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事先张扬的国漫里程碑？

闫坤沐

去年暑期档，一部《大圣归来》让观众重燃对国漫振兴的期待。一年过去，《大鱼海棠》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继承大圣衣钵延续国漫影响力的动画电影。在豆瓣网，《大鱼海棠》还未上映就已经有三万多网友点了“想看”，知乎上相关话题的讨论度居高不下，微博上姚晨、佟大为等明星都自发为其发声，章子怡还主动表示愿意配音……

之所以有如此热度，是因为这部动画片在12年前就已经凭借一支flash动画吸引了一大票粉丝，之后粉丝们又伴随着这个项目的每一次波折与进展，期待值也不断抬升。不同于《大圣归来》的逆袭路线，《大鱼海棠》是一部事先张扬的“准里程碑”式作品。

中国动画电影曾有过三次轰动性的成功：1941年的《铁扇公主》，1964年的《大闹天宫》，1979年的《哪吒闹海》。算上《大圣归来》，这些成功案例都脱胎于神话传说。和前辈们不同，《大鱼海棠》虽然汲取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但却构建了自己独立的世界观。导演兼编剧梁旋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的目标是重新做出能传世的好作品。不过动画行业早已不是靠着大师们的个人审美埋头苦干做“美术片”的时代，现在的主流观众看着欧美日韩高度市场化和工业化的动画作品长大，《大鱼海棠》这部由两个天赋少年凭着一腔情怀坚持了12年交出的答卷，会是梦想的胜利还是行业的挽歌？

一梦12年

光线传媒的会议室里，梁旋正在接受媒体车轮战一般的密集采访。他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窝在沙发里，不太接受宣传让他坐上会议桌的提议：“这样比较亲切。”他已年过三十，看起来却很显年轻，典型的南方人长相，说话语速很快，语气自信又笃定。

对于坚持做动画这件事，梁旋将其归因于自己的成长经历。他小时候随外公外婆长大，外公是广西柳州一所林业学校的校长，他便没日没夜地在森林里玩儿，看童话书，听着水流声和青蛙叫。他后来在文章里回忆这段生活，用了一连串天马行空的排比：“狗仗人势、无法无天、鸡飞狗跳、猴子上吊。”这段日子赋予了梁旋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

《大鱼海棠》的原始创意，来自梁旋2004年4月做过的一个梦，梦里自己捡到一条小鱼带回家养在鱼缸里，谁知它不断长大，大到鱼缸盛不下，家门口的池子里也盛不下，他只好千辛万苦把鱼送到海里，没想到它还是继续长，好像连大海都容不下它。最后它飞上天空，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后来梁旋发现庄子的《逍遥游》也是在说一样的意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梦于是在梁旋心里萦绕不去。

那时候的梁旋已经从清华大学热能动力专业退学半年多了，靠和清华美院的搭档张春做flash动画为生，他们有一个时髦的称号叫“闪客”。那正是网络flash最红火的时候，大把艺术青年痴迷于这种零门槛用一台电脑就可以做动画短片的创作体验。

两个人以梁旋的梦为蓝本做了一个叫《大·海》的作品，参加一个名叫“263 YOYO”的flash作品大赛。同期的作品大都是在模仿几米漫画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大·海》凭借有些哲学意味的立意和清新唯美的画风显得非常出挑，点击率过百万，留言上万条，连带着“有的鱼天生就是属于天空的”这句旁白都流行一时。

谈起这个flash动画短片的意图，梁旋如此解释：“为什么我们出生前能在羊水里存活那么久？为什么我们刚生下来就会游泳？为什么人体70%是水做的？几亿年前地球上只有鱼，我们其实不是人也不是猿猴，我们是鱼。但大家忘记这件事情了而已，我们只是说唤醒大家，很多事情科学无法解释，但我们可以用想象接近真相。”

