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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至高无上(上)

2016-08-01游玉云

东方剑 2016年5期
关键词:教导员唐山战友

◆ 游玉云



东方剑大写真

人民至高无上(上)

◆ 游玉云

峰峦重叠的燕山山脉横卧在广袤的华北大地上,气势雄伟的万里长城跨越崇山峻岭直达山海关老龙头,昂首远眺。在这山脉长城环抱的塞北,驻守着我们这支保家卫国服务人民的精锐之旅。

“下大了!下大了!”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朦朦胧胧地以为暴雨倾泻引起山洪爆发,即将冲垮山脚下的营房。我猛然掀掉被子,翻身冲锋。冲到门外,天并没有下雨,但一阵阵的闷雷声从脚底下滚滚而过,营房门前的两只铁皮水桶相互碰击“哐当哐当”直响,整个营房波浪似的上下颤动,接二连三地发出“咯嚓,咯嚓”声,前后的山峦地坪也不停地剧烈抖动。我站立不住,莫名其妙地蹲倒在地上,心跳过速,眼睁睁地看着天摇地动,此情此景持续了两分钟左右。此时此刻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8秒。

所有逃出来的人,穿着一色的黄裤衩,光着脊梁,在带有凉意的晨幕中不断地哆嗦。慌乱中,有人喊道:“快进屋抢衣服!”我正蠢蠢欲动,刚从屋里钻出来的值班员孙杰一把抓住我:“不能进去!当心余震!”“我的妈呀!”我犹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一排的金佩贤惊慌失措地从倒塌的屋子里爬出来,哭着喊:“里面还有人,快抢救啊!”战友们正欲冲进去,连长和指导员带着满身的伤痛爬到我们面前:“一排和指挥排抢救压在屋里的战友,二排进枪械室和炮库抢救武器装备!”

我和排长等人疾速奔向枪械室。连长尾随而来,举起手无寸铁的右手吼道:“快,班排长带头冲进去!”战士晋太和第一个冲进屋,排长推开我跟着冲了进去,两人迅速地抱起枪直往外冲。我紧跟着冲进去抱起枪就撤退。

尽管我的腿一个劲地打颤,但是我仍鼓着勇气跟着战友们争先恐后地推出了火炮,旋即奔向附近营房抢救受压的战友。

可惜晚了一步:两位战友已经停止了呼吸;三位战友奄奄一息,急待抢救。连长命令我们背送三位重伤员到卫生队。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卫生队,里面挤满了伤员。我们亲眼目睹四位重伤员相继在手术台上断了气。

上午10时,我们背着背包,挎着枪,在炮场上列成三行横队。军用吉普车拖着长长的烟幕在队列前戛然熄火。车未停稳,团长已从车上跳了下来,当即宣布特急命令:

“惊悉秦皇岛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兹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军××师炮兵团于即日上午10时火速赴灾区抗震救灾——务必于7月28日22时整赶至河北省丰润县符家屯一带集结待命。

切切此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司令员陈锡联

1976年7月28日9时30分。”

“连长!”副连长突然想起战士郑建国请假探亲理应今早归队,但仍未见其踪影,马上向连长报告,并建议留个同志等他赶部队。连长眼睛一瞪:“不管他,出发!”

连绵的细雨,略带凉意的夏风,糅合在一起,悄悄地从唐山上空隐隐退去。空间,时间,人间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异,一切都在沉睡,浸润在甜蜜的梦乡里。

战友郑建国家住唐山市。大前天父亲上班途中被自行车撞伤,家人要求他赶回去处理这起交通事故。他傍晚赶到家见父亲伤势不重,公安交通部门已妥善处理事故,以为家人想骗他回家。因此,他不顾家人再三挽留,吃罢晚饭就上路往部队赶。

到达唐山长途汽车站,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思考着如何赶回部队,按时销假。

突然,一声巨响,三道耀眼的火光在东半天闪亮,郑建国不由自主地趴倒,双手抱头。一阵地声滚滚而来,他惊魂未定地醒悟到是地震!他就势一滚抱住身旁的一棵大柳树,卧在树底。柳树剧烈地颤抖摇摆,树干来回角度很大。他清楚地看见柳树的树梢不断地来回着地。他死睁着眼,看着四周房屋波浪般地倾斜、倒塌,腾起的尘土直冲云天。爆炸似的轰隆声,惨叫声,嘶鸣声,呼救声……交织成一阵惨绝人寰的残杀声,震碎所有人的心。尘埃迷住了郑建国的双眼,他半死半活地感到自己趴在颠簸的筛子上,正被灾难当作糠来回筛啊筛……

突如其来的灾难,史上罕见的特大灾难。

一辆吉普车和六十辆炮车组成的机械化救灾部队似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从团部出发后,一钻进山间公路就火速地朝东飞驰而去。

炮车车身剧烈地震动着,战友们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平时不吸烟的战友,此刻也来抓烟抽。我大口大口地吸烟,试图在军训地图上查找“符家屯”这三个字,但徒劳了,不知道它在何处。我想问题严重,必须立即给千里之遥的父母写信。我急忙从挎包里取出笔和纸,在一颤一抖的背包上草写了一封信,伺机悄悄地发出去。

