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游中国
2016-07-29薛田
薛田
Penny看了那位山西官员一眼,他没有靠着椅背双手抱胸,而是身体靠前在桌子边,双手交叉,“很认真在听每个人说的意见”,Penny说。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外国人,这位旅游部门的官员表示了极大的诚意,“完全没有打官腔”。
这是2015年7月的一天,30岁的马来西亚人Penny参加了“洋眼看山西”活动——《中国日报》与山西省旅游局联合推出的旅游推广项目。主办方招募了50名在华外国人到山西旅游,像一个豪华旅行团,“住的是欧式套间”。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唯一的要求是将照片和游记发到社交网络上,“还不能只发微信和微博,要翻墙,发到我们的Facebook和Twitter上”。
2015年4月30日.北京天安门前。外国游客用自拍神器留影。
很难想象美国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索鲁听说这些会作何反应。他曾经两次来到中国,为了能摆脱尾随的中国官员想尽办法,而他写的那些语言辛辣的游记,估计很难受当地官员喜欢。但到现在,中国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各地官员都在想办法吸引外国人,他们甚至不惜重金到国外打广告宣传自己。这些官员也意识到,Facebook或Twitter这类社交媒体,可能更受欢迎。
路牌上的中国
Penny对中国官员的作风并不了解,她一直很认真地观察这位宣传官员。团里有些外国人的观点非常直接,比如有一位提出旅游局网站的语言不给力,想宣传自己却没有英语,外国人想了解大同也找不到什么资料,“不会汉语就完蛋了”。
人们提到的一些缺点,这位官员都承认。Penny回忆道,他坦承语言上确实是没有做好,并表示“现在他们已经有一个团队正在做网站翻译的事情”。
即便是有翻译,很多地方的英文也不准确。作为向外国人展示自己的重要媒介,语言仍然是中国很多旅游城市和景点的一大难题。从2004年开始,几乎每年都会到中国旅游的英国人Daniel Lightwing对此印象深刻。Daniel Lightwing痴迷中国文化,尤其是《三国演义》,他甚至为自己起了中文名字:李轶睿。
他第一次来中国时,遇到的旅游人员很少会讲英语,公共设施也很少标注英文,他那3个月中文进步飞速,“没有英语的环境,只能赶紧学会说中文”。这两年,情况有所好转,“中国英文标识普及率已经很高了,大城市公共区域的英文翻译还比较准确,外国人根据这些英文标识,也可以很方便地行走。”李轶睿说,但这些只适用于一二线大城市,很多小城镇仍然会出现“中式英文”的情况。
这种事情也常见诸报道。比如海口有一处地方把“World”写成了“Word”;四川遂宁的“开善路”被翻译成“OPEN GOOD WAY”;宁波有个景区把出口直译成Way out,入口翻译成Way in。以至于有些外国人表示,好不容易看到了英语,结果越看越迷糊。
据报道,国际通行的惯例是地名翻译“单一罗马化”。而有关部门也曾专门召集留学生和外国驻华代表就此问题进行讨论,到底用英文翻译好还是汉语拼音好。出乎意料,这些外国人大都赞成使用拼音。而国外出版的中国地图中,也大都使用汉语拼音标示相关地名。
虽然令人哭笑不得,却也不能过于苛责。毕竟对中国很多二三线城市来说,有大量外国人涌入的历史,并不太久。曾经,中国针对外国人而设的最出名的指示牌,是伫立在北京主要路段的“未经允许,外国人不得穿越”的中英文标牌。
保罗·索鲁到中国来的时候,一定看到过这些牌子。
外国人的京城“40里圈”
“法国巴黎处处都被游客逛干净了,人们坐着小火车,一遍遍地看着已经被别人看厌了的风景。但中国,这正好相反……它对外封闭太久,以至于一座设计得不能更陈腐的佛塔都能让人觉得新鲜。如果你去偏远的新疆,一个外国游客就会觉得自己是马可·波罗,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外国人了。”
这是1980年,美国作家保罗·索鲁初到中国旅行的体验。彼时,中国接纳外国普通游客的大门刚刚开启——1978年3月,中央下发红头文件,决定增加对外开放旅游城市的数量。而为“适应改革开放形势下大批外国游客来华的需要”,中国驻外使领馆开始为外国来华旅游人员颁发团体旅游签证。
索鲁即是紧跟这波热潮的第一代外国游客。在初次来华旅行六年后,1986年,他再度造访中国,更是心血来潮从英国伦敦搭火车穿越东西德、波兰、苏联、蒙古,然后由边境进入中国内地,造访上海、北京、广州等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再转抵西藏山野。
