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乌拉泊古城新考

2016-07-21李树辉

敦煌研究 2016年3期

内容摘要:今果子沟以东的中天山北麓地区是葛逻禄所属炽俟集团的居地。唐朝于657年或658年在炽俟部设大漠州都督府,府治位于今果子沟以东中天山北麓地区。后因东突厥汗国侵扰,该部“壹阡帐”百姓东徙至金满州境内的今乌鲁木齐市区。这“壹阡帐”百姓虽同属于炽俟集团,却与金满州百姓分属不同支系。正为此,唐朝于662—663年间或稍后由金满州析置金附州都督府加以管理。“金附州”之名称设置既是对汉代“金附国”一名的继承,亦与金满州相关——其民众“从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满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满州,故以“金附州”名之。乌拉泊古城是始建于汉代的“小金附国”之都城、唐朝于649年所设葛逻州之州治和662—663年间或稍后所设金附州都督府的府治。

关键词:金附国;葛逻州;炽俟;迁徙;金附州都督府

中图分类号:K8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6)03-0084-09

Abstract: The north slope of the Central Tianshan Mountain to the east of todays Guozigou was once the location of Chigil, which was a part of Qarluq. The Tang dynasty established Damo Capitania in Chigil in 657 or 658 A.D. Later on, the inhabitants of“A Thousand Tents”-people who also belonged to the Chigil group but differed in subdivision from their closely related Jinmanzhou counterparts-moved east to todays Urumqi in the wake of an invasion by the eastern Turki Khanate. Because of this forced migration, the Tang government set up Jinfuzhou(Jinfu Prefecture)Capitania between 662 and 663 A.D. or later to govern the new inhabitants. The name Jinfuzhou came from Jinfuguo(Jinfu Kingdom)and was also related to Jinmanzhou, because the people were coming from Jinshan and settled in Jinmanzhou. The ancient city Wulapo is most likely the capital of both the“small Jinfuguo”in the Han Dynasty, the Geluo Prefecture(葛逻州)established by the Tang Dynasty in 649, and the Jinfuzhou Capitania.

Keywords: Jinfuguo; Geluo Prefecture; Chigil; migration; Ginfuzhou Capitania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乌拉泊古城位于北纬43°38′25.96″,东经87°35′14.84″,古城中心点海拔1110米,坐落在乌鲁木齐市南郊约10公里处。古城略呈方形,城垣高大宽厚,底基宽5—6米,残高2—8米,每面城墙均分布有密集的马面(图1),城墙四角尚保留有角楼遗迹。四面城墙中部都开有城门,均系瓮城门(图2)。北城墙长483.80米,东城墙长550米,南城墙长490.98米,西城墙长574.56米,占地近25万平方米。城内以三道夯筑土墙将古城隔成东北、西北和南面三个子城,建筑物大多无存(图3)。西北子城呈长方形,南北约350米,东西约250米。其东、南城墙外尚存留马面,昭示着东北子城和南子城为后来扩建。东北子城呈正方形,边长约200米。古城内陆续出土过唐宋时期的陶罐、陶瓮、莲纹方砖、钱币及玉器等。地面曾发现辽、元时期遗物以及清代从乾隆到光绪各朝的铜钱,至今在西北子城地面仍散布着大量夹砂红陶、灰陶、黑陶残片及各类石器(图4—7),其质地、风格与北庭古城及新疆其他唐代古城所出一致[1,2]。出土文物表明,该城是乌鲁木齐市辖境内时代最早、保存最好的一座古城,可视为乌鲁木齐市的滥觞和城市发展史的实物标本{1}。该古城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前,曾有学者据岑参边塞诗及文献所记庭州至轮台里程推断该城为唐轮台城{1},但因论据不足且未能对古城内三个子城的建造给予合理的解释,至今尚无定论{2}。本文无意参与唐轮台故址具体方位的讨论,仅对乌拉泊古城的始建时间和历史称名试加探讨。

