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叙事分析法:理论、方法与实例*
2016-07-25曹青
◎曹青
话语的叙事分析法:理论、方法与实例*
◎曹青
杜伦大学现代语言及文化学院
本文探讨话语与叙事之间的逻辑结构关系,解析叙事作为一种普遍的语言应用形式的本质特征及其构成要素,特别是叙事在话语的社会文化功能实现中所起的独特作用。通过梳理普罗普的类型化叙事结构及列维·斯特劳斯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讨论了叙事在语言应用中的普遍意义与重要的表现形式。以此为基础,本文提出了叙事分析的一种参考模式,从宏观的角度审视语言应用的叙事特征与风格。文中后半部分以西方报导中国为例,以结构主义叙事分析为方法,解剖媒体语言的叙事结构及其为话语的实现所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
叙事;传媒叙事;普罗普叙事;二元对立叙事;叙事与话语
1. 何为叙事?
简言之,“叙事” 就是叙述一个有意义的事件。所谓有意义,就是我们明白事件的逻辑关系,而事件最重要的逻辑关系是因果关系。例如,如果有人说 “下雨了”,你会想 “下雨怎么了?” 如果说 “下雨了,鞋湿了”,你便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因为 “下雨” 与 “鞋湿” 在大脑中建立了一种逻辑关系:“下雨” 是因,“鞋湿” 是果。因而我们说 “下雨了,鞋湿了” 构成了一种最简单的叙事,或叙事最小的单位,或叙事片段。若单纯地说 “下雨了”,或 “鞋湿了” 便构不成叙事,因为这两个割离开来的短语自身不具备逻辑关系。人类的大脑在处理外界输入的信息时,必须搜寻到逻辑关系,才能在大脑中留下印记,这个印记就是大脑所 “捕捉” 到的意义。当然了,我们知道 “下雨了”,或 “鞋湿了” 是指 “云中落下水滴”,或 “水浸入了鞋”。然而,这仅仅是语言学范畴内的指代符号关系,只涉及符号(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对等关系,即A=B(雨=云中落下水滴),因而只有语言学上的意义,而不具备心理认知上的意义,即建立客观世界中事与事之间的逻辑关联。“叙事” 所说的意义是以人类最基本的认知能力为基础的,即人类社会交往沟通所依赖的基本逻辑关系。人与动物最大区别之一是人类能够使用语言,人们之间的交流主要是通过语言完成的, 而语言交流的重要方式之一便是“叙事”:对事件的叙述,通俗地讲就是 “说事儿”。人们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都与“说事儿”相伴,因而 “叙事” 渗透于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2. 叙事与话语
当然,我们只以叙事的最小单位来说明叙事的本质特征,叙事片段的叠加、组合、剪裁可以编织出丰富多彩、千变万化、形态各异的“故事”,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都有其独特的形态结构,对“故事”多姿多彩的叙述风格、组织构造、编排技巧的研究构成了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学问:“叙事学”(narratology)。“叙事学”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之中。可见,人们很早就注意到“叙事”的功能及重要性,叙事与人类的群居生活息息相关,与人类最基本的言语交往密不可分。它既可以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简单对话,也可以是影院中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甚至是鸿篇巨制的历史典籍。而现当代学者所说的“话语”是指人们通过语言 (广义的语言,包括视觉语言)活动建构意义的一种社会实践,通过意义的建构,话语活动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各类关系,包括社会关系、政治关系、经济关系等。然而,话语活动所说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前面讲到的“叙事”中的认知“意义”,它含有更重要社会文化意义。“话语”根植于社会文化生活中积淀下来的习俗、传统及价值观;它生发于约定俗成的概念体系之中;它依赖于人们大脑中的所谓“概念图谱”(conceptual map)(Hall,1997)。因而“叙事”与“话语”所说的“意义”虽有“同构”部分,但侧重面不同,前者偏重认知结构,后者偏重价值结构;前者偏重形式;后者偏重内涵;前者具有工具意义,后者具有价值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话语学者可以在一部电影、一部史书中读出“话语”:对社会价值观的某种特定构建。因而“叙事”可以看作是话语作为社会实践的构造手段及实现方式。任何话语,包括宏大的话语体系都是由“叙事”大大小小的片段,一砖一瓦地构建起来的。因而叙事对话语而言,其主要功能是编织话语的逻辑结构。
3. 叙事要素:时序关系与因果关系