炮车似离弦之箭,吼叫着飞驰。两小时以后,暴雨骤降,山路泥泞不堪,飞转的车轮时常打滑。一座大山拦在眼前,炮车吃力地往上攀登。炊事班的保障车紧跟在我们的后面。陈明山等战友坐在堆满粮草的车上,嘻嘻哈哈地沐浴着抖落的雨水。我们的车爬上盘旋的山顶,大家就挥手招呼炊事班的车跟上。他们响应我们的号召,车子急速拐向山顶。突然,车身一斜,陈明山等人在车顶上晃了晃即连人带车翻倒在山坡的一侧。“保障车翻了!”我惊呼着,狠劲敲打驾驶室后窗口:“快停车!快停车!”驾驶班长顾金富紧急刹车,跳下车,以浓重的四川语调问:“出么子事啰?”“炊事班保障车翻了!快抢救!”我急吼道。“不行!连长指示,行军途中翻车自行处理,其他人不能帮助抢救!”我火了:“战友压在车底下,我们能见死不救吗?”“是啊,岂能见死不救!”其他战友附和着。驾驶班长无言以对,同意抢救。

我们迅速从车尾部拉出一根钢丝绳,套在翻倒的保障车前部保险杠上,“一、二、三!”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把翻倒的车拉上了道——万幸:陈明山等人从车下钻出来,抹了抹浑身的污泥浊水风趣地笑道:“翻了个跟头,滚了一身泥巴,洗了个惊险澡。”

峡谷口,两辆拖斗卡车塞在路中。连长跳下车:“怎么回事?”“俺从灾区逃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师傅说,“赶往北京报信,遇到部队车队,准备让道。”“你们从灾区来?”连长关切地问,“哪里是灾区?”“唐山!整个唐山都完了!听说咱天津也震掉了一大疙瘩。”老师傅信口说道。连长猛然吼道:“你在开玩笑吧?开玩笑可要看看对象!”老师傅头一扭:“不信,你们去看嘛。”连长大叫:“站住!”老师傅一愣:“嘛事?”我和战友们乘势围上去。连长觉得失礼了:“对不起!请问老同志,前面是什么地方?”老师傅哼了一声:“蓟县。”他从我身边擦过的一刹那,我灵机一动,敏捷地掏出在车上草写的信,压低声调:“老师傅别生气!请帮个忙,将这封信寄往上海——我的家!”他止住步,看了我一眼,忙接住信:“俺一定帮助,请放心。”事实证明,我在奔赴灾区途中写给家里的信,正是这位老师傅及时帮助寄出的,父母收到我的信也就放了一半心。

蒙蒙的雨水似帘子往下垂落。山脚下,一条公路如腰带从一座村庄中央穿过。路上,挤满了人。有的手持衣服顶在头上;有的手抓花花绿绿的塑料布举在头上;有的手举锅盖或面盆套在头上。连长命令指挥排全体人员去说服群众让道。

指导员组织炊事班战士把一块块约半斤重的牛肉分发给我们。我猛咬一口这半生半熟的牛肉块,哎哟,咸得够呛。但是,十多个小时粒米未进的我们,在行军途中能吃上一块盐水清煮牛肉可谓是美味佳肴了。

雨越下越大,车速越来越快,我们渴得要命。水,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哪能有水?突然,战友晋太和问:“雨水能喝吗?”“能喝!”我和战友们猛然醒悟,拿出军用茶缸就去接直泻而下的雨水。须臾,茶缸里蓄进了水——天无绝人之路也。

夜幕笼罩着蓟县,黑压压的人群遮住了所有的街道。我们的司机借助炮车灯光,拼命揿喇叭。正在这时,满城的人发狂地喊:“又震了!又震了!”我们顿感锥子刺心,站在车尾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昏暗的房舍此起彼伏地接连倒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公路旁一幢二层楼房分崩离析地倾倒了,顷刻成了一堆废土。炮车依然疾速前进,车身摇摆晃动更为剧烈,战友金佩贤和晋太和要不是被我们拽住,早就从车上掉下去了。

蓟县至玉田的公路上,不计其数的车辆直往唐山方向飞驰。我们的车掉队了,驾驶班长急得冷汗直冒,竟然以90至100公里的时速拼命向前追赶。我们都将帆布腰带连在车拦板上,互相拥抱着不放,任凭炮车高速行进。

到达丰润县城,我们追上了连队的车。明晃晃的车灯下,我们部队三连和六连相继有四辆车翻倒在路旁的沟里,其中六连连长在翻倒的车下拼命挣扎,似乎口中喊着什么。然而谁也没有停下车来抢救,只能强忍住泪水弃之而去,把这突发的难题留给后续保障部队了。

约莫10分钟以后,我们部队所有的车辆都靠在路边熄火了——团长坐的吉普车也翻到了沟里。营长犹豫起来:救?还是不救?这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严峻考验啊!此刻我们队伍中当即形成两种姿态:一部分人坐在车上喊“快开车!”一部分人跳下车欲到沟里救人。突然,团长从翻倒的吉普车里爬出来,抹了一把满脸的污泥,发现这么多车子停着,惊魂甫定地急迫命令:“不许停车,赶快开车!快!冲向目的地!时间就是生命!不要管我!”话音未落,团长一个大跨步跳上营长的车,若无其事地又率领我们前进了。

