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昌：福建东山岛的县长

张红

谷文昌 （1915.10-1981.1），河南省人。1950年随解放军南下至福建省东山岛，曾任东山县县长、县委书记。

报名南下，舍家为国告别亲娘

1948年秋，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解放战争节节胜利。

为了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中共中央做出了《关于准备五万三千个干部的决议》，要求准备5.3万名左右的干部，分配到华北、华东、东北、西北和中原地区，领导新解放区的建设。

1949年初，选调南下干部的指示下达后，河南林县在阎家台村召开动员大会，县委书记、组织部长带头报名南下。

33岁的谷文昌面临两难的选择，他饱尝苦难的母亲年逾六旬，缠足。如果选择南下尽忠，就不能尽孝了……

谷文昌选择了尽忠。他说：“人家马书记、蔡部长远离家乡到咱林县闹革命，现在咱这里解放了，他们又要随军南下。咱也不能光顾自己，要为江南老百姓的解放尽力！”

山西省档案局还保留着太行区党委选拔南下干部的资料：当年从太行、太岳两区选调出来的南下干部中，约46%是在抗日战争中锻炼成长起来的，至少有五年以上工作经历。

南下前谷文昌是如何说服母亲的，已经无从查考，但是，谷文昌留下了一张《南征政民工作人员登记表》，在“家庭有啥困难”一栏里，填着：“没有困难”。在“本人对家庭照顾的依托人姓名”一栏，填着“依托兄弟谷文德”。

此外，谷文昌等6人还向组织递交了一份《保证书》，所“保证”的内容写在烟盒背面：

每人家庭早有准备，不会拖后腿。阴历正月初九早饭集中十区署，保证当天下午报到平房庄。特此保证。组长谷文昌，副组长杨永修，申周朝、郭玉守、元为德……等6人。

谷文昌要走了。临行前，他取出倚在门后的锄头，卸下锄板打进背包，说：“娘，这把好使，咱走到哪里都要劳动。”

郭家庄为谷文昌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会，会场上悬挂着大红条幅：“欢送文昌过长江，解放江南老百姓！”几百人参加了大会。人们扭秧歌、耍狮子、踩高跷，用山村最热烈的形式，表达对舍家为国的乡人的敬意。

“党需要我们解放江南。我已下定决心，不解放江南老百姓誓不回来！决不给家乡丢脸，决不辜负父老们的期望！”谷文昌在大会上庄严表态。

母亲抹着眼泪，拐着小脚，一步步将谷文昌送到上山的路口。背着背包，咬紧牙关，谷文昌头也不回地走了。

千里跋涉，牢记使命奔赴天涯

1949年4月25日，经集训后的长江支队四千余人马，自河北武安出发，踏上南下征途。谷文昌任第五大队三中队五小队队长。

5月14日，不甘失败的国民党反动派三架飞机轮番轰炸南京下关，不少房子被炸毁，三名解放军战士当场牺牲，五大队有同志被倒塌的楼房埋住，经及时抢救才脱离危险。

到苏州。三中队二小队群团主席、林县老乡秦德修不幸病逝。乡愁，悄悄地蔓延开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各县作南下动员时，接到的指示是接管宁、沪、杭一带。可是根据形势发展需要，上级又决定长江支队随三野十兵团南下福建。福建在哪里？福建是什么样的地方？很多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于是议论蜂起：

“福建山多，老蛇多，蚊子一个一寸长！”

“福建潮湿，到那里会得粗腿病！”

“福建人说的话像鸟叫，听不懂。到那里娶不到老婆！”

不少南下干部思想波动，甚至有人持械逃走。

长江支队五大队三中队召开紧急会议。谷文昌站了起来，面庞清癯，剑眉紧锁：“我们既然宣誓过要解放全中国，就不能计较去哪里工作。福建不也是中国的土地？只要是中国的土地，共产党人都有责任去解放、去建设！”

7月13日，长江支队南下福建。16日、17日，途中几次遇敌机扫射，国民党散兵和土匪特务不时打黑枪，五大队、四大队各有战友牺牲……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酷暑的北方人全身是汗，军装上印出白花花的一片盐渍。长途行军，鞋带扎得紧紧的，脚上的水泡磨破了，鲜红的肌肉与鞋底粘在了一起……太累，太困，经常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得后面的人推一推。

行军途中，谷文昌几次因肺病发作而发高烧，他却说：“这老毛病，顶一下就过去了，要不了命！”

7月下旬，根据中央指示，成立福建省委，“长江支队”番号撤销。同时对各大队进入福建后接管地区进行了分配，五大队负责接管龙溪地区（今漳州市）。

9月19日，漳州解放。23日，结束了从中原腹地到祖国南疆的3000公里行程，南下干部进驻漳州。谷文昌等37人，被分配接管位于福建最南端的东山县。

南下路上的一本蓝色硬皮笔记本，从此伴随谷文昌终生。

笔记本的首页，工工整整地抄着《国际歌》；第二页，抄着毛主席关心穷人的故事；再往下，画着东山岛的地图，上面标明了每一个村庄的名字、范围……

引人注目的是，抄录“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句著名歌词的时候，谷文昌在“奴隶”下面重重地画了两个圈圈。