一 乌拉泊古城不可能是唐轮台城

从地理方位看,乌拉泊古城南望天山,北依天山余脉,且不当丝路北道,与唐轮台城地理方位不合。《新唐书·西域传上》:“安西节度使汤嘉惠表以焉耆备四镇。诏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征西域贾,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轮台征之。讫天宝常朝贺。”[3]同传“赞语”另有“出北道者纳赋轮台”[3]6265的记载。所谓“北道”系指自西汉元始(1—5年)中所开“新道”。《汉书·西域传下》:“元始中,车师后王国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门关,往来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半,避白龙堆之阸。”[4]《通典·边防七》亦称:“前往西域有二道,自元始以后有三道……从玉门关西北出,经横坑,辟三陇沙及龙堆,出五船北,到车师界戊己校尉所理高昌,转西与中道合龟兹,为新道。”[5]唐贞观年间侯君集所率唐军便是由此道往平高昌的。杜佑所释此“新道”有误,或是因语义重点在于“转西与中道合龟兹”所致。《北史·裴矩传》:

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北道从伊吾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6]

《隋书·裴矩传》所载亦同,可证“新道”至晚在北朝时已是天山北麓横贯东西的交通大动脉,发展为中原地区与天山北麓乃至中亚、西亚地区最重要的交通路线。结合《汉书·西域传》及《通典·边防七》的记载可断定,此“新道”自西汉元始年间(1—5年)便已开通。三道间还另有多条道路相连,以贯穿南北交通。杜佑所释之“新道”不过是所谓“襟带”之一。既然“出北道者纳赋轮台”,则轮台必位于“北道”交通线上,当位于“新道”与交河通往“处月已西诸蕃”的“白水涧道”之交汇处{1}。乌拉泊古城位于南北交通之“襟带”上,由阜康经乌拉泊古城西行的路线正好形成一“V”字形。设若该古城为征收赋税的唐轮台故址,商旅仅为缴税便要绕行近100公里路程;而若直行,不仅可缩短行程且可以避税,显然不宜用作北道征收赋税之地。薛宗正先生就曾指出:“乌拉泊古城的地理方位远离碎叶路,其说同唐轮台位于唐代丝路北道正途碎叶路的记载相左,根本不具备唐轮台县的地理特征。”[7]

今人将“新道”与现今公路线相等同,所绘丝路北道中段路线图均途经今乌鲁木齐市,实误。此段道路自西汉元始年间开通“新北道”后,一直是从今吉木萨尔县三台镇开始沿沙漠(即北沙窝)南缘西行,直到清光绪年间开通北路阜康—迪化—昌吉之驿站[8]后始告废弃。也即是说,“新道”的路线应在北沙窝南缘。唐轮台城作为征收“北道”商旅赋税之地必当位于交通线上,地当在今乌鲁木齐市西北[9]。

城址规模是判定城址性质的重要依据。唐代有轮台县,又有轮台州{2}。轮台县的设置时间,文献中计有金满、蒲类、轮台“其三县并贞观中平高昌后同置”[10]、“贞观十四年(640)与庭州同置”[11]、“长安二年(702)置”[12]、“大历六年(771)置”[13]诸说,而关于北庭都护府的设置时间也另有“(长安二年)十二月……戊申(703年1月7日),置北庭都护府于庭州”[14]之说。《辞海》“轮台”词条称“古县名。唐贞观中平高昌后置”[15],这一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本文暂从“长安二年(702)置”之说{3}。

轮台州设置时间及州治不详。陶保廉认为“轮台州(疑在唐轮台县北)”[16]。《辞海》称“显庆二年(657)平西突厥阿史那贺鲁,析其部落置轮台州都督府。与轮台县壤地交错”[15]3808,当是据《旧唐书·地理志三》:“显庆二年十一月,苏定方平贺鲁,分其地置濛池、昆陵二都护府。分其种落,列置州县”[11]1647的记载。称其“与轮台县壤地交错”,意味着同时存在以“轮台”为名的州和县。笔者则认为轮台府应是在轮台县基础上升格而设。

乌拉泊古城规模小于北庭、龟兹两大都护府城和高昌故城而远大于一般县城。据李并成先生研究:“河西走廊堪称我国保存古代城址数量最多、类型最全、时代序列最完整的地区之一……河西汉代县城城廓平而多呈方形或长方形,每边长度多为200—300米,周长一般1000—1400米左右……至于汉代河西郡城规模则较县城大出许多,一般周长为县城的2倍以上,面积为县城的4倍以上。”[17]唐代的县城、州(郡)城规模形制与汉代相当,家父李正宇先生曾指出:“北朝及隋唐时期河西县城规模亦如此。”[18]天山东、中部地区自前2世纪开始便与河西地区有着密切的文化联系。据此推断,乌拉泊古城应为一州城规模。通观该城形制,其内部西北子城和东北子城虽昭示着有后期扩建的迹象,可与唐轮台县升格为轮台州之历史契合,但仅据其所处地理方位和道里交通便可排除为唐轮台城的可能。