某部唐山通信站。

值班员和守机员正在机房里检查机器仪表工作情况。怎么搞的,脚下颠簸得好厉害呀,轰的一声,他们被一股无名之力托起两尺多高忽地又掉下。“哗啦”,泥土砖块纷落,房屋“咔嚓”作响,机房前后旋飘。不好!冲出去!冲出去就是活路。

机房仍在颤动,他们没有冲出去。值机员双手抱住仪表机器,身子护住载波机。守机员刚抓住总机台一角,电源突然中断了,顿时一片漆黑。恐怖的黑暗中,机务班长带着战士们扑向机房:“冲上去!抢救通信器材!”班长和战士们冲进机房,立即把仪表、器材、资料等物抱了出去。

现在,班长成了最高职务者,机务班长自告奋勇地担任了通信站的非常首长:“同志们,现在情况万分危急,我们必须尽一切力量沟通联络,赶快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告灾情。现在一分一秒都关系着千万人的生命,为此我决定组成三个战斗组立即分头执行紧急任务……”

守机员带领第一组三名战士,首先冲进半面墙壁摇摇欲坠的油机房,发动了柴油发电机,使载波机房里灯火重新亮了起来。随即检查电话用户线路、载波机和总机设备的损坏情况。还好!这些通信设备吃了点皮肉之苦,未伤筋骨,只要明线检修成功就能使用。

值机员带领第二组的四名战士迅速抢修明线。他们连奔带跑再加爬,手脚划破多处全然不顾,行程二十多里,排除故障五十一处次,终于在唐山市郊的一根电线杆上,找到了那根震前待检修的明线。值机员拿出通信兵的攀登特技“蹭蹭”蹿了上去。正在作业时,强烈的余震袭来了,电线杆像湖面上的芦苇剧烈地摆动。值机员面无惧色,毅然在风口浪尖上作业,其他战士也冒着头破血流的风险为他顶住摇摆不定的电线杆。

机务班长带领第三组两名战士,驱车赶往三十多里外的站点,联络最后的沟通计划。汽车在废墟间的碎砖乱石道上咆哮着,颠簸着,不少受伤的灾民追赶这突然出现的卡车,企图搭车逃难。机务班长赶紧站在车头左手抓住车门板,右手挥舞军帽:“同志们请快让道,我们是抢修通往北京电话的通信兵!”这一喊还真顶事,老百姓纷纷让道,追赶的人停止了奔跑,他们顺利地通过了挤满了人的市区羊肠小道。

人们迫切渴望北京的音讯。“突突突”,地震后唐山市第一台机器的马达声骤然轰响,机务班长套上耳机,扳动电键:“北京!北京!我是唐山!我是唐山!”

三分钟之后,机务班长的耳机里突然传出了异常振奋人心的音讯:“唐山!唐山!我是北京!我是北京!请快回答!请快回答!报告唐山灾情!报告唐山党政机关情况!”

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呼救声,郑建国一跃而起,扑打满头满脸的灰尘,从惊昏中清醒过来:“救人,必须立即救人!”

他赤手空拳地冲到呼救声最近的地方,拼命扒挖,一连扒出三个人。这时呼救声连成一片,他不知道究竟先扒挖谁为好。第三个被救的中年男子声调嘶哑地对他说:“解放军同志快到武装部那儿去吧,这儿有我们就行了!”

武装部是个响当当的军事机关,郑建国参军就是武装部选送的。他很快跑到了当年戴红花入伍的地方,可是映入眼帘的已是一片土疙瘩。不少人半截身子埋在乱砖中,犹如套着枷锁在挣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近冲上去抓住一个小伙子的双臂就使劲往外拉。“哎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小伙子身上被划破十多处,终于被拉出来了。他背起小伙子:“快,跟我下去,到安全地带去!”

小伙子呻吟了几声,挣脱郑建国:“同志放下我,快去抢救首长!”“首长!在哪儿?”郑建国急切地问。小伙子手一指:“前面大院,住着不少首长和市委领导,快去!”

大院里,武装部刘政委浑身挂满了伤口,步履缓慢地朝大门口走去,郑建国急忙奔上前扶住刘政委。恰在此时,武装部孟部长也由一位年轻人搀扶着出来了。在路口,两位老战友仅以含有特殊感情的声调互喊了一声:“老刘!”“老孟!”

现在怎么办?刘政委提议:“赶快行动,立即抢救市委领导!”好!两位老战友不谋而合,拿出当年冲锋陷阵的劲头,带领临时凑集的人,向市委领导的住宅冲去。

这支临时小部队,异常英勇,个个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汉,一会儿工夫就把唐山市委书记及其他几位领导救出来了。

市委书记在武装部长和政委的搀扶下,迈出院子,踏上一座废墟堆成的土丘,举目环视,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连绵不断的倒塌房屋,几乎没有一座完好的建筑物,随风飘荡的空宇中是各种不堪入耳的刺心的呼喊声……一夜之间,不,半个小时之前,一座繁华的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竟然变成了废墟,作为这座城市的父母官,心破碎了,在不住地滴血,以致脚下淌出三道血迹也毫无感觉,唯有一个信念涌上心头:“灾情万分沉重,万分危急,赶快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告!立即组织救灾指挥部!”

