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城记
2016-07-26郑莹林祎静
郑莹+林祎静
“武汉人生在长江边上,对水又敬又畏。既然选择在这里生活,所有发生的事情我都是可以预见的,包括淹水。我倒不想多看洪涝,但偶尔来一下就跟看热闹一样。没有动摇根基就还好”
柴
每年7月,武汉都有车子被淹,常亮听说过但没在意。等到去年自己的车被水没过引擎盖时,常亮呆呆站在水里,看车泡着,什么也做不了。一小时后车彻底报废。他只想爆粗,“他妈的,怎么落到我头上了。”家族里此后多了条经验——一下大雨就赶快把车挪到高地上去。
打雷下雨的时候周丽通常睡得很沉,7月6日的清早也不例外。手机静音还插着耳机,6点35分,周丽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到来电。物业催促牵车的电话惊得周丽睡意全无,她忙答应。通话仅10秒。周丽叫醒丈夫小马,他即刻起身穿衣服出门,3分钟不到。
地下车库在小区进出口的中间位置,周丽家的车位离车库入口近,小马趟过齐膝的水快速把车子开了出来,兜兜转转把车开到高地上。7点半前,又将家里另一台停在车库门口的车移走。车库门口有的人不会开车,拿着钥匙干着急也没人帮。
小马车后跟着的3辆车都开了出来,第5辆离出口五六米时熄火了,泡在路中央。一个浪打过来,车子像一条船一样漂在水面上。水继续在涨,两小时后,地下车库里的水与路面齐平。
牵完车后小马回单元楼,他站在积水里,卷起裤腿,以踉跄的姿势摆拍了两张照片。
车主们错过了抢救先机。小马事后听低层住户说,3点多的时候物业巡逻发现车库有水,街道上的水不断往小区里流,便拿着大喇叭在楼底下喊。风雨雷电之下,喊了什么没人听到。
打雷前一天晚上,有只小猫一直在单元楼门口等着,它脖子上拴着条绳子,像是从哪儿挣脱出来的。小猫一直想跟着周丽上楼,周丽从没见过它。事后回想,周丽觉得动物可能有预感。周丽对自己的预感很满意,“我这次运气好,电话接着了。该我们家的,就是我们家的。有的人物业打电话时就没醒。那怪谁呢?你车泡了活该。”
周丽所在的小区在南湖内,临近小区只有一个因地势高没受影响,其余小区都有不同程度的渍水。不远处姐夫常亮所在的小区仅外围有渍水,但对面小区水深1米5,足以淹没一个小个子。
常亮从事电力行业,他原打算8号出差,但6点起床后花了3个小时都出不了南湖片区,交通没有恢复。几天前上班时他碰到一个同事,好几天没见着他,问后才知道他被派去参加省电力公司组织的“青年突击队”。从各部门抽调二十多号人组成的突击队驻守在武金堤,每隔一小时去堤坝巡逻一遍,看看是否有管涌迹象。晚上也不间断,每6小时倒一班。
去年车子被淹的照片常亮一直留着,保险公司赔偿后还亏了10万,他要留个凭证。常亮的儿子4岁半,却老练得像五六岁的小孩。淹车之后的大半年,儿子天天念叨,“爸爸车子淹了。”常亮觉得儿子年纪小,对内涝的概念就是淹自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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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区涉水出来的时候,周丽感觉像逃难。一天没洗头,拣不会溅到水的短裤穿,也不管漂不漂亮,手上的指甲油破损了一半都没卸,出太阳后燥热,还要被蚊子叮。家里每人穿双拖鞋,三十多斤重的3岁儿子两腿盘在周丽腰上,周丽托着他的屁股还要提防他歪头挡住视线。儿子小辰见到水太兴奋了,扭个不停。
上车进入主干道,积水很深,基本上只有渣土车和越野车在走。周丽抱着儿子贴着车窗,看着窗外溅起的浪从两边散开。儿子嚷着,“冲啊!”
