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载,一个奥地利人在中国
2016-07-27江国珍
江国珍
傅莱,原名理查德·施泰因,1920年2月11日生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1939年1月抵达上海。1941年,聂荣臻司令员为他取了中文名字“傅莱”。1953年4月3日,加入中国国籍。1983年至2002年,担任了四届全国政协委员。2004年11月16日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84岁。
我和傅莱
1960年的一天,傅莱来重庆友谊商店买东西,当时我在商店主要负责对外接待。看到客人便问:“需要买些什么?”傅莱当时礼貌地回答:“我想买一瓶墨水。”我当时还有些好奇,墨水外面到处都可以买到,为什么要来这里买呢?心里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十分高兴地帮他拿了一瓶。一天,他又来到了商店,很巧又是我接待了他,这次傅莱在商店里买了一管牙膏。买完聊了几句,在商店转了一会儿他就走了。他告诉我他住院了,并问我能否帮助他买点东西送到医院来。我问傅莱想要什么,当时正值中秋,傅莱就说买盒月饼吧。考虑到外事纪律,我一五一十将此事汇报给了经理。经理一听,微微一笑说:“可能这个人看上你了,我派个人和你一起去吧。”当时傅莱一心只想和我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看到两个人一起过来,心中有些失落。但后来又通过几次接触,我也逐渐对眼前的这位外国人产生了好感。
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老家在重庆北碚区的郊区,母亲在46岁时才有了我,所以从小我的身体就比较弱,在重庆大学读书时一度生病休学在家。因为学习的是俄文,所以经朋友介绍,来到了重庆友谊商店工作,一方面辅导职员学习俄文,一方面负责接待工作。
见过几次面,有了一些接触之后,两人都对彼此产生了好感,萌生了爱的种子。傅莱出院的那天,正好安排在我的休息日,我就去接傅莱回家。此后,我们俩经常约会,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心已经走到了一起。20世纪60年代傅莱第一次去我家时,正是困难时期,家里条件艰苦,拿什么去招待人家呢?无奈之中拿出了家中的泡菜款待,没想到傅莱不但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十分开心地抓起泡菜吃,还一直说好吃,一副非常满足、非常开心的样子。母亲见状就笑了起来。也正因为这件小事,我的母亲增加了对傅莱的好感。
有一天在车站等公交车的时候,傅莱突然对我说:“我们去登记结婚吧!”我感觉很突然,就对傅莱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啊!”傅莱笑笑说:“还需要准备什么呢?”正好此时重庆医学院院长周泽沼驱车经过,一边摇下车窗询问,一边招呼我们上车。上车后,彼此寒暄,周院长问傅莱要去往何处,傅莱大方地说:“你带我俩去结婚登记处吧!”周院长听后说:“好呀!好呀!”就这样,傅莱与我顺利地办了结婚手续,那一天是1961年的2月14日,正好是西方的情人节。当时中国还不知道什么情人节的事,可是出生在奥地利的傅莱是深知情人节含义的,只是暂时保守秘密而已。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是早有考虑的,想给自己心爱的人一个惊喜。
结婚第二年,我们的独生子傅维克出生。
小维克非常像他的父亲,适应能力强、独立、勇敢。那时傅莱和我工作都非常忙,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就把他送到了幼儿园,办理了全托,每周一送过去,周六下了班接回家中。幼儿园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可是在一周的时间内,孩子从没有想到要回家的事。那时每到周末,去接孩子时,他就会歪着脑袋问我:“妈妈,我们干吗要回家啊?”同其他孩子与父母分开时大哭大闹不同,孩子表现得很不一样,不愿回家,每当周一我送他到幼儿园,他非常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他们上幼儿园还哭啊?”与别的孩子相比,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幼儿园度过的,一定程度上,幼儿园更像是他的家。
