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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泰皇最贵”

2016-07-22李京泽

华夏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颛顼楚地吕氏春秋

□ 李京泽



也谈“泰皇最贵”

□ 李京泽

在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之中,有一段记载,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令群臣议帝号,“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这一段史料十分有名,常为学者引据。这引发出我们对以下几个问题的思考:群臣口中的“泰皇”究竟意指何人?为何“泰皇”处在“最贵”的地位?

细细考究,我们可以发现几个疑点:商人崇“上帝”,以其为最高神;周人崇“天”又崇“帝”,二者在最高神的地位上可以等同。《尚书·多方》曰:“惟典神天”,《尚书·召诰》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诗·大雅》的《荡》与《烝民》中皆曰:“天生烝民”,可见“天”是周人心目中最高神。那么,为何泰皇竟能高过以“天”为名的“天皇”,而成为“最贵”者呢?我们认为,泰皇即太一神,来源于楚地信仰的最高神“东皇太一”。

按顾颉刚先生的考证,“皇”字在战国以前,并无名词性的“帝王”含义,而多作形容词,意为“大、美、光美”,也可以作副词和动词,但都不脱此义。“皇”作为名词实际上是战国以后出现的,在传世文献中初见于《楚辞》。《九章·橘颂》开篇即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此处的“后皇”可以“命”橘树“生南国”,故当为神名。《九歌》亦有《东皇太一》一篇。《九歌》本是屈原据民间祭神乐歌改作或加工而成,“东皇太一”亦是神名无疑。“东皇太一”这一神名的出现,很值得我们注意。《九歌》中以东皇太一为“上皇”,其意当与“上帝”类似。《东皇太一》篇居于《九歌》之首,大约也可反映出“东皇太一”地位在楚地最高。关于“东皇”,顾颉刚先生推测为“人间既然有东西帝,天上就应有东西皇了”。现在看来,此说不无牵强之处,当属臆测。《楚辞章句》曰“祠在楚东,故称东皇”。那么,《楚辞》所见之“东皇太一”,其本名应当正是“太一”。

“太一”信仰,流行于战国到汉代,最初缘起于道家“太一”、“道”的哲学观念,后被神化。太一的神化至少在屈原时代就已出现,最先崇拜太一神的地方当为楚地。如上文所述,《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应当就是当时楚人祭祀太一神的反映。这与道家学派在楚地的兴起有关。《老子》中虽然没有提到“太一”二字,但却经常提及“一”和“大”的关键,并以之为世界本源的“道”的异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强为之名曰大。”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可见“大”和“一”在道家思想中,最初便被赋予了“先天地生”的“天下母”的意义。后来《庄子·天下》中说老子和关尹的学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这时出现“太一”的名称,其含义仍偏向于哲学概念。郭店楚简中有《太一生水》一篇,其中亦有“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以及“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的文字。这些“太一”毫无疑问就是指哲学概念上的“道”。然而,与庄子活动时间差不多的屈原《九歌》中,太一就已经成为明显的神名了。因此我们认为,“太一”这一概念由原先“大”、“一”概念拼接而成,在此过程中可能就伴随着太一的神化。以至于“太一”一词在战国诸子口中成为至高原初的哲学本体,而在巫觋平民的口中就成为至高无上的太一神了。

太一在《九歌》中被称之为“东皇”,又被称为“上皇”,这也是太一概念被初次加上“皇”名。因为“皇”字在《九歌》、《九章》中已经有了名词性的意义,《九章》中已有指可使橘树“受命”的神“后皇”之名,可以推测在太一成为神名以前,“皇”已经成为最高神的代称,取代了过去的最高神“帝”。《离骚》开篇即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是以商周时期的最高神“帝”已然成为楚人祖先神高阳氏的称号,而原先上帝的代称,则变成“上皇”了。当“太一”作为“先天地生”的“天下母”出现,“皇”这一最高神称号就自然地附于太一。《易传》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吕氏春秋·大乐》言“太一生两仪”,太极即太一,两仪即天地,太一是天地的本源,“泰皇”当然较“天皇”、“地皇”为“最贵”。

然而“泰皇”的含义却不止如此。秦臣廷议,其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既然是天神,为何说“古有”?难道在秦人眼里当时就没有“泰皇”在天上了吗?“三皇”之说,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吕氏春秋·贵公》中也有关于“三皇”的记载:“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用众》:“夫取于众,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这里的“三皇”,往往和五帝连称,且立功名,俨然成为上古世俗帝王的代表了。根据前文所述,“皇”本为最高神的名号,帝也本为神名。有趣的是,在《吕氏春秋》中,“帝”的名号照样被作为神名使用:“孟春之月……其帝太皞”、“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孟秋之月……其帝少皞”、“孟冬之月……其帝颛顼”,此处“四帝”显然是作为神名来使用。按“四帝”信仰本是流行于秦地逐步形成的传统信仰,即“白帝”、“青帝”、“炎帝”、“黄帝”,在《吕氏春秋》中就表现为“太皞”、“炎帝”、“少皞”、“颛顼”。《吕氏春秋》中的“帝”号,除了具有神性,也具有人性,是一种“神人二重性”的尊号。“皇”的名称也一样。《管子·兵法》言:“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皇”被当做世俗统治者可以达到的一个阶段,其条件便是“明一”、“察道”。“皇”这一称号,也具有了神人二重性,既为天神,又为远古帝王。本来为神的“帝”与“皇”,可能在战国诸子口中日渐“人化”,更多地被当做远古帝王而非高高在上的神来,以期达到更好地宣传自身政治主张的目的。“帝”与“皇”在此阶段,经历了一个“从神到人”的变化;而在当时人看来可能恰恰相反,“三皇五帝”都是“从人到神”的。其证据便是“帝”成为某些族群的祖先神。《史记·秦本纪》开篇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出土的秦公一号大墓石磬有“天子郾喜,龚桓是嗣”、“高阳有灵,四方以鼐”的字样。而颛顼又是《吕氏春秋》四帝之一,可见当时秦人将自己的祖先神与“帝”结合了起来。这与楚人号称自己为“帝高阳之苗裔”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于当时流行的“三皇”,秦人很可能也用同一种宗教观点看待——三皇既是人,又是神;既是远古帝王,又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这样的三皇五帝,就具有了某种英雄神、祖先神的特点,而失去了作为“帝”与“皇”时最高神的地位了。因此,秦臣廷议帝号时的“天、地、泰”三皇,才被冠以“古有”的前缀。至于泰皇何以最贵,则是由于其“先天地生”的身份,贵于天地二皇。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历史学院,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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