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他们立即就地成立了唐山市救灾指挥部。这个指挥部无论战场上,工地上,古今中外绝无仅有。指挥部成员有的仅着裤衩,光着脊背,赤着脚,手捏一块碎砖,在盖满尘灰的地上,部署救灾任务。有的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喊这个上,叫那个下。还有的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挥起指挥冲锋。尽管这是一个组建在市区废墟上的“马路指挥部”,但是它分工明确,指挥有力。武装部长老孟协助市委书记指挥救灾,立即命令武装部所有幸存者前来报到。武装部刘政委组织接收伤员,就带着自己的浑身伤痛,赤脚直奔医院。

孟部长部署任务完毕,一眼瞧见武装部的牌子在晨曦中晃荡,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井冈山上的红旗,或许是延安的宝塔,或许是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帆船,或许是《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或许是……他命令部下:“赶快把武装部的牌子挂起来!让全市人民明白,唐山市武装部并没有震亡!”

在一根未震倒的电线杆上,高高地悬挂着标志人民武装力量的牌子:“中国人民解放军唐山市人民武装部”。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着,我们个个心急如焚。平时见命令就自觉执行的人,此时此刻更明白军区司令员发布的命令,所拥有的绝对权威是无容置疑的。于是,我们拼命追赶失去的分分秒秒。

7月28日22时正,我们全团终于及时赶到了丰润县符家屯一带的公路上集结待命。军和师的首长们面对我们严肃地核对手表上的指针:“炮团准时到达,立即开进去,到军区指挥部接受救灾任务!”

团长的车带头往前冲,后面的车紧跟而上。一刻钟之后,我们被迫停止前进,黑压压的人群铺天盖地直向我们压来,叫嚷声响遍天地。公路上,田野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吊着胳膊的,头裹衣衫的,拄着木棒树杆的,赤身露体的……洪水般地直往外拥,锐不可挡。

一辆卡车横在路中,驾驶室挡风玻璃开了花。残留的尖刀似的玻璃后面,五六张焦急的脸紧张地晃来晃去,三双手同时把着一个方向盘,不协调地摆弄着。有两双手对立地拉离合器。尽管车子发动机“突突”地鸣响,但是车轮儿却不转动。蜂拥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往摇摇欲断的车拦板上爬。车上,裸体的不是坐着就是蹲着,衣物遮体的插足中间立着,一车人相互推搡着吼道:“快开车!”但是卡车依然无动于衷。

团长急得嗓子冒火:“老乡们快让道!”逃难的人根本不会让道,只知道一个劲地汹涌着朝外挤。团长跳下车,推拉卡车两旁的人,企图开出一条通道。徒劳的团长退到我们面前直跺脚:“王连长,快拉一个排上去,打开通道!”

我们立即跳下车,大喊大叫着向老乡们做劝说工作,努力打开了通道。

在唐山市路北区唐丰公路第一个十字路口,团长跳下还未停稳的车,跌跌撞撞奔到早已等待我们的军首长面前,立正,敬礼,报到。军首长用红铅笔朝摊在地上的军用地图上点了几点,团长立即折转到我们面前:“同志们,全团的任务是机场、车站、医院、工厂……现在开始行动!”

地声,犹如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从地下滚进唐山机场,使机场几乎“全场覆灭”。对外通信联络全部中断;通信资料、电台和指挥密语、导航器材、机名代号等物全都埋在瓦砾中;两座导航台,一座全部毁坏,一座勉强可用;对内有线电话变成乱麻,蜷缩在砖块下;各种雷达器材全部损坏;气象大楼瘫痪在地;调度大楼崩裂欲倒。

机场里能够从倒塌的房屋中钻出来的人,全部钻出来了,他们聚集在广场上,大声疾呼:“飞机,快起飞,快起飞啊!”

航空师李师长赶到机场,命令机场领导随同察看机场跑道。机场跑道损坏不大,可以起落飞机。

跑道旁,正停放着一架里2型飞机和一架运五型飞机。这两架飞机分别是空军甘肃某部和陕西某部的,昨天路经唐山,在此过夜时遇上了地震,差点“机毁人亡”。飞机的主人检查了飞机,两架飞机没有损坏,可以起飞。两位机长主动请战:愿意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驾机飞往北京,完成特殊任务。

李师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折转身子奔到跑道的尽头,抓起一台幸存的电话机命令调度室立即准备飞机起飞工作。

值班员正在抢救埋在房中的战友,骤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他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进可能倒塌的电话室。李师长威严的命令传来,他立即接受。他刚搁下电话筒,“哗啦”一声屋顶大梁倾落下来,顺着他的肩膀擦过去。他浑身一哆嗦,我的妈呀,好险呐。

他手捂左肩,向战友们传达了李师长的紧急命令,随即跳进调度室寻找通讯资料。他东扒西挖找出了指挥密码,在砸坏的写字台旁,寻到了通讯资料,如获至宝地跳了出来,战友们迎上去扶住了他。大家核对所有抢出来的资料,发现导航资料还在调度室里,就争着要去寻找。值班员推开众人:“那些资料我知道在何处。”说罢,他第三次跳入令人生畏的调度室。

5时50分,唐山机场直接向北京发出了第一份特急电报:“唐山地震,灾情严重!”