傅莱有一件浅黄色的美国将军呢子外套,这在改革开放前的中国简直是稀有之物。它做工精细,质量好,决定改成一件外套给我。两人一针针地精心拆开,浆洗之后又经过商议式样,最后拿去让裁缝进行剪裁,为我做了一件开领的外衣,这在当时是十分时髦的。我非常的喜爱,穿了二十多年,十分珍惜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至今使我记忆犹新。
傅莱与我的感情一直非常好,四十多年的生活是充满了幸福和甜蜜的。共同的乐趣和快乐伴随了我们的一生。
与初恋女友汉娜久别重逢
汉娜是傅莱在奥地利的初恋女友,后来由于纳粹分子的迫害,他们天各一方。傅莱在中国,汉娜在英国。由于战争等诸多因素,他们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汉娜到了斯洛伐克并加入了斯洛伐克共产党,和一位斯洛伐克共产党员结婚,婚后随夫姓,改名为汉娜·戈兰诺娃。她和爱人生有一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定居斯洛伐克,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的儿子和傅莱的大儿子(英文名)都取名为彼得,冥冥之中他俩之间还有一丝关联。直到1967年,傅莱与汉娜才再次取得了联系。
1966年的春天,汉娜因为要去参加次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办的世界博览会,所以要去蒙特利尔联系参展物品的运输问题。在维也纳转机时,经过几番周折,她幸运地找到了傅莱的母亲石泰因太太。石泰因太太告诉了汉娜傅莱在中国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还把联系方式告诉了她。远在布拉格的汉娜和北京的傅莱终于联系上了,他们之间有了书信往来。1967年深秋,傅莱和我去维也纳探望母亲,特意前往布拉格探望汉娜一家,而这时已经距离他俩在维也纳南站的告别有整整二十九年了。此后,我们和汉娜两家人成了好朋友,后来也曾多次见面。
2004年11月16日,傅莱在北京去世,享年84岁。汉娜得知傅莱去世的消息后,还亲自给我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珍:
你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你从维也纳给我打来电话,并说德语,你有很大的进步。你还想知道一些关于理查德战前和我在维也纳的经历。因为有人要写一本关于理查德的书,我不能对你说很多。理查德和我认识只是很短的时间,同时这是一段很困难的时期,那时奥地利被德国法西斯军队占领,到处都是秘密警察。理查德那时与共产党组织接触,因为这些工作和联系都是地下的活动,如果被发现就是死亡或者是接受进集中营的惩罚。因此他从不对我说这些事。同样我也跟共产党有联系,我也不跟他说什么。我们在同一学校高中毕业,我们互相学习,那时我们俩都是18岁,这个年龄相爱很快,我们彼此相爱很短的时间,我们的结合像柏拉图式的爱(精神恋爱)。我的父亲那时有重病,他有帕金森病,理查德帮助我母亲照顾他。但是这些很快就结束了。以后在城里秘密警察已经开始寻找理查德,他必须尽可能快地离开奥地利,较简单的可能性是去上海,所以他买了一张船票离开了奥地利。同样我也必须尽快地走,可能性是去英国,从那里我再找去处,那里可去做医院护士工作。在那里我很快认识了我的丈夫,忘了理查德。
我们在很多年后重逢,那时你也在场。我今天也没有太多的可说。也许我有一些忘了,这是我这年纪所记忆的,我已经快88岁了。
我祝你一切好,并衷心地问候你!
Hana
2007年10月布拉格
当时汉娜已近九十高龄。
傅莱的战友、朋友和同事
傅莱性格开朗、为人正直,一生结交了无数朋友。战争年代,他们更喜欢以战友相称,除了家人,战友、朋友、同事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部分。在众多的朋友中,对傅莱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他的战友兼同事——同为医生的国际友人柯棣华。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并肩作战,抢救在抗战前线英勇救国的战士们,结下了深厚友谊。