二 乌拉泊古城是小金附国之都城、

葛逻州之州治和金附州都督府府治

那么,乌拉泊古城应是历史上的哪座州城呢?据《汉书·西域传下》记载,地节二年(前68)秋,侍郎郑吉、校尉司马憙发城郭诸国兵万余人,并率屯田渠犁的1500名免刑罪人共击车师,攻破交河城。车师王因在其北石城中而得以逃脱。当年秋收后,复发兵攻车师王于石城。车师王向匈奴求救未果,遂击匈奴边国小蒲类,略其人民后降汉。史称“车师旁小金附国随汉军后盗车师,车师王复自请击破金附” [4]3923。汉代的渠犁“东北与尉犁、东南与且末、南与精绝接。西有河,至龟兹五百八十里”[4]3911。从地理方位看,汉兵及诸国兵是自西向东进击车师的。既然“车师旁小金附国随汉军后盗车师”,则该国必位于车师以西且为近邻。

《西域图志》卷14《疆域七·天山南路一》:“按:小金附国,当在车师国东,今纳呼在辟展最东境上,山形环抱,险足以守,疑即当时金附国地。”[19]岑仲勉先生将此“小金附国”比定为《后汉书·耿恭传》所载位于今吉木萨尔县境内的“金蒲城”[20]。薛宗正先生认为:“其中的金附国原始居住遗址就坐落在今吉木萨尔县境内南山一带的小西沟遗址,当地人俗称贼疙疸梁,是一座东临桦树沟,西临大龙沟支流长山渠,建于天山北坡一个谷间高地上,位于吉木萨尔县城以南24公里,属泉子街镇西北小西沟村地界。”[21]皆将小金附国置于车师国以东或以北,明显与“车师旁小金附国随汉军后盗车师”之语义相悖,不足为信。乌拉泊古城之方城形制与塔里木盆地之圆城如沙雅县于木拉克夏(圆城)故城有着明显的区别,具有典型的中原特点,而其形制、规模亦与汉代县城相吻合。乌拉泊古城正与车师之西北毗邻,且除该古城之外,其西、北毗邻之地亦无其他古城遗址。据此推断,乌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当即是此“车师旁小金附国”之都城。

1983—1984年,考古工作者曾清理了位于乌拉泊古城东面的46座墓葬,皆为石堆墓,南北向排列,分为长方形砾石土坑室和石棺室两种类型。有单人葬和合葬,葬式多为仰身直肢。随葬器物以陶器为主,还有小件铜、铁和金器等,墓葬年代被确定为公元前5—前2世纪[22]。这些墓葬当是小金附国的墓葬。墓上有石封堆(或四周有石垣)的竖穴土圹石棺葬为春秋战国时期塞种(包括乌孙先民)的墓葬形制,而呈南北(或东北-西南)向链状排列的竖穴石棺葬或木椁葬则是乌孙及其先民自战国末以降始终保持不变的墓葬形制{1}。据该墓葬群的形制、葬式和随葬器物推测,小金附国居民应与阿拉沟墓葬、乌鲁木齐市南山萨恩萨伊墓葬及整个天山北麓、伊犁河流域直到吉尔吉斯共和国、哈萨克共和国境内的同类墓葬属同一类型,均是乌孙先民(≤乌古斯部族)的墓葬,只不过其时代要早于阿拉沟等地的墓葬罢了。有必要一并指出的是,“萨恩萨依墓出土头骨的人种总体来说属于蒙古人种类型”[23]。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三日(649年11月12日),唐朝在葛逻禄、悒怛二部置“葛逻州”[24]。显庆二、三年间(657—658),唐朝击败阿史那贺鲁叛军后分别于谋落、炽俟、踏实力三部设阴山、大漠、玄池三州都督府,用其酋长为都督。葛逻州及三都督府治所史无明载,各州府辖境不详。有关葛逻州治所,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5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未予标注,迄今亦未见学者论及。其时,悒怛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和焉耆盆地,葛逻禄(=炽俟集团,=炽俟国)分布在中天山北麓地区{2}。既然以葛逻禄冠作州名,则其州治当位于中天山北麓地区。乌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和东北子城应就是葛逻州州治,系在原小金附国都城之基础上扩建而成——乌拉泊古城西北子城之东、南城墙外存留的马面昭示着东北子城是在将该城确定为州治后扩建的,而其形制、规模也与唐代州城相合。

