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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岭走廊族群的语言接触与互动

2016-07-27陈才佳

广西民族研究 2016年3期

【摘 要】贺州地处萌渚岭中段、湘粤桂三省区交界地带,这里世居着壮、汉、瑶、苗等族群。这些语言族群长期以来与汉语方言族群毗邻,随着经济、文化的交往,语言接触互动成为必然。区域族群语言互动的原动力来自彼此的多层次需要,其差异根源在于族群文化内在的认知结构及文化语法。这种差异表征在语言上为语言符号的非对应性,族际互动可以有效解决这一问题。互动的形式通常有语言互用、词语互借、语法互适,不管何种形式,都必须建立在语言族群个体或群体认同的基础上。语言的彼此认同互动,有利于语言和族际关系和谐。

【关键词】南岭走廊;语言族群;语言互动;语言共生;族群和谐

【作 者】陈才佳,贺州学院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副教授。广西贺州,542899

【中图分类号】H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3 - 0139 - 009

贺州地处都庞岭和萌渚岭谷地,与湘粤交界,是南岭走廊“潇贺故道”的必经之地。不同历史时期各种语言族群的接触、包容、互动、融通,呈现了多样性的语言文化,至今贺州还存活着近20种语言方言,使其拥有“族群大家庭,语言金三角”的美称,因此也成为中国少有的活态的方言博物馆。

一、贺州境内的族群语言

贺州境内成片分布着的汉语方言包括粤方言、客家方言、北方方言、湘方言、闽方言,此外还有勉语、壮语、标语以及一些系属未定的方言土语等族群语言。

粤方言分布广泛,由本地话、土白话、六州声、钟山土话、富川梧州话、铺门话等次方言组成,其属于勾漏粤语。从现有的谱牒资料推测,它们应当是在贺州形成并传承下来的最古老的语言,总人口110多万。本地话、土白话主要分布在昭平县、贺州市八步区、平桂区。六州声主要分布在贺州市八步区信都一带。钟山土话主要分布在以董家垌为中心的钟山县境内。富川梧州话主要分布在其县境的中南部。铺门话主要分布在以铺门为中心的信都平原。

虽同为粤语,开建话、封开话、广宁话、怀集话、街话、阳山话、连滩话、广府粤语是近代才陆续迁入贺州的。开建话来自广东开建县(今南丰),主要分布在贺街、大宁、仁义、开山等乡镇。封开话来自广东封开,主要分布在八步区灵峰乡。广宁话来自广东广宁县,主要分布在八步区步头、莲塘、仁义、开山等乡镇。怀集话来自广东怀集,主要分布在八步区灵峰乡。街话来自广东鹤山,主要分布在昭平县黄姚镇街上,故而得名。阳山话来自广东阳山,主要分布在昭平县黄姚镇、樟木林,钟山县清塘等乡镇。连滩话来自广东郁南连滩镇,主要分布在昭平县黄姚镇。广府粤语(白话)主要分布在贺州市八步街等城镇。开建话、封开话、广宁话、怀集话、阳山话属勾漏粤语,街话属粤语四邑片,连滩话、白话属粤语广府片。

客家话因称“什么”为“麻介”,又被称为麻介话。客家人在清康熙以后陆续从广东梅县、揭西、揭阳、五华(长乐)等地进入贺州。总人口50多万。形成了河源、河婆和五华三个分支。河源声主要分布在贺州市平桂区黄田镇,河婆声主要分布在昭平县樟木、平桂区公会及沙田等乡镇。五华声分布广泛,贺州市三县两区都有分布。

西南官话是大约在明代随戍边官兵而进入广西的北方方言。主要通行于柳州、桂林为中心的桂中桂北地区,所以又叫桂柳话。在贺州有官话、桂林话、正字话等称呼。主要分布在富川、昭平、钟山、八步区和平桂区等地,人口约16万。作为官话影响较大,贺州北部不少人会说桂柳话,钟山县部分说壮语、富川部分说都话和梧州话的居民改用了桂柳话。