5时55分,李师长决定:里2型飞机飞往北京;派飞行团刘政委和师部张参谋乘机到北京向中央报告灾情;运五型飞机上的短波电台作为临时对空联络通讯工具。

6时01分,值班员起草的报告灾情和唐山机场可以接受飞机降落的紧急文稿,由短波电台报务员发向了北京。

6时12分,唐山市救灾指挥部的代表和受灾群众代表要求唐山机场的飞机火速飞往北京。

6时30分,唐山气象台的同志对唐山上空复杂而恶劣的气象作出了极有参考价值的预报。

6时42分,值班员在塔台车上果断地发出了口令:“××号注意!可以起飞!”

6时51分,地上万物仍在颤抖,天上狂风挟着暴雨席卷而下,成千上万的受灾群众挥洒热泪,世界上罕见的大地震发生后的三小时零九分,唐山第一架背负人民祈望的飞机升上了天空。

7时40分,这架飞机穿云破雾49分钟安全地降落北京机场。

7月28日早晨8时正,从首都北京来的第一架飞机飞抵唐山上空。两分钟以后,这架载着中央极其关怀之意的飞机安全着陆唐山机场。

子夜时分,天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雪亮的车灯下,碎砖瓦砾遍地,崎岖的道路一会儿宽得奇怪,一会儿窄得可怕,偶尔有门板、窗框、房架冒出来挡驾。我们的炮车蹦蹦跳跳地向唐山市钓鱼台方向挺进。

临时编成的车队,六辆一组,互相紧紧跟着,谨防掉队。这当儿,驾驶班长一点儿也不敢含糊,紧紧咬住前面的车不放。前面出现一条岔道,车灯前的车影一消失,他马上加足油门赶上去。但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炮车,而是营部的一辆“嘎斯”通信车。他正欲冲过去,通信车突然横在路中,驾驶班长一个急刹车,嘴里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准备训斥通信车驾驶员一顿,只见教导员下了车,手捂下腹走来:“驾驶班长,你们车上有唐山籍的兵吗?”“有!”驾驶班长扶教导员过来。“那好!”教导员痛苦的神情稍有缓解:“请他带我到机场救灾医院去,其他同志上‘嘎斯’车,我的阑尾炎病犯了。快!顺便代我向政委请几小时假!”

教导员身高1.81米,个头瘦长,典型的农家子弟。别看他家境贫寒,但聪颖过人。他19岁考入外语学院,会说俄、日、英三国语言,写得一手好字,原创格律诗词略加沉思就能脱口吟出,篮球也打得好!1965年,他作为调干生,投笔从戎,到部队担任外语干事。由于他德才兼备又具鲜明的个性和主见,入伍9年就升职为营教导员。

教导员有个特点,能将复杂的事理用简单的比喻说得通俗易懂。我们在新兵连,听他讲过一次话。教导员说:“从老百姓到军人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作为人民军队的一员,我们必须切记是人民养活我们的!所以,作为新战友,你们在军训中要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当兵为什么?就是保家卫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就是人民军队的宗旨!将来天下太平了,消灭了战争,和平永驻,我们减轻了人民的负担,做到自给有余,反哺于人民,那将是革命军人最美好的理想和奋斗目标!”

啊,讲得太好了!我们情不自禁地给教导员起了个雅号:“养活学教导员!”

就在地震前的一个月,我们部队帮助驻地群众抗洪。抗洪结束后,地方干部为了感谢部队,军民进行了一场篮球对抗赛。在篮球场上,教导员身先士卒,带球快跑一跃投篮命中,赛场周围掌声一片。这时,几个观赛的老乡对我们说:“解放军真厉害,连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都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带球跑步投篮这么爽快!够劲!”我们听了哈哈大笑,教导员刚三十岁出头,咋被老乡看得那么老了呢?看来他太老气横秋了。

现在唐山灾区,那活蹦活跳的年轻“老头”,陡然苍老了许多,我们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之意。

唐山兵刘文华指挥炮车掉转方向出发了。地震前,唐山是一座以煤炭、钢铁、电力、水泥、陶瓷、纺织等为主的工业城市,街道整齐,市容美观,作为一个唐山人,在自己家园找个地方不费吹灰之力。然而,现在一片废墟,又是黑夜,再加上三年未回来探亲,这个路不好带。刘文华指挥炮车一直向前开,自以为是朝正西方的机场开了,其实是朝西南方的火车站开去了。

当一条铁道横在车前时,刘文华直挠头:“不对,这好像是火车站,快掉头往西北方向开!”教导员一听此话,腹部疼得更加厉害,但他面带笑容,不介意地说:“没关系,地震把方向震错了!”就在这时,有人奔过来喊:“可把你们盼来了,解放军同志!快,有人压在车站大楼下还在叫唤呢!”

刘文华和驾驶班长正要向来人解释,教导员浑身一震:“快过去!救人要紧!”他们跳上残墙断壁,赶到车站旁一座倒塌的平房前,听到底下有人哑声喊:“救命啊!救命!”但难以辨出呼救者的方位。他们围着平房上下转来转去:“你人在哪儿?快回答!”