然而,叙事在逻辑结构编织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元素,那便是时间。时间的因素在叙事结构中表现为“时序”的结构,即叙事过程中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应注意,这里所说的 “时序” 是指“叙事者”在叙事时外加于叙述对象的“时序”,而非现实世界中物理意义上的时间先后顺序(当然也不排除这种顺序)。正是“叙述者” 可以主观地为叙述对象安排 “时序”,而“时序”又造就了事件的逻辑关系,因而 “时序”构成了叙事的核心环节。法国学者罗兰巴尔特(Barthes,1977:94)对人们司空见惯、无处不在,又不引人注目的人类叙事活动深入考察,颇有洞见,强调叙事之因果关系(causality)是通过顺序关系(consecution)实现的。巴尔特深刻之处在于通过分析这两种关系之间的互动,揭示了“叙事”秘密之所在:
一切现象表明,事实上叙事最重要的部分是人们对时间顺序和结果之间关系的混淆;就是说,在叙事中后发生的事情往往被读者看作是先发生事情的结果。
换言之,在叙事过程中,人们大脑中不知不觉发生了“错位”,即将“先后顺序”读成了“因果关系”。为此,巴尔特认为叙事便是制造“时间错觉”(Barthes,1977:99),即对事件的叙述看似顺时而叙,但其中暗含着作者主观外加的因果关系,即逻辑关系。因此,叙事中貌似客观的叙述中暗含作者的主观意图。巴尔特因而得出如是结论:叙事顺序影响逻辑结构。于是“时序”便构成了叙事意义的生发点,事件的时间顺序安排影响因果关系的理解,这也正是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所谓“逻辑隐于时序”论断之精髓所在。仍以上面例子为证,如果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屋外下雨,屋内有人洗鞋,我们对“下雨了,鞋湿了”就会有别样的理解,我们不会把“鞋湿了”必然归结于“下雨了”,因为“鞋湿”可能完全是“洗鞋”的结果,而与“下雨”无关。正是叙事者利用人类大脑的“时间错觉”,有选择地“报告”事件,叙事才能编织出人为的逻辑关系,制造“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如此产生的意义不是通过假造事实,而是有选择地“报告”事实。因此,巴尔特说叙事“不说慌”,“只选择”。
事件的因果关系十分重要,被普遍认为是叙事之标志性特征。下面我们再考察一些关于“叙事”的典型定义,进一步理解“时序”与“因果关系”的重要性:
叙事就是对一系列事件通过时序与因果关系进行符号式再现(Onega & Landa, 1996: 3)
情节就是对事件的叙述,重点在于其中之因果关系。(Foster, 1927: 130)
(叙事是)一组相互关联之事件。(Toolan, 1988:7)
普林斯(Prince,1982:66)强调描述现实世界时因果关系处于中心地位,他认为这种因果关系及其重要:
需注意,事件之间所建立的因果联系可以反映出心理秩序(比如,一个人的行为是其心理状态的原因或结果)、哲学秩序(如,每一件事都是普遍决定论之例证)、政治秩序、社会秩序等一系列之秩序。(Prince, 1982: 67)
需要强调的是,任何类型的叙事,小到日常生活中的叙事片段,大到传媒中不断轰炸的“宏大叙事”,其因果关系都是建构出来的,是叙事者为实现话语目的而设计出来的。因而,叙事可以理解为“以时序决定事件因果关系的一种文本”。有了对“叙事”本质特征的基本认识,我们便可以进一步考察“叙事”是如何在话语建构中发挥作用的。对于叙事学的研究有各式各样的理论,我们按下不表,只取最有代表性,对话语分析最有效用的几家叙事学说做一介绍,作为话语分析具体操作方法的借鉴。首先,我们探讨普罗普所提出的叙事过程中所谓“类型化角色”在话语建构中的作用,及“类型化角色”如何使叙事沿着因果链运行的话语机制。
4. 叙事结构
4.1 类型化叙事结构:普罗普叙事功能论
“类型化角色”(dramatis personae)的概念,抑或“叙事功能”的概念(narrative function)由俄国形式主义学者弗拉基米尔·普罗普(Vladimir Propp,1968)在《故事形态学》一书中提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对俄罗斯民间故事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普罗普发现民间故事中普遍存在着相同或相似的叙事结构,于是他提出了一个称之为“类型化角色”的概念。类型化角色所起的叙事功能与诸如谁讲故事,讲什么样的故事,何时何地讲故事等具体问题关系不大;它是一个相对独立、抽象、宏观、而又不易察觉的“超级”结构,因而只能通过其所起的叙事功能进行概括和定义。由此普罗普认为,所有的故事都遵循着某种根本性的规律,抑或公式。这个公式由各色各样的类型化角色构成,起到完成故事叙事功能的作用。根据普罗普对俄罗斯民间故事的研究,这种类型化角色的数目是有限的,一共有31种,主要的类型化角色包括“缺失”、“恶魔”、“英雄”“宝物”、“交锋”等。可根据它们在叙事过程中的重要性及所处地位进行归纳与分类。