1941年冬,傅莱被分配到了白求恩卫生学校担任传染病学教员,柯棣华正在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任院长,当时医院和学校是一起的,由于工作需要,同时考虑到两人都是国际友人,领导安排傅莱与柯棣华在一个院里居住,因此他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最开始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中文的学习和入门,同为外国人,在学习语言上他们更能引起共鸣。柯棣华比傅莱早一年来中国,所以见面时他已经能够用比较流利的中文与人交流,还可以直接用中文给学生讲课,而同为教员的傅莱每次备课却要经过三道工序:先外文,再中文,再注音。因此当时傅莱非常钦佩柯棣华,将他作为学习的榜样,经常向他请教学习中文的经验。在短短一年多的相处中,在中文学习、生活、工作等方方面面,柯棣华深深影响了傅莱。1942年冬柯棣华因病逝世时,傅莱万分悲痛,他为失去这样一位挚友而伤心,他为这个年轻的生命而惋惜。为了纪念这位好友,傅莱用中文写了纪念柯棣华的文章,字里行间充满了他对朋友的惜别,以及对战友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钦佩。
白求恩的战友、原白求恩医科大学副校长康克也是傅莱的好友。在白求恩学校时,他们并肩作战,在艰苦的战争年代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革命胜利后,他们依然保持联系,革命友谊不断加深。“文化大革命”后期,傅莱因公到长春,还特意去看望康克一家。当时政治形势非常严峻,在这个特殊时期,他依然保持了对老战友、老同事的关怀之情,后来康克回忆起来都感觉到温暖,而他身上所特有的乐观的革命精神,在那个时代也深深影响和感染了周围的同志,想起来令人感动。
在漫长的岁月中,由于工作的需要,傅、康时常会因参加各种会议而见面,革命情谊不断延伸。2001年,康克陪老伴来到北京与她的双胞胎妹妹同庆82岁生日,在京的众多白校老同学听说后一定要来为康克的老伴庆祝生日,傅莱不顾自己八十多岁的高龄和身患糖尿病,积极张罗和参与,为康克的老伴和胞妹举办了一场温馨而热闹的生日宴会。大家欢聚在一起,共同回忆了在老白校一起的那段艰难而光辉的办学历程,大家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拍照留念,非常开心,不想这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2004年11月16日,傅莱因病在北京逝世,康克为傅莱题词以表达自己的哀悼:“纪念傅莱同志,奥地利人民的好儿子,中国人民的一分子,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与中国人民同甘共苦,以奋斗终生的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忠诚的共产党员。”短短几十个字,对傅莱的一生进行了高度概括,这是一位挚友对傅莱最诚挚的祭悼。
傅莱去世后,康克与夫人黄秀贞还题写了一副挽联,以表哀悼之情:
傅莱同志千古
弃优职,奔战地,
医教育人;
忆友情,泪横流,
祝君安息!
黄浩、吴又居是引领傅莱走上革命道路的两位重要人物,原来都是北京地下党。当年傅莱从维也纳来到中国寻找中国共产党时,是黄浩和吴又居负责与他秘密接头,并将他秘密护送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的。当时形势紧张,他们没有记住彼此的姓名就匆匆分别了,这一别就是几十年。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多方找寻,傅莱与黄浩1963年在北京见面,黄浩即兴赋诗一首,赠送给傅莱留念,诗中述说了他们在革命时期结下的深厚友谊,并对傅莱的国际主义精神进行了高度褒扬。诗文内容如下:
抗日烽中结识君,
填膺义愤入红军。
扶伤救死无时倦,
建后支前宿业勤。
国际精神诚可佩,
坚强党性更堪尊。
今朝重遇欢何极,
相拥齐歌分外温。
傅莱同志留念
黄浩
一九六三年夏于北京
1975年8月,在黄浩的追悼会上,吴又居与傅莱见面后写了一段文字赠送傅莱。他这样写道:
回首三十四年前,古城一面识君颜。不知来历无名姓,异国同心两少年。长成原在欧罗巴,为寻理想来中华。行经多少盘陀路,延安圣地种红花。山东河北红医军,迂回万里历艰辛。救死扶伤不知倦,国际主义真精神。古城同去悼忠魂,胜利重逢倍觉欣。虽非少年犹未老,革命前途携手奔。
一九四一年夏,与傅莱同志在京初次见面。时北京为敌占区,豺狼四伏,仓促未通名姓。分手后转战四方,互无音讯。一九七五年八月,在黄浩同志追悼会上相遇。一别三十四年,昔日童颜今已非,相持倍觉欣慰。
特涂此以为
老战友傅莱同志补壁
吴又居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革命时期建立起来的友谊弥足珍贵,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也是一辈子肝胆相照的朋友。
