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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蒙马特高地

2016-07-22傅婷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太宰普洛斯手记

傅婷婷

台湾作家邱妙津留下的作品虽然很少,却足以让她在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文学圈名噪一时。作为台湾第一个以女同性恋身份进行创作的作家,她的《鳄鱼手记》在1994年发表之后很快掀起了一阵浪潮,成为台湾乃至大陆同性恋文学的启蒙读物。大部分人对“拉拉”一词不会感到陌生,这个词在中文里的最初使用,就来自邱妙津的《鳄鱼手记》中的“拉子”。如果说在《鳄鱼手记》中,处在青春期的邱妙津还会对自己女同性恋者身份反复纠结和自我怀疑,那么在1996年问世的《蒙马特遗书》中,邱妙津显然早已褪去了躁动和彷徨,开始了新的一段又“作”又自毁的身体和精神之旅。

如果说小说是作者和读者产生距离并保持神秘感的一种体裁,那么书信体和日记就是直击作者的方式。《蒙马特遗书》正是用书信和日记的方式书写了自己作为精神洁癖者对爱情、艺术和死亡的态度,把自己不想为人知的一面记录了下来。书中充斥着难以说出口的情感、被压抑后爆发的情绪以及精神的独白。1995年6月,刚过完26岁生日不久,邱妙津就像是玩了一个大大的游戏,选择了在巴黎的留学生宿舍用水果刀刺胸自杀。友人将她的遗作整理成了《蒙马特遗书》,她再次成为同性恋界和文学圈的热议话题和传奇人物。

《蒙马特遗书》中的经历与邱妙津的重合度相当之大,可以说是这一时期邱妙津的心理层面的一部自传。其中关于爱情发展的具体事件的陈述很少,以致读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打下了如此炽烈的情感的基础,“我”所挚爱的甚至为之去死的人“絮”也像是一个影子,所能知道的只有“絮”值得被爱的“纯粹性”、对“我”同样热烈的情感以及后来的背叛。可是所有的这些省略,并不会耽误“我”的痛苦会侵入读者身体并晕染开来。

20多岁的年纪是青春的激情最旺盛的时期,邱妙津在巴黎留学,同时游走在台湾和东京。台湾,是她和挚爱的“絮”爱情开始的地方,也是终结的地方。当在巴黎的电话亭中得知爱人“睡在别人家里,别人床上”时,她抵达了失控边缘,无意识地吼叫和撞击电话亭,直至被带到了警察局。很显然,她的心里全是她爱的人对她的背叛,已经没心思去考虑自己在做什么。而这样的行为却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想起了割耳后头包绷带的凡·高画像、太宰治深爱的“头包白色绷带的阿波里内尔”。

尽管身边并不缺少男朋友和女朋友,邱妙津却偏要被这一个人的背叛折磨得死去活来。得到了挚爱又彻底地失去,才会在文字里实现一种作为幻想的高潮,想着过去的点滴,想着身边人的种种好都不及这个人,满眼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在第一次发现“絮”对她不忠的时候,她的自毁的心态就已经开始萌芽。经历过一段如抛物线一般起伏的爱情后,邱妙津在《鳄鱼手记》中对爱情的不羁,在《蒙马特遗书》中全都不见了踪影,她开始想要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休止符。“不要再增加任何悲剧性与Rupture,且该去化解过去所有Rupture与悲剧性,减少自己生命的悲伤与寂寞,减少我自己的baggage才是。”从遇到“絮”到选择自杀,不过短短3年的时间,“絮”的背叛也成为《蒙马特遗书》创作的动因。

巴黎蒙马特高地的小巷

她希望世界是像自己定义的那样,一旦得不到世界或者自己喜欢的人的回应,她就会以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弱点。在第十二书中,她写道:“纯粹。我的生命里所要的一切准点,献身给一个爱人,一个师傅,一项志业,一群人,一种生命,这就是我想活成的生命。”纯粹的写作者都是脆弱的,无论看上去多么的刻薄,内心都对这个世界怀着拯救的一点点欲望,哪怕不说,也在心里藏着。这些藏着的东西要通过一些方式找到出口。在痛苦之中,邱妙津去东京见了理解并关心她的“小咏”,在这段感情中找到谅解和慰藉。在法国,她则在同性恋圈子里看似矜持实则放肆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当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又不想妥协时,她就拿自己开刀。蒋勋说:“邱妙津的作品,或许不是遗书,而是死亡。”