普罗普的类型化角色概念被广泛应用于当代影视作品的话语分析上(Silverstone,1981,1984;Wollen;1982)。菲斯克(Fiske;1987:137)认为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的叙事形式或多或少与普罗普总结的叙事结构相似:“有时相似程度惊人,一般情况下普罗普结构与电视叙事深层逻辑如出一辙”。在对普罗普等人研究的基础之上,菲斯克(Fiske,1987:138)更提出了社会普遍流行的叙事结构存在着某种类似“普世”的因子,这一结构同索绪尔提出的“语言”及“言语”之间的关系相类似,即“叙事”为“语言”,而“故事”为‘言语’。“叙事”是抽象的,约定俗成的,受社会文化环境的制约,因而是共性的、结构性的东西;而“故事”则是具体的,个别的,由故事的讲述者所决定。个别故事实现的是“叙事”,而叙事的作用则是实现话语,强化社会的重要文化价值观。换言之,这便是话语的生产、流通及消费的内在逻辑运行机制。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现代社会中叙事现象是纷繁复杂的,并非所有的文本都呈现简单线性的叙事结构,叙事分析者应认识到叙事复杂多变的特征。例如,在传媒话语中,传媒叙事变幻多端,以调和当代社会中形形色色的矛盾,调节种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及不断变化的文化价值观。有时传媒叙事在同一档节目中融入模棱两可,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观念。正因如此,在分析繁复的现代叙事结构时可借鉴列维·斯特劳斯对叙事概念的理解,即叙事是人类社会对外部世界“二元对立式”的认识与再现。以这一叙事理念作补充,可将现代社会中的各类话语的丰富性、复杂性在叙事分析中体现出来,将话语的内部叙事结构同外部社会文化背景衔接起来。
4.2 二元对立叙事结构:列维·斯特劳斯
阿伦·邓迪思(Dundes,1986)总结了两种结构主义的叙事研究方法,即“横向组合分析法”和“纵向聚合分析法”。以上所说的普罗普分析法便是横向组合分析法的代表,而纵向聚合分析法的代表人物则是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1963,1964,1973)。列维·施特劳斯认为叙事深层结构的基石是二元对立的原则,即人们习惯于通过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认识世界,再现世界,如好与坏、善与恶、强与弱、冷与热等黑白分明的形式建立意义的坐标点,而叙事正是通过这些范畴发生意义。具体而言,他将叙事的线性结构,即普罗普所说的“类型化角色”仅看作是叙事的显性特征,而显性特征的背后则隐藏着叙事的纵向聚合的深层结构,即社会文化价值观。因此,叙事分析的首要任务是透过叙事的表层结构(文本字面含义),发现叙事的深层结构。这两种结构主义方法的不同之处在于对“语境”的不同认识,而“语境”是话语分析至关重要的因素。普罗普的横向组合分析法常脱离社会文化的具体语境,而列维·斯特劳斯则将叙事结构分析与外部社会环境结合起来,同社会生活中的根本性问题联系起来。换句话说,叙事分析的重点不在于在话语中谁说了什么,而是为什么这样说、如何说及为达到何种目的。通过对叙事二元对立结构的研究,列维·斯特劳斯试图揭示故事背后隐含的深层文化结构。
4.3 神话式与模仿式:叙事双面特征
西尔弗斯通(Silverstone,1981,1984,1986)提出的叙事理论将普罗普及列维·斯特劳斯的两种叙事观念整合起来,将现代叙事区分成两种不同的层面,即“神话式”与“模仿式”层面,这一概念将学理分析与话语文本分析结合起来。西尔弗斯通(Silverstone,1983,1984)将神话式与模仿式叙事看作是叙事分析的两种不同方法。从广义上讲,“神话式”结构与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所谓“神话”,即具有象征意义的叙事概念相通;而“模仿式”则指叙事能否忠实再现客观世界。以结构而言,神话式叙事类似于传统民间故事的讲述方式。神话式叙事又包含两个侧面,一是前面提到的叙事“时序性”;二是事件的“逻辑结构”,即社会文化价值观所决定的意义判断之逻辑依据。这两个侧面恰好结合了普罗普的横向组合分析法和列维·斯特劳斯的纵向聚合分析法。前者是历时性的,分析叙事由始至终的各阶段,反映出民间故事的结构特征。后者是共时性的,反映出神话的结构特征。时序性强调的是话语的叙事层面,其功能是保证叙事的连贯性、流畅性及易懂性。严格说来,所谓叙事逻辑并非指话语本身所具有的逻辑,而是整个社会文化的价值逻辑,话语实践正是在社会文化价值语境的逻辑框架内展开,而发生意义的。因此,话语分析的重点不应仅局限于叙事的时序性,而应扩展到文化逻辑层面。在考察具体话语的叙事逻辑时,应将外部语境纳入考察范围,并作为分析的重点。不过,神话式叙事与模仿式叙事相互关联、相互交叉,模仿式叙事的重点是令故事引人入胜;而神话式叙事则使这些故事产生意义,形成特定话语。
5. 一种普适的叙事分析模型
普罗普式叙事的因果关系通过各种“类型化角色”体现出来。例如,初始情景包含某种“缺失”,而“缺失”需要“英雄”的参与以求解决之道,但是“英雄”需要以“交锋”的形式与“恶魔”做斗争,并得到神奇“宝物”,最终取胜。普罗普提出的类型化角色,通过故事动态情节及强化因果关系使叙事意义清晰明确,避免歧义及矛盾的产生。
