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饮不尽器
2016-07-27张新颖
张新颖
茅台厂区里有一个中国酒源馆,馆里有一面墙,墙上是铜铸的字,凹凸密布,全都以“酉”为部首偏旁。“酉”,象形,看着就像个酒坛子;从“酉”字,多与酒或发酵而成的食物有关。这面墙上的字很多已经不常用了,有些不查字典不敢读,很多的历史信息却在这些字里面保存着。排列在一起,真有点儿让今天的人惊讶和震动:有这么多啊。那也就是说,与酒关联的历史信息的丰富程度,恐怕要超乎我们一般的想象。
我忍不住拍下了这些字,同行的昌切教授注意到了,他后来由此引申谈论酒的历史和文化。我谈不了这个,我只是直观感受这些字。里面有一个“酲”字,酒病曰酲,《世说新语》里面讲过“五斗解酲”的故事,说的是刘伶,中国古代大有名的酒徒,写过一篇《酒德颂》,他喝五斗酒来解酒病,是为“任诞”。现在喝酒,上顿喝醉了,下顿再少喝一点儿,我们老家的说法是“投一投”(或者应该写作“透一透”?),也算是以酒解酒的古风吧,据说还有点儿科学道理。
来茅台当然得喝酒,虽然不够酒徒资格,美酒当前,还是有些兴奋。在这里喝过了茅台,回想一下,或许约略可知以前喝的茅台是真是假;储存下这里的味觉记忆,或许可辨别以后所喝茅台是真是假。这当然是小事,却也不妨看成大事,喝那么多年的酒,是真是假,还真不能说一点儿不重要。
豪饮之士,光是看着他们一杯又一杯,就让人羡慕。李白斗酒诗百篇,只是这么说说,就能想见其风采。有一年我在韩国教书,韩国人是颇以他们的酒量自豪的,我就告诉他们李白的两句诗:“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这气概,吓住了他们,他们哪里敢想。
我实在酒量差,常以苏东坡的诗自我安慰:“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苏东坡喜欢喝酒,也喜欢写喝酒,写了那么多,可酒量不行,与李白就是两种喝法了。苏东坡对大量写饮酒诗的陶渊明情有独钟,隔着漫长的时空追和陶诗,后人再隔着漫长的时刻读陶渊明、读苏东坡,说余味悠长,都显得太轻了。陶渊明的诗,我很喜欢《读山海经》里的两句:“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春酒,历冬而成,季节转换的时间过程也在酒里了。
汉字里那么多与酒有关的字,古人写了数也数不过来的与酒有关的诗。以前没有想过,忽然就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中国古典诗歌里有那么多饮酒的诗?酒这种造物,既普通又特殊,既是物质又直接作用于精神,既为日常生活所需又带来超出日常生活的感受,言语难穷其妙。想一想吓一跳,古典诗歌里如果去掉写酒的诗,会逊色黯淡多少。
我有个朋友,酒量不大不小,有一次喝了一瓶,醉了,摇摇晃晃骑了自行车赶路,摔到路边,又从路边的坡崖上滚下来,睡了一觉。醒来查看,毫发无伤。喝酒的人说,是酒保护了他;反对喝酒的人说,纯粹歪理,瞎扯。这样的事,这个道理,其实古人早就讲过了。《庄子》里说:“醉者之坠车,虽疾而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酒醉使人“神全”,“神全”而免于伤害,这是不是庄子之徒喝多之后的胡说八道?还真不好一句话说死。苏东坡说,“坠车终无伤,庄叟不吾欺”;既然酒醉“神全”,“神全”时刻说的话也必不同凡响,所以苏东坡接着说,“呼儿具纸笔,醉语辄录之”。
偏僻之地,重山远水之间,赶上隆重的重阳节祭酒祖大典,遇雨,仪式如常。这其中的庄敬,令人对这造物,这造物的历史,这历史绵延中普通人的劳动、智慧和创造,不由得心生肃穆。但酒又是亲切的,与人相亲,也使人形神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