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安东卫与《安东卫连》
2016-07-25梁东方
梁东方
日照,北方的海滨城市。在这里,齐鲁大地的豪迈与海滨的粗犷结合以后,形成的却是一种在内地人看来分明带着某种细腻味道的柔和。从这里沿着海滨向南,在不断起伏的海滨公路上再走上几十公里,就是已经接近江苏地界的岚山区了。沿路已经有了水稻,有了茶叶,有了竹园,有了些微的南方物象。那种四围皆树,中为水田的画面,很是让看惯了北方干燥的大地景象的人惊喜;而“江北绿茶之乡”的地位就更让人惊讶了。起伏的丘陵地带,村镇都选址在凹陷下去的谷地之中,只有高高的建筑顶端才露出地平线之上,显示着人工的棱角与反光,整个景象仿佛是欧洲的大地。在这里,饮食种类也明显比平原上丰富,海产品多种多样。大海与陆地,平原与山脉,南方与北方,在这里形成了难得的交汇。
基于这种地理交汇而形成的安东卫古城,与形成现代城市日照的原因其实是一致的。它们都是大陆面对大海的桥头堡和防御哨,都是傍海而行的海滨大道的咽喉,都是海陆交通的枢纽、物产转接的码头,也都是人们遥望大海或者从大海遥望陆地的最前沿。
日照是现代的城,它南面这个曾经的安东卫,是古代的城。明朝时与威海卫齐名的安东卫,如今大部分古建筑都已经荡然无存,当年的安东卫古城的样貌只能从一张当时的地图上去想象了。地震和战乱,天灾和人祸,甚至只是无意识地拆旧建新,已经将几百年前的痕迹基本上抹平了。剩下的只有山海相交的地理格局还在。有人回忆说安东卫古城是抗战后拆除的,有人说解放后还有相当规模的遗存;建设一座城是明确的,毁坏它却已经是模糊不可考的了。当地有探古寻幽的兴趣人士在博客上发文,对比着自己的古城命运,就很羡慕平遥古城,被保存下来,还成了游人如织的著名所在。而据说当年的安东卫古城遗址就在今天的虎山营房西南的竹园附近。
沿海的风貌总是内地人很向往的,这种沧海桑田地理形貌大转换的地方,总是最能调动人的情怀。不过实地在海边走一走,会发现原始的海岸上岩石被海风剥蚀,水产腐臭的味道,还有强烈的阳光与没有树的光秃秃都很快就让人失望起来。对比着海边的荒凉,稍微离开海滨一点点的城镇就格外让人垂青了。那里才是人类生活理想的所在。有内地的平原上的物产,有大海的水产,有人类聚居的荫庇与舒适、繁荣与秩序。
骑车去寻访连环画所从诞生的具体地域甚至地方,是我作为连环画爱好者和地理爱好者、自行车爱好者一举多得的神仙之旅。有的时候是有明确的目标的,有的时候完全没有,只是规定一个大致的方向,往往就真能遇到某一本连环画的发源之地。那种在自然地理中遇到了人文印迹的喜悦,那种在大地上穿行观赏过程中突然可以将童年阅读的印象对证到眼前的实际环境中去的喜悦,都是上天最高的赐予。在岚山区,安东卫的名字突然挑动了我记忆中的一个名字,《安东卫连》!
在过去的安东卫,今天的岚山区,看上去多是七八十年代以后的平板楼房,近些年集中建设起来的小区建筑也鳞次栉比,地域特色却不大能谈得上,这些建筑倒是很好地承袭着海边街市那种阳光总是有点过分,海风也一直单调地吹。这个位置上曾经的安东卫古城,海滨和山岳的地理形胜之中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曾经的林林总总,都已渺焉不再。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八路军和他们在这里展开的那场殊死之战,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关于这个地方的庞大深刻的记忆。没有想到,记载这个记忆的通俗形式,连环画《安东卫连》,后来居然成了这一历史大事近乎唯一还被传播着的记忆载体。
安东卫虽然是远在海边的堙没了的古城,但是在我们这一代人印象里却是大名鼎鼎,这源于那一本声名赫赫的连环画《安东卫连》。这本连环画,单听名字就知道是打仗的连环画,再看封面果然是负伤的战士愤怒地握着枪冲杀的场面。当时,这些元素一下就能抓住所有孩子的心,至少是男孩子的心。而且“安东卫”这个名字在“文革”中扫荡一切封资修以后的文化沙漠气氛里,听起来是很古、很带劲儿的,孩子们总是能心照不宣地一下就捕捉到这种古而带劲儿的神秘味道,马上就趋之若鹜,成为相当一段时间里大家一起追捧的明星连环画。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在头脑里构造着一幅祥和的画面:在遥远的大海边上,有一个古老的城。这个城前对大海,后对山峦,扼守交通要道,承接海内外物流;城内街市分明、秩序井然,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门按时开启和关闭,人人安详,处处随顺。安东卫这个名字,在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那一代人的印象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它能很好地同时包容孩子们对古代的想象与对现实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在现在关于日照岚山区的网页里,有相当一部分还是连环画《安东卫连》的封面与画面。这个地方与这本连环画之间,这本连环画和这个地方之间,互为印证,成功地形成了一种连环画创作与地理形胜之间的互文关系。