傅莱一生接触了很多人,有他的战友、同事、学生、病人,以及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他们之中很多都成为了傅莱的朋友,他们被傅莱身上的某种东西所打动,而这些朋友也成为傅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傅莱的生活趣闻
作为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尽管傅莱很快就适应了中国的生活,学会了说汉语和写汉字,但由于两国生活习惯和风俗等方面的差异,在中国生活的日子里,傅莱还是闹出了很多笑话,每每回忆起来,傅莱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记得刚到北平时,为了跟中共地下党接上头,傅莱在地下交通员吴又居的引领下,半夜穿越妙峰山前往平西抗日根据地。当时正值寒冷冬季,傅莱穿着一件水獭皮大衣御寒,可能是内心紧张加上连夜不断的奔波,当平安到达八路军平西司令部时,傅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他就在半山腰的一个农户家里的炕上和衣睡下了。一觉醒来,傅莱听到耳边传来嚓嚓的响声,同时还伴有一股皮子烧焦的味道,他立即起身检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皮衣已经被老乡的热炕烤焦了。这件事傅莱觉得十分好笑,那算是傅莱闹出的第一桩糗事。
在抗日根据地生活的那段日子日行夜宿,为了能够及时应对敌情,快速行动,战士们都是和衣而眠的。长途跋涉之后,身上经常出汗加上不透气,身上总感觉痒痒的。有一天傅莱把毛衣从身上脱下来一看,好多白点,当时以为是发霉了,后来才知道是身上长了虱子。毛衣上的小白点不是别的,正是虱子生的儿子,老百姓叫虮子,战士们都风趣地管这个叫“革命虫”,善意地嘲弄了他一下。这也是傅莱有生以来第一次浑身长满了“革命虫”,作为一名医生,他想起来觉得十分难为情。但是,没有办法呀,这是艰苦的环境所致。
还有一次,在去见聂荣臻司令员的路上,路两侧山上到处都是柿子树,熟透的柿子挂在枝头,十分诱人。当时傅莱和同行的王主任正饥肠辘辘,看到黄澄澄的大柿子,不由流口水。王主任看到他一脸的馋样,就故意逗他说,咱俩比赛吃柿子吧,看谁吃得多。傅莱听到这个提议,立刻赞同,两人坐在卖柿子的小摊上就吃起来了。傅莱专挑个大的柿子下手,一口气就吃了十多个,吃完后,他才发现事情不妙,肚子越来越胀,难受得他两天都没再吃饭。吃了这次亏,傅莱长了记性,以后他再也不敢多吃了。不过他还是没有禁住诱惑,不久又因为不听人家劝告而吃多了。那是1944年部队从晋察冀边区出发到延安,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同蒲路后,在一个小饭店里吃饸饹,因为他没有吃过,所以警卫员特意叮嘱他:“吃这个玩意有三个注意事项,一是要吃醋,二是不要吃饱,三是吃完后不要喝水。”面对美食,傅莱没有控制住,三个注意事项全都抛到了脑后,因为向来都不吃醋,所以这一次也没有吃醋,加之实在是太饿,所以就没管太多,吃得饱饱的,饸饹很咸,所以吃完之后,他又猛灌了好多水,这下傅莱可是吃尽了苦头,肚子胀得鼓鼓的,还不消化,三天都没吃下饭,这次的教训算是刻骨铭心了。
傅莱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来北京后,工作完回到家,他非常喜欢自己做饭,他会做的中餐有回锅肉、粉蒸肉、担担面等,还很懂得配料的比例、佐料的多少,以及火候的掌握。因为他曾经在四川、重庆工作了十三年,所以会做一些川菜。有条件的时候他也喜欢做些西餐,每次做饭总是一丝不苟,严格按照菜谱上的说明来做,他还会做西式点心,如苹果派等,味道十分棒。
20世纪60年代在北京,有一次我从路边上买了几条鳝鱼,回到家后发现不知道怎么宰,看着活蹦乱跳的鳝鱼,我发愁了。傅莱就铺了一个大菜板,找来钉子和榔头,将鳝鱼从水中捞出后放在案板上,用一块布按住鳝鱼身,然后把鳝鱼头钉在了案板上,再用刀从上往下划,鳝鱼的血溅得哪里都是,几条弄完后厨房已经是一片狼藉。不过最后鳝鱼宰好了,大家吃上了美味的鳝鱼。
周末的时候,他还会为我卷发,甚至还会帮我染发,他非常的认真,一丝不苟。晚年时候他爱好钓鱼,有时钓多了还拿去给朋友们或邻居家分享。
在生活中,他喜欢和朋友外出,晒晒太阳、游游泳;他还喜欢旅游,喜欢到有山有水、景色优美的地方。由于工作的需要,他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喜欢狗,曾经养过很多条,每一条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他胆子大,曾经将一条巨蟒缠在脖子上留影。
战场上他是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爱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