周丽偶尔听车里的广播,她记得“董涛说车”里讲到,涉水时,有时配置一模一样的车一前一后,前面的车过去了而后面的车没过去,原因可能就在那一朵浪花。一朵浪花正好扑在进气口了,车就憋熄火了,准完蛋。周丽认为,运气占很大部分,没什么技术含量。
尽管运气不错,平日十几分钟的路程小马还是开了两小时,太堵了。路上只有一个协警。周丽一家分食了一根冰淇淋,那是她早上开冰箱看到就顺手带上的。
3天前天气预报和武汉市政府曾短信提醒有雷暴,周丽想着最严重可能就是断水断电,生活用水受污染,她没料到持续了几天的雨会在这天凌晨爆发,达到巅峰。据武汉市防办当天上午10点半发布的消息,武汉全市中心城区加东湖高新区共出现了约150处渍水点。暴雨导致全城停课,企业调休,上百条公交线、长途客运线停运,部分地铁站停止运行。
断水电后的第一天周丽家没挪窝,他们去了趟被淹的配电房问抢修工人什么时候能恢复电力供应,问的人太多了,工人摇摇头哗哗哗趟水走了。
吃完速冻饺子、面条凑合做的午饭后,周丽下楼买蜡烛,店主连连摆手说抢光了。走了很远,周丽才买到3根红蜡烛撑了一晚上。
小时候停电周丽玩折纸,还可以玩蜡烛,平常大人不让玩火。她的手从蜡烛上穿来穿去,穿来穿去。“现代人习惯了有电有水,停半小时就会怨声载道,就会觉得,不该。我们在城市,怎么能停我们的电呢?”周丽已经不能从停电中找着乐趣了。第二天物业发了两根蜡烛,但周丽家已经收拾好准备搬出去一礼拜。他们要去的是周丽的婚房。
周丽生于武汉,婚房所在的长江紫都一期交通不便,出门能乘坐的只有564和566两路公交,有时得花上一小时才能等到一辆车,有时一来就是三四辆。碰上某个路段堵了也完全没招,没有岔路,上下不能。生小孩后一个人应付不了,周丽一家三口住进了母亲家。母亲在2005年跟父亲离婚了,一个人住。
不计较的话,这场内涝对周丽家的影响细想起来就是没吃到饭,饿太久人有点晕。等到在婚房安置下来,做饭时已经是晚上5点了,午饭没吃,周丽饿得发抖。清扫屋子的母亲手也没了力气。冰箱里容易腐败的食物被带了出来,冻品留在冰柜里,周丽晚上睡觉才想起。
第二天,周丽和小马回原小区拿剩下的食物。下楼后,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腥味。周丽发现房子有沉降,外墙贴的瓷砖被挤了下来。
开车经过鹦鹉洲长江大桥时,周丽感慨,晚上开灯后桥很好看。另一头正在建的杨泗港长江大桥停工了,所有在桥墩上施工的工人都被转移出来。路上有赤裸上身的男人骑摩托车驰过,背上都是火罐印子,拔得像个核桃脑袋。
路边留做防汛备料的土方被挖了一大半,平日标志警告:严禁动用。土方堆了两年多都没动过,上面全是草皮,现在成了个大坑。路边还立着块标语:水深路险,请投亲靠友。
抵达原小区后,地下车库还在往外冒水,声音嘶哑的小区主任告诉周丽,还有十五六台车子泡在水里。周丽回家后直奔冰箱收拾食材:奶酪浪费了,蜂蜜柚子茶就剩半瓶了,饺子没法要了,可惜了一块好肉。她扔一半留一半。
直到10日,武汉市农副产品进货重要渠道之一的白沙洲大市场正门仍然是一片汪洋,附近就是青菱河。暴雨那天市场内卖包子的卖出了七八百个,27岁的小雨站在齐大腿的水里,叫卖从云南拉过来的装箱菜,腿泡烂了。小雨做蔬菜批发6年,她专卖反季节的外地菜,上海青、油麦菜、韭黄。这个季节,武汉即便没有暴雨本地菜也供应不多。
市场里到处是成堆的洋葱——一种便于保存的蔬菜,在水里泡过后剥掉一层皮也能卖。小丽穿一双拖鞋,小腿上溅了许多泥点。找到自家运货的车后,拖鞋成了她与搬运工人的调情工具。工人让她把脸伸过来看看能不能打烂一双拖鞋。
冷库在水里泡着,小雨家还有两三百箱菜没法运出来,新送来的菜也放不进去,太阳暴晒之下一天损失一两万。小雨让来提货的菜贩担待一些,这两天货没法齐全。问小雨现在卖出一箱菜能赚多少。 “你该问我亏了多少。”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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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周丽家之前,听说我要进南湖,出租车司机都不情愿。在打车软件上加了调度费后才有人应车,还需事先答应:一旦堵车严重就得中断行程,自己走。
