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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之欢与灵魂之爱的冲突较量

2016-07-26李云

蒲松龄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爱情小说

李云

摘要:中国古代爱情小说的主题经过一系列的变化,才逐步发展为以歌咏崇高爱情为主流的模式,形成了纯洁无私、健康向上的爱情观。《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是充分展现中国古代爱情观念的三部巨作,在中国古代爱情小说发展史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金瓶梅》大力宣扬了一种肉体之欢,其间偶尔流露的真情散发出了人性美的光芒,照亮了后世爱情小说的道路。《聊斋志异》 中展现了男女两性间肉体之欢与灵魂之爱的冲突较量,其中不乏痴情之人的光辉形象,表现出对真情的歌颂与追求。《红楼梦》完成了对中国古代爱情观的大力提升与终极塑造,展现出优美、纯净、高尚的灵魂之爱,直接影响到清末民初的言情小说。

关键词:爱情;小说;聊斋志异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中国古代小说有两大系统,一为文言,一为白话,两者源头不同,发展方向也不同,向来泾渭分明。但是,从题材方面来看,两者却互相影响、交织,共同成就中国古代小说的艺术高峰。爱情婚姻是小说的主要题材之一,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道路上,爱情观的表现经历了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世说新语》中的王安丰妇大胆的提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打破了夫妻间相敬如宾的传统,表现出对夫妻亲昵情感的追求。《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女有着纯洁朴素的婚姻生活,但她是奉天帝之命为谢端之妇,并不是出自本人的选择。六朝表现真正爱情题材的小说是非常少的,直到“始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才开始大量的把爱情纳入小说之中,大写特写。唐传奇是中国古代最早成熟形态的小说,其中的爱情故事也十分具有突破传统之处。《李娃传》中的爱情故事让我们拍手叫好,《莺莺传》则让我们为张生的始乱终弃扼腕叹息,《霍小玉传》更让我们为李生之薄情而咬牙切齿。唐传奇之后,中国小说呈现蓬勃发展的趋势。一方面是白话小说逐渐从说话伎艺中脱离出来,产生了宋元话本,以及明代的章回小说;另一方面是文言小说的不甘寂寞,在传奇志怪方面产生了让人惊艳的成果。至清代,小说成为一支浩浩浩荡荡的大军,比诗、词、文等传统的文体更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在这一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小说中的爱情观也渐渐浮出水面,从一种朴素的、低级的、世俗的肉体之爱,过渡到重情、但还不能摆脱肉欲束缚的爱情,再发展到高级的、典雅的、美好的、超越肉体的灵魂之爱。爱情观念的成熟,一方面体现了中国小说的成熟,另一方面展现了民族心灵的成熟。在中国式爱情与小说逐渐成熟的发展史中,有三部小说可称为三大里程碑。第一部是《金瓶梅》,《金瓶梅》中的爱情观主要表现为感官的满足与肉体的撞击,但是在肉欲中却夹杂着真情的光芒,具有一种人性之美,使中国爱情小说按其方向向前发展;第二部是《聊斋志异》,《聊斋》打开了中国古人谈情说爱的大门,《聊斋》认识到情的重要性,但是还没有抛弃放纵的肉体之欢;第三部是《红楼梦》,《红楼梦》中展现出一种纯洁、高尚的灵魂之爱,把中国人的爱情观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境界,表现了民族心灵中爱情观念的成熟。

一、肉体的狂欢,真情的微光

“爱情”是由爱与情两部分组成的,爱是其表面的行为,情是其核心的本质,情的成份的多少决定爱情品质的高低。《金瓶梅》中表现的爱情是低级性的,主要体现在赤裸裸的肉欲与物色交换的关系中,反映了当时民族特定的爱情心理与爱情模式。在这些低级的爱情中闪现着真情的光芒。

