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分洪区

朱诗琦

在一个外地人看来，他们活得实在不像分洪区里的居民

今年6月19日下在武汉的一场暴雨让230公里外的公安县埠河镇居民胡红艳头次感到了恐慌。 那是武汉进入梅雨期后的首场暴雨，全城多处被淹，直到7月上旬，接连有暴雨打击这座城市濒临崩溃的排水系统。同在湖北省的公安县分享了这轮降雨，只是雨势要小得多。7月10日放晴后，胡红艳家的肥料厂周边已经一片干燥，降水对这儿几乎没有威胁。

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公安县近半个县8个乡镇自1952年被划定为荆江分洪区，埠河镇正是这其中的八分之一。厂里的肥料囤积在仓库里，一旦长江分洪，江水无疑将尽数淹过。

“我的货物怎么办？”直到7月10日这个干燥而炎热的周末，慌张仍然从她的神情和语气中流露。她穿得很居家，一件宽松的黑白拼接雪纺连衣裙，一双拖鞋，6年前买了这儿做仓库后，家也几乎搬到了这里，吃住和工作都在这块两亩四分的土地上。她知道这里是分洪区，但6年来从没把这事当真，因为所有的人都告诉她：三峡大坝修好了，这里是安全的。

分洪区不会分洪，这个在外界看来自相矛盾的句子，却是长久以来此间居民的真实信念。荆江分洪区建于1952年，1954年进行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启用，而那已经是62年以前的事了。最危急的时刻是1998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建国以来最大的水灾，区内全部完成转移，北闸拦淤堤内已埋好炸药，但最终没有爆破。然而那次惊险渡劫现也成了公安县居民坚实信念的一部分——98年都没事，怕什么？

不担心

公安县政府所在地斗湖堤镇也在荆江分洪区之内。像分洪区内其他乡镇一样，镇内分为安全区和分洪区两部分。以老县城周围一圈围堤为界限，堤内为安全区，用来安置居民，洪水不会涌入，而堤外分洪。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当地人叫它交通闸，常年开启，作为进出城的入口，它的另外一个不常用的名字是分洪闸，这更接近它的真实功能——分洪区启用时关闭此闸门，将洪水拦在安全区外。

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带我在县城的安全区围堤上走了一圈。堤外分洪，堤内安全，界限分明。而一眼看过去，堤内多低矮旧楼，堤外是新城区，酒店、高楼，同样界限分明。聊到住哪边，他陡然有点紧张——老家在安全区，可是今年刚在堤边买了新房。

“那我的房子是在分洪区里边还是外边？”他指着前方某处问道。不久后他发现自己买房买在了分洪区。因为老城区房子太旧，“新楼盘都在堤外，是电梯房，比堤内的还贵些。”

除了紧张一阵，他也没有表露更多忧虑了。对于荆江分洪，住在堤外的很多人都表示：知道自己住在分洪区，但是不担心。油漆店的女主人徐园说，“可能是小地方人没见识吧，我觉得安全感还挺高的呀，那么多年也没见过分洪”；汽车修理厂的老板陈俊说，“万一出事，人先跑了就行，淹了就淹了呗”；建材店的老板邹云说，妻子家新盖了房子，就盖在泄洪区内，至于自家的店，“都是钢材，水里泡一泡也坏不了，不像人家开超市东西不禁泡”；而开了20年小超市的杨清华则说，“98年洪水那次，店里的东西一早就被抢购空了，没事，我不担心。”

周宜红的家在安全区围堤外的一条巷子里，一栋外墙是白色瓷砖的漂亮小楼。“我一点不担心分洪，”她一脸笃定地告诉我。“我已经在这儿住了50年，从来没分过。”

公安县地势北低南高，斗湖堤镇在其高处，海拔30米左右，而长江分洪后最高水位是42米，这意味着一旦分洪，地势最高的这里，水深也可能会达到12米左右。但是，荆江分洪区里的人们常年住在分洪区内。在这里住得太久了，人会忘记分洪这件事。像狼来了的老故事，狼一直没来，威胁似乎便不存在。

胡红艳的丈夫则告诉她：公安县的工业园区、公安县交通局等政府机构以及新修的医院、学校，都在分洪区内。“要淹也不是一家的事，怎么可能都让它淹了。”

“我们这边，谁都知道要保武汉，荆州和江陵不能倒，如果说水位大，肯定要炸我们这边。讲闲话的话，也没听哪个说不公平，98年基本都经历过，是天灾，又不是人为。保大丢小，没什么怨言。”邹云说。他关注，但是不担心，“转移就是了。”此刻他躺在店铺内间的躺椅上，吹着风扇，公安县的天气尚是燥热，空气中感受不到一丝水汽，当天长江沙市站水位回落到40米以内，洪水这事显得相当遥远。

“没几家企业要开几百上千年”

荆江分洪区最北端的荆江分洪进区洪闸北闸，现在已经建成了一个旅游风景区，除了进洪闸，“九八抗洪预埋炸药现场”、“朱镕基总理发表重要讲话处”等都成为景点。周末时，景区内尚有游客打着遮阳伞，成群说笑走过。这是历史的见证地，但并没有成为历史。由于国家防总强调“今年发生大洪水的可能性很大”，应以防御“98+”长江特大洪水为目标，6月份，北闸这两年第一次有部队进驻。任务很明确：荆江分洪区开启时，部队负责爆破北闸北面1.5公里外的拦淤堤，而北闸管理处则负责打开闸门。