第一位司机告诉我,硬闯南湖的司机不是脑袋进水就是有钱任性。6日那天,他所在的车队几十台车只有两台在工作,工作的原因是出来时不知道外面淹成什么样了,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
没出车的司机一天损失一百多的租子钱,他们在家劝出车的司机回家,却被“生意做不完”的消息刺激。那天司机也不愿去南湖,从南湖到机场的调度费开到200块也没人接单。“进不去有什么用。相当于你把钱放在一个玻璃箱里,我拿不到。”司机说。
6日过后司机手快接了个单,发现是从南湖出发后他提前告诉乘客,不知道多久能过来,得等着。1小时40分后他开进去了但没接到人,那人取消了行程。司机抱怨,不去了也不说一声。转念一想,即便接到电话他也掉不了头,死路一条。
1998年,这位司机才十来岁。他是武汉本地人,洪水情形他记不得了,但记得2008年那场冰灾。08年他在长沙跟人合办公司,结果回不来,几个人为了包饺子跑去买棵大白菜,40块一棵。
第二位司机是个沉默的大叔,上车10分钟后他问我有没有看到汤逊湖的消息。他听说汤逊湖别墅群被淹后心情很好,想着自己反正没钱买湖景房,不会遭遇同样的危险。载客时他从不冒险涉水,但相信自己的车技,“只要小车能过的地方,出租车就能过。涉水时用最低档,控制转速在2000转以上,只要水不把排气管堵住就行。”
毫无意外,第三位司机6日那天也没出车,他喝酒去了。早上8点在微信群招呼二十来个朋友聚聚,等见到面已经是下午两点,还有两个没到,因为家里的妻子不敢趟水过来。司机觉得“到了的才是真朋友”。
常年在武汉梅雨季节开车,司机知道如何最快从拥堵中脱身:如果前面刹车一片,肯定是积水了,不要跟太猛,保持两个车位。感觉到不对劲就和乘客沟通,一经同意,有机会就掉头走,闪人。
谈到住处,司机骄傲地介绍自己住11楼,7日那天他牵着条小狗去地下室,发现都是干的。从前他住在另一个小区的一楼,66个平方,两室一厅。跟中介看房时中介要求只能晚上看,他没多想。价格满意,他很快付款拿钥匙进房。开门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灯开关。采光不足,妻子心凉了半截。
一到梅雨季,家里墙上就泛水珠,从底下开始返潮,蜈蚣、蚯蚓乱爬。司机用袋子装好黄沙、泥巴,放在家门口防汛。尽管没被淹过,但他一听到天气预报说有暴雨就犯怵。“这辈子我都不住一楼了。”司机心有余悸。
武汉房价上涨,6年后,他以44万的价格卖掉了当初11万入手的房,搬离小区后住进了87平方的电梯房。
离目的地还有4.8公里,看到前方车辆都掉头后,司机不愿再往前走,他认定有积水,让我找高点的车载一程。他指导我,“堵车是好事,你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这正是找新闻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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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武汉大学附近八一路隧道积水导致道路堵塞,直到10日水才得以排尽。此前路上行人大多不会错过机会掏出手机拍照。
5日晚上那场雨开始下的时候,武汉大学教师刘静慧就感觉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有她负责监考的一场期末考试,凌晨过后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后来她看了统计,那晚每个小时有两千多次闪电。