惠施德政，“兵灾家属”赢得民心

1950年5月12日，东山解放。一个独特而又棘手的问题，摆在刚刚执政的共产党面前：如何对待壮丁家属？

1950年5月10日凌晨2点，国民党洪伟达部溃退前，突然包围了位于东山岛东北隅的铜钵村——

机枪架在路口，刺刀闪着寒光，敲锣声、砸门声、犬吠声、打骂声、呼救声撕裂了夜的寂静，村里147个青壮年被捆绑成串，押上军舰，在妇孺们呼天抢地的嚎哭声中，消失在黎明前的海天之间……

连同此前抓走的四千个壮丁，东山岛上有四千多个家庭支离破碎，数以千计的妇女失去丈夫和儿子，加上儿女姻亲、姑表姨舅，涉及人员遍及全岛。

浩浩仇茫茫劫。这些白发爹娘、新婚少妇、无依孤儿，对国民党恨之入骨。可是当时的东山处于海防前线，对敌斗争的残酷性，又警示新生的政权必须提高革命警惕：这些人的亲人毕竟是在国民党军队中当兵。

制定政策应该如何考量？是区分清楚敌我，还是团结大多数？

听听，满耳是百姓的嗟伤，声声哀叹苦情；看看，活寡妇门前榕树上挂着的望夫灯，夜夜在海风中摇曳，像血红的泪滴。顶梁柱被掳走，这些家庭的天已经塌了，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党，何忍再往穷苦人的伤口上撒盐！

“壮丁们是被捆绑走的，他们的家属是受害者。国民党造灾，共产党应当救灾！”县委会上，谷文昌坚持这样的观点。中共东山县委统一了认识，审慎而又大胆地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兵灾家属”。

兵灾家属政治上不受歧视，经济上凡困难户给予照顾，孤寡老人由国家供养。

一项德政，十万民心。好政策让兵灾家属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们挺直腰杆支撑起破碎的家庭并积极参加生产劳动，许多人成了生产能手、养猪模范、托儿所所长、妇联主任、“三八”红旗手……

解放初东山只有六万多人口，谷文昌任内的十几年里，他们跟着共产党战天斗地：造林、建水库、筑海堤、修公路、围盐田……他们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拼着体力打下一个又一个的攻坚仗，建成新东山。这支伟大的队伍中，许多建设者就是兵灾家属。

在1953年的东山保卫战中，兵灾家属坚决站在共产党一边，她们烧敌人的反动标语，剪敌人的电话线，冒着枪林弹雨为部队送水送饭、运输弹药、救护伤员、充当向导……

东沈村的叶明花，面对敌人的刺刀大义凛然，宁死也不说出共产党干部的下落。

石坛村的刘杏，在敌人进村后，冒着生命危险将两名解放军伤员藏匿在家里，几次骗走前来搜索的敌人。

探石村被抓到台湾当兵的林义祥被裹挟来犯，战斗中溜回家看望母亲，母亲赶紧把儿子藏到楼上，说：“共产党来了我们才翻身，你要拿枪打共产党，就先打死我吧！”第二天敌军溃逃，这位母亲立马将儿子带到乡政府缴枪投诚。

最感人的是探石村的陈岱仔。天气炎热，她给坚守阵地的解放军送水，中途遇上敌军。

“哇，你给我们送水啊？很好！”渴得喉咙冒烟的国民党兵涌上前要喝水。

“呸！这水是送给解放军喝的，谁送给你们！”陈岱仔大义凛然，把两桶水倒光了。

“叭叭！”罪恶的枪声响起，陈岱仔英勇牺牲……

东山的群众宁可牺牲，连口水也不让敌人喝，为什么？

刘杏说得好：“国民党抓走我们的亲人，共产党却分给我们土地。哪怕死了做鬼，我们也愿意为共产党守门！”

战后，许多兵灾家属受到表彰，刘杏还被评为一等功臣，1958年上北京参加国庆观礼，见到了毛主席。

保卫东山，火线支前身先士卒

1953年7月16日凌晨1点，夏夜的东山岛，枕着涛声和虫鸣声沉睡。

突然，东山西埔区公所二楼谷文昌临时的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13艘敌舰从金门出发，正向我沿海驶来！”电话那端，驻岛公安80团游梅耀团长传达了敌情动态。

东山县委立即召开会议，研究部署支前工作，并通知各区各有关部门，马上进入战斗状态，要求迅速行动起来！

随即，县委书记张治宏和谷文昌带着通信员转移到坑北村，与来此迎候的游梅耀会合，一起上二〇〇高地指挥所去。

东山保卫战打响之前，在短短的时间里，支前工作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地方密切配合部队，随时提供民兵、担架、民工，及时供应战时生活物资，总之，部队需要什么，地方就支援什么！

