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爱“写真”
2016-08-01吴钩
吴钩
【宋人家中只挂自己肖像】
台湾学者蒋勋先生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上借宋画讲述宋朝文人的生活:
“大家看一下,这张画里最有趣的是,他的屏风挂了一张画(像),这个画(像)刚好是他自己的自画像。我们从来很少知道,宋朝的文人家里是挂自己的自画像。我们常常提到说,所谓的self-portrait,西方美术里面讲自画像,是在文艺复兴以后才发展出来的,就是说,你开始重视人的存在意义跟价值的时候,你才会有自画像出现。可是宋朝已经有自画像,而且是挂在自己家里。一个文人会把自己的自画像挂在自己的家里,而不是挂另外一个什么领袖或者是皇帝的像,表示说他觉得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很重要,你要每天反省你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个人对自己自我凝视的时候,他(才)有反省的力量。”
蒋勋先生所说的“这张画”,是指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这一幅《宋人人物图》,作者为宋代画家,姓名已不可考。其实图中的画像未必是自画像,也可能是主人请他人画的,不过说是主人自己的肖像则毫无疑问。将自个肖像绘入图像,挂于书房或客厅,在宋代士大夫群体中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类肖像画,宋人称之为“写真”。
元初刘贯道画有一幅《消夏图》(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美术馆藏),与《宋人人物图》意境相似。刘贯道虽然生活在元代,但他的《消夏图》完全模仿宋画,描绘的也是想象中的宋代文人生活。此图中也画了一扇屏风,屏风上画的不是山水,而恰恰是主人自己的生活情景写实。因此,这屏风其实也是一幅写真画。由此看来,宋人的写真,未必仅仅是单纯的肖像画,还可以是类似于“生活照”的情景画。南宋刘克庄请过不少画家给他画肖像,但都觉得不像,后有一位叫陈汝用的画师,给他画了一幅“生活照”,以“长松怪石、飞湍怒瀑”,刘克庄“幅巾燕服,杖藜其间”,“见之者皆曰逼真”。
说起来,写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不过,在宋代之前,肖像画多出现在政治或宗教场合,如汉宣帝在麒麟阁陈列功臣像,唐太宗给凌烟阁二十四位功臣画肖像;又如唐朝佛教壁画中有很多供养人画像,民间人家也有供奉祖先遗像的习俗。到了宋朝,士大夫群体中似乎兴起了给自己写真的风气。就如今人热衷于拍写真集、玩自拍,宋朝的士人也喜欢请画师给自己画个肖像挂起来(有高超绘画技艺的士人还喜欢绘自画像),并且题写几句“画像赞”(画像赞是宋朝文人圈很流行的文体),自我评价,自我调侃,自我勉励,自我反省。
我们从宋诗中可以检索到非常多的“画像赞”“自赞”。北宋黄庭坚曾一口气写了五首《写真自赞》,毫无疑问,黄庭坚家中肯定挂着自己的画像。南宋杨万里也写过一首《自赞》,其短序说:“吾友王才臣命秀才刘讷写余真,戏自赞。”可知杨万里的肖像是一位叫刘讷的秀才所绘。与杨万里同时代的周必大,更是一名写真的“狂热分子”。他70岁时请刘敏叔给他画了肖像,并写一首《刘氏兄弟写予真求赞,时年七十》纪念;73岁时又请“南城吴氏记予七十三岁之颜”;77岁时,又请了法华院的僧人祖月“写余真”,并题词戏赞:“老子七十七,到处遮人壁。住世更十年,化身千百亿。”陆游自己当然也有写真画像,因为他写过好几首《放翁自赞》。
给周必大画像的“南城吴氏”,是吴伸、吴伦兄弟,也曾给朱熹画过肖像,时在南宋绍熙元年(1190年),吴氏兄弟之后参与了朱熹领导的社仓建设,与朱氏过从甚密。10年后,朱熹将这幅画像赠给了石洞书院,并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自赞诗:“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
相传朱熹还自己给自己画“自画像”。1974年,福建发现了一块清初朱熹第十六代孙朱玉所立的“朱熹对镜自画像”石碑(现藏福建建瓯市博物馆),画像为半身写生图,朱熹的面部特征(右颊有七颗黑痣)很明显。碑文称此像乃“文公六十一岁对镜写真也”。
不过,据一些学者考证,朱熹其实并无“对镜自画”的技能,此像应是绍熙元年南城吴氏给朱熹画的肖像,后世以讹传讹,传成了朱熹自画像。不管是谁人所画,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朱熹在世时,他的书房肯定挂着几幅自己的画像。
【给人画像的专业画家】
存世的宋人自画像还有桂林伏波山的米芾自画像石刻。米芾是北宋的著名画家、书法家,长于自写真,相传“米芾自写真世有数本”,流传于外,其中米家藏有一幅米芾的“自作小像”。南宋嘉定八年(1215年),广西转运判官方信孺将这幅米芾“自作小像”借来,刻像于石,以纪念这位一百多年前(1074年前后)在静江府当过临桂县尉的大艺术家。伏波山的米芾自画像石刻如今已成珍贵文物。
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赵孟頫《自写小像图页》,是唯一一幅保留至今的宋人自画像原件。此图绘于元初,作为赵宋宗室之后的赵孟頫将自己画成了一名漫步于竹林的隐者(这也是一幅有山水背景的“生活照”),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仕元的复杂心绪吧。亦有人称宋徽宗的《听琴图》也是赵佶的自画像,不过缺乏直接证据,存疑。