在现代各类话语中,强化因果关系如同向观众展示黑白分明的图片;反之,“弱化”叙事因果关系如同向观众展示一张灰暗的、模糊不清的图片。因此,普罗普式的因果关系是一个极端型的、以黑白分明的方式再现世界的叙事模型。然而在现代话语中,事件的因果关系远为复杂,并非总是清晰明朗的。例如,西方传媒在报导国内事件时,惯常在有争议的问题上持中立立场、态度模糊,为不同观点留有空间,兼容并蓄不同见解,以吸引最大量的受众。而在国际报导中,往往呈现给观众“黑白分明”的画面,而目的同样是赢得受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叙事方式形成了鲜明而意义深刻的对比。基于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传媒叙事的初步分析模型,这一模型将两种叙事风格进行对比:一种是普罗普式的叙事安排,其特点是因果关系脉络清晰,以非黑即白的方式构建话语;另一种叙事方式则与此截然相反,它将因果关系模糊化,以灰色调的中性化方式组织话语。前者以二元对立原则令故事意义清晰鲜明,后者以多维再现模式使叙事的意义多元化,而现代话语的叙事倾向则介于这两种极端的叙事方式之间,这两种话语叙事风格如图1所示:
图1 话语叙事分析模型
图中左侧所列的是普罗普及列维·斯特劳斯式的二元对立话语叙事法。举例来说,西方的中国话语作为现代性话语的一部分,常以二元对立叙事方式谈论“他文化”,而右侧叙事结构则可看作是西方对“他文化”的另一种话语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方式使得西方的“他文化”话语变得复杂,打破了普罗普式线性叙事规律。若采用右侧叙事方式则不会把东方世界描绘成“非黑即白”的样子,通过弱化普罗普的类型化角色,可以瓦解西方现代性的“宏大叙事”。非普罗普式的话语叙事并不追求意义的最终确立,而是留下多重意义,让观众自己思考。普罗普话语叙事方式建构的形象通常是黑白分明的角色,如“英雄”及“恶魔”。而非普罗普式叙事则倾向于呈现“灰色的”,即中性的形象。前者对“他文化”问题以说教为主;而后者则提出问题,鼓励观众对问题进行思考。不过,无论何种话语,现实中的叙事方式往往介于两种极端的类型之间。上图中的单维指的是经典普罗普式“非黑即白”叙事方式,类型化、脸谱化的人物活动贯穿于话语之中。这种简单化的叙事结构以好莱坞电影最具代表,“史诗般”的英雄主题常常引领着“善恶之争”,并贯穿于整个电影之中,于单维逻辑结构中演绎道德的冲突,整个过程吸纳了“宏大叙事”的诸多要素。
多维型话语叙事则处于传媒叙事的另一端:因果关系在话语建构中被割裂成互不相关的片段,无法形成“宏大叙事”的故事形态。被切分成“亚故事”及“亚逻辑关系”的叙事结构只以细节抓人,最终话语产生了不同的读解,其意义也变成多元。这类话语以松散、非线性的关系组合在一个母题之下。多维型报导多见于西方国内时事新闻报导中,而单维的“善恶之争”多出现于国际新闻报导及虚构的影视节目中。这类节目的“善恶之争”多弘扬西方“英雄”,抑或西方“进步”理念。与单维简单化叙事方式不同,多维话语向复杂化方向发展,常包含模棱两可矛盾性因素。分解化、模糊化、碎片化的特征指传媒叙事结构中,线性因果关系被瓦解的情形。“分解化”指“类型化人物”在叙事功能上由于引进与其不相容的因素而消解。例如,在冷战背景下以意识形态术语来界定类型化角色及事件非常有效。这些意识形态意义浓厚的词语在西方语境下对构建“恶”之角色很有帮助。消除这些标签式用语有助于类型化角色的瓦解,从而破坏线性因果关系,使话语意义“模糊化”、“碎片化”。
仍以传媒报导为例,意义产生最重要的环节是事件的因果逻辑关系。正是传媒叙事的因果关系使叙事的各个片段生动鲜活起来,故事情节不断推进,引人入胜。因此,时序性层面的因果关系是叙事过程中的要素,体现事件间的互动关系。西方传媒报导“他文化”过程中,正是话语结构中的因果关系决定了报导的视角、态度以及所塑造的形象。西方传媒对“他文化”的“神话式”再现是对非西方世界的一种文化想象,在西方价值语境中,传媒解读他文化时以“神话式”叙事传播主流价值观,传达社会所认可的关于“他文化”的观念及臆断。当然,对“他文化”报导过程中也强调“真实性”,然而具体的报导只能再现社会的某个侧面,既使报导同一事件,报导的重点、角度、出发点都会有所不同,报导的结果便会各式各样,这就导致了受众对“真实性”的质疑。不过所谓“真实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受众对传媒机构的信任,及对传媒所传达的文化价值观的认同。传媒所建构的话语意义的生成依赖于西方社会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体系,而不是非西方世界的客观现实。因而传媒的“神话式”叙事具有“双重特质”:一方面它表达了对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而另一方面也表达了社会维持现有文化秩序的集体意向。以下通过对英国一套电视系列片的个案分析,说明以上讨论的叙事分析模式如何有助于解析西方中国话语的结构及特征。
6.个案分析