刘静慧家在校内北三环地势较高的山腰位置。当她下楼时,一楼台阶漫上了水。再往下踩一步,水顺势没过了脚踝。雨下了一整夜,山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淌。后来她才知道,住在南湖住宅区的同事刚生了双胞胎,因暴雨被困三天三夜后,找人借船才划出家中。
害怕路上有突发情况,刘静慧提前从家中出发,8:30的考试刘静慧7:40就抵达了考试地点。一路上她用塑料袋谨慎包裹好试卷以防被打湿。顺路去食堂吃早餐时,她听卖包子的师傅说因为下雨而来晚了,5:30才到。问过往常情况后,刘静慧第一次知道食堂师傅是凌晨3点多开始干活的。
当刘静慧换掉拖鞋进入教室时,十几个冒雨赶来的同学已经坐定,大部分穿着拖鞋,教学纪律规定的“不能穿拖鞋进教室”此时似乎已不适用。一小时后本科生院发出通知,安排在6日上午的课程或考试可以申请延期,因暴雨可以停考的情况刘静慧从教20年来还是第一回见。
这场原本有72个同学的考试最终65人按时参加。考试过后同事冉华在班级群里说:“很多年以后我们会淡忘很多事,记得的是一次不再重复的考试。”
暴雨过后,刘静慧从新闻发布的武汉市卫星图上看到了近些年来的填湖造地状况,在武汉生活的三十多年中她见过不少湖泊的消失,她回忆,“武大计算机学院那一块实际上以前是一个小湖泊,被填了。茶港那一片以前是湖,现在都没了。”
武汉大学文学院学生柴笛当天早上醒后,听QQ空间里有人说桂园七舍被雷劈了,有人触电。她不知真假。没过多久,她又听说桂园六舍的配电室被淹,看到网上出现了很多描述武大处在孤岛状态的图片。武大校内只有地势低洼的工学部寝室被淹了一个,其他地方没有大面积的渍水,但校内超市的货物还是被惊慌的同学们一抢而空。
雨势并没有随着黑夜的逝去而减弱,朋友圈中“到武大看海”、“武汉海洋公园”、“东湖水上漂”的戏谑演变为担忧,柴笛慢慢有了这样的觉知:事态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柴笛一直有存零食的习惯,她庆幸不用加入囤货的队伍。
停水停电时间过长,柴笛选择到另一个宿舍区的同学寝室去避难,蹭空调、热水。其他同学可选择的方式也不多:朋友家留宿、到旅店住宿、坚守在寝室。学校“希望大家留校、尽量不要外出”的通知下达了一次又一次。
孤岛状态适合用来形容武大正门牌坊当天的情形。据武大珞珈门值班的保安汪广飞回忆,凌晨风雨雷暴肆虐,当他早晨7点钟从宿舍到值班室时,空调、电脑、监控设备都泡在水里。身高1米7的他趟水而过,水位漫过停车杆,差一点及腰。夜间停靠在路边、车主还来不及牵走的汽车浸泡在泥水里。
当汪广飞通知保卫部时,上级要求他和同事把那些设备抢救出来。但水太深了,他害怕被电到,不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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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一名学生于6日乘坐从洛阳发往武昌火车站的火车,原定中午抵达的车傍晚才到,延误了六七小时。武昌火车站部分车次停运,大部分售票窗口都在办理退票。广播通知,退票不再收取手续费。
当日,帮人搬行李的大爷搬了10趟,是平时的两倍,一趟10块。那天行李都是湿的,没人砍价。凭借在匆忙的人群中低头寻找的习惯,一位卖水和凳子的大姐共捡到70块。
距武昌火车站5公里远的恒安路上,裤腿卷到大腿根、在低头搅水的通常有两种人:一种捡牌照卖,100块一张;一种找自己的牌照。我问附近的商户路上的水为什么还没被抽走,几个人都反问我,“为什么要抽水?管不过来。”
一位正在换拖鞋的大叔告诉我,前方200米是十字路口,左边路口不通,右边也不通。直走多远?“嘿,你就一直走!”一个6岁的小孩坐在母亲单车后座,他从嘴里拿开冰棍笑道,“这么深的水,哎呀!”母亲边推车边后悔,“我有病啊今天跑出来。”