那之后，《大鱼海棠》就成为梁旋和张春心里放不下的执念，一心想把这个题材拍成电影。12年过去，当年的闪客潮早已消退，flash这个软件都成了明日黄花，只有梁旋张春还在动画这个行当里，替万千爱好者继续着动画梦想。

一点点将“鱼”养大

清华没能给梁旋带来期待中“走向人生巅峰”的大学生涯，却为他带来了事业上的知音。他和搭档张春相识于清华的BBS，“认识他的那天我就知道生活会从此改变”，多年以后，梁旋在微博里写下这样的话。

《大鱼海棠》最开始的7分钟flash短片由梁旋出剧本做导演，张春负责美术和制作，另外还有三个人远程帮他们，做一些音乐、中间动画之类的辅助工作。虽然作品大获肯定，但两个人还是觉得人力物力处处受限，于是他们盘算着开了个公司，名字叫“彼岸天”。

彼岸天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活下来，所以起初他们凭借自己在行业内的名气接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商业项目，“有些是企业的广告，有些是富二代结婚视频”。后来，他们创作了一对卡通形象BOBO&；TOTO，做了一部三十分钟的动画《燕尾蝶》，拿下诸多大奖。

凭借《燕尾蝶》，彼岸天拿到25万美金的天使投资，可这对一部动画长片来说只是杯水车薪——1999年《宝莲灯》制作费就花了1500万人民币。但梁旋还是决定启动《大鱼海棠》的电影项目，抱着先往前推进，做出点成果再继续融资的想法。

冒险的历程由此开始。

这一百多万支撑一个20人的团队做了两年，所有人拿着几乎是市场价一半的薪水，在公寓楼里的办公室夜以继日地干。张春的微博里曾经晒出过办公室照片，一张桌子上至少三台电脑，每个人的案头是一盏宜家风格的灯，显示器背后密密麻麻贴着动画手稿，中间夹杂着“把握感觉，进入角色”这样的标语。

这样的团队模式和早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有些相似。《铁扇公主》由万氏兄弟组建一百多人的团队埋头画了一年半，《大闹天宫》工期长达四年之久，一个画师一天只画八张原画。不过那时候电影还是计划经济的产物，不用考虑成本支出，制作目标是代表国家形象出去征战电影节拿奖。

两年以后，彼岸天花光了这一百多万，交出一部20分钟的样片，将其拿到电影节，得了一系列大奖。他们的预期是拿着这20分钟再融资500万美金，却没想到下一步融资会那么困难。

“每个投资人都说这个很好，但是没有人愿意投。”据梁旋回忆，当时有一家叫悠扬传媒的投资机构对他们感兴趣，老板钟小秋谈事的时候揣着“喜羊羊”的样片来，给梁旋看问这个能不能红，梁旋耿直地说这个做得挺烂的，“没想到后来那么火。”

钟小秋后来拉上上海文广新闻传媒集团准备一起投资《大鱼海棠》，梁旋本以为总算可以顺利了，没想到因为自己经验不足，犯了严重的错误——他同意签订了排他协议，这使他无法再寻找其他合作伙伴，但投资谈判的进程却因为上海文广的改制而搁置了，国企决策流程的复杂超出了梁旋的预期。最终，上海文广一位领导表示，可以投资300万，让这个团队继续去拿奖，但不支持拍成电影。梁旋拒绝了这样的提议，“两三百万我们自己也能拿出，何必要你来投？”

投资谈判上的遇冷在当时可以说是必然的。市场容量有限，让投资人看不到收回成本的可能。即便是《功夫熊猫》这样的美国大制作，在国内也不过勉强一亿票房，迪士尼和梦工厂这样的大公司是靠全球发行挣钱，拥有的资源和市场是国产动画可望而不可及的。

蹉跎到2010年，钱又花完了，彼岸天又得回到之前靠商业项目养大鱼的阶段。梁旋一度说服张春和股东转型做起了手游，但尝试很快宣告失败。

2011年春节，是梁旋回忆中最难过的一个春节。《大鱼海棠》迟迟没有进展，游戏公司又不得不宣告解散。那年梁旋没回家，一个人在北京过春节。那三个月他感觉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又回到大学时候没日没夜玩游戏的状态，生活陷入绝望。