连环画实际上很容易和具体的地理意象连接在一起,因为连环画里的故事发生发展虽然可以虚拟地点,但是画出来的山川风貌和地理格局却很难凭空,总是要以一定的地方为参照,甚至要以具体的写生来做绘画前的参考——很多成功而有名的连环画创作都是如此。《白求恩》的绘画者到太行山去采风,《大刀记》的绘画者在冀鲁平原采风,《山乡巨变》在湖南乡间采风,等等等等,都是著名的例子。有的连环画不标明具体地点,也能从画面上判断出基本的出处;而像《安东卫连》这样在标题上就已经将地域位置清晰说出来的连环画,就只需要去寻找互相印证的地方便可以增加欣赏的兴致与回味的空间了。
后来被命名为“安东卫连”的英雄连队,是红军连队,是当时八路军的主力部队。1945年5月,这个连奉命在距敌盘踞的安东卫古城很近的地方布下阵地,展开攻防阵地战、肉搏战。战斗异常激烈,在短短的16个小时时间里,打退了1000余鬼子伪军的11次冲锋,毙伤包括敌指挥官中田俊郎在内的360余人,涌现出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战斗英雄:连指导员钟家全(在连环画中写的是钟家泉),在全身多处负伤以后坚持掩护部队撤退,最后自戕殉国;还有与五六个日寇拼刺刀牺牲的张万新、拉响手榴弹与五个鬼子同归于尽的刘德胜、肉搏战中倒下的谢有山……这些中华民族的守卫者,这场70年前在安东卫古城展开的反侵略的殊死搏斗,惊天地泣鬼神,永载史册,昭昭可鉴。寻访圣地,抚今追昔,噘嘘叹喟,顿感己之渺渺,而尚能踏雪寻梅一样地比对连环画与历史和现实的种种对应关系,正是当年英烈们所捍卫的民族独立与自由所加诸自己的最具体的福祉!
回家找出收藏的《安东卫连》,顺着这童年的旧物一下子就打开了记忆的开关,找回了童年的印象。这一本小小的连环画所勾起的是早已经在头脑里淡漠了的印象;如果不是这一本小小的连环画实物还在眼前的话,当初阅读它时那种激动情境,必然将连同童年里的那一段生活一起永远沉没掉。
《安东卫连》是部队作者创作的战史性质的连环画,整本连环画都在讲述那场著名的战斗的全过程。线条清晰有力,造型认真,细节一丝不苟,处处用心。连环画的第一幅画的就是安东卫古城的俯瞰图,山海之间一座完美的中国传统的城池,城墙之内道路街市,民居衙署庙宇,格局清晰,条分缕析,充分显示着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安东卫连展开战斗的李村,民居建筑上青砖垒成的外置烟囱,还有山墙正中的石头砌核,老瓦外檐,木头廊柱,都被画得清清楚楚。这是北方海滨民居既要充分御寒又要尽量抗击海风侵蚀的特有结构。占连环画绝大多数篇幅的战斗场面基本上是在起伏的山坡地上展开的,庄稼地、坟地、交通壕、自然沟,还有海边那种总是白云朵朵的天空,都被画得很到位。
对比连环画里所描绘的70年前的安东卫,眼前的岚山区已然难觅任何一星半点的既往痕迹。除了山海之间的大的地理格局没有变之外,古城没有了,没有墙的城区已经蔓延涵盖了周围广袤的山峦之间的众多乡村。条条道路和奔驰的车辆将沟壑与距离都填平与缩短了很多很多。没有了古城,也没有了战场。不过连环画却为那段史实留下了永恒的碑。连环画中所描绘的那些壮烈的牺牲者终极追求的,正是包括安东卫在内的整个民族的和平与繁荣。
在记述英勇的民族抗争的同时,《安东卫连》还为安东卫古城留下了历史的影像,为英烈们所捍卫的土地山川留下了永恒的画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连环画《安东卫连》既是记述光荣的民族历史的文本,也是借以穿越时光回到先人所缔造的美好家园安东卫古城的神奇媒介。《安东卫连》不仅是“打仗的”连环画,还是将打仗的目的,将打仗所捍卫的家园景象都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记录下来的重要地理文献。
这里需要说一点也许算是题外的话:再看这本连环画,发现它和很多“打仗的”连环画一样,受创作当时的社会气氛和文化宽容度的影响,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对比鲜明的同时,脸谱化也很严重;而我方的牺牲明显刻画不足,对于战斗的残酷性展示不够,每一幅画面都是我方“高大全”敌人矮小丑,似乎凶残的日本鬼子自始至终都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对于这一场在特定地理条件下对特定敌人展开的战斗的细节的独特性描绘比较少,人云亦云的“套话”所占比例很高。八路军战士弹尽以后拼刺刀的英勇无畏却也血腥残酷的场面和气氛,被有意回避掉了。这种对于我方牺牲场面的刻意回避,尽管避免了所谓伤感或感伤,但是却也失去了客观性,让整个作品的气氛中有一种怪异的至少是不和谐的轻松味道,这显然与创作者的初衷背道而驰。
其实不单是连环画,整个抗日文学,特别是抗日影视剧中也长期存在这样一种普遍的问题:总是洋溢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过分轻松,似乎在嬉笑怒骂之间、玩耍调皮之余便可获得胜利。这种倾向发展到极致,就是现在让人不齿的所谓“抗日神剧”。它们亵渎了牺牲者,是用另一种方式将殉国的英烈遮蔽与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