出口在东
2016-08-01◆朱皮
◆ 朱 皮
出口在东
◆ 朱 皮
从东方雨接电话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了他的意气风发和踌躇满志。我突然变得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想了许久,我只说了一句,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就搁下了电话。
年初,县公安局因为出入境管理工作的需要,决定面向社会公开招录一名外事警察。东方雨以笔试、面试总分第一,考核、政审合格的成绩,进入了一比一的公示阶段。
问题出在公示上。县公安局按照规定,在网上对拟录用东方雨为人民警察进行了公示。公示的第二天,政治处接到了举报电话。举报人说,东方雨的父亲是逃犯,东方雨完全不符合人民警察的录用条件。值班民警接了电话后,赶紧向政治处主任高政汇报。高政不敢怠慢,立即把我和监察室主任姜鹤叫到了办公室,开口就问,有人打电话举报东方雨的爸爸东方浩是逃犯,你们考核和政审的时候就没有发现?我听了很奇怪,不会啊,我和姜主任按照规定要求,对东方雨曾经就读的学校,他爸妈的单位,还有社区居委会都进行了走访调查,没有发现东方雨本人及直系血亲和对本人有重大影响的旁系血亲中,有人不符合招录人民警察相关条件的。姜鹤说,这肯定是诬告,再说,东方浩是不是逃犯,我们查一查不就清楚了。高政一听,才恍然大悟,对啊,刚才一着急,居然没想到这点。我笑着说,高主任刚刚从外单位调入公安局,有些情况确实不是很了解。高政说,就是。说完,打开电脑,进入公安查询系统,查了一下,东方浩清清白白。我说,这就是了,对方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故意举报。高政点点头说,主要是我们这次只招一个民警,而且还是外事民警,关注的人就更多,这事既然查过不属实,你们还得和举报者沟通一下,因为他留了姓名和电话。
向投诉人反馈投诉处理信息,是现在信访工作的一项规定。因此,我接过高政主任递过来的电话号码,开始拨打。连续拨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无法接通。我说,这个手机号码有问题。主任说,那你就发个短信过去,告诉他调查处理结果,至于他能不能收到,那是另外一回事,至少我们手上有依据了。
谁知,短信发出不到一分钟,我的手机就响了。是那个举报人打过来的。我接起电话,把对东方雨考核、政审的情况和他说了一下,并委婉地指出他举报不实。谁知,他听了我的话,似乎很生气,大声大气地说道,你们根本没有认真调查,东方雨父亲是逃犯,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在想下面的话该怎么说。过了一会,他说,东方浩根本不是东方雨的亲生父亲,东方雨的亲生父亲,是那个已经逃到国外的神马集团老板,马长青。
举报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事怎么和马长青牵连上了。说到马长青,就不得不说一说他的发家史。马长青的父亲曾经是县领导班子成员。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马长青大学毕业后,立刻被分配到县政府办公室。按照他父亲的规划,马长青接下来的历程是紧跟着父亲的脚步,从办公室科员起步,一步一步向仕途进发。
马长青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了几年,发觉在政府机关工作,条条框框规章制度,把手脚束缚得死死的,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做老板的滋味肯定比在机关被人领导的滋味要好。于是,他辞职成立了以建筑为主的神马公司。公司成立之初,因为有着父亲和同为县领导的老丈人的支持,加上头脑活络,公司迅速发展。不到三年,神马公司成了县里的知名企业,公司也改名为集团,下面有着建筑、房产、服装、纺织等好几个子公司。马长青也由普通企业家,一跃成为全省优秀企业家。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铺大了摊子的神马集团,在四五年前,居然像一支慢慢燃尽的蜡烛,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房地产那块,剩了好几个烂尾楼。服装,纺织这块,大多已经停产。而依靠起家的建筑,也是半死不活,无法动弹。本来神马集团早该破产,但因为马长青把衰败的盖子捂得紧紧的,基本无人知道其中真相。最后,马长青带着老婆孩子、二千多万的银行贷款、一千多万的集资款出逃到葡萄牙,人们才恍然大悟,不是敌人太狡猾,而是我们太麻痹。于是,马长青就成了公安机关的抓捕对象、网上逃犯。