分析的个案是英国四集电视系列纪录片《通往乐土之途》。该片于1990年七至八月在英国广播公司第二频道(BBC2)播出,讲述从马可·波罗时代到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科技及文明发展史。本个案分析侧重于展示叙事结构与话语结构的关系,特别是中国话语是如何通过特定的叙事方式得以实现的。具体而言,通过分析纪录片叙事展开的脉络,揭示片中对以现代性为核心的“进步”话语的构建,这一概念在多部纪录片中反复出现,构成再现中国重要话语特征。其二,“进步”概念是如何通过现代性话语建构的,它传递了哪些价值观、历史观及对“他文化”的态度?其三,纪录片如何建构中国及西方的文化身份话语?最后,分析的重点是传媒话语如何通过对“他文化”报导传播现代性观念,如何以“技术论”及“自由论”视角看世界;尤其重要的是,现代性观念中的工业主义与自由人文主义之间的矛盾是以何种话语策略加以调和的。《通往乐土之途》每集45分钟。第一集《和谐的代价》讲述从公元前250年至明代末期中国的历史成就,介绍儒家及道家传统。第二集《进步的发明》纪录16世纪至19世纪中国史,包括鸦片战争,同时介绍西方工业革命及科技发展。第三集《财富与权力之梦》介绍十九世纪日本学习西方经历及日本发生的巨变,并同中国进行比较。第四集《猫的颜色》讲述1949年至1989年当代史。
6.1 叙事分析:神话式及模仿式的叙事特征
6.1.1 神话式:时序与逻辑
《通往乐土之途》的神话式结构以普罗普叙事框架简述如下,黑体字表示普罗普类型化角色及概念:
1 初始(问题的设置):几百年前中国科技遥遥领先于西方,后来为什么停滞不前?叙述者试图寻求答案。
2 缺失:中国缺乏“进步”观念。
3 派遣(叙述者):画外音作为派遣者探索中国落后的“秘密”。中国自古拥有欧洲人获取财富和权力的工具,如指南针,活字印刷,天文仪及火药,欧洲人充分利用这些发明,中国却没有,为什么?
4 英雄:在抽象层面英雄角色由“进步”担当,但由各类西方个人或群体所代表。
5 难题(1):中国帝王不欣赏西方科技。利玛窦(天主教传教士)献给中国皇帝“代表基督教文化及先进科技的时钟”被视为玩物。
6 难题(2):毛泽东在一系列振兴中华的革命中失败,后果是灾难性的,特别是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
7 非分要求:邓小平领导的改革不成功,他只解放经济而不改政治,邓是虚假的英雄。
8 赠与者:西方提供问题解决方案。
9 宝物:科学,技术,民主与法治
10 揭露:画外音片尾结论:“中国农民在土地上劳作着,与数千年前祖辈没什么区别,乐土仍遥不可及”,因为中国仍然“拒绝西方意识形态”。
在普罗普式叙事格局中,一个简单而完整的中国故事被建构出来了,如同一部经典悲剧:
·起初(宋朝)中国富有、强大而和谐
·但是中国存在致命缺陷:对科技缺乏兴趣并自我封闭;
·面对科技及社会制度领先的西方挑战,中国崩溃了;
·毛泽东重振中华的努力以惨败告终;
·邓小平改革误入迷途,有天安门事件为证;
·中国的未来是个谜。
首先,这一段叙事完成了一系列话语时空转换:以时间而言,数千年中国史以“简而易懂”的方式浓缩于四集纪录片中;以空间而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西方“进步”话语过滤下,让观众既感“心安”又觉“理得”。因此,纪录片在西方启蒙时期“进步”概念图谱中“消解”了中国的“他文化”。然而,若没有叙事的第二个层面,即逻辑叙事层面,这种时空转换则不可能完成。逻辑叙事主要功能是组织抽象范畴,将观众根深蒂固的情感经验、文化共识浓缩于中国故事叙事的因果关系之中,使之产生西方语境下的文化意义。换言之,逻辑叙事根植于文化最深层的部分,将抽象概念在观众潜意识层面贯穿起来,使其不知不觉中领会故事含义。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原始逻辑思维及表达方式呈现简单的二元对立倾向;就《通向乐土之途》而言,这种二元对立表现为进步与落后、文化与自然、现代与传统、开放与封闭、大脑与身体、知识与愚昧、科学与迷信、逻辑实证与诗意神秘、理性与感性、西方与东方等差异的强调。这种对立关系或杰克·古迪(Jack Goody,1977)所说的“宏大二分法”构成了该系列片叙事逻辑基础,下图说明了《通向乐土之途》逻辑叙事层面两个维度的二元对立倾向。横轴表现技术维度的二元对立,左侧各项特征代表西方,右侧特征代表中国。竖轴表现社会维度的二元对立,上方各项特征代表西方,下方各项特征代表中国。
图2 《通往乐土之途》神话式叙事逻辑
叙事在这一逻辑结构中展开情节,使文本于多维层面生发意义。在引人入胜、目不暇接画面引领下,纪录片在片头提出问题,在片尾给予答案。以下摘录系列片第一集开场白及第四集结束语作具体分析:
《通往乐土之途》开场白
13世纪马可·波罗来到中国,见到巨大钻井平台与高耸的钻探机械。中国拥有丰富的盐及天然气资源,中国钻探自然资源比西方早整整1000年,发达的盐业只是中国各项成就的缩影,那时欧洲科学发展刚刚起步。在中国,先进的技术、组织精良、规模庞大的采掘工程不仅早于欧洲,而且相当成熟,这一切令马可·波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在西方人眼中,宋代皇帝治下的中国,俨然成为世界文明的中心,中国代表着和平、富裕、和谐。中国工艺品之美,生产规模之大,令世界垂涎。到了中世纪,中国科技处于世界领先水平。中国的丰饶与美丽,成功与财富令欧洲无限向往,中国成为他们心目中的乐土。乐土是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要维持它的完美却要付出代价。
随着解说词沉稳的画外音,画面出现巨大的高架工作台及操作庞大机械提取盐料的工人。最后一集以如下结论收尾:
《通往乐土之途》结束语