事实上,邱妙津已经清楚地认识到“絮”的生活环境和成长历程,与自己所热爱的艺术事业关系不大。第六书中,她提到“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艺术文化或者艺术之命运,对你来说,是无甚意义的”,“但吊诡的是,你却又活在某种社会阶层,而这个阶层正是努力地在消费艺术文化,并且将这些当作打发生命烦闷的重要消遣与阶级装饰。正如早期我曾提及的,我之于你可能就是一种收藏的装饰”。不幸的是,她认为爱情是比艺术更伟大的东西。在第十一书中,她写道:“我想从某种相关于你的‘性欲的绝望与挫折中逃离是很可怕的关键,我想这是我死亡的核心。”这样的思考和权衡,无疑为她渴望伤害自己的行为增添了砝码。在欺骗自己的灵魂上,邱妙津也有自己的逻辑,她告诉自己:“我只是寄信给我所爱的灵魂,寄给那个与我灵魂相关,我也允诺过要永远爱她永远在她身边的灵魂罢了。”

当一个人做出了自杀的决定,生活中的种种都成了诱因,让她在渴望自杀的路上越走越远。在《自杀论》中,涂尔干认为:“自杀者通常似乎是因为受到某种不正常的激情的影响,而这种激情是突然爆发或逐步发展起来的。”邱妙津的自杀,正是如此。在法国留学期间,“絮”和她两个人一起养的“兔兔”也去世了,就像在书的扉页她写的那样:“献给死去的兔兔和即将死去的自己。”后来,在一次同性恋聚会中,邱妙津被一个法国女孩吸引,这个法国女孩也曾经历过恋人的自杀,这令邱妙津在书中写上了一笔。对她影响最大的则是她从小就喜欢的日本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写完了《人间失格》后,殉情而死。邱妙津认为自己和太宰治是在同一种生命本质里:“太宰不够好,还来不及伟大就死了,还被三岛笑‘气弱,但没关系,嘲笑就嘲笑,都好,嘲笑他的人更是常被遮蔽在某种腐烂的虚伪性里,三岛就是。太宰最厌恶的就是世人的虚伪性,也可说他是死于世人的虚伪性。太宰治常说:世人都在装模作样,世人令他恐惧。”作为一个心理学专业的人,邱妙津对自己的心理剖析十分精准,她的确也厌倦虚伪,执著于纯粹和真诚,并同样具有太宰治的对死亡的崇拜。

邱妙津曾对她所喜欢的安哲罗普洛斯没有赢得金棕榈奖而感到惋惜,转而认为没有也罢:“世俗的宠幸及荣耀于一个艺术家不是蜜汁,而是刀剑毒药啊!将整个尘世抛弃在后,继续工作,安哲罗普洛斯。”后来,安哲罗普洛斯的另一部作品赢得了金棕榈奖,邱妙津却做到了“将整个尘世抛弃在后”。安哲罗普洛斯在电影《重建》中有一句话:“一个人和一个不忠的人生活在一起,他杀掉这个人,或者这个人杀掉他,这是无可避免的事。”纵然如此,邱妙津还是杀掉了自己,因为她期待在死亡中爱情能够达到和解,用她的死亡来让她爱的人“成长”,而这一切不是报复,而是宽恕。

在一个近乎偏执地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心里,爱的压抑本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在那个青年普遍没有安全感的时代,生活中阴郁的底色尚未完全散去,人们在突如其来的自由中不知道如何释放心灵,有着艺术天赋的人更会去干各种各样出格的事,在《鳄鱼手记》之后,邱妙津好不容易脱胎换骨,解决了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去法国之前,她以为自己进行的是一段纯粹的爱情,却不知,这段爱情虽然支撑了她的留学生涯,却并非一定是按照她所想象的方式进行。渐渐地,她陷入了说服自己“自杀有理”的诡异的逻辑中,不断地在生活中寻找佐证,最后找到了完美的解脱。太宰治尚且和情人一起赴死,而她却不想耽误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去死。她的纯粹成就了她人生词典里的“完美”收场。即使她看清了一切:“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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