都话是七都、八都、九都话的统称。“都”是明初县内的行政区划,区域内居民多从湖南或江西迁入,也有不少是戍边官兵后裔。都话是一种糅合了古湘语、古粤语以及客赣语、西南官话而形成的汉语土话,总人口约18万。七都话主要分布在富川新华、福利、石家、富阳、柳家、古城、莲山、白沙等乡镇的部分瑶、汉村庄。八都话主要分布在富川的葛坡、麦岭和城北等乡镇的部分瑶、汉村庄和贺州市平桂区鹅塘镇。九都话主要分布在富川的朝东、城北等乡镇的部分瑶、汉村庄和贺州市郊区的灵风、夏良等村寨以及平桂区黄田镇。

鸬鹚话是一种汉语方言,因其族群先人以养鸬鹚捕鱼为业故名。从桂林灵川县大圩镇毛村迁入。主要分布在贺州市近郊贺江南岸的鸬鹚屋、莲塘镇古柏村等地,总人口400多人。被八都话、客家话、本地土话、粤语、官话等方言包围其中,是一个典型的方言孤岛。

湖广话族群约于清康熙年间从湖南宜章迁入,主要分布在贺州市八步区莲塘镇新莲村欧屋、大宁镇李屋、桂岭镇湖广街,平桂区鹅塘镇盘谷村将军冲等几个小方言孤岛,总人口约2000人。

闽语族群先祖原居闽南漳州府,于明代迁至广东罗定东安县滩都担石保上坝,至清康熙年间迁现址。因他们来自上坝,故称“坝佬”,其所操语言亦称“坝佬话”。主要分布在八步区信都镇平龙村石牛寨、贺街镇莲塘坪、莲塘镇牛栏排,总人口1800多人。

湘语在贺州称宝庆话,其先祖于清朝中叶从湖南宝庆地区迁入富川境内。主要分布在朝东镇的黄沙岭、朝东镇的石林、高宅部分山村,钟山县花山乡等地,总人口约3400人。

勉语属苗瑶语族瑶语支,勉语族群先祖约在宋代迁入贺州。主要分布在大桂山山脉和萌渚岭,据市民委2011年户籍人口统计,总人口大约28.5万人。

壮语属于壮侗语族壮泰语支,归属红水河土语。壮族大约在明代从桂西迁入,主要分布在贺州市八步区南乡、大宁、黄洞,平桂区鹅塘、沙田,钟山县清塘,昭平县黄姚、走马等乡镇,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壮语方言岛,总人口9.2万多人。

标话属于壮侗语族侗水语支。标话是处在两广交界处一种独立的少数民族语言,主要处在粤方言包围中,是今广东境内除壮语、瑶语以外,由百越土著居民存留下来的语言。贺州标话族群先祖约200年前从广东怀集诗洞迁入[1 ]。

二、族际语言接触与互动

贺州世居着壮、瑶、汉、苗等民族,随着经济、文化的交往,其语言接触成为必然。在长期的语言文化接触互动过程中,彼此不断渗透、调适、融通,从而形成了双语甚至多语人。贺州汉语方言与壮侗语的接触,更多的可能来自于瑶语、壮语。到了明代,广西已经成为瑶壮族群最重要的聚居地区,甚至有“瑶、壮多于汉人十倍”[2 ]卷516之说。因此,大部分应是与瑶壮族群接触引起的。

(一)语言互用

语言互用是指族际交往时可以自由、熟练使用彼此的语言或第三方语言的现象。贺州多语多方言环境培育了众多的双语或多语人,这些人随着年龄层次不同,其母语外的语言方言习得语种也不同。一般而言,60岁以上者会双语,模式主要有:母语—官话、勾漏语—客家话、壮语—勾漏语、瑶语—勾漏语、都话—勾漏语、都话—客家话等。60岁以下者,多语多方言模式有:母语—官话—普通话+(方言:勾漏语、客家话、都话、粤语、梧州话……)+(壮语、瑶语),族群个体在多语多方言生境里,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而习得哪种方言取决于他周边的方言。多语人日常交往一般是“客随主便”或“客主自便”,具体而言存在如下几种形式:

1. 客随主便式。“入乡随俗”,尊重主人,主人操什么语言客人就操什么语言。但也有例外,遇到客人不熟悉主人母语,主人便会改用客人母语或双方熟练的第三方语言。

2. 客主自便式。用当地人的说法是“鸡鸭对话”,即会话双方各自操自己的母语进行,不需要转换语码。这种现象可谓是“靓丽风景中的风景”,让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在贺州市郊的厦良村进行田野调查时,看到两个60多岁的妇女,一个操九都话一个操客家话在闲聊,聊天过程中从未转换语码。

3. 客主转用式。交往双方都不能熟练掌握对方的母语,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会选择彼此都能熟练运用的第三方语言。起中介作用的第三方语言往往是汉语方言,比如一个壮族人和客家人对话,可能会选择官话或粤语或勾漏语。

4. 多语混用式。指一个社区族群可能有操不同方言(如勾漏语、钟山土话、信都白话、客家话、都话、桂柳话、壮语、普通话等)的个体组成,在交流沟通时,使用多种方言对话。家庭也有这种现象,如鹅塘镇芦岗村有些壮族家庭的成员有讲勾漏语的、客家话的、都话的等等,多方言混杂使用,其中家庭老人一般会3-5种方言。

(二)词汇互借

语言接触最直接的表现是词语的互借。族群生境不同必然会形成不同的社会文化,而不同的社会文化接触时,又必然引起语言的接触。语言接触最直接的表现是词汇互借,通过互借以填补本族语词汇的缺项,这些互借成分进入各自词汇系统之后,补足了词汇缺项,丰富了其词汇系统。我们姑且把族际间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的词语,称作关系词或共用词。

2.2 动词共用词

这些动词记录的是口语音,不管有无汉义本字,其都有音义对应关系。如:

2.3 形容词共用词

这些形容词记录的都是口语音,其存在一定的音义对应。如:

壮语、水语原是V+Madv式,却变成Madv+V式。勾漏语、客家话应是Madv+V式,而变成V+Madv式。这说明方言的形成发展并非自祖语文化一条直线贯穿下来的,其间与族群互动、地域文化传统等密切相关。

三、结 语

多语多方言区域语言接触会出现语言互用、词语互借、语法互适的现象,其动因源自一个族群对他族语言的宽容、认同、调适和融通。宽松的语言环境有利于语言文化的多样化,也利于语言良性生态建设。区域族群的语言接触在不同维度会有不同的解释。我们可以从政治、经济、文化层面考察,也可以从社会个体考察,还可以从认同维度考察。一个族群对异族语言的认同,需要经历排斥、调适、感知、认知、习得、适应、融通等一系列心理过程,最终回归到包容心态。