有关葛逻禄三都督府治所,国内外学术界多有推测。诸说对葛逻禄三部居地的看法虽不相同,却均是以阿尔泰山为参照点,即将古代之金山与现代的阿尔泰山相等同。此前,笔者经通检《四库全书》并核检希腊文史料、波斯文史料、突厥文史料、出土文书、碑铭及考古资料考定:两汉以迄宋代史籍中的西域金山皆指天山山脉或其不同区段、支脉而不是指阿尔泰山脉{3},并进而断定:阴山都督府设在分布于今伊犁地区的谋落部,大漠都督府设在分布于今果子沟以东中天山北麓地区的炽俟部,玄池都督府设在分布于巴尔喀什湖以南七河地区的踏实力(突骑施)部[25]。与之相关的金附州都督府是由大漠州析置的,则其府治当位于中天山北麓地区。

据吐鲁番巴达木村第107号墓出土文书《唐龙朔二、三年(662—663)西州都督府案卷为安稽哥逻禄部落事》记载,约在龙朔元年十一月(661年12月)以前,“大漠都督府哥逻禄步失达官部落壹阡帐”百姓被贼人打散“从金山散出”,徙至金满州地域停住。文书正背皆钤有骑缝“西州都督府之印”印文,表明牒文出自西州都督府官署。大漠都督府设于中天山北麓的炽俟部,可知这“壹阡帐”百姓属炽俟部,文书中的“哥逻禄部落”应是指中义的葛逻禄即炽俟,“金山”指龟兹北部的天山,贼人指南进的突骑施部。其停住地点在金满州地域且有水可“种麦田”,而唐朝又令燕然都护府将此事与西州都督府相知会,则其停住的地点应与西州搭界。荣新江先生推断在“今乌鲁木齐乌拉泊古城北方”[26]颇有道理,确切地说当就停住在今乌鲁木齐市区。

无独有偶,同墓出土的另一件粟特语文献(2004TBM107:3-2)也反映了相关信息。其文称:

汉译文:

此处皆无[……]。其地遥远,吾等不得使[之?]离去。哥逻禄[百姓……]吾等已遣[……]往西州。其后[当?……]……其人众上来(至此),吾等若得消息,将与[汝?]相知。[于时]龙朔 三 [年][……]。[28]

文书钤有“金满州都督府之印”残缺印文,文字中又有“派往西州”(s′ycyw s′r pr′y?觢t)、“龙朔三[年]”(rwnk?觢wγ′〈δ〉[ry srδ′′z])等语,表明牒文出自金满州都督府官署,与同墓所出汉文文献相同,均是处理破散哥逻禄部落事的官府文书。据此虽难以遽断这批哥逻禄百姓已前往西州,却可断定其停住地点必在金满州与西州搭界的地域。

《新唐书·沙陀传》有“处月居金娑山之阳”之谓[3]6153,敦煌文献P.2009《西州图经》亦称“白水涧道:右道出交河县界,西北向处月已西诸蕃,足水草,通车马”。白水涧道即今“吐(吐鲁番)—乌(乌鲁木齐)—大(大黄山)”公路所经过的小草湖至达坂城之间的白杨沟峡谷。称该道“出交河县界,西北向处月已西诸蕃”,表明交河县暨西州都督府之西北界在白水镇(今达坂城镇),而栖息于今乌鲁木齐市区的金附州居民正属于炽俟(?誦igil,=处月)集团{1}。吐鲁番出土文书中也多有西州都督府领辖“白水路”[29]、“白水屯”[30]、“白水镇”[30]42 [31]、“白涧屯”{2}的记述,而不见其领辖白水镇以西地域的记载。《旧唐书·地理志三》称北庭都护府“南至西州界四百五十里”[11]6153,当即指北庭(今吉木萨尔县护堡子古城)至白水镇(今达坂城镇)的里程。白水镇以西地域属于金满州地界,而乌拉泊古城并不在西州都督府辖境内。也即是说,乌拉泊古城及其以北的今乌鲁木齐市区最初应属于金满州地界,后分出置金附州,正与吐鲁番巴达木第107号墓出土文书所记相合。