每当车子试图冲水而熄火时,一家修车店的3个年轻人都会“哈哈哈”大笑三声。一辆后车窗贴着“在路上”的小车也不能幸免地在半程中熄了火。两天后,这段路上被淹的车大部分晾晒在修车店旁,但店里招来的生意只是两三台,修好一台至少得一礼拜。
修车店26岁的店主小章穿一件印有“beach”字样的T恤,带两个20岁的徒弟在店门口舀车里的水。3人挥舞剪掉一半的康师傅绿茶瓶身。完工后他们用艾草加盐洗澡消毒。
白天,师徒三人会边修车边饶有兴致地看路上的状况:
一辆雅阁冲到水中,突然一辆路虎开到它前面停了下来。雅阁一踩刹车就熄火了。路虎车主调头就走。
公交破坏力极大。电瓶车往前冲时,公交一过它们就倒了。自行车也是,公交一来就翻。
两人用木板拖菜送去餐馆,大车过去浪一打全翻了,周围人都帮忙捡。刚捡完一辆大车过来,又掉了。
想搭车的很少有人带,都自身难保,谁要管。
停电的第一天晚上,半夜热得不行了,两个徒弟一个把早上买热干面时借的水剩下的一点点泼在了地上;一个费了8G流量用手机看剧助眠。停电后小章店里天天用煤气煮面吃,“吃伤了”。两天后社区开始供免费盒饭,鸡蛋、南瓜、黄瓜,一份配一瓶水。徒弟抱怨不发早餐和宵夜。
隔壁洗脚城老板跑过来冲小章诉苦,“每天最少亏5000,十几个服务员都跑没了。扣住工资,每天补贴20块,就剩几个川妹子留下来,在顶楼天天叫着热死了。”
小章的父母从麻城过来照料刚生产完的妻子。母亲有风湿,天天嚷着疼,要回家。中过风的母亲拄着拐杖捡废瓶——漂上岸的和乱扔的,她让儿子也去捡捡车牌赚钱。
父亲白天搬张板凳坐在店门口守店。晚上没什么消遣,他就坐在店门口看路灯。没想到这几天连路灯都不开了。
醋
给半阴生的绿植浇完水确定能存活一周后,周丽提着四大包,抱着一盒鸡蛋回到车上。对面小区一楼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初学者一下一下使劲摁键,成了泡过水的小区里难得的生机。小区内张贴着游泳班招生广告:学游泳5月份降890,6月份降690。
车在加油站排队加油,雨前加的100块的油撑过了几天。周丽从驾驶座上回头冲我说,“你中午问我这几天累不累,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啊。两栋房子两头跑跑没什么,但我挺讨厌这种感觉,狼狈,而且是被迫的。”
回来的路上,堤上隔几百米就能看到背大包小包的中老年人,从小区附近一片老旧房屋中出来。那些民宅离江边不到300米,大部分被淹,最深处深达两米,五百多户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岛,庄稼地成了大水塘。
附近的小学成了临时安置点,容纳了223名受灾居民,还有80%的人转移去了别处。223人中的大部分在6日那天被武警用五六条皮筏艇转移过来,连同一只装在开水瓶盖里头的刚出生的小狗崽。一位爷爷被武警从家里架出来,现在仍有一些年轻人穿着发放的连体雨衣留在家中不愿走。
因水量太大,尽管8台泵同时工作,排水速度仍然很慢。小学已放假,没法安排饭菜,居民吃了好几天方便面,负责人提醒我,一些人心存怨气。果然,刚推开一间教室的门我就被瞪了一眼。
换了间教室后情形大致相同:一箱红烧牛肉面放在门边,书桌拼成床并铺上一层被子,居民闲聊、玩手机或者睡觉。黑板上的管理办法要求“外地流动人口7天后走”,陪同我的社区书记抱怨,“外地人素质还是没这边高,到处乱扔。当然有的还是可以的。”
周丽在7日那天仍看见不少江边的居民站在家里的二三楼上等救援,觉得可怜,“我们顶多同情一下他们,也没别的办法。”
小马在私企上班,这几天下雨调休,上班的大多迟到,另一个住在南湖的经理当天没去公司。单位里租房住的对洪涝没什么感觉,“反正不是自己家的,淹了也有房住。”
当我问到买房的考量时,小马反问我,“你到四川买房子会不会考虑地震的因素?”