西门庆是一个充满征服欲的生气勃勃的男子,他所爱的是感官的享受与刺激,他明确地告诉李瓶儿爱的是她的白屁股,告诉如意儿爱的是她一身的白皮肤,他对金莲说“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 [1] 255 。西门庆“听见妇人(孟玉楼)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 [1] 52 听见潘金莲弹琵琶唱《两头南调儿》就“喜欢的没入脚处” [1] 49 。西门庆还特别喜爱女子身上佩带的物件,宋蕙莲送给他一个身上戴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穂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玫瑰花蕊并跤趾排草,挑着‘冬青长青,娇香美爱八个字”“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果子吃,房中盘缠。” [1] 232 王六儿送给西门庆用黑臻臻光油油青丝,“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工夫;那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纹锦绣,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 [1] 860 ,然后不顾重病在身,去赴幽会。西门庆是一个很有钱的人,身边的女人也很多,这些小物件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他往往非常珍视、喜爱,他需要的并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女人们对他流露出的感情。即如《婴宁》中的王子服所说:“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 [2] 48 可见热衷于肉体狂欢的西门庆也是一个需要真情的人。

在与众女人的相处中,西门庆的真情时有流露。他最怕大家“散了”,官哥儿死后,西门庆一连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三夜,“夜间百般言语温存” [1] 581 ,“李瓶儿病重,他不顾恶臭污秽看护她,瓶儿死后,他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 [1] 623 面对不可避免的“散了”的现实,他的大哭是发自肺腑的。可是,他周围的人并不能理解他的真情。吴月娘就觉得他哭得过分了,骂他“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 [1] 623 这样的骂也不能阻止他真情的流露,“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 [1] 626 “看到李瓶儿尸体,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 [1] 631 。“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 [1] 638 孟玉楼上寿,西门庆想“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 [1] 756 月娘让唱“比翼成连理”西门庆让唱“忆吹箫” [1] 756 。

许多学者都看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深情,认为西门庆唯独是对李瓶儿有情的,如谭平在《剖析西门庆》中说:“西门庆在所有妻妾中最眷顾李瓶儿,原因是:瓶儿来西门庆家带来了一笔不小的钱财……西门庆为人心狠手辣,诡谲放纵,内心深处的某一角落也还有些人性的东西,正因为如此,这一文学形象才显得真实而丰满。” [3] “西门庆的情感终于在李瓶儿死的时候表现过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可是这种人情味的一面,如昙花一现。” [4] 此种认识对西门庆不太公平。因为西门庆不仅是对李瓶儿有真情,对其它的妻妾情人也都有真情体现。月娘和西门庆冷战,西门庆听到月娘的祝祷后明白了月娘的一片苦心,立刻“从粉壁前扠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唬了一跳,“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不理他,他“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 [1] 184 百般央及,直到月娘回心转意。玉楼生病了,西门庆亲自服侍她喝茶、吃药,软语温存。甚至对曾经有过偷汉行为的孙雪娥,西门庆也并不计较,还到她的房间与她恩爱,并答应她要的种种条件。对于潘金莲,西门庆更是牵挂于心,临死前“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指着金莲对吴月娘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 [1] 872 这些都说明西门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较之他周围的男性们,西门庆的怀抱是温柔的,他的心思是细腻的,而且,他的性力还是雄武强悍的,性爱的快感的确能够取悦女人,不管是贞女、荡妇,还是上层的贵夫人,下层的奶妈、仆妇。所以,西门庆是一个在当时女人们眼里近乎完美的男子。“人在发展过程中始终还是一种生物,是他在其中生活的自然界中最复杂、最有生命力的生物。他完全生活在双重管制之下。一方面他受决定他的文化发展的社会制度的客观规律的制约;另一方面他又受生物规律的支配。” [5] 30 西门庆所具有的真情品质,使他能够免于沦落为兽,显现出宝贵的人性。