后来他们想到了利用刚刚兴起来的网络众筹。2013年6月17日，梁旋在微博发布一篇长文，讲述了他和团队一路以来的波折，同时宣布为重启《大鱼海棠》这个项目发起众筹。这条微博被转发五万多次，得到包括罗永浩在内的很多大V声援。到8月1日众筹结束的时候， 一共获得3623个支持者，筹到128万，最高的一笔支持有50万之多，破了国内众筹的多项纪录。

128万当然不足以支撑项目重启，梁旋说他发起众筹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让投资人看到希望。那一年，“喜羊羊”模式证明动画在中国也可以挣钱，《疯狂原始人》在国内拿下4亿票房，动画重新进入资本的视野，好几家投资方找上门来要为《大鱼海棠》投钱，“我就想到我们应该向投资人证明我们有那么多支持者在背后，给他们增加信心。”梁旋说。

众筹如愿让《大鱼海棠》重振声势，光线传媒随之而来，“和王总（王长田）聊了一下午，谈了六个小时，说的全是剧本，完全没有别的话题。”见面两次，王长田就决定给这两个年轻人投资，三千万人民币的预算启动，《大鱼海棠》终于可以不用再靠20个人的小团队拿着微薄的薪水坚持。这次，彼岸天组建了超过200人的团队为这个项目工作，同时在全亚洲范围内寻找合作方。“比如说我们上色在无锡做的，音效是在香港做的，立体转制是在台湾做的，音乐是在日本做的，韩国也有一个团队参与电影中期的一部分工作。”

有人失散，有人赴约

众筹把《大鱼海棠》多年积累的关注度推向新高峰，随之而来的还有源源不断的质疑声。头一项就是质疑两个非专业出身的年轻人能不能驾驭得了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对此，梁旋的回应保持了一贯的自信：“我觉得不要去小瞧新人，因为每个人都有第一次，更何况我们也不算新人，彼岸天组建已经十多年了，在动画领域我们已经算是老人。”

还有一些人觉得自己既然付出了期待乃至金钱，就要紧盯着团队的进展，以至于当他们看到导演在微博上晒旅行的照片都要质疑：为什么不干活还到处玩？梁旋则称那些都是团队为项目而进行的采风。在日本的京都和奈良，他们惊讶于这里才是把唐朝建筑保留得最完整的地方。“这些源自中国的元素给日本动画提供了丰富的养分，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看到反而会觉得是我们在模仿日本。”他指的是刚放出来的预告片让一些人质疑画风很像宫崎骏，而很少有人知道，宫崎骏动画里很多形象设定正是来自中国文化，《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和三手都能在《山海经》里找到原型。

《大鱼海棠》有大量植根于本土文化的中国风元素。为了还原神秘的福建土楼，整个团队前后三次到闽南地区采风，成片里的如升楼完美还原了土楼的建筑结构。如升楼门口那副充满禅意的佛教对联——“是色是空，莲海慈航游六度；不生不灭，香台慧炬启三明”，是梁旋在雍和宫看到后记下来的。不光建筑，女主角椿的抽屉里摆着的陶笛、香囊等古风物件，都是现在年轻人难得一见的。

如今，这部让无数人翘首以待的国产动画作品终于就要面世，有从12年前就一路追随的支持者留言：“当年发誓要一起看的人已经都失散了，不过就算一个人，也会去赴大海之约。”的确，12年对于一部电影来说是有点太久了，这中间不断有人失去耐心，渐渐忘却又忽然记起，吹毛求疵又满怀期待——恐怕再难以找到另一部电影在上映前就面对如此复杂的观众心态。而对电影的前景，梁旋只表示了这么一句：“我们很信任观众，观众不会埋没任何一部好看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