“他们也觉得地震是百年一遇。人还有一些侥幸心理,总觉得应该不会影响到自己。”周丽接话。
“真的要地震了,买哪都一样。”小马说,“买哪都倒。”
经过这次内涝,周丽开始反思,“以前没什么经验不知道,就想着要配套医疗和学校、南北通透、采光好。以后买房子要找个地势高一点的,南湖就不是首选了。”
虽然周丽成了一名暂停会计工作的全职家庭主妇,但她家几代都曾在武钢工作。周丽母亲98年的时候四十多岁,她带着放暑假的周丽和姐姐去青山的奶奶家。“那次洪水没影响武钢,房子盖得好。每年我们每个工种都派人去巡江,上班都有防洪义务,点哪个男同志哪个男同志就去。”周丽母亲说,“以前国家重视武汉,当时有个口号叫,决不能让武汉淹,武钢也不能淹。”
关于98年的洪水,周丽能记住的不多,过后才知道那是百年一遇的灾祸。一天早上大雨她准备上小学,从7层楼没电梯的老房子走到单元门口时浑身湿透了,手撑不住伞,父亲让她回去。估摸着同学们都去不了她放心地留在家里。过几天上学时她听说了住老城区的同学家里被淹的消息,一些同学的爷爷奶奶用洗澡的大木盆把孙儿从家里推到能走的地方再放下。
那时住渡口附近的奶奶家里受潮,木头晒干了继续用,顶多成色差点。住房地势低的人细软被泡,路上到处都是晾晒的物件。洪水过后马上烈日当头。
对于洪涝,周丽母亲从没想过也没被教过如何防范,她“听天由命看江堤”。周丽以前看中央台播泄洪的镜头,洪水过去,几千亩粮田没有了。但她没看过高楼大厦被泡在水里的样子。
她认为住在武汉的人都有同样的意识——怎么也不会让城市被淹。“历史上都是这样做的,洪涝最后带来的效果是什么?物价上涨。但也就那段时间。可能以前好吃的瓜现在没得吃了,因为瓜被水泡了,那我们就吃贵点的外地瓜。”周丽说,“武汉人生在长江边上,对水又敬又畏。既然选择在这里生活,所有发生的事情我都是可以预见的,包括淹水。这次不是城市内涝严重,而是发生这种事不该。我们也算经历了大风大浪,有生之年也是一种见识。我倒不想多看洪涝,但偶尔来一下就跟看热闹一样。要倒一两栋房子我就怕了,没有动摇根基就还好。”
总理到青山后,周丽的微信群兴奋了。得到中央的关注后,他们在知道事态严重之外感到了“一种荣誉”。周丽7日去商场,听到商场在放《团结就是力量》,以为与此次武汉救灾有关。小马提醒她,当天是“七七”抗战纪念日。
茶
周丽的父辈们基本都会游泳,他们喜欢去江边游,要留意渡船经过时形成的漩涡和江边浅滩上的暗流。周丽那时小,站在江边台阶上,伸脚玩玩水。等大人游够了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家。
小辰也喜欢玩水,喜欢能走水路的福特野马。暴雨后,小区里有户人家在水中放了个洗澡盆,跟小辰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就坐在盆里,她把盆当作船在划水。周丽担心小区积水脏,不让体质过敏的儿子玩。
以往儿子胆大,打雷的时候周丽告诉他“这就是雷”。小辰说他要“用枪把雷打到太空去”。这几天小辰总说“妈妈我会保护你的”,或是“妈妈不要离开我”。周丽不知道这是不是他长大的必经过程。
8日早上5点多,小辰醒来就嚷着要回家,周丽告诉他这就是家,他说:“不,风暴猎鹰我还没拿到。”他担心淘宝买的玩具,转移到婚房时的兴奋劲也没有了。周丽觉得小辰可能还不明白家的概念,她问小辰,“什么是家?”“家就是畅快呼吸的地方。”小辰答。小马解释,这句是广告里学的。