因此,如果举报人说的话是真实的,那么东方雨确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公安队伍的。我说,你要对说的话负责。他说,我当然会负责的,要是不愿意负责,我才懒得举报,你们好好查,过两天我自己会打电话过来问结果的。说完这话,他就挂了电话,我重新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既然这样,我和姜鹤只能重新对东方雨进行审核、政审。当然,作为当事人的东方雨,我必须先找他谈谈。于是,我就给东方雨打了电话,让他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有些事还需要再了解一下。我想不出如果东方雨知道被人举报说有一个逃犯父亲,他会有什么举动。
东方雨是第二天早上来找我的。当时,我正在局会议室参加“猎狐行动”案情分析会。在会上,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通报了前期“猎狐行动”的工作情况后,对下一期的工作进行了部署,他要求经侦大队和刑侦大队以及出入境大队,必须想方设法,在年底以前把几个逃到国外的涉案嫌疑人追回来,其中就有马长青。
当内勤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东方雨已经在办公室等我时,我心里居然有些惴惴不安。这是我到政治处从事组织人事工作以来从没有过的。我赶紧和内勤说,让他等会,我开完会马上过来。接完电话,我给坐在我对面的姜鹤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东方雨在我办公室了。姜鹤回复说,明白。
会议是在一个小时后结束的。主持会议的政委刚说散会,我和姜鹤就急乎乎地跑出会议室。东方雨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见我进门,赶紧站起身,问候道,阿姨好。我点点头,指着沙发说,坐吧,别拘束。说完,我把拿在手上的笔记本往桌上一放,转身从桌子对面的茶几下面拿出两只青瓷茶杯,分别放上一小撮龙井,倒上开水,一杯递给他,一杯给姜鹤。东方雨见我给他递茶,连忙起身用双手接过。我把姜鹤向东方雨做了一番介绍,东方雨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姜主任好。姜鹤笑笑,接过我递上的茶杯,在东方雨边上坐下。看得出,东方雨脸色因为紧张慌乱,显得有些发白,捧着茶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姜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确实不错,要是我们的出入境大队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的民警,肯定能给出入境的窗口增色不少。我也跟着说,就是,窗口现在急需年轻的面孔。东方雨努力让自己笑了笑。从他渐渐转红的脸色上,我知道了他心中的慌乱正在慢慢消退。
姜鹤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东方雨闲扯了一番后,突然问道,你认识马长青吗?东方雨显然没有准备,惊愕了一阵后,才轻声说道,认识。姜鹤哦了一声,又问,你怎么和他认识的?东方雨瞪着眼睛看了姜鹤一会,显然想从姜鹤的脸上找出答案,但看了半天,却找不出。于是,抿了下嘴唇,说,他是我干爹。姜鹤又哦了一声,他对你好吗?东方雨又看了眼姜鹤,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对我很好。姜鹤又问,他平时给你钱吗?东方雨迟疑了一会,说,他说我是他干儿子,就和自己的儿子是一样的,所以,专门给我办了张银行卡,每年都会把压岁钱、零花钱打到卡上,不过,这钱我从没用过。姜鹤说,最近联系多吗?东方雨低下头,盯着地砖上一个小洞看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他出国后,给我发过几个邮件,偶尔也会在微信上聊聊。姜鹤问,聊些什么呢?东方雨说,也没聊什么,就问我读书怎么样,工作有没有找好。姜鹤边听,边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又看了我一眼。姜鹤要我向东方雨揭谜底了。
纪检干部做长了,也就不想做揭谜底的活了。于是,他就把这球抛给了我。其实,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我想了想,拿了张纸递给东方雨,能不能把马长青的联系方式给我写一下。东方雨奇怪地盯着我看了一眼,问,你要这个做什么?我说,这是我们工作的需要。东方雨哦了一声,接过纸笔,把马长青的微信号和电子邮箱写好了交给我。我接过纸笔,看了一会,沉吟了半晌,才艰难地说,东方雨,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我们也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充实到公安队伍。你知道,通过笔试、面试、考察政审,现在已经到了公示阶段,如果在公示期间没有意外,你就能穿上你期盼中的警服了。我停顿了一下,东方雨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又开始变得苍白。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有人举报马长青是他父亲的事说了一遍。东方雨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马长青怎么会是我父亲?我说,所以,为了弄清事实,我们找你了解情况,是真是假,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只是你不能按照预定的时间录用了,你需要在家耐心等结果了。