西门庆被称为“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他降妇人的本领,不仅是以性力、钱财取悦女人,更是因为他投入了真情,这是当时的一般男子所没有的。西门庆是一个具有真情的人,他对于每个妻妾和情人都不是“始乱终弃”,而是“始乱终情”,自始至终的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明代是一个思想开放的社会,李贽曾说:“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金瓶梅》中也说:“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前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契扯着三四个妻小。”在解除禁欲主义的风气中,无论是男性女性都可以纵情享受肉体的欢宴。《西游记》《水浒传》这些作品中,随时都能够看到女子们淫荡的性情,不要说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这样的荡妇,甚至正襟危坐在大殿之上的女王见到唐僧也是“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并且还“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 [6] 404 丝毫没有掩饰与羞涩之心。

明代产生的“三言二拍”中很多是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作品,把爱情作为追求的理想,但并没有领会爱情的真谛。《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关于男女之情曾提出一个词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 [7] 18 以情度情是爱情的表现,但是作者不明白这就是爱情,而把它作为讨好妓女的手段。“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7] 19 郑元和与李亚仙是根据唐传奇《李娃传》改编的戏剧,郑李之间是一种真爱的表现,但作者却认作为“帮衬”。可见,明代人们对爱情观念的模糊性,亦可见西门庆身上流露出真情的难能可贵。而且,因为西门庆过度沉溺于肉体的狂欢中,以至于我们总是忽略了他内心的真情。

二、肉体之欢与灵魂之爱的冲突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曾说过一段狂话:“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1] 550 这段话招致了历代读者对西门庆的批判。有趣的是,被众人大力赞扬的《聊斋志异》延续并实现了西门庆的这一“伟大理想”。《聊斋》中既有男子娶到嫦娥为妻的故事,如《嫦娥》;也有男子遇到仙女,发生艳遇的故事,如《画壁》《天宫》《云萝公主》《翩翩》等等。

《聊斋》所展现的爱情故事中意识到情的重要性,但还不能收敛肉欲之欢。《云萝公主》中安生狎抱公主,要求欢好,公主说:“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 [2] 410 面对肉体和灵魂的选择,男性要的是性的满足和快感,而不是感情的满足,也不是精神的恋爱。由此,《聊斋》中的男子非常注重女子的色相,《陆判》中的男主人公说妻子“下体亦颇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 [2] 44 ,遂请陆判为妻换了一个美人头。《寄生》中的王孙先是爱上了闺绣,相思成病,梦到美丽的姑娘五可,立刻又转爱上了五可。《聊斋》中的男子注重肉欲,有时候饥不择食,不辩恋爱对象的真假。《花姑子》中花姑子身上本有一种醒目的香气,但是男主人公却与蛇精变成的花姑子交合,差点被害死。《阿绣》中仆人都能看出阿绣的真假,说狐女阿绣“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 [2] 320 而男主人公与假阿绣欢爱数次,乃至于真阿绣归宁之日,狐女阿绣就来做替身,并且习以为常。《素秋》中素秋与夫生活三年,但每次床第都是以婢代替,丈夫却分辩不出来是妻子还是丫环。其实并非分辩不出来,而是在他们心中无须分辨,或者,即使分辩出来了,也会将错就错,《嘉平公子》中的鬼女就大言不惭的说:“君欲得美女子,妾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 [2] 519 因为他们追求的是肉体的欢爱,只要是一个美丽的可以满足欲望的女性身体就可以了,至于她究竟是谁,却是不重要的。

《聊斋》中的男子往往爱得很泛滥,没有操守,他们表现出的欲望也是没有止境的,即使是得到了天宫的仙女,月宫的嫦娥,也都不满足。如《天宫》中的郭生遇到仙女,与之产生了性爱,然后又引诱了仙女的丫环。《嫦娥》中的宗生,得到了嫦娥还不满足,还得到了狐女颠当。并让嫦娥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宗生大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2] 345 可见“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是当时男子们一个普遍的愿望,透露了男人们永无止境的性欲望。《萧七》中的徐继长,得到萧七娘之后,又想得到萧六娘。《胡四娘》中的尚生,先与三姐有了性关系,又与胡四娘有了性关系,然后又与骚狐发生了性关系。如果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发生变态,如《侠女》中的顾生对侠女一见倾心,但是侠女却“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他就在一个狐精变成的狡童身上发泄性欲。由此,男人们往往像性饥渴的患者,为了性的满足甘愿牺牲健康乃至性命。如《狐女》中“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 [2] 498 如《莲香》中桑生贪恋鬼女的美色,夜夜与其交欢,到最后“缠绵不可复起”,为了一时的性满足而不惜代价,眼看就要丧命。