“我就在你们脚下!”有人急呼。教导员命令:“快!在这下面!”驾驶班长在一块水泥板下找到一个洞口,急忙推开水泥板,首先钻进去,刘文华跟着钻了进去。

一盏未砸灭的铁路信号灯发出微弱之光,一位五十左右的男人被粗大的房顶木梁压住脚,无法脱身。驾驶班长和刘文华一起奋力将房梁扛起,但下面的人伤势太重,不能动弹,驾驶班长就以双肩顶住房梁,催促刘文华:“快,背他出去!”刘文华背起那人爬出了洞口。

腾起的灰尘慢慢飘落,教导员见首战告捷,夸奖两位战士。突然,一位铁路工人跺脚喊:“解放军同志,我们那儿还埋着一个活人,快帮俺想想办法吧!”

教导员忘了自己的病痛:“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三人跟着铁路工人,沿着铁道来到一座不成形的土包旁。

“上!”教导员一声令下,三人冲上去拼命扒挖砖块。十多分钟,三人以流血的双手扒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咯噔”一声,余震闪过,齐腰深的坑变了形,乱砖丛中露出了房顶水泥板,“快救救我”的喊声就在此地。

教导员跳进坑,命令两名战士搬开水泥板,战士拼命搬水泥板,水泥板纹丝不动,怎么办?那位铁路工人从附近的单位里拿来一把24磅大锤和一把钢钎:“凿开水泥板!”

对!战士们一致赞同。刘文华以手指淌血的双手握住钢钎,驾驶班长举起铁锤,教导员指明凿眼点,打!24磅大铁锤甩了下来。不知是力不从心,还是初干这“苦力”的活,铁锤砸偏了,打在了刘文华的左手背上。“啊哇!”刘文华痛叫一声,左手冒出了汩汩的血,脸上青筋凸暴。教导员和铁路工人见状脸色陡变。驾驶班长扔开铁锤,抓住那血手:“刘文华!我失手了!我走火了!”

“刘文华,快去包扎!我来扶钎!”教导员推开刘文华,一把抓住沾有血迹的钢钎:“快打!不要手软!”铁路工人也不示弱,要替换扶钎或打锤。教导员一口拒绝:“不行!我们战士如果失手于老百姓,那就是罪过。请您千万别跟咱开玩笑。”

驾驶班长重新抓起铁锤柄,双手哆嗦,生怕再失手。教导员火了:“看你这窝囊相!快打呀,救人要紧,不要手软!”驾驶班长被迫挥起铁锤打了下去。

一锤、二锤、三锤……鲜血顺着指甲脱落的手指渗到了铁锤柄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滚落。厚厚的一层水泥板终于凿穿了,驾驶班长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刘文华带着左手伤痛抢在铁路工人之前一步钻进脸盆大的洞口里,右手托起下面的工人往洞口推,铁路工人在外面拉。由于这位幸存者身宽体胖,洞口略显狭窄,因而初次抢救没有成功。嗨!真急煞人呐!

情急之中,教导员抄起钢钎插入洞口空隙间,与铁路工人一起撬水泥板。这一撬管用,洞口果然有些开大了,刘文华乘势死劲朝外推幸存者,驾驶班长狠劲拉,教导员和铁路工人拼命撬住水泥板,上来了,下面的人得救了……

“扑通!”教导员用力过猛栽倒在碎砖坑内,大家赶紧扑过去。刘文华和驾驶班长托起教导员:“教导员,你怎么了?我们马上送您去医院!”

教导员没有反应,似乎永远不会有反应了……

高压电线杆东倒西歪,断裂的高压电线瘫痪在地面上。倒塌的建筑物隆起一座座废墟。横七竖八的水泥板下,不时传出阵阵哀号:“妈啊,娘,爸啊……”东西方向的柏油路上,挤满了军用车辆,救灾人员东奔西跑。

唐山发电厂宿舍区几乎夷为一片丘陵,没有一块平地能容纳百十号人列队。我们在公路北侧的一块突兀的地面上站成二列横队。连长紧绷着黑脸,咬牙切齿地宣布:“同志们,人民至高无上,一切为了人民!为了灾区人民的生命和财产,我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应在所不惜!现在扒挖尸体,尤其要注意抢救活人!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必须以百分之一百的努力来抢救!全连共产党员,唐山人民在受难,唐山人民在挣扎,我们赶快行动啊!”

我们冲上废墟,拼力扛起、推开一块块水泥预制板。我们仅在行军途中吃了点盐水牛肉块,到了唐山根本不可能吃上饭,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偌大一块水泥板,一人就能扛起推开。再大的水泥板也就是两人扛起推开。

遇难者的惨状令人目不忍睹。连长和指导员站在倒塌的房顶上大声喊:“大家只能用手扒挖尸体,不得用任何工具!快下手!”战友晋太和立即响应:“大家别怕,学着我的样子,下手吧!”他拉着一具男尸,抱起来就走。尸体太重了,只见他大模大样摇摇摆摆地下了废墟。难以置信,平时沉默寡言的山西籍农村兵晋太和竟然如此胆大。这样首开纪录究竟为了什么?这就是为了人民的一切,我们必须赴汤蹈火!平时见了死人就躲开的我也毫不犹豫地抱起一位死难者,一步一步地下了废墟。

太阳时隐时现地顶在头上,我们的前后左右都埋满了尸体。我们得以稍事休息,顿感异常疲劳,汗水早已湿透了军装,所有战友军装背部都显出了一块圆圆的白色盐花。

炊事班的同志将营房里带来的冷馒头蒸了蒸,发给每人三只,作为午饭。我们找水洗手,哪里有水呢?只得双手拍打拍打,就势在军装上揩一揩,拿起馒头就咬。狼吞虎咽地吃掉三只馒头,人人感到口干舌燥,渴望喝水!