东方雨低着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慢慢站起身,也没和我同姜鹤打招呼,就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往西边的楼道走去。跟在后面的姜鹤赶紧喊道,东方雨,电梯在东边。边喊,边赶上前,把东方雨往东边的电梯口领。
在前期的政审中,我们了解到东方浩和他的妻子青莲,在二十多年前,都曾经是神马集团的员工。两人结婚后,就双双辞职,到了县城生活。现在东方浩在县城城南的城郊村开了一家专营汽车配件的商店,做了个小老板。青莲则在朋友开的一家外贸公司做销售经理。一家三口,生活倒也很是滋润。我们曾经去神马集团做过调查,但神马集团早已人去楼空。问过几个曾经在神马集团工作过的人,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东方浩和青莲。所以,东方浩和青莲在神马集团的经历,是我们政审中的一个空白。现在看来,或许就是这段空白,让我们的工作出了纰漏。
找了东方雨后,我和姜鹤认为先和东方雨的母亲青莲聊聊,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最好,如果得不到,再找东方浩,寻求结果。
青莲似乎很忙,我去了她所在的公司几次,她都不在。她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我。看得出,东方雨回家后,并没有把我们找他的事告诉她。确实,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去追究父母的过去,特别是或许曾经有过难以言语的过去。
我在电话里问青莲在神马集团的工作情况,但她似乎对在神马公司的工作经历讳莫如深,也很抵触,只是一个劲地说,这有什么好了解的,我工作了两三年就走了。说实话,面对青莲的抵触,我很生气,我很想放弃这一繁琐的环节,放弃东方雨。可再想想,我不能因为青莲的抵触,放弃对举报电话真伪的调查。毕竟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所以我说,我找你并不是对你的过去感兴趣,而是因为我们在招录你儿子东方雨上面碰到了些问题,想找你再了解了解,这是程序,是对东方雨负责,对我们公安队伍的未来负责。我说,我相信,同是女人,同是母亲,你不会置儿子的前途不顾的。她才叹口气,答应和我见面。
我决定请她喝茶,想通过喝茶聊天,减少她的抵触心理。搁下电话,我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后,给青莲发了地址。因为下雨,店里人很少,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人进出。同样,本来光线暗淡的咖啡馆,就显得更加的暗淡,朦胧,暧昧。我坐在靠窗的卡座上,一手抚着薄瓷咖啡杯圆润的手柄,一手捏着秀长小巧的瓷汤匙,有一下无一下地搅动着。卡座遥对着门,能看清楚每一个进门出门的顾客。窗外,雨丝很密,就着秋风,斜打在挑出在外飘窗玻璃上。从里向外望,窗外的一切,都扭曲变形,连远处山顶上坚守了千年的永和塔,也变得残缺不全。
忽然,咖啡馆的门开了,一道并不明亮,却刺穿了咖啡馆昏黑的光影,裹着一个身材修长轻盈的女子进了大厅。我细看,发觉进门的女子既像青莲,又不像青莲。青莲,我只在她的人口信息里,看到过她的照片。所以,现实中青莲的容貌,身材,对我而言,是朦胧和神秘的。我心里一阵激动,刚想挥手示意,女子却在环顾了一下后,走向了另外的一个窗口。那边有一个女的半站着向她挥手。女子背对着我坐下。我心里一阵失落,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快五点了。我有点心冷,没有了继续等待的耐心。于是,我拿起杯子,把已经凉透了的咖啡一口喝下。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人推开,同样不太明亮的光影中,一个穿一身白底细碎青花旗袍,用一块蓝底白点花布头帕绾着头发,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女人,边收雨伞,边向里面张望。我有一种预感,这次进来的女人应该就是青莲。