比之众多好色的男性主人公,《婴宁》中的王子服是最体现“情痴”的一个人物,他一见婴宁就产生了强烈的爱恋,以至于相思成疾,后来他去寻找婴宁,找到之后“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而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此时此刻,他的感情纯洁、炽热,只要能看到婴宁就很满足,并没有其它想法。但是,这并不能排除他爱情中肉欲的成份,后面他向婴宁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 [2] 48 他爱婴宁,希望能够和她共枕席,完成肉体的交欢,当然,在这段爱情中是以情为基础的,达到了一种灵肉的结合。所以,王子服是《聊斋》中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性主人公。

比之众多的女性主人公,《香玉》中的绛雪是最具思想与追求的一个,绛雪追求的是精神与灵魂之爱,拒绝肉体之欢。她明确告诉黄生:“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2] 507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中,绛雪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情感理想,一方面是黄生对她的纠缠,另一方面是香玉对她的恳求,让她被迫“日日代人作妇”。从黄生和香玉对绛雪的要求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是不能够理解那种纯粹的精神之爱的,只有真实可感的肉体之欢才能让他们满足。所以当“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 [2] 507 ,无论是香玉还是黄生,都不能超越肉体而达到精神恋爱的高度。这些都说明,情虽然已经浮出了水面,成为人们有意识追求的理想爱情,但是成为现实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人们更多的还是停留在感官的爱恋上,只有少数的痴情种才能够达到灵肉结合的境界。但是,《聊斋》中屡次强调的“至情”已经成为爱情小说的基调与主旋律,对后世爱情小说的发展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

三、心灵的知音,爱情的赞歌

明清两代产生了大量的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小说,但是如《肉蒲团》这样的作品,无非是进一步滑向肉欲的深渊,并没有突显出情的光辉。直到《红楼梦》才展现出一种纯洁高尚的灵魂之爱。《红楼梦》中的爱情观念,虽然也受到了《西厢记》《牡丹亭》等戏曲的影响,但西门庆的软语温存,王子服的痴情,绛雪的“以情不以淫”明显对其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如脂砚斋评《红楼梦》“深得《金瓶梅》壸奥”(第十三回),清代如兰皋居士《绮楼重梦楔子》云:“《红楼梦》一书……大略规仿吾家凤洲先生所撰《金瓶梅》,而较有含蓄,不甚着迹,足餍读者之目。” [8] 266 诸联《红楼梦评》云:“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嫚之词,淘汰至尽。……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 [8] 268 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云:“近世演义者,如《红楼梦》实出《金瓶梅》,其陷溺人心则有过之。” [8] 289 近代如包柚斧《答友索说部书》云:“《红楼梦》之脱胎《金瓶梅》,善脱胎而已几于神化者也。” [8] 329 都指出了《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关系,而且还特别点出了《红楼梦》与《金瓶梅》写爱情之间“蝉蜕于秽”的关系,即《红楼梦》摈弃掉了《金瓶梅》中朴素的爱情观念与污秽的情爱描写,把爱情升华为一种审美的艺术。

警幻仙子对宝玉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9] 36 可见作者对于爱情有较为清楚的认识,把爱情划分为低级的与高级的之分,低级的爱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这是对西门庆、宗生等男子的典型写照。高级的进化了的爱情则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是精神与灵魂层面的恋爱。