“当时外国人要进来并不容易,首先要取得国旅的指标,而国旅指标是有限制的,像发粮票一样,每年年初分配名额给法国、英国、美国等各国的旅行商。”中国国旅董事长王尔康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抵达中国后,团体游客的行程还需由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的国际旅行社安排。
当时的外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也缺乏了解的渠道。他们很希望看到中国民众的生活,旅行社就为他们准备类似的行程。烟台中国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月文接受《京华时报》采访时回忆,被安排参观的家庭均为精心挑选而出,“连居民家的桌椅、茶杯、糖果点心都是精心准备的,负责接待的居民家门口都贴上了编号,客人分两组,一组十几人,配上翻译,走进家中参观,跟老百姓聊家常。”
想要在中国自由行,非常困难。1980年代初期,外国人在北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40里圈”内——以天安门广场为中心、方圆40华里的范围。关键路段到处是“未经允许,外国人不得穿越”的中英文标牌。直到1985年,中国第一部对外国人入境进行规范的政府规章《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人入境出境管理法》颁布,中国244个地区才从法律上对外国人开放。
现实中的开放,要更迟缓一些。那些“限外牌”要到1995年才会彻底清理干净。而人们心态,也没有完全做好接受外国人的准备。1986年,保罗·索鲁抵达北京后,曾参加美国使领馆举办的晚宴,由此结识了多名中国官员。当他表示希望从北京乘火车北上到呼和浩特时,一位官员表示不能让这么“尊贵的客人”独自去旅行,就给他“配了一个随从”。那是一位姓方的男士,不太会说英语,平时沉默寡言。他一再拒绝,表示不需要,但对方却只步步跟随。
保罗·索鲁确实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旅行作者。他无论去哪个国家,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笔下都带着挖苦和讽刺。有评论曾说,保罗·索鲁写过的景点没人再喜欢。
保罗·索鲁猜测,中国官员或许就是出于类似的担心,所以安插了方先生在其身边。“有趣的是,这段故事应当是我旅行全程中最让我恼火的事情了,他们如果不用这种黏人的官员纠缠我的话,我的行程反倒会更舒服,我也没啥关于中国的负面可写的,他们实际上主动提供了一个中国的负面故事。”
孤独星球的旅人
李轶睿对中国的第一印象是一辆三轮车。
2004年,他从广州机场出来,准备找公交车站,然后乘坐大巴到中山市。
但刚走出机场,就有一个“很客气的人”帮着李轶睿拉箱子,还说保证将他送到目的地。李轶睿很感动,觉得中国人太热情好客了,急忙跟了上去。一路上,拉箱子的人一再跟李轶睿说不要担心,称自己有车——一辆三轮车,李轶睿略有些意外,但“他这么好心,都愿意把我免费送到公交车站,就觉得没关系了”。
在车上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小时,窗外新鲜的东西看够了,李轶睿才感觉到不对,毕竟“到一个公交车站”时间也太长了。又过了接近两个小时,那人说到了。李轶睿跳下车一看,竟已是中山市中心。“我心里一种又委屈又感激的感觉”,李轶睿说,然而这种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对方就伸手,要3000块钱的路费。
那是他第一次进行个人旅行,这场经历并没有影响他接下来的行程。在中国一下子呆了五个月,除了广州,还去了厦门、广东、北京,最后在上海呆了三个月,期间,他还去了普陀山、宁波、绍兴、杭州、黄山、南京、无锡、苏州这些地方。
1984年的某天。机场民警们为下机的外国乘客打伞。
此后12年里,李轶睿的足迹遍布中国20余个省份、100多个城市。只要能休假,他几乎每年都会来中国旅行,用1到3个月时间游览。今年,他正在考虑是去宁夏,还是东北。
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经对外国人开放了。据统计,截至2005年,中国对外国人开放的县市已经增加到2650个,只有不到8%的地区未对外开放。迄今为止,自由行的外国游客还需提前申请通行证的地区为西藏,且拿到通行证入藏后,一些偏远的小地方也不能随意过去。
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21世纪第一个10年,外国人获得的有关中国的旅行信息,多来自本国的媒体报道,前人的经验,还有身边人的经历。
