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吃
2016-07-27张佳玮
张佳玮
以前,我叔叔爸爸都还是青壮年时,经常饿肚子。于是那时逢年过节,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常拿吃打赌,赌输了有钻桌子、叫干爷之类的惩罚。对这样无聊的行为,他们自有一种狡猾的逻辑:无论输赢,至少能落个饱肚,谁不愿意呢?
那年年夜饭,我叔叔就和一个远房亲戚扛上了。江南年夜饭常例,平时日子再怎么穷,年夜饭要吃好,而且要管够。先冷盘,后热炒,再蔬菜,然后点心是白馒头就汤,最后来一大盘雄伟颤巍巍香酥入骨的红烧蹄膀。那天叔叔和那个常州来串门的——按辈分我该叫伯伯——就赌了东道。两个都是年轻胃口好,又常饿,就赌吃白馒头——赌吃肉毕竟有点不好意思,亲戚们看着也不高兴。
我叔叔长了个心眼,知道白馒头虽然喷香蓬松,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眼,特意要了点咸菜和腐乳。白馒头掰开,里面塞咸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个馒头,就喝一小口萝卜汤——不能喝多,不然馒头会遇水膨胀。那位伯伯就很豪迈,干嚼白馒头,就白水。两人吃完头一圈,都开始站起来溜达,皮带也解开了。又吃了一会儿,伯伯开始揉肚子,据他后来说,是“把胃里的馒头位置调调,腾出地方来,好落下去”;我叔叔的萝卜汤开始加量,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停筷子看他俩,我叔叔当时有些抖,咸菜都夹不稳,看着馒头犯恶心。再看看伯伯,撕着馒头皮,一缕缕塞嘴里,慢条斯理,手还是很稳,心里就有点怯。又吃了一会儿,我叔叔觉得自己唾液都没了,白馒头塞满身体,用他跟我回忆时的话说,“喉咙里塞了好多棉花”,就知道生死之际到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他咬咬牙,看见眼下还是打平,他勉强拿过个馒头,蘸点儿萝卜汤,又吃了半个,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还是很平静地拿起馒头,但这回没撕,也没吃。把馒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就跟不认识似的。最后,他张了张嘴,然后牙齿一合,好像要咬下去,但只是咬了口空气,人忽然眼睛就直了,坐椅子上的身体,忽然一抽紧,脸就青起来。
我爸爸说,当时大家真吓怕了,看那伯伯两眼发直,气不往外冒,肚子高高隆起,真以为他就这么——跟许多传说里一样——饿了太久饱吃一顿,最后撑死了。
大家忙围过来救护,七手八脚瞎出主意。奶奶排开众人,一边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闹,一边拍那伯伯的后脖子,一边给他按摩肚子,还喝令别递水过来给他喝,“不然胀起来,噎死!”拍了几下,从那伯伯嘴里,挤牙膏一样挤出几小团面疙瘩来,面疙瘩落了地,接着就是艰难地蹦出一个悠然漫长、连绵起伏、格里咕噜的嗝。我奶奶这才叹口气:“好了。”大家有的松了口气就坐了下来,有些还站着,都问:“胃疼不疼?有没有事?”
大家缓过来,情绪恢复,一边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一边能开始拿这事说笑话时,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我大姑那时一直在厨房里一边看火候,一边自己吃咸泡饭,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这时见红烧蹄膀大功告成,高高兴兴地端出来,肉香四溢。我那位刚才还在鬼门关被一个嗝撑住、在酆都城溜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来的伯伯,这时人斜靠着椅子,喘着很长的气,正被两个小伙子继续揉肚子呢,忽然睁了眼睛,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发誓说,之前这伯伯肯定跟他一样,都分泌不出唾沫了,这时居然咽了口唾沫),虚弱地说了声:“蹄膀啊,你们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