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遗物
2016-07-27钱歌川
钱歌川
整个北平的名园胜地,全是爱新觉罗氏一家的私人庭院。当日清太祖遭逢时会,拥兵入关,推翻明室,握了中国的支配权,除了一些不为利诱、宁死不愿穿马蹄效兽走去做清朝的官,或身怀壮志、隐居少林、结合同志以图相机起事,卒因势力薄弱未能有所表示,徒形成今日社会上一大潜势力的×帮等等少数义勇分子而外,莽莽神州,谁不是大清的臣民。独裁者固以“朕即国家”自居,觉得普天之下“唯我独尊”,而举国之人亦莫不竭尽心力,“以事一人”。
于是乎大兴土木,引玉泉而成三海,伐乔木而起三殿。宫中充斥全国美丽的少女,殿内布满天下瑰奇的宝物。
崇祯帝一索吊死煤山以后,他身后的一切除了一抔黄土而外,什么都归清人所有。他们得了这样丰富的遗产,又加以发扬光大,宜乎圆明园能融合中西文化于一炉,其富丽为世界所罕有了。惜乎他的子孙不争气,竟使国势凌夷,引起英法联军入京,戳穿了这个东方帝国的纸老虎,而随意把这堂皇富丽的花园付之一炬了。接着太后当国,外侮频来,她仍只知自求享乐,竟擅自挪了扩充海军的巨款,在北平郊外去建了一个小西湖,这就是我们现在还有福去游览的、脍炙人口的颐和园。
颐和园是她歇夏的离宫,所以游览北平的人都赞美这个地方,我虽则这次才去第一次,然十年来在它那些照片中却不知卧游过多少次,如万寿山、石舫、十七孔桥一带都是我目光常到之处,这次把足迹印到那里,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从游人绝赞的千步廊走过,一望到底,只现出一个小小的白点,再衬上廊外昆明池的波光水色,我仿佛自己已置身一战舰中,正在海中朝着太阳驶去,等到我从长廊走出来,屋之非舟,早已证实,而同时弥天漫地的蚊虫已把我包围得几乎连路都走不通了。
这园子建筑得很是华丽,雕梁画栋,固不待言,就是池畔的石栏杆都雕琢得十分精细,牌楼大殿到处都是慈禧的御笔,虽说是用公帑建立的,实在就是慈禧个人的园地,也可以说是她的佛堂。但在这一片清净土中却有两个污点,一个是有形的,一个是无形的。传说在她那佛阁旁边的私室中,李鸿章却奉召在这儿住过一些时候。我们到现在只能来到窗下窥看一下,怎不令人健羡当年李郎之天福。尤其是在那时,至尊的皇上光绪却被囚在这同一园中,失了自由,连一个小百姓都不如呢。太阳底下有的是奇闻怪事,你尽管不相信佛阁中有风流艳史的流传,但那赫然存在的御牢却随时都可以供我们去实地观察。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四合院,走过院中环顾一下,除正进居室之外,东西都是门窗整然,看去十分通达,但你只要向东或西走近窗边一望,你就可以看见在那窗内相隔不过一尺远的地方便有一道砖墙堵在那里。原来,院之左右的窗棂门户全是虚设,即是说,这院内除了正面两间居室而外,四围全是高墙,只有一扇门出入,当年贵为天子的光绪皇帝,就有许多圣日是在这中间度过的。
这种御牢是无论哪个离宫中都没有的。在颐和园的许多名胜之中,这确是值得一看的。
颐和园是以风景著名。说到皇宫的伟大,仍当首推三殿。故宫古物虽大都业已南迁,但武英殿中的古董和珍宝玉石还是使我们平民一走进去就为之眼花缭乱,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还要感到异常的惊奇,左顾右盼都是宝物,不知看哪个的好。循着路序兜了一个圈子出来,仿佛做了一场春宵大梦,虽觉有余味可寻,而梦中的印象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了。这就有点像古话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我们这些从来没有怀过璧、见过宝的穷小子,偶然遇见“一个”宝,自然要反复玩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它,同时,它给我们的印象自然特别地深,换句话说,我们整个的心灵都将不分昼夜地被它占据了去。可是,如果我们同时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宝,我们却反要为之迷乱起来,不晓得要看哪一个的好,生怕看了这个又失了那个,结果是这个瞧瞧,那个看看,一个也看不清楚。五色令人目盲,我们走到百花丛中,自然一朵花也看不见了。现在我走到这万宝殿中,也就正是这种情景,目眩神昏,只见透亮的玻璃橱中,一块绿,一块红,时而漆黑的一丛,时而金黄的一簇,或成线条,或成弧形,由各种的形式托出各种的颜色来,把我的注意力分散得千丝万绪,一无心得。原来当我一走到这殿前,举目一望,真是高不可仰,上海一带虽也曾有一二十层的洋房,但都是一层一层堆砌而成,没有这殿的凌空高耸,显得气魄格外的大,就和在一张八尺纸上,有的写满了多少行小字,有的却写着一个“鵞”字,虽笔墨所到占着同样大的面积,一个擘窠大字无论如何也比那许多小字来得惊人。看到这种中国建筑觉得比洋楼来得伟大,也就和我们看了一个大“鵞”字的八尺立轴时所感觉的一样。平素自视很高大的人类,一下走到这殿基之下,就顿觉自身之渺小,蠕蠕而动,直如虫豸一般。等到走进殿内,最初就遇着四根擎天大柱,抓住了我的眼睛,我在未进殿之先,已被这庄严的殿宇所震骇,即进殿之后,又为这庞大的圆柱而瞠目,早已神魂颠倒,自然不能细心来赏玩殿中的宝物了。