虽然没有确定,但我还是向着门口挥了下手。女人似乎没有看到我的挥手,依旧站着。一个系着花布围裙的女服务员向她走了过去。此时的女人,大概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看到了向她挥着手的我。于是,把手上的雨伞递给女服务员,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后,顺着我的方向,慢慢地向我走了过来。我以为青莲应该是穿着黑色套装,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的。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婀娜多姿、仪态万千的丰腴少妇。我有些茫然,觉得自己错了。于是,我站起身,问了一声,青莲?女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青莲盯着我看了一会,把拎在手上的一只红色小包往边上座位上一放,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问,喝点什么?青莲没有看我递到面前的茶水单,转头对跟着她过来后,站在边上的女服务员说,一杯卡布基诺。我紧跟着说了一句,再来一壶冻顶乌龙。说完这话,我就静静地看着青莲摘下头帕,顺势晃动了几下倾泻下来的长发,又用手捋了几下,再次绾住,用头帕包上。看得出,她是这里的常客。
我等她做完这一切,说,约你出来喝茶,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也不能算正式的,就当是朋友之间聊天,所以,我没按照规定,叫上同事,只是觉得这样好一点。青莲淡然一笑,说,谢谢,说实在,如果你不是女的,我还真的怀疑是不是警察都是这样的无聊。我说,这不是无聊,这是为一个年轻人的未来负责,为公安机关的纯洁性负责。青莲脸似乎红了,因为她的笑似乎比刚才要温暖许多。我也笑了笑,顺手接过服务员送来的卡布基诺递给青莲。服务员也把盛着冻顶乌龙的玻璃小茶壶,两个小玻璃杯,放到桌上。
青莲伸手接过我递给她的卡布基诺,说,我和那个马长青,只是曾经的雇员和雇主的关系,自从我辞职后,他和我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我拿起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乌龙茶,轻啜一口后,说,我想知道,既然你和马长青只是雇员与雇主关系,你怎么想到让他做你儿子的干爹?青莲愣了一会,说,他说我儿子长得可爱,很喜欢,还说自己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就一定要做儿子的干爹。我有些恶毒地问,就这样简单?青莲轻抬了一下眼皮,就这样简单。说完,拿起小瓷勺,轻轻搅动着咖啡,不再理我。我也不再说话,斜靠在人造革椅子的椅背上,盯着青莲搅动咖啡的手,一动不动。
窗外的雨依旧哗哗地下着,但风小了。雨丝不再斜打在窗玻璃上,使得窗外扭曲的世界重新回复了正常。树木挺拔地站在街边,刚才残缺的永和塔,恢复了完整。嵌在天花板上的音响,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时间随之慢了下来。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窗外雨天的光线虽然暗淡,但背窗而坐的青莲,依旧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此刻的青莲,给我的只是一个黑白分明,朦胧而妩媚的剪影。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完全不像有一个二十四岁儿子的母亲。我有点迷糊,忘记了约她喝茶的初衷。心毫无来由地猛跳起来,击打在我的脸上,热辣辣的火烧一般。我忽然明白,我在妒忌她,妒忌她的美貌,妒忌她的优雅姿势。
我突然有了一个假设,二十多年前的青莲以其超凡脱俗的容颜,征服了马长青,然而,事业蒸蒸日上的马长青无法给青莲一个未来,这让青莲痛苦不堪。为了安抚青莲,也为了给青莲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完美的结局,马长青让他的司机东方浩接了盘,和青莲结了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举报人的举报也就变得有根有据,马长青每年给东方雨往卡上打钱也顺理成章了。想到这点,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盯着青莲的眼光也变得有些慌乱,我有种偷窥别人的隐私,揭露别人疮疤的羞愧。
没有察觉到我想法的青莲,左手跷着兰花指轻轻搅动着咖啡,右手食指轻巧地滑动着智能手机的屏幕。但从她滑动手机屏幕时稍稍有些颤抖的手指中,让我看到了若无其事的青莲心中,涌动着汹涌的暗流。我再次给面前的小玻璃杯倒满茶水,抿了一口,然后轻咳一声,说,我们聊聊。青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要问的,我已经说了,我们还能聊什么?我摸了下热辣辣的脸说,其实,你知道我要和你聊什么,我在电话里多次和你说过,东方雨是很优秀的孩子,我不想因为毫无根据的举报,毁了他的全部,所以,要想让东方雨实现梦想,穿上警服,我们必须得弄清楚举报中事实的真伪。我顺手曳过茶杯,喝了一口有些变凉了的茶水,说,今天约你见面,不是正式的调查,是以同样是母亲的身份,和你聊聊孩子的未来。