现在周丽和常亮家周边都是地铁施工点,贴着标语“今天的拥堵是为了明天的顺畅”。原定今年年底修好的地铁6号线推迟到了明年竣工。“之前总觉得修地铁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很多地方还愿意地铁修到家门口,出行方便一些,房价也会涨。现在地铁施工把本来不怎么样的排水管网要么挖断了,要么改线了。”小马说。常亮介绍,自从地铁开挖后,南湖就成了一大有名的堵点,的士司机能躲则躲。车子不用洗,反正天晴有灰,下雨有泥。
小马也在武汉长大,长途汽车站左边新修的几栋高楼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全变了。小时候他在街心花园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看到的地方,现在再去找都找不着了。以前吃宵夜他不愿去酒店,就想去江边大排档,虽然没有空调也不高级。江边现在比以前建设得好看,但不一样了。
“以前的回忆我想得起来就有,想不起来就没有。我不会触景生情,因为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景了,都被拆了。是该建设,但总得留点什么吧。”小马苦笑。
周丽形容母亲“骨子里住着3/4个男人”,她20岁进武钢,“女人干了男人的活。”周丽说,“以前她有种骄傲,国家建设离不开他们。现在不一样了。她退休后有失落感,国家不需要她。”
晚饭时候,周丽凑齐了油盐酱醋之外的其他调料,把昨天差了点的味道补了回来。餐桌上母亲回忆起在武钢当工人的日子,“那时效益可以,什么都发,鸡鸭鱼肉都有,不用买东西。孩子学费、医疗费单位都报销。夏天发白糖十斤,好多人不愿要,我拿了三四十斤糖回家给我妈,吃不完。别人给了也不好意思不要,不要就是瞧不起他。”
小马忍不住说:“国企效益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
“那是职工应得的。那时做事不做事都拿一样的工资,干活好的了不得也就奖金多几块钱。”母亲说。
一场有分歧的争论以周丽“青菜咸了。天气太潮,盐吸水后一勺下去跟平时不一样”的插话而告终。
常亮的父母最近常去堤上散步,数着台阶,看看江水涨了多少,降了多少。他们是老党员,有时劝常亮不要抱太多负面情绪,还是要相信政府。近几年每年武汉都有地方被淹,常亮打算明年在暴雨之前逃出武汉。
这几天儿子有时候问,为什么不能下楼。看他可怜,尽管空气脏、路不通,常亮还是带他去能走的地方转转。常亮估计小孩长大后记不住这次洪涝,水淹的情景他没见到,他和小辰一样还处于爱看动画片的年纪。
儿子喜欢去江边看船,常亮周末总带他过去,他们站在低处往江里扔石块打水漂。江水上涨后,常亮对儿子说:“水把能打水漂的地方都淹了。”儿子应了一声,“哦。”
隔了一会儿,儿子说:“那我们站在上面扔吧。”常亮只能告诉儿子,“上面没石头,打不了水漂。等水退下去之后我们再来。”
(感谢实习记者佘余、高佳协助整理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