《新唐书·葛逻禄传》:“显庆二年(657),以谋落部为阴山都督府,炽俟部为大漠都督府,踏实力部为玄池都督府,即用其酋长为都督。后分炽俟部置金附州。”[3]6143《新唐书·地理志七》:“金附州都督府:析大漠州置。”[3]1131史籍中仅有由大漠州析置金附州的记载,但析置的原因、时间、府治、辖境及人口均不详。虽则如此,以上记述亦透露了若干颇有价值的信息,即金附州是于显庆二年(657)后由大漠都督府所辖炽俟部析置的。吐鲁番巴达木第107号墓出土文书正撰写于该年之后的龙朔二、三年(662—663)间,内容也恰是安置在龙朔元年十一月(661年12月)以前被贼人打散“从金山散出”的“大漠都督府哥逻禄步失达官部落壹阡帐”百姓。时间、地点及部落名称均相吻合,正可补史籍有关由大漠州析置金附州的时间、原因之缺。

现知乌拉泊古城是乌鲁木齐市辖境内时代最早的古城遗址且出土过唐代器物,其形制、规模也与州城相符。笔者推断,金附州都督府就是龙朔二年或三年(662—663)为安置这“壹阡帐”炽俟部百姓而设置的;“金附州”之名称设置既是对汉代“金附国”一名的继承,亦与金满州相关——其民众“从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满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满州,故以“金附州”名之。州治就是乌拉泊古城,系在原“小金附国”都城之基础上扩建而成。这应是自贞观二十年(646)后又一批葛逻禄人的举部东徙,意味着今乌鲁木齐市区已为葛逻禄炽俟部的居地。

三 大漠都督府与金满州治所及辖境问题

吐鲁番巴达木村第107号墓出土文书虽未涉及大漠都督府所处的地理方位,却也间接表明该都督府应在中天山北麓地区。《新唐书·地理志四》“北庭大都护府”条记载“车岭”(今果子沟)以东有一地名作“大漠”[3]1047。林梅村先生据以考订大漠都督府“或在今新疆精河县城东约30里托托乡(即清代托多克)一带”[32],即设在分布于今果子沟以东中天山北麓地区的炽俟部。就地理方位而言,正与笔者的观点相吻合。“从金山散出”的这“壹阡帐”百姓只有沿中天山北麓向东逃迁,才可抵达金满州与西州搭界的今乌鲁木齐地区。C组文书之正背均有骑缝“西州都督府之印”,表明牒文出自西州都督府。文书曾言及“牒庭州及安西[处]分事”,意味着需要庭州与安西共同处置这“壹阡帐”百姓。又有“骑施□差西行”“自西行,恐其侵渔”等语,更是点明了“敕令还大漠都督府”的方向;而“其 羊 马逢雪未有草[□蓄]足,瘦弱不得度山入碛”一句表明,返回途中既要翻山越岭,又得穿越荒漠戈壁,正与从今乌鲁木齐市区抵达精河县一带的地形、地貌相符。

设若如《西域图志》卷3附唐代西域地图将炽俟部置于乌伦古湖之西[19]113,或如沙畹所言将该部置于“喀喇额尔齐斯(Kara Irtych)及乌隆古

(Ouroungou)一带”{1},或如岑仲勉所言将其置于“阿尔泰山泊额尔齐斯河之间”[33],或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将其置于今福海县以南地区{2},这“壹阡帐”百姓必得绕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沿准噶尔盆地东缘向南逃迁。如此,则最先抵达的地点应是今奇台县或吉木萨尔县,而不可能是位于金满州与西州搭界的今乌鲁木齐地区,因此也就无须将此事与西州都督府相知会。再者,由今乌鲁木齐前往福海县以南地区,虽得“入碛”却无须“度山”。