连长和指导员更是渴得要命。两人苦思了一阵,命令我们拿茶缸到大路旁集合,随即列队到驾驶班长处领水。我诧异了,驾驶班长不是自来水龙头,他哪来的水?当第一位同志遵命从汽车水箱下接了一茶缸水之后,我恍然大悟:每人领到的一茶缸水是汽车水箱里放出来的,连首长的良苦用心真是伟大极了。为了保证连队的机动性,全连人员适可而止地饮完了三辆炮车水箱的水。喝着汽车水箱里的水,汽油和铁锈味混合着沁入肺腑,很多战友呛得直咳。

尸体,又不断从废墟中被战士们扒挖出来,已经无处掩埋。连长和指导员面面相觑,彼此眉间都皱成了一个大问号。十分钟后,他们命令我们赶快把尸体抬到能开动的车上,运尸体到郊外去掩埋。

我与晋太和把一具具尸体抱到驾驶班长的车上,随车开往郊外,择地埋尸。我们在唐山地区汽车运输公司一带的田野空旷处,任意在松软的土地上挖了一个一个大坑,从车上抬下一具具尸体轻轻放入坑里,再埋上土。这特殊的工作,使人虚汗直冒,心跳过速,真想狠狠休息一阵。驾驶班长却又一个劲地催我们赶快上车,要不,他浑身将要颤抖。我有气无力地朝车上攀登。突然,不远处一池水塘跃入眼际。我们精神陡增,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个个像平时军训一样,扑通卧倒,捧起池塘里的水狂饮。

池水由碧绿变为浑黄,变为灰暗。驾驶班长再次催促返回。夜幕降落了,我们慌忙跳上车,互相关照一定要记住这池水塘,告诉战友,苦海中有了淡水湖——大家再也不用排队饮用汽车水箱之水了。

战友们都坐在大路旁。有的喝口水,高谈阔论自己一天的惊险战斗情景。余震不断袭来,电线杆不时地摇晃,我们唯恐被砸着,纷纷移到路当中,边吃晚饭边议论余震如何厉害。

我们登上炮车,扫了扫装运尸体的车厢,打开背包酣然入睡。不知何时,炮车突然作怪,左右摇摆“咣当咣当”作响。我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坐起,战友们也都坐起来互相面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车厢又剧烈摇摆起来,我注意观察,见电线杆也摇晃着,方知余震在作怪。我舒了口气,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怕香烟火星抖落在战友的被子上引起火灾,就跳下车,在车尾放心地抽起来。周幸生也跳下车,点燃一支烟。哨兵过来了,周幸生放开嗓门:“大家放心地睡吧,余震没有什么可怕的!”

侦察班长金志勇以一份唐山市区交通图为依据,向十多里外的路南区某部招待所奔去。一个月前,他的伯父金大刚由南方某部调任东北某部工作,途中顺道到唐山岳父母家探亲小住,谁知道遇上了地震。

金志勇深一脚浅一脚地东摸西找,总算凭着侦察兵的机灵,找到了某部招待所。但是眼前的一切,使他心急如焚:伯父伯母可能凶多吉少。他跳上废墟,带着哭声大喊:“大伯!金大刚!”

“嗳!我在这儿唻!”一声洪亮的山东男高音答道。金志勇循声看去,一向身材魁梧的大伯,现在瘫在一堆碎砖中,紧靠身旁倒塌的墙壁一侧,伯母两条失血的胳膊叉伸着。金志勇哇地扑上去:“伯母,您死得好苦啊!”伯父抱住他:“好侄子,别哭了,我已哭了一天一夜了。”

“俺不哭!大伯您快到安全地带去,我走了!”金志勇洒了一把泪。

“你去哪?”伯父问道。

“俺救人去!”金志勇咬着牙走了。

黑色帷幕罩上了天空,手电、蜡烛、煤油灯、柴火交叉发出点点光亮。指挥排长汗流满身地找到了金大刚的住处:“首长,我奉团部之命,找金志勇归队。”金大刚看了看身着“四个兜”干部军服的青年人:“志勇下午就走了,怎么还没归队?”排长嗫嚅道:“首长,我没有尽到责任。是我答应给他四小时来看看的,现在快一天了,超过了一天我和志勇都要作违纪严处的。现在全团不少人找他,如果今夜12点仍找不到他,就得报告上级。”排长说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排长……”金大刚欲言又止,对着排长的背影“唉”了一声。作为军人,他明白侄儿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应该尽快寻找侄儿归队。但是在这瞎灯黑火的灾区,到哪儿找呢?

正在金大刚愁眉不展之时,小姨子来了,她双眼红肿,慢声细语地说:“俺爸和妈都没了,是志勇帮我埋的。”小姨子话未完,金大刚霍地立起:“乱弹琴,快带我去找志勇!”小姨子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姐夫如此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金大刚见到侄儿,像是被蝎子螫了一下:“回去!快跟我回部队去!”