《红楼梦》“以情说法”,重写“情痴情种”,表现出来的爱情是纯洁的、平等的、专一的。“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有的是情,而少及于性,更少及于淫” [10] 。贾宝玉对众位女儿是有情的,他平等的对待每一位女孩子,像宝钗,湘云,晴雯,玉钏,蔷官,乃至于平儿、香菱等人,他都有一种怜悯、敬重与喜爱之情。但是他对林黛玉是情有独钟的,所以他曾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把林黛玉认作自己的知已。许多女儿对宝玉都有一种朦胧而又纯洁的爱情因素,比如宝钗,她对宝玉明显流露出感情是在宝玉挨打之后,“‘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9] 224 宝玉在宝钗真情流露的关爱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愉快与满足。待林黛玉来看他时,他说:“‘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 [9] 226 宝玉自己在疼痛之中,但是却还劝慰林黛玉,既担心她跑来会中暑,又担心她为自己伤心流泪。黑格尔说:“由于忘我,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他自己。” [11] 327 宝玉处处都体现出对黛玉的关爱与操心,体现出对爱情的忠贞与专一。

直到最后他与宝钗被迫成婚,仍坚守着自己的爱情信念,“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9] 34 宝玉追求的是一种性情之爱,他期待的是精神上的知音,但只获得了“齐眉举案”的、金玉良缘的世俗之爱,回到了夫妻相敬如宾的传统老路上去。

无论《红楼梦》中的爱情追求有没有实现,都表现出了对崇高爱情的执著追求,表现出了高品质的爱情。中华民族在经历了《金瓶梅》的宣扬肉欲,《聊斋》的肯定真情,直到《红楼梦》才完成对于爱情的理解与认识,有了一种全新的高境界的精神之爱与灵魂之爱。《红楼梦》是中国古代爱情小说的成熟作品,展现了民族心灵的成熟,达到中国爱情小说的巅峰,到了一种难以为继的艺术高度。后世爱情小说大多对其有一些模仿,而且《红楼梦》爱情观念的影响不只是在文学方面,还在社会方面,晚清时梁启超批评当时社会“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12] ,可见《红楼梦》产生的社会效应是非常强烈的,影响到中国人的爱情观乃至人生价值观。在言情小说方面的直接影响则是产生了苏曼殊《断魂零雁记》、吴双热《孽冤镜》、徐枕亚《玉梨魂》等以爱情为至上的纯美之作,徐枕亚在《玉梨魂》中说:“梦霞幼时,冰神玉骨”“于诸书中尤心醉于《石头记》”,且认为“《石头记》一书,弄才之笔,谈情之书,写愁之作也。” [13] 167 这些小说在人物对爱情的理解和追求上,明显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因篇幅所限,恕不能在此展开讨论。

参考文献:

[1]兰陵笑笑生.刘心武评点《金瓶梅》[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2]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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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范国恩,陈行慧,译.北京:三联书店,1985.

[6]吴承恩.西游记[M].济南:齐鲁书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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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7.

[9]曹雪芹.红楼梦[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0]杜贵晨.《红楼梦》是《金瓶梅》之“反模仿”和“倒影”论[J].求是学刊,2014,(4).

[11]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2]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小说理论资料(1897年-1916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9.

[13]徐枕亚.断鸿零雁记·孽冤镜 玉梨魂[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Body Love and the Soul Love

——On the Theme Evolution of the Ancient China Love Novels

LI Yun

(Jingu College of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384,China)

Abstract: After a series of changes,the theme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of love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the mainstream model which sing the lofty love and formate the pure and selfless,health to the concept of love. The Golden VaseLiaoZhaiZhiYi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were fully demonstrated the concept of love of the three masterpiece,had a milestone in the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ancient love novel. The Golden Vase vigorously promoted a kind of body carzy. During The Golden Vase occasionally revealed the light of true feelings and the beauty of the human nature,which illuminated the road of later generations love novels. LiaoZhaiZhiYi showed the conflict and contest between the soul love and body love of the men and women,many of whom were glorious images and showed true praise and pursuit.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had completed the concept of ancient Chinese love vigorously promote and ultimate shape,displayed the elegant,pure,noble soul love.It had directly impacted to the romantic novels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Key words: love;novel;LiaoZhaiZhiYi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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