李轶睿经常用到一本书,《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作为针对背包客而撰写的私人旅行指南,书里面的所有住宿、餐厅、景点等,都由专人实地考察,并按照体验给出评价。其权威性和公信力在背包客及其他低开销旅游者中非常高。
即便有权威指南,当时外国人在中国旅行也并不容易。李轶睿记得,每次到中国,来回的机票都会找旅行社买票。在中国的住宿,则多由朋友推荐,并帮忙预订。因痴迷《三国演义》,李轶睿并不喜欢到著名景点打卡,反而探访了很多三国时期的古战场、古栈道,以及历史人物的墓地等,有的连中国人都不感兴趣,他只能拿着纸版地图一边找地方,一边问路人。
最难受的是取钱。2004年,李轶睿初到中国,自动取款机并不接受他的银行卡,因为其密码只有4位,输入常常出错。他当时正在一艘三峡游轮上,每停靠一个地方,就飞快跑下去找银行,几乎一个景点都没有进去。只有到了张飞庙的时候,他实在太想进去看了,找了同行的游客借钱,才买到票得以进去。最后,游轮到了荆州,他才办了一张中国银行卡,“活了下来”。
“一是舍不得淘宝,二是舍不得快递”
等到Penny2009年第一次到中国时,情况变好了很多。伴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各类旅行相关互联网产品层出不穷。
旅游之前,Penny会每天从早晨就坐到电脑前,搜索资料,从百度知道,看到蚂蜂窝,再搜到驴妈妈论坛,有时候还会去各个旅行社的官网看看。“比如到某个地方怎么走,怎么规划最便宜等等”,Penny称,只要打出几个关键词就能找到,“看得多了自然就了解了”。她就这样一直坐在电脑前,直到晚上12点,简直“比写硕士论文更累”。
虽然中国各地旅游局都翻墙开设了Facebook或者Twitter的账户,但这些旅游达人并不太关注。一位美国游客说,“对中国没兴趣的话,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些账号。若是想要到中国旅行,直接到谷歌搜索就行了,或者问问家人朋友的体验。”
韩国人赵安娜一直都在韩国的搜索引擎“Naver”上搜索相关资料,有时候,也会去刷朋友的社交网站寻找有用信息。她更喜欢到当地有朋友的地方旅行。“中国人对外国人特别热情,很爱帮助别人。”赵安娜说,“去一个地方,当地有朋友会特别有安全感。最重要的是,她了解那个地方,知道哪儿好玩,哪家店好吃,去景点还会给我讲解。”
有一些朋友是她在旅程中结识的。过去3年间,只要出去旅行,她就在hostelbook.com这家背包客网站预订住宿。
“可以认识很多中国朋友。”赵安娜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兴奋,“特别是到了晚上,年轻人嘛,都聚到客厅聊天,交流当地的旅游信息之外,还会聊些别的有意思的话题。”中文词汇不够用了,就说英文,或者直接上手势。
甚至,连最难解决的语言问题,都有App可以解决。2013年,《纽约时报》专栏作者到中国巴东地区旅行,有一天,背部开始疼痛,他想找一家按摩院,但又担心对方认为自己有其他企图,于是他打开手机的谷歌翻译,用英文输入自己的明确诉求:“我的背很痛”,然后把翻译好的汉字拿给对方看,对方写出的报价是128元。 “有更便宜的吗?”有48元的。“服务内容是什么?” 回答是“局部推”,“这还差不多,于是我说好的。”
即便装备齐全,仍然不免遇到“黑导游”、以次充好的无良商家,甚至是骗子。
保罗·索鲁曾将到中国旅行分了两种,“一种是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体验法——就花一天工夫了解中国,然后赶忙回家,另一种则是完全地,长时间地体验中国生活”。
后一种外国旅人,不但能够更深地了解中国文化、中国人的风俗,也更清楚怎么应对在旅行中遇到的问题。这些常在中国旅游的外国人变得越来越精明。他们懂得了还价,知道有中国人陪同更不容易受骗,还知道一些旅游类App里,酒店的价格可能比现场标得更便宜。
在中国很多地方买东西,不要“傻傻地相信那些贴上去的价格,”李轶睿说,“特别是酒店前台那个价格表,无敌骗人。最好刷一些手机App来确定别人大概付了多少一晚。”
2014年9月,赵安娜到内蒙古旅行。在特产店,奶酪、奶皮、奶片、牛肉干等土特产都要二三十块钱。回到北京后,一次去超市,她发现一模一样的东西只要5块。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旅游景点的特产店买过东西。
在中国留学,需要久居的Penny也从来不在旅游区当地买特产。“有万能的淘宝啊!”她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东西都可以网购获得,再说,在当地买东西,行李也会变得非常重。“其实要是离开中国,外国人有两大舍不得,一是舍不得淘宝,二是舍不得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