战火中，东山县委和驻岛部队团部形成一个坚强的指挥中心：一边迎头痛击敌人，一边组织支前配合战斗。

进犯东山是国民党最后一次“反攻大陆”的军事作战行动，其发生的原因是：鉴于朝鲜战争正处于停战协定签署前的两军对峙状态，美国使出歪招，鼓动国民党军攻击大陆，作为筹码对我施压。

此时，国民党金门防卫司令、二级上将胡琏亲率一万多人精锐部队，13艘军舰、17架飞机、两个经美国教官精心训练过的伞兵中队，拼成海陆空立体攻击态势，气势汹汹，向东山扑来！

7月16日4点45分始，敌军先后在东山岛南侧多处海滩登陆，由坦克引导，兵分几路向岛内进袭；接着，480名伞兵在东山岛北侧八尺门一带空降，企图夺我渡口。

敌人攻入东山，每到一村，就散布谣言说：“县长谷文昌被活捉了！”台湾电台则向全世界广播：胡琏兵团胜利占领东山岛！

然而，在军民联防的铜墙铁壁面前，要占领东山岛谈何容易！

在东山县委的组织下，八小时之内，全县八千名民兵全部到位，群众安全转移。只是，谷文昌顾不上家，通信员陈掌国带着谷文昌的两个孩子直到天亮才在八尺门码头上船。船刚开动，敌机来了，投了几颗炸弹，差点酿成惨剧。

东山战斗激烈进行——

在大陆进入东山的咽喉八尺门，当地的两百名民兵，协同我水兵一连奋勇杀敌，打退了敌空降伞兵，守住了渡口！

公安第80团前沿分队，在滩头杀伤部分国民党军后，按作战预案主动后撤，步步阻击迟滞国民党军。

在南埔，2营6连1排警戒班炸毁国民党军2辆水陆坦克后，撤至樟塘归建。1排连续打垮敌人对樟塘五次冲击后，转移到前、后马鞍。

在亲营，1连3排连续打退敌三次冲击，伤亡严重。而连主力因接应3排被国民党军包围于石庙山，他们打退十倍于己之敌的轮番攻击，阻滞国民党军两个多小时，大部分英勇牺牲。

在港西，东山县人武部长崔天恒率领一支民兵分队，坚守阵地五个小时，直至增援部队赶到……

由于前沿部队和民兵的顽强阻击，至8时前后，国民党军才陆续抵达公云山、牛犊山、王爹山前沿一线。

公云山二〇〇高地是东山岛的制高点，控制这个核心阵地，关系到整个战局。公安80团在这个高地上坚守了27个小时，其中2连依托一条长不到百米的坑道，连续打退敌人49次冲击！

谷文昌组织支前队伍在二〇〇高地的火线上穿梭：送水送饭上阵地，救护伤员到后方——

阵地附近的几个村子，家家户户行动起来。青壮年上前线抬担架，担架不够，村民们二话不说卸下家里的门板。天气炎热，老人妇女忙着烧水送水，光是坑内村，两天就为前线送去开水五百多桶。送水途中，坑北村妇女杨亚来腿部中弹，她忍着剧痛坚持将开水送上阵地！吃饭时间到了，妇女黄莲香拿出亲戚送的大米，熬好粥送上前线，而她全家人喝的是地瓜汤……

下午，我军的大炮拉到了二〇〇高地。快，快，炮弹上膛！民工一时还没到位，谷文昌身先士卒，带领指挥所里的地方干部们扛着炮弹，冒着枪林弹雨从山下到山上一趟一趟地往前线冲！

我军的大炮响了！炮声隆隆，天烧红了，大地在颤动！

守住公云山为核心的制高点，打败八尺门降落的国民党伞兵，这就为增援部队进东山铺平了道路，东山保卫战胜券在握。

解放军的大部队——31军272团、28军82师和41军122师分别于16日上午、下午和晚上赶到东山，支前工作又有新的要求。

7月17日清晨，东山县委、县政府干部集中到张家村前坑洞附近的树林里接受新任务。谷文昌刚开腔，敌人的炮弹从头上嗖嗖飞过，有三发就在几十米远处爆炸。

炮火硝烟中，谷文昌有条不紊地布置工作：一是组织医疗队、担架队抢救伤员；二是确保粮食被服供应，让部队吃饱睡好；三是与邻县和部队联系，调用汽车运送粮食物资……

17日中午，谷文昌布置完工作，叫上通信员林嘉：“走，到城关去，让大家看看我这县长还活着，要带领东山人民战斗到底！”

当谷文昌出现在城关街上的时候，东山群众乐了：敌人哪有本事抓走谷文昌！有人调皮地跟谷文昌开玩笑：“县长你去台湾回来啦？”引来一阵笑声……

17日下午7时，历时36个小时的东山保卫战以敌败我胜宣告结束。捷报传到北京，毛主席说：“东山战斗不光是东山的胜利，也不光是福建的胜利，而是全国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