我努力让自己克制住不说马长青,也不说和马长青有关的一切,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开口说话,马长青就是我们口中的唾沫粒子,不经意间会时不时的从我,或者从她口中跳出。而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青莲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说,对儿子,我还真的没法说,因为他在我眼里,太优秀了,从小到大,从没让我过多的操心。就算这次报考公安局的外事警察,我也是在他考试结束,进入面试环节才知道。至于你们对我,对他爸爸的政审,我们一无所知,只是事后大家无意中说起才知道。所以,你现在要问我,问我的过去,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一没违法,二没犯罪,对你们想知道的,你们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许久,说,我想知道你在神马集团工作的情况,包括为什么把神马集团好好的工作辞了。据我所知,你当时的岗位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青莲的脸似乎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伸手抻了下旗袍的前襟,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原因?不想做了就不做了。我说,没这么简单吧。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有什么不简单的?我说,我只是想让你儿子不留遗憾,不因为他母亲的不配合,使得我们对他的情况了解无法深入,而使他失去心爱的事业。同样,你也得为儿子考虑,他喜欢警察,做母亲的,应该为儿子的理想感到骄傲而不是抵触。青莲盯着我,笑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实在无法帮你。我还想再说,青莲拎过小包,站起身,说道,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谢谢你请我喝咖啡。说完这话,扭着身子,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青莲这里我得不到想要的信息,我并没有特别的失望,因为我相信,不用多久,她肯定会告诉我。做母亲的,为了孩子,能付出自己的所有。我是母亲,我知道。
和青莲相比,东方浩就敞亮多了。我和姜鹤打电话给东方浩,说要找他谈谈,他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声为什么。我说,公安局录取东方雨还有些程序要走,还有些事情需要考察了解。东方浩一听是东方雨的事,连声说,有空,有空,我就在店里等。等我和姜鹤到了东方浩的汽配店,他已经为我和姜鹤泡好了陈年普洱。
东方浩见到我和姜鹤没有我想象中的紧张。他热情地招呼我和姜鹤坐下,就主动问,我儿子做警察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看了姜鹤一眼,姜鹤想了想说,也没别的事,就是有件事想核实一下。东方浩哦了一声。姜鹤就把东方雨在公示期间接到举报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东方浩大声喊道,诬陷,诬陷,纯属是诬陷,肯定是有些人看不得我们的好,想把我儿子的事情搅黄了。东方浩顺手从柜台上拿过一包硬盒中华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姜鹤,姜鹤摇摇手,东方浩也没客气,就咬在自己嘴上,拿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说,你们查出是谁打这个举报电话吗?我说,没有,但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还得走个程序,请您配合。东方浩有些激动起来,说,这事当然要配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说出这种恶毒的谣言。说完又拿起烟,吸了两口,一大截白色的烟灰,死蚕一样挂在黄色的海绵烟蒂上。他把烟蒂往地下一扔,抬起脚,拖了几下。黄色的烟蒂被地上的油污染成了黑色的小柴棒。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稍稍平复一下后说,我想知道你和青莲之间的事,可以吗?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我说,或许我能从你们的故事里找到答案。