在远离北京的广袤土地上,中国农民劳作着,干着几千年前祖辈们干的活儿,矗立的长城,依旧象征着天朝大国非凡的成就。历史悠久的中国经过最近一次动荡,乐土仍然虚幻,遥不可及。与毛泽东同代的老人仍紧握大权,再次将西方意识形态拒之门外,毛泽东俯视着天安门广场,望着不确定的未来。
与画外音相配的镜头是悬挂毛泽东画像的天安门城楼,镜头渐渐拉远,天安门广场缓缓移入画面。全片结论“将西方意识形态拒之门外”与系列片首提出的论断“乐土是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要维持它的完美却要付出代价”遥相呼应,意指中国近代以来受到西方崛起的挑战,目前仍无力迎接这一挑战。片中出现了两种相互关联的符号:社会符号及技术符号。第一集以赤膊男子在钻井平台劳作为开端,这是技术符号的意象,体力劳作是自然依赖型社会的经典形象。随着叙事展开深化,这一意象反复出现,成为中国科技由盛而衰,停滞不前的象征。纪录片介绍说中国是农耕社会,不鼓励与农耕无关的发明创造,最终导致“保守”、“不变”与“内视”社会形态的萌生及发展,中国科技发展长期停滞与社会背景息息相关。片中传达的“知识”包括理性及逻辑思维,将技术符号与社会符号关联起来,即社会政策可以促进技术进步,也可以阻碍技术进步。
《通往乐土之途》的叙事链以一系列事例佐证中国科技发展“非理性”的因素,如古时朝廷观测星象(天文学)以测天子行事的成败、“天朝”宫廷将西方赠送的精密机械时钟当成皇族玩物、当代中国以“大跃进”粗放方式追赶西方。而“理性”技术观则表现为西欧挖掘、利用科技成果,催生工业革命。在这种技术观语境下,历史事件产生了新意:欧洲海外殖民扩张被视为“文化冲突”,及“谁能在知识王国里更上一层楼?”而中国的衰微被当作“拒绝西方思想和进步观念”的后果。然而在介绍20世纪下半叶中国时,另一类价值观出现了:人道主义,民主理念及自由精神。这一转变将叙事重心从中国科技停滞转向社会停滞,将技术符号转向社会符号。上图左侧范畴指西方“知识”观,上方范畴代表西方“进步”观。“进步”概念包含这两类“正面”范畴,因而叙事重心从技术转向社会层面时,欧洲殖民扩张也从“技术进步”转向“社会进步”。
6.1.2 模仿式:理据结构
《通往乐土之途》缓缓拉开中国历史长卷,第一集《和谐的代价》叙述了宋代科技成就后,推出全片论断:
《通往乐土之途》
中国为和谐付出的代价是忽略了西方社会经济变化带来的巨大能量,中国对世界关上了大门;而彼时,欧洲诸民族国家正忙不迭地打造另一条通往乐土之途,而这条大道为这个天朝大国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这段叙事构建了一系列的命题。首先,中国文化被视为保守、内向及和谐,并要为此付出“代价”;其次,中国的灾难与封闭密切相关;再次,两种(文明)通往乐土的道路相互冲突;最后,纪录片视欧洲为“世界”,流露出欧洲中心论观念。这些命题在随后三集中渐渐展开。根据古典修辞学,逻辑论证通常涉及六个步骤:问题的介绍、展开、切分(为可操作部分)、确认、反驳及结论,《通往乐土之途》大致遵循了这样的论证模式。问题介绍出现于纪录片标题部分,画面展示钻井平台,盐料及天然气开采、以及乡村、寺庙、陶器厂和丝绸厂景观等,解说词伴随这些画面提出主题。展开部分由中国乡村传统场景构成,如木制“龙脊”水泵、农人牵牛耕地、农人徒手秋收等。在科技取得巨大成就背景下,人们为何如此辛劳?实用技术为何如此落后?这无疑引起观众浓厚兴趣。纪录片以诸多理论解释历史事件构成了问题的切分、确认、反驳及结论各环节。第二集《进步的发明》主题是“技术即进步”,内容包括欧洲工业革命,欧洲屡叩中国大门,中国在西洋船坚炮利入侵下溃败。本集结尾总结道:
《通往乐土之途》
中国人并不知道他们在输掉一场竞赛,甚至没有觉察有何竞赛而言。在传教士以上帝之言及科学知识对中国皇帝三百年的传教中,一个截然不同的欧洲正在崛起。曾经被中国嗤之以鼻的夷蛮之徒将他们的旗幡插到了中国城市,西方强权令中国陷入两难境地。应该如何应对西方的进步观,如何学习西方现代科技以自卫,而又保留中华文明呢?几十年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的志士仁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问题还没有解决。
第三集《财富与权力之梦》对比中日两国对西方的态度,进一步“验证”第一集观点。片中认为日本学西方“成功”了,因为“他们觉得将西方技术及体制引进日本非常合适”。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日本有向其它文明学习的“传统”,另一方面“中国的崩溃他们仍记忆犹新,所以别无选择”。正因如此,“日本最终挑战的不仅是中国,还有西洋诸国”。如本集标题所示,日本以“全盘照搬”式学习西方,实现了强国之梦,赶上了西方,实现了“进步”:
《通往乐土之途》
日本很快意识到中国的洋务运动已误入歧途,只买机器是徒劳的,因为它们将迅速过时。日本人认为,为了赶上西方,必须引进促进社会经济全面发展的整套体系,包括社会、经济、教育诸方面。为追赶西洋强国,日本准备效仿西方发展的每个细节。对日本人而言,西方的时尚,西方的体系,尤其是西方的思想,都是赶超世界强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日本领导人对日本在世界文明等级的排位十分清楚,在他们眼中,西洋诸国处于顶级,日本位居中间,亚洲诸国处于底层。日本领导人对国家发展如此定位:日本应“脱亚入欧”,这一口号在日本意识形态领域里颇为流行。