贺州不同的族群在社会文化交往中不可避免地发生语言接触,对语言的影响是互向性的。因为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其开放性,需要不断地补充和完善。在长期的接触互动过程中,各语言族群建立了朴素的语言平等观念,祛除了语言尊卑思想,从而培育了可持续的语言文化生境。一个族群学习另一个族群的语言是常态,当然也不排除有地缘、姻缘、血缘等因素。从社会语言学、政治语言学视角看,一个地区语言平等、不存在语言歧视,各族群语言就会赓延。壮族主要聚居在平地的南乡镇、沙田镇和鹅塘镇,都属于“方言孤岛”,包围在汉语方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壮语除了借用一些汉方言词以弥补缺项外,自身语言系统没有因与勾漏粤语、客家话、官话等接触而发生变异。同样,汉语方言也从壮语中借用了不少词汇,以补足自身词汇缺项。瑶族居住在山上,可谓地理边缘化,但语言接触并不因远距离而终止。瑶族因借用汉字抄写宗教典籍、记录歌谣等,因此瑶语中融入了大量的汉语借词和借音,出现了音读、训读、音训并读现象。瑶语音也影响本地话族群,本地话心母字读f母就是受勉语影响所致,族际间也存在不少共用词。瑶语里面还借入了部分勾漏词汇,而勾漏语也从瑶语里借入不少词汇。接触途径不尽相同,除了社会交际需要外,客家话、勾漏语、粤语、都话、坝佬话、壮语等族群间有姻缘关系,也推动了语言的接触。八都话和客家话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言,因婚姻关系促使家庭成员互学彼此方言,大约3-5月就学会了。壮语、瑶语族群学习客家话、勾漏语、官话的时间差不多,因交际需要,他们一般会掌握3-5种方言。瑶语、壮语族群周边的许多汉族人也会说瑶语、壮语。各语言族群个体成员几乎都是多语人,有些家庭内部就有4-5种方言。

族群语言的接触与互动证明,口语是接触得以实现的主要路径和媒介,族际间大量的词汇互借正是通过口语实现的。三千多年前的稻作词汇尽管以汉字形式记录了下来,但只在文献中出现,而壮侗语族群却存活在口语中。族际共用词绝大多数是口语词,我们无法用文字记录。正是这些活态的“化石”,呈现了族群语言接触互动的事实,同时让我们看到了各族群语言关系的历史、现状和走向。各语言族群的语言态度和做法不尽相同,但却能坚守自己的母语,并与其他族群语言形成“语言互用、词汇互借、语法互适”的共生意识。良好的语言关系有益于稀释族群关系的负能,而良好的族群关系又促进了语言关系的平等,在这良性循环过程中,使得各族群语言走向和谐共生。

语言是人类最后的指纹遗产,也是人类最后的精神家园!在倡导“语言多样化、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们应突破社会发展史和单线进化论的桎梏,倡导多线进化论,从适应生态环境角度看待各族群语言文化的并行进化。考察贺州族群的语言接触,研究贺州多语多方言和谐共生的机制,不仅有助于寻求遏制和延缓弱势语言衰变的速度与程度,而且对构建和谐的族群语言文化与人文生态环境具有不可忽略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 贺州族群文化博物馆.贺州的族群语言简介[Z].未刊稿.

[2] 赵尔巽.清史稿:广西土司[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5.

[5] 徐松石.泰族壮族粤族考[G]//徐松石民族学研究著作五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

[6] 杨庭硕,罗康隆,潘盛之.民族·文化与生境[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7] 覃晓航.关于壮语量词的词头化[J].民族语文,2005(3).

[8] 覃远雄. 汉语方言词的一种偏正结构及相关问题[J].方言,2015(4).

Abstract:The Hezhouprefecture locates in the middle segment of the MengzhuMountains and at the junction of Hunan, Guangdong, Guangxi provinces. The linguistic ethnic groups of Zhuang, Dong, Yao, Miao reside here for generations. These ethnic groups are adjacent to groups of Chinese dialect speakers for a long time, and along with the economic and cultural exchanges, the linguistic contact and interaction become inevitable. The impulsion of regional ethnic language interaction come from the multi-level needs of each other, and the difference is rooted in the inner cognitive structure and cultural syntax of ethnic cultures. This difference characters the non-congruent relationship of languages, but interaction of ethnic groups can effectively solve the problem. Interaction is usually in the form of language interoperability, borrowing each other's words, and grammar compatibility. No matter what form it is, the interaction must be based on the individual or group identification of languageethic group. Language identity interaction is helpful for the harmony of both thelanguages and ethnic relationship.

Key Words:the Nanling Corridor; language ethic group; linguistic interaction; language colacobisis; language harmony

﹝责任编辑:袁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