东方浩说,当时在神马集团,我是马长青的司机,青莲是办公室的文员。因为我经常跟着马长青出差,所以,每次回来都有一大堆的发票要报销。那时青莲刚来办公室没多久,见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发票,就主动帮着我整理了。就这样,我和她慢慢的走近了,我们谈了半年恋爱。结婚后,青莲说我整天开车也不是事,拿出积蓄给我开了个汽配店,她自己也去朋友的外贸公司里做了销售员。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涩,我和青莲确定关系的第二天就在一起了,本来还不想这么早结婚,就是因为青莲怀孕了,所以就结婚了。当然,因为仓促,我们的婚礼也没有搞得很隆重。我说,马长青为什么要给东方雨钱?东方浩高声说,这很简单啊,他说做干爹的,怎么能不给儿子钱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不相信东方雨是我儿子?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东方雨就是我儿子,你们只要看到我,就不用看他。要是还想再准确些,我们完全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我说,你也别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来找你聊,就是不想把东方雨的前途耽误了,他这么优秀,如果真的能到公安局成为一名外事警察,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出成绩的。东方浩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理。
辞别了东方浩,我按照东方浩“开车回公安局,只要一直往东走就好,那边车辆少,不堵,省时间”的指点,开着车往东走。东面是新开发的城东新区。这里高楼林立,街道宽阔,车辆稀少。从这里回局里,节省不少时间。半路上,开着车的姜鹤悄声对我说,你还别说,东方雨和东方浩还真的不像。我说,亏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儿子像妈,女儿像爸这样的理都不知道。姜鹤笑了,有理,我女儿就是我的翻版。
回到办公室,我立即打开电脑,进入邮箱,邮箱里有好几个新邮件,其中有个邮件的用户名让我心跳加快了许多。这几天都在等这个邮件,终于等到了。那天东方雨出门后,我想了许久,最后决定试着用他给我的电子邮件地址,给马长青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字斟句酌地把东方雨参加公安局的入警考试,以优异的成绩从两百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本来通过公示后,就能录用,可惜,在公示的过程中,因为他被人举报的事告诉了他。随后,又把当前公安机关正在开展的“猎狐行动”的相关政策说了一遍,希望他能认清形势,抓住时机,主动回国自首,这样对他,对东方雨都是一件好事。邮件发出后,我虽然对此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依旧每天期待着。没想到,他真的回复了。
马长青在邮件里说,东方雨为报考公安局外事警察的事,专门发邮件和他交流过,他对此是相当的高兴,极力鼓励他参加考试。前些天刚刚收到他的邮件,说已经通过笔试、面试和考察政审,处在公示阶段了,等公示结束,就能成为警察了。马长青说,在邮件里,我能看出东方雨对警察这份职业的热爱,因为他说已经好多次在梦里梦见自己穿上警服了。对公安机关的“猎狐行动”,马长青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因为中国驻葡萄牙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找过他二十多次了,和他谈过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劝他早日回国,投案自首。省公安厅也曾派专人找过他,劝他回国。但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因为他不知道回国后,国家会怎么对他。同时他还说,在国外,他其实也不轻松,每时每刻都会想到那些被他骗光了财产的亲朋好友,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恨自己,就痛苦,可就是下不了回国担责的决心。最后,他问我,如果我回国,国家会不会对我轻判?东方雨能不能如愿以偿穿上警服。
我把马长青的回信看了好几遍,似乎在电脑的另一头看到了一张焦急的脸,盯着我问要怎么样才能让东方雨心想事成。我在快速回复栏里敲下“认清形势,勇于担当,立即回国”十二个字后,点击了一下回复。我不知道这几个字会不会有效果,但愿有吧,我期待。
一星期的公示期结束了,因为有了那人的举报电话,东方雨的录用工作被暂时搁了起来。上次和我见面时候显得满不在乎的青莲,主动来约我了。我让她到办公室来。她说,还是到上次那个咖啡店吧,办公室太正式了。我想了想,答应了。这次青莲早早地到了咖啡店,还要了个包厢。和大厅比,包厢里面的陈设却简单很多,一张仿红木小方桌,四把仿红木椅子,简洁,明朗。