从马修·佩里来到东京湾那一刻起,日本人就有意识开始建设军事强国,以实现在亚洲及太平洋地区称霸的梦想。当大英帝国在海外属地新加坡对日投降时,日本军力如日中天。
通过如上对日本的介绍叙事,纪录片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最后一集《猫的颜色》对中国“乐土之途”作了评判:封建王朝排斥西方,灾难严重,中国近年改革缺陷重大,只对“技术”进口感兴趣,忽视“观念”借鉴与更新。至此,纪录片的观点经过论证、推理及反驳证明是“正确的”。片尾推出了最终结论:“乐土仍然是虚幻的”,因为“掌权的老人们仍然拒绝西方意识形态”。在层层推理后,此论断为全片盖棺定论,好像种种问题都得到了完满答案。
6.2 话语分析:“技术”概念的建构
这部系列片最重要的话语特征之一,就是通过一系列叙事的剪裁组合,构建了“技术”概念的特殊含义,并将这一概念贯穿于整个纪录片之中,以技术视角将不同历史事件有机联系起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技术”话语,即以西方工业主义现代性为基础的工具理性技术观。因而,“技术”概念构成了该片神话式叙事的组成部分。以下小节对系列片中的“技术”话语进行初步的梳理分析。从广义上讲,本系列片所构建的“技术”观包含两个层面,即“技术绝对论”和“技术相对论”。前者认定技术是衡量“进步”的唯一标准,讲述的是历史上(1949年前)技术的演进;而后者将“人的价值”纳入技术概念,技术不代表“进步”的全部,只具有相对价值。技术相对论用于描述1949年后的当代中国。
6.2.1 技术绝对论
“技术绝对论”主要特征是“技术即进步”。1949年前历史事件的意义均在“技术即进步”语境中建构。社会发展被看成是“技术”进步的后果,例如,疏浚河流及灌溉技术的需要催生了中国儒家官僚阶层:
《通往乐土之途》
建设大量公共设施及防御要塞,需要大量技术人员。对这些人员的管理催生了中国最重要的成就之一:专门管理国家事物的官员阶层出现了,他们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批专业官僚。这些官僚将儒家学说作为统治依据,以它管理国家,管理改变了中国的面貌。
同样,印刷术也被看成中国治国之道的重要技术,而选拔优秀官员的科举制也由此诞生。
《通往乐土之途》
印刷术促成了另一项治国重大发明:科举制度,科举考试为国家选拔出众多优秀人才为帝国各级政府服务。
第二,技术创造财富与权威,财富和权力被当作衡量技术功用的唯一标准。财富衡量标准是消费品,而权威衡量标准则是军力,即战争技术的优越性。技术的功能是增进财富及威权,体现在打开海外贸易市场强权政治中。纪录片将欧洲科技突飞猛进,中国科技停滞不前作为鸦片战争背景。科技的落差,欧洲海外市场的开拓,及中国“拒绝”门户开放被看作鸦片战争“不可避免”的原因。就是说,技术成为财富与权力之争的最后裁决者。日本被推举为成功案例,日本实施一系列“欧化”重大革新,成功效仿西方,获得财富及功名。第三集引用日本发动战争取胜的案例,说明日本获得战争技术的能力,包括1894年和1931年的中日战争,1904年的俄日战争等。
《通往乐土之途》
所谓适者生存指的是谁最好地掌握了西方科技,尤其是战争科技,谁就可以称霸世界。
“技术”重要话语特征之一是被当作“殖民扩张”的主语(实施者),就是说,“技术”成为去人格化的“实施者”。
《通往乐土之途》
蒸汽机的力量将越来越多的英国人送往亚洲。
铸铁也有其他用途,大量高质量的铁使英国制造出更多、更具威力的枪支弹药。
配备了诞生于工业革命新技术的英国炮舰,无情地入中国扬子江上游。
英国蒸汽动力船可以驶向世界任何角落,只要那里有水。
去人格化的主语使人类对技术使用转化成技术“自身”运行的逻辑,人类对战争道义责任悄悄被抹杀,殖民主义者变成“技术”使用者,因而“技术”破坏性被中性化了,下图说明技术中性化、合理化的过程:
图3 科技破坏性力量的中性化过程
右侧所示是纪录片讲述的故事,即对历史事件的描述,属叙事模仿式维度;左侧是纪录片逻辑叙事,对“历史”作当代阐释。
6.2.2 技术相对论
第四集出现了新的技术话语,即“技术相对论”:虽然技术带来财富与权威,技术概念引进了先决条件:人道主义价值观。技术的新概念有两个特征:其一,技术与伦理相联,技术纳入了道义纬度;其二,技术本身不代表“进步”的全部,“进步”概念被延伸,包含民主、自由、人权诸观念。在这一语境下,第四集对1949年后的中国是这样描述的:
《通往乐土之途》
仅仅十年,中国人买了所能购买的所有西方技术。这是一次来势汹汹的尝试:资本主义世界凭借先进技术积累了前所未有的财富和权威,而中国试图引进所有这些技术。中国的现代化工厂配备了从日本、欧洲、美国进口的最先进的机器,生产出的消费品出口并在国内销售。邓小平曾经说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中国领导者认为,只从西方进口机器,而不引进腐朽的思想是有可能的;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西方科技与西方文化的边界很难划清。
由于技术与文化的内在联系,技术被认为有助于带来民主与自由,因此“技术”是实现人文主义进步的必要条件,技术人员便成为人文主义“进步”的关键人物。
《通往乐土之途》