金志勇腰部和腿部受了数处伤,走起路来一拐一瘸,非常吃力。金大刚肩部划伤,臀部被砸过一次,心中又有失妻之痛,走起路来更显老态龙钟。约莫走了半个小时光景,侦察班长忽地坐在地上,不愿走了:“大伯,这里离部队营地足有十里,俺走不动了,随他们怎样处置吧!”平时,十里地对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来说,根本不足挂齿。而现在不知咋搞的,十里地好似红军过雪山那样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多少意志和力量啊。再说,他是私下开“后门”请假出来的,现在回去全团的人瞪着眼瞅,脸往哪搁?他更加怯步了。

金大刚,这个某师政委见侄儿竟敢在眼前耍赖,气愤极了,真想一枪毙了这孬种。可惜,这儿是灾区,不是战场,何况没带枪。三思之后,他改变了态度,认为快鞭打慢牛可能会适得其反。因此,他拿出一个师政委做一个战士思想工作的土办法,漫不经心地讲起25年前一个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如何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寻找团指挥所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得很感人,师政委眼里闪出了泪花,侦察班长听了也很感动,好像这个故事小时候听谁讲过,但没有眼前这个长辈讲得具体生动。他问这个战士是谁,师政委说:“你只要起来跟我走,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侦察班长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用意,跟着伯父走了。

伯侄俩带着满身伤痛,走走爬爬,爬爬走走,足足行了三个多小时,从路南区来到路北区,终于在子夜12点前赶到了团部营地。

十一

唐山地区运输公司汽车停车场,吉普车,电台指挥车,炮车,成群结队的军人,瞬息聚集,瞬息分散,时进时出,完全形成了战斗状态。“紧急集合!”军首长神采威武地莅临团部。“立正!”我们全都整装列队,毕恭毕敬地欢迎没有军衔的将军。

军首长检阅部队后,作出指示:唐山地震灾情异常严重,各部队救灾任务艰巨,务必从战略高度制定完整的作战(救灾)方针,从战术角度针对具体情况,采取攻坚、突击等战术,及时有效地完成各种救灾任务。

根据军首长的指示,团长宣布了一项命令:“为了适应唐山抗震救灾工作的需要,兹决定:选择部分同志组成××军××师××团唐山抗震救灾突击队……”我受命担任突击队队长,晋太和、金佩贤、金志勇、郑建国、刘文华、赵正福、陈明山、周幸生、顾金富、孙杰等十位同志为突击队队员。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出圆圆的红脸,我和战友们全副武装地出发了。

在进入唐山市区的十字路口,我简要地布置了出击计划:孙杰带领部分队员进入市区巡逻,我和金佩贤、晋太和就地设立关卡,检查进出此地的可疑行人和车辆。

迎面开来一辆卡车,我举枪高喊:“停下!接受检查!”卡车离我们十多米远“嘎嘶”停住,一个戴军帽的头探出来:“我们是唐山市工人民兵,出城执行任务!”我挥着枪:“不行!出城执行任务也得接受检查。”车上慌忙跳下来两个穿军装的青年,一个提着枪,一个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仓惶逃跑。

“站住!”我喝令。那两人跑得更快,金佩贤和晋太和正欲冲上去追赶,持枪青年突然开枪“砰!”我大喊一声“卧倒!”慌乱中,晋太和就势一滚,趴倒在路边。“警告射击!”我端起枪朝空中射了三发子弹,“砰!砰!砰!”两个青年吓得跌倒在路边的沟沿,束手就擒。

晋太和上前卸下青年身上的包裹,他一解开包裹就惊叫道:“队长!包裹里是具女尸。”

这是怎么回事?金佩贤一把抓住背包裹者的头发:“不要装死!快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挟持女尸逃跑!”

半晌,背包裹的青年才睁开恐惧的双眼:“我是唐山知识青年,在遵化插队落户。那尸体是俺妈。地震时她受了伤,看到唐山这么惨,口口声声叨咕死了要葬在远离唐山的地方。昨夜,她老人家断气,我和同学商量后决定送她到我插队的地方安葬。今早晨在马路上找到这辆车见里面还有支枪,就由同学驾着车武装送俺妈出唐山,想不到遇上你们拦截。解放军同志,请行行好!让我送俺妈出唐山吧!”

我将信将疑:“你说的都是真话?!”青年忙跪着说:“千真万确,那肯定是俺妈!不信,你们察看卡车,绝没有任何发国难财的东西!”也许是插队知识青年的苦难遭遇触动了我们,也许是灾难中的孝心感染了我们,也许是天地下的伟大母爱融化了我们,从小失去母爱的金佩贤按捺不住地说:“看来这个小伙子真有点孝心,放他出唐山算了。”我以犹豫不决的眼光征询火消一半的晋太和的意见,他露出赞同的眼色。“好吧,收缴他们的武器和车辆交团部,放他们走!”我以低沉的声调命令。

这时,一辆马车出城,晋太和与赶车的打了个招呼,忍着疼痛和金佩贤帮着青年把尸体抬上了车。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篇名题字/董晓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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