青莲给我要了杯卡布基诺,给自己要了杯摩卡。等服务员端上咖啡后,她开门见山说,东方雨不是马长青的孩子。我嗯了一声,喝了口咖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等着她自己叙说。青莲低着头,用一个小不锈钢汤匙搅拌了一会咖啡,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羞耻了,只是希望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能给我保密。我点点头,这是当然的。她说,我十八岁那年职校毕业,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神马集团。那时候,神马集团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因为工资高,福利好,所以,能进入神马集团工作,是很多人的梦想,特别是像我这样一进去就到了办公室做文秘,更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我也不知道马长青什么时候看上我的,总之,半年后,他就把我哄上了床。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以为和他睡觉,就是爱情了,所以,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了。我知道马长青很想有个儿子,开始的时候,想给他生一个,后来就不愿意给他生了。因为那时候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我明白我和马长青之间根本就不是爱情,说难听点就是各取所需的需求,就这样,我和那个人好上了。这事当然是瞒着马长青的。后来,我想办法让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谁知,那个人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后,不但拒绝和我见面,而且还拒不承认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当时,我气得要把孩子打掉,但一心想有个儿子的马长青以为我怀的是他的孩子,就死活不让我去医院。马长青为了不让老婆知道我怀了孩子,就把眼睛放在了给他开车的司机东方浩身上。东方浩早就看上了我,只是不敢想,所以,当马长青让他和我结婚,让我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他满口答应。就这样,马长青给我们办了一场婚礼,又给了一笔钱后,让我们离开神马集团。我儿子出生后,马长青专门办了张卡给我,每个月往卡上打钱,说是给儿子的生活费。后来,随着儿子慢慢长大,马长青越来越觉得我儿子不像他,就多次问我,孩子到底是谁的?但我从没告诉过他。东方浩也好多次问过我,东方雨是谁的儿子。我连马长青都不告诉,怎么会告诉他呢?我不想那个人因为儿子,受到伤害,毕竟我们曾经有过真正的爱情,虽然他没有担当的勇气,但我依然爱他。说到这里,青莲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马长青对我儿子真的很好,虽然他也想过不理我儿子,但他做不到,因为这么多年下来,他和我儿子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说到这里,青莲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的想不明白,和我儿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马长青,居然会成为我儿子工作的障碍。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东方雨成为外事警察的梦想就不会成为泡影,可惜,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话,得不到有力的证据证明,因为马长青不会马上就回来,我们也不会为你儿子无限期地延长外事警察的招聘,我们很快会启动替补程序。青莲低下头,长叹一口气,那怎么办?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儿子。我轻轻拍拍她的背,说道,真的没办法,那就让孩子的父亲出来吧,让他证明,东方雨和马长青是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的。青莲惊慌地说道,那不行,如果这样,我宁愿儿子不做警察。我叹口气,说,那我们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了。
奇迹果然出现了,就在政治处主任通知我准备对替补对象进行考察政审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细细一看,竟然是马长青发来的。他在短信里说,我决定回国投案自首,现在已经在回国的航班上了。我一阵狂喜,赶紧回复道,告诉我航班到达时间,我到机场接你。马长青过了一会,回复道,谢谢,请告诉我,到机场后,我该往哪个方向走?我说,向东,出口在东。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