在没有照片作为参照的古代,画自画像肯定是一门高难度的技能,非寻常画师所能为。不过,这样的高手宋代出了不少,如北宋僧人元霭,能自写形貌,活灵活现;道士白玉蟾, “自写其容,数笔而就”;房州人“三朵花”,头上常戴三朵花,别人不知道他名字,便以“三朵花”相称,这“三朵花”能作诗,“又能自写真”。多才多艺的苏轼也曾对着自己的影子勾勒出画像轮廓,看过的人都不禁大笑。苏轼的朋友、著名画家李公麟也擅长自写真,他给苏轼画了一幅肖像,然后在苏轼像旁边画上自己的画像,苏门弟子黄庭坚等人看了此画像,也请李公麟给他们画肖像。
而专门给他人画肖像图的宋朝画家(相当于今天的人像摄影师)就更多了。有一位画过六殿御容的画家朱渐,京师人,生活在宣和年间,由于他画的肖像太逼真,坊间传言:“未满三十岁不可令朱待诏写真。”为什么?“恐其夺尽精神也”。同样生活在宣和年间的画师李德柔,也是“写真妙绝一时”。还有金陵人李士云,也是善传神,为王安石画过肖像,王写诗相赠:“衰容一见便疑真,李子挥毫故有神。”
宋朝出了这么多专业的写真画家,直接反映了宋代士大夫群体请人画肖像的需求量之大。而宋代肖像画的发达,还催生出了供画家描摹的“模特儿”:“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敛容自持”;“使人伟衣冠,肃瞻眡,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取影”——今日的画家画人像素描,不正是如此吗?不过,苏轼反对这种画法,认为这么绘画只能“写真”,不能“传神”。
明代仇英版本的《清明上河图》(辽宁博物馆藏)还画出了一间专给顾客画肖像的画像馆,位于商铺林立的临河大街上,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照相馆。由于史料匮乏,我们不知道宋代的市场上是不是也出现了类似的商业性画像馆。
【宋人自我意识的觉醒】
为什么宋代的士大夫群体热衷于将自己的肖像画进图画,挂在家里?我觉得这是宋人自我意识集体觉醒的体现,诚如蒋勋先生所说,宋朝的士大夫“觉得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很重要”,“每天反省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当人看着自己的画像,就如同面对另一个“我”,你会看到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的不同,甚至还会联想到明日之“我”,于是忍不住感慨万端。
这种种情绪,就体现在宋人的“自题画像赞”之中。如黄庭坚的《写真自赞》说:“如鲁直者,欲寡过而未能,以傲世则不敢。自江南乘一虚舟,又安知乘流之与遇坎者哉。”这是坦率的自嘲。苏辙《写真自赞》说:“心是道士,身是农夫。误入廊庙,还居里闾。秋稼登场,社酒盈壶。颓然一醉,终日如愚。”既是自嘲,又是自省。杨万里亦有《自赞》诗:“青白不形眼底,雌黄不出口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这是自况与自得。周必大70岁时的《写真自赞》说:“骨相屯,气宇尘。浊不盈,臞不清。视汝形,肖汝身。无古心,无时名,乃久生,真幸民。”表现出历尽风霜之后的豁达心境。
当然,说起自我意识的觉醒,我们可能立即会想到另一个时代——魏晋六朝。《世说新语》中有一段桓温与殷浩的对话,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好一句“宁做我”——这便是自我觉醒的宣言。
魏晋士人的自我觉醒,也体现在这一时期的肖像画风格上。余英时先生曾提出,肖像画是个人主义兴起的一个清楚的标志:“在西方,个体的发现始于中世纪后期,新式肖像画法的出现是其证明,这种画法描绘了‘一个具体的肖像和包含在它所有个性中的人性。在中国的魏晋时代,也产生着相似的变化。”虽然魏晋之前已有肖像画,但传统的肖像画“基本上都是杰出人物的肖像画,其目的在于激发人们的道德感……肖像画法中的说教传统在汉末并未完全消失,但一个崭新的个人主义人物画形式,在魏晋转折时期登台亮相了。在性格分析学的影响下,画家也以表现人的个性化精神风貌为目标”。
不过,我们也会发现,魏晋士人群体觉醒的自我意识,更多的是表现为对自己生命的挥霍和对欲望的放纵,所谓的“魏晋风流”就由饮酒、服药、裸袒、清谈之风构成。套用弗洛伊德的理论,魏晋士人的自我意识其实就是“本我”的苏醒;相比之下,宋人的自我意识,更多地表现为对“我”包括“我”的志趣、我”的际遇、“我”应担当的道义、“我”生存于世的意义等等)的理性审视,是“超我”的觉醒。
特别是宋朝的理学家,更是追求自觉地克制“本我”,发扬“超我”。用朱熹的说法,即“遏人欲而存天理”。人欲是过度的欲望与激情,天理是理性的外在表现。有人问朱熹:“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朱熹解释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为节制过度的欲望与激情,儒家倡导“吾日三省吾身”,朱熹也是任何时候都不忘记自省、自警。
乾道九年(1173年),朱熹44岁,福建福唐县的画家给他写真,朱熹见画像上的自己“容发凋悴,遽已如此”,心中感慨,题下一段《写照铭》自省:“端尔躬,肃尔容。检于外,一其中。力于始,遂其终。操有要,保无穷。”绍熙元年,朱熹又在另一幅画像上题写“自警词”:“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舆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遗矩,惟闇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十年后朱熹再看这幅画像,猛然间发现年华已经老去,让朱熹怅然的,也许是他感觉到光阴虚度,而“我”却一无所成。
(作者系文史学者、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