北平的伟大,当然以建筑为第一,建筑物中除皇宫三殿之外,就要算城墙了。以紫禁城为中心,东西南北方都有城门,正成一个大十字形,如果把这十字之一横或一竖上所有重重叠叠的城门全部打开,便可一直线地在那拱门之下把偌大的一个北平市一目望穿,接近大殿的为午门,那赤色的城门洞看去就和隧道一般,城上现在正设有一个历史博物馆,走进那宽大的陈列室,你便怎也看不出这是在城墙上面盖的屋子,而要疑心原是绝大的舞厅呢。
这些伟大的宫殿和城墙都是替一个人装声势而作威作福的。有了这些排场,才能使老百姓知道皇帝的尊严,于是四方之人,咸来朝拜,要晋过京的人,才算见过世面,等他们由京兆归来,也就自视不凡,正同现在许多×国留学生,对人说话一开口就是“我在×国的时候”,而把其他的胞兄胞弟看得像井底蛙一般,什么都没有见过,什么都不行。革命前民智未开的时候,那些从京里回来的人也和海客谈瀛洲一样,说得天花乱坠,故意夸大,在他不过是想借此以提高他个人的身价,听者却信以为真,而益坚定他们对圣天子的敬畏心。于是只要得了一点异乎寻常的东西,便不远千里都要拿到京里去进贡,而讨到一点恩赏。
于是乎万方之宝,天下之奇,都汇集到京师了。
有的将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运去进贡,在那交通不便的时代,等他想尽方法由南方的太湖运到了北方的京兆,他的万贯家财也就完了。
有的发现一株大树,也拿去进贡。由云南到京里花了十二年工夫。当时乾隆看了果然觉得少有,忙命把这株大树去雕一个大立佛,雕了三年才雕成,佛成以后,装修完毕,才能给它建庙以避风雨,而受香烟。这个一块整木雕成的佛像,高有七丈五尺,阔有二丈五尺,至今还在北平雍和宫的最后一进的万福阁内。到北平去游览的人,这庙也是应该去看看的。而且这庙里有一个老太监和许多喇嘛僧。老太监也和当日的“白头宫女”一样,心里有一段很详细的清宫秘史。喇嘛僧虽住在北平,等于还在西藏一样,与外界从不接触,即是外来的游人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他们也不敢正视一下,只有把木鱼敲得更响,经文念得更大声而已。
皇帝的威风既已震于四海,而四海的人力便集于皇帝的一身。整个的中国人都为这一个人效力,自然他们在这里所成就的就异乎寻常了。
这些伟大的建筑和珍奇的器物虽系取自民间,可是没有那皇帝,也就一则不会有此成就,一则不会汇聚拢来。所以可以说这都是帝王遗物。他遗给北平的,不仅是这些有形的东西,同时还把那旧礼教、劣根性、封建思想、帝王观念等等,也一并遗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根深蒂固地盘踞在国民的脑中,民国成立了二十几年,至今还不能彻底把它铲除。辫子剪掉以后,大家几乎不再叩头了,而至少北平的人还口口声声都是“叩头”,固然他们现在口里尽管这样说,实际是决不会有什么举动的,除非是在尊长前面或在婚丧大礼的时候。
我们现在在英文字典上也仍然可以翻出“kowtow”这个词来,可见北平人这样,并不算如何落伍。西洋人特为这种中国礼节而造出一个新字,大约也是当时慑于帝王之威,把他们那从未在人前屈过的洋膝,竟在这中国人的面前屈下来了。这如果是在现在,简直是一种侮辱,谁还敢希冀他们去向世界宣传呢。
北平人是多礼的,无论送点什么东西给人,都得双手捧呈。同时他们又是很服从的,长者的命令固不待言,就是冥冥的主宰,他们也认为是最大的权威,无法反抗的。这都是帝力所养成的美德。所以他们不能自动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生只乐得清闲而已。也许是三大殿早落成,颐和园又经建好,他们已用不着再劳动了。那以后的事就是袖着手儿在旁边看别处来的人,如何惊服他们所手造的伟大的作品。
所以我在北平游罢归来,对于一切印象的结论是:
不到北平,不晓得帝王的尊严!
不到北平,不晓得中国的伟大!
(《北平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