他们[科技人员]是与西方有持久联系的人群,比任何人都懂得技术提高与社会进步相辅相成。因此,他们是国家现代化的领军人物。
历史的推手从技术转向技术人员,意味着从“去伦理化”向“伦理化”转变,抑或技术从强权政治向人文主义转变。第四集中,技术与社会机构的内在联系始终是重要议题:
《通往乐土之途》
高科技与文化、与政治体制有着密切联系,高科技引进将在中国发展中起重要作用。但是,如果中国体制不变,就不能吸收高科技。
技术伦理维度在另一历史事件中被着重强调,1964年中国首次核实验是在苏美签署禁止核试验条约背景下进行的,纪录片在此突显了人类社会对科技(破坏性)使用的道义责任。
《通往乐土之途》
1961年,中国着手制造原子弹。1963年,苏美签署禁止核试验条约,两国希望籍此限制核武器技术扩散,中国拒绝签约。然而,无论苏联还是美国都不希望中国制造原子弹之类的复杂装置。实际上,中国仅用3年就制造成功了。1964年10月16日,中国军队进行了第一次原子弹试验。
前三集“技术即进步”的“技术绝对论”转变成第四集道义为导向的“技术相对论”,工业主义现代性让位于人文主义现代性。下图总结了技术话语的不同维度。
图4 “技术”话语建构图
7.结语
叙事作为事件叙述方式是话语建构的“脚手架”。话语分析从叙事入手既可以洞察话语构造的微观机制,又能够梳理话语的宏观格局;既见树木,又见森林,不失为话语分析的有效方法之一。然而,叙事分析与话语分析是一种互动的关系,叙事的形态学分析往往局限于文本内部的考察,其意义有限,因为它只能回答“有什么”(what)及“如何有”(how)的问题,而不能很好地回答“为什么”(why)及“有甚关系”(so-what)的问题。而话语分析则能够回答后两个问题,因为话语分析关注的是人们言语实践中的价值取向,它要挖掘的是言语行为的社会文化动因及后果。因此,话语分析往往超越所考察的文本本身,以社会文化为背景进行分析。叙事分析与话语分析因此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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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rative Approach to Discourse Analysis:Theory, Method and a Case Study
Cao Qing,
Durham University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complex structural and logical interrelationships between discourse and narrative, focusing on the nature of narrative, its key components, application and roles in everyday sociocultural lives. In particular, it discusses how narrative serves to realise various types of discourses. Through delineating Vladimir Propp’s narrative functions as dramatis personae and Levi-Strauss’ narrative as binary oppositions, this article highlights the significance of narrative as a popular form of language use and its most salient modes of application. Based on such discussions, it proposes a macro model of narrative analysis as a broad framework to examine styles and features of narrative in a specific linguistic text. A case study of media reports on China is provided as an illustration of applying this model to uncover the structure of media narrative and its indispensable role in realising discourse.
narrative, media narrative, Proppian narrative, binary narrative, narrative and discourse
曹青,男,博士,英国杜伦大学现代语言及文化学院高级讲师。研究方向:话语研究,新闻传播学。
曹青 联系地址:School of Moder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Durham University, Elvet Riverside, New Elvet, Durham DH1 3JT, UK. 电子邮件:qing.cao@durham.ac.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