保卫荆江大堤、江汉平原和武汉市的安全，这是荆江分洪区存在的意义。长江上游水量过大时，如果不分洪，荆江地区会有灭顶之灾，还会殃及武汉。然而，如果分洪，公安县县域范围921平方公里的面积将被洪水淹没，整个公安县61.2万人中的40万人要面临家园被淹、转移安置的命运。

公安县内的荆江分洪蓄洪工程管理局（简称荆管局）便一直在为分洪的命运做准备。这个机构的首要职责便是“对荆江分洪区、宛市扩大分洪区、虎西预备蓄洪区和人民大垸分洪区的分洪转移安置工程实行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统一管理、统一调度”。每年，荆管局都需要制定各分蓄洪区分洪运用预案 ，而今年由于“98+”洪水形势严峻，预案比往年提前一个月完成。

“外松内紧”，公安县荆管局办公室陈主任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工作。从5月到10月，几个相关机构都会24小时值班，以保证政令通畅。而对外，又不希望制造出过分紧张的氛围。他说，上海一家媒体的报道“有点夸张了”，但是拒绝透露具体是怎样夸张，也不肯透露他对今年是否有可能分洪的看法。

在不必分洪的这些年，公安县一直在谋求发展，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公安县城区规模较1998年扩大了10倍，青吉、孱陵两大工业园都修建在分洪区内，公安县交通局、国税局等政府机构建在分洪区内的孱陵大道沿线，新的医院、学校、楼盘，都在新城区建立。这个县城似乎也把它的发展置于不会分洪的前提之下。

而另一方面，人口财产的登记和补偿沿用的仍是2000年国务院发布的《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法》，办法中明确的赔偿内容限于住房和农业生产相关的水毁损失。荆管局工程管理科职员补充了两点，一是登记范围是3层楼以下的居民，另一点是工商业不在登记范围内，“我们也提出过疑问，看能不能把工商业这块补上去。”

分洪区原先的设想是发展农业，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调整产业结构，控制人口增长，有计划地组织人口外迁”，这是写在上述办法中的总则之一。陈主任分析，三峡大坝修好后，荆江分洪区启用的概率要降低很多，政府相对也会给予一定的优惠条件，因此不少企业愿意在分洪区内发展，承担损失的风险，“毕竟没有几家企业说要开几百上千年。”

巴不得不淹

公安县人很为他们的发展自豪。在一个外地人看来，他们活得实在不像分洪区里的居民。这个县城似乎全无牺牲者的颓废，反倒发展成了一个非常正常的、消费水平甚至高过一般县城的城镇。街道上路虎、宝马这样的好车并不罕见，斗湖堤镇当地人颇为自豪地向我介绍，“公安县人消费观念比较超前，会挣钱，也会花钱，不像景德镇，那么有钱的大老板，穿得特别朴素，车子也一般，财富都藏在家里。”他也顺道点评了下武汉，“你们武汉的排水系统做得不好，年年看海，公安县就从来不淹。”

“可是武汉肯定没事，要是保不住了，先淹的不还是公安县？”我问。他答是啊，然后沉默。

而另一边，武汉的亲友违背了出差期间少联系的原则，频繁致电，要求我赶紧干完活离开，“公安要泄洪的，不安全。”

这里大部分时候像一个正常的、颇安逸的县城，不聊分洪的事，人们关心的事情和其他地方没两样。周宜红说，除了分洪，这里什么都好，要是我搬到别的地方，还承担不起这样的生活水平。

花卉市场的90后老板张浩辉则向我抱怨生意难做，他的大主顾是生意人和官员，现在消费能力明显下降，“生意差了很多。”

这段时间县里也在忙着防洪。前几天，玉湖湖口闸第三次开闸泄洪，据说还有降雨，负责分洪的毛家港水管所所长彭涛一脸疲惫。前段时间，章庄铺镇牛浪湖全线超警戒水位0.4米，一段650米长的干堤出现25处清水漏洞险情，镇里的陈副书记守在充斥死鱼腥味的湖边，无论是险情还是问询险情的人都让他不胜其扰。他们所在的乡镇幸运地处于安全区，可脸上的愁闷却是只增不减。

降雨还是令人忧心。张浩辉说，这个月9号，他刚从广州赶回来，因为听说家里下雨，没敢进货。他的种植基地在江边的田里，雨水一下，恐怕会有内积。这几天天晴水干，他决定再去趟广州进货。

“江水没涨，应该不会分洪。”张浩辉说，他也承认，万一真的分洪，他也没什么办法。“店里的货大概只来得及运走三分之一，基地的田肯定就没了，损失大概三四十万，我这几年就等于白干。”

肥料厂老板胡红艳的丈夫开车到江边看了看，然后放心地告诉她：“江水没涨，没事。”并给她科普了武汉内涝的概念。1998年江水快要没过堤，而现在还差几米，这个事实让胡红艳暂时放下心。雨水仍然给她造成了损失。她的化肥厂往年能卖出一万吨肥料，今年只有五千多，供应商不敢进货，告诉他：农民怕蓄洪，不敢下肥。

她提到其他并不着急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损失。” 至于她自己，“我巴不得不分洪。”他们在家里为分洪的事着急，孩子说，多买点粮食屯着。胡红艳笑：“她担心没吃的，我担心我的货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