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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的教训

2016-07-30享利希·曼

情感读本·生命篇 2016年7期
关键词:敌对篱笆抽屉

享利希·曼

在晴朗的一天,我沿着篱笆走去,那时我十一岁。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走路,总是走得很快。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消沉和忧愁的话,那肯定是豪放和骄傲的。此时,我的思想好像一支大军,它征服了敌人的首都,正浩浩荡荡开进城里,我则和胜利的主帅走在一起,我们有相同的权力感,有相同的头脑。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心爱的小姑娘,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她梳着两条小辫,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她最多不过期待我把那本答应了的图画书给她罢了。我却设想,在她碰到什么生命危险时,我把她抢救出来,同时阻止别的男孩子接近她。尽管如此,我们彼此理解。

当我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我的生活刚好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因为我初中毕业了。我是在一所私立学校读初中。那所学校除小学班级外还设了初中班级,是胡滕纽斯博士私人办的。我们读的和公立中学一样,但高中必须进入公立中学,否则不能去考高等学校,只能到什么办公室当个小职员。

在胡滕纽斯学校里,我们读的不仅是和公立中学学生同样的书,而且和他们受同样的惩罚,庆同样的节日,经历同样的喜怒哀乐。这里同那里一样,只有遵守同样的规则才能成为好学生,否则就是坏学生。我们和他们本来应该携起手来,我们双方都是可怜人,我们都受到过重的家庭作业的折磨,每天都要遇到新的难题,只有我们那种年龄的精力才能克服这一切困难。不过,从根本上说,我们当学生的不像后来当低级职员或商店学徒的人那样互相疏远,也没有那样的安定和幸福。

但是,我们不仅不携起手来,反而互相敌对。正如一般人说的纯粹是出于任性。我却觉得,互相友好,和平共处对我们来说是失去身份的东西,因此我们就敌对起来。只有那种人能够和平共处,友好往来,他们或者是初中学生,或者是高校学生,大多数能互相说说心里话,表示你我都是差不多的。互相敌对则不一样。在互相敌对中,大家就可以互相表现骄傲,表现自尊。那时人们就可以隔着篱笆对敌人叫喊:你是畜生!这样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很好的安慰。

我,十一岁的小孩。那天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没有隔着篱笆骂人。篱笆那边有一块草地,公立中学学生正在草地上玩。他们都是我们胡滕纽斯学校学生的敌人。篱笆是碧绿的,草地也是碧绿的,那天城外的天气又格外的好,我真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我表面上却和往常一样,穿着长统靴子,一个人匆忙走过去。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看他们。我只是严厉地告诫自己:

“我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

当时已经决定,下学期我要转到公立中学去读高中了。现在我决定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就必须永远是十一岁,不会再长大了。

这一点,照我当时的观点来看,也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下这个决心。那么我这个宣战是不是从心坎里说出来的呢?我这种自勉的话是不是真诚的呢?今天我还记得这句话,正是因为它包含着无比的荒谬,而且这种荒谬还含有派性的意味,它不是完全无意识做出来的。

以后,每逢我敌视别人,或者别人敌视我的时候,我总要想一想:这种敌视是不是同我当时说的我要永远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句话差不多呢?每逢出现民族间的仇视以及世界上其他一切仇视的时候,我也总是要这样看。这样看确实没有什么帮助。我自己对别人的仇视并不是每次都可以用这种看法来避免的,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些传统的习惯势力。但是我内心对于这些事情总是表示怀疑,认为其中暗藏着那个胡滕纽斯学校的小孩子,他永远不愿长大。

这是一把小提琴,没有特别的地方,漆成红棕色,配上四条真正的羊肠琴弦,琴弓擦了松香,也和其他的一样。一个小男孩拿着琴弓在小提琴上拉出声音。声音也许很难听,但他是用内心的耳朵来听的,觉得声音柔和纯净。

有时这声音使他快活,好像他自己经历过一件奇迹。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本事!小提琴是表现自我感觉的工具。当然它有时失去了这种表现力。听小提琴的人有时要皱眉头,这是不必要的。小男孩自己有时也突然不用他的内耳来听,而是用他头上长的两只耳朵来听,这时他的头脑就清醒了,就不高兴了,觉得小提琴拉得实在难听。以前被那些值得赞赏的精神力量所压制的认识,现在就暴露出来了:原来他没有学会拉小提琴,原来他那把小提琴不过是儿童玩具,他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有本事拉小提琴,真理战胜了他。

然而他每天要求幸福的希望当时就寄托在这把小提琴上。每天早上上学以前,他总要从那个漆得很漂亮的写字台抽屉里把小提琴拿出来拉几下,平时它就藏在那里面。不管他上算术课时如何头痛,那把小提琴总是在家里等着他。

他是这样相信的。可是小提琴没有等着他。他的弟弟趁他去上学时拿出小提琴来玩。弟弟还没有上学,有时间玩小提琴。小提琴自己不管谁玩它都一样,它可以使每个人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漂亮的写字台抽屉没有上锁,弟弟还够不上去拿小提琴,总有人帮他拉出抽屉,把小提琴拿给他,谁呢?这真是一件可恨的事情,一件不公平的事情。这个人又把小提琴放进抽屉里。但有一条琴弦已经断了,谁帮弟弟做这件事情的呢?

哥哥不知道。弟弟没有告诉他,他们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家里的女仆也没有告诉他。每个人都应该告诉他的,弟弟也应该告诉他的。他们如果对他好,就应该告诉他,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生气,那么感到受人欺负了。当他放学回到家,拿起小提琴要玩时,发现断了一根琴弦,便非常气愤。他猛烈地发泄他的气愤,认为人家欺负了他,侵犯了他的尊严。

这时,弟弟只好躲起来。女仆说她不知道。妈妈板着脸不理睬他。妈妈的眼光和姿态都是要处罚人的。处罚谁呢?不是处罚侵犯者,而是处罚被侵犯者。这不是叫人对一切都绝望了吗?

他不拉小提琴了。他坐在那里,为了小提琴的损坏而发愁,而痛苦。小提琴已经有一条裂缝。这把小提琴曾是他的幸福——至少每天能许诺给他需要的幸福。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寄托他的幸福。因此他恨一切人,一切可能参加破坏他幸福的人,嫉妒心使他坐立不安,因为母亲不是保护他,而是保护另一个儿子。他的正义感在他本人身上受到伤害,他本以为人家肯定不会伤害他的。

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会明白首先是他自己的过错促成了他的不幸,其次他不了解所谓正义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正常的事情,而且母爱也不是每一次都是公平分配给每个儿女的。就这样,他不再拉小提琴了,他也看不到其他出路。

后来,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那把小提琴已经碎成几段,丢在地上——他看着,禁不住流下眼泪。以前他没有哭过,因为哥哥被弟弟逗哭是不光彩的事情。

这回他没有跺脚,也没有喊冤叫屈,只在那里哭。突然,他觉得有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他发热的后颈。那是他的母亲。她走到他身边,安慰他。母亲亲切地说:

“你看见了吗?不管小提琴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兄弟俩共有的,现在它坏了。”

母亲的话也许不完全符合逻辑,但小男孩立刻明白了。他觉得,他的眼泪渐渐地从悲哀的变成惭愧的,最后又变成快乐的。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小孩子脾气。独占一件东西,不肯让人分享,那是幼稚的,没有用的,无补于他的幸福。他信任了大人,因为大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会采取不同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摘自《世界最美的散文》北京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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