关于金满州及金满县治所,由于史籍记载不详,历来有同地、异地二说之争。前说将金满县与金满州治所确定在今吉木萨尔县护堡子古城,如何秋涛云“唐之金满州,又为金满县,合州、县为一”[33]194,沙畹亦持此说[34]。后说则认为金满州在北庭,而金满县在今乌鲁木齐、阜康地界,如《西域图志》卷21“山二·天山正干·岁祭博克达鄂拉文”载:“按唐处月部为金满州,在北庭,今为迪化州以东、博克达鄂拉以北之地”[19]319,“迪化州治,即乌鲁木齐,固即唐庭州地也” [19]316,“今迪化州为唐北庭所属之后庭、金满县” [19]318。毛凤枝批评何秋涛“此考之未详也”。岑仲勉认为前说“非出于误会,即毫无凭证”,“金满州与金满县,本系两地”,“毛辨金满县、金满州非一地,其说良允”,所说甚是,但又将处月之居地比定在“今空格斯流域一带,唐于此置金满州”[33]194-195,198。空格斯河(今巩乃斯河)流域远距轮台(今乌鲁木齐地区)1000多里,其误显而易见。此外,还有学者虽主张异地说,却认为“金满州在今镇西厅北,非庭州之金满县也”[16]427。镇西厅即今之巴里坤县,该县之北除三塘湖乡外皆为荒漠戈壁,其说亦难成立。

贞观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649年3月29日),唐朝在天山北麓置瑶池都督府,以出自乌古斯部族的阿史那贺鲁为都督。唐人将今阜康市境内的天池视作古代传说中的瑶池,据此可推知,瑶池都督府治当位于今阜康市境内。唐朝在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后,于永徽四年三月十三日(653年4月15日)废除瑶池都督府[35],改置金满、沙陀二州,分别以同属印欧语族群的处月、沙陀之首领为都督。《新唐书·突厥传下》:“永徽四年,罢瑶池都督府,即处月置金满州。”[3]6062同书《沙陀传》:“又明年,废瑶池都督府,即处月地置金满、沙陀二州,皆领都督。” [3]6154同书《地理志七》称金满州都督府是“永徽五年以处月部落置为州,隶轮台。龙朔二年为府” [3]1131。《资治通鉴》卷199《唐纪十五》亦称:永徽五年“闰月丙子(654年6月21日),以处月部置金满州”,胡三省注称“其地近古轮台,属北庭都护府”[36]。表明其东界达于今乌鲁木齐至阜康一带,而州治当位于今阜康市境内。至于金满县治所,《太平寰宇记》卷156《陇右道七》所记甚详:“后庭县二乡即车师后王庭之地,唐贞观十四年置为金满县。”[37]

与之相对,纪晓岚将金满县与金满州混同,称“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尚有残碑”[38]。徐松亦同,既称“吉木萨……唐为庭州金满县”,“护堡子破城,有唐《金满县残碑》”,又称“迪化州东三十里,地名特讷格尔,建县曰阜康,于其地获旧碑,知为唐金满县地”[39]。今人刘兆云先生亦谓“金满县,今阜康一带”{1}[38]169。疑纪晓岚、徐松所言特纳格尔及护堡子之“残碑”实为出自北庭故城的同一“残碑”。至于《西域图志》卷10称“惟金满县即金满城”,卷21称“唐处月部为金满州,在北庭。今为迪化州以东、博克达鄂拉以北之地”[19]196,319,也是将金满县与金满州相混同。

《通典》卷191《边防七·西戎三》:“轮台、渠犁地名,今在交河、北庭界中,其地相连。”[5]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卷22《汉纪十四·世宗孝武皇帝下》亦注称:“杜佑曰:轮台,渠犂地,今在交河、北庭界中,其地相连。”[36]738-739现今学术界对唐轮台城址的看法虽不尽相同,却公认该城位于今乌鲁木齐市境内或其附近。按常理推之,金满县也必指北庭都护府所在的今吉木萨尔县。冯承钧、陆峻岭二位先生便持此说,称“Beshbalik,唐为金满县……其地在今新疆济木萨尔(旧称孚远)县治北,后堡子北之破城子”[40]。据此推断,唐永徽四年三月十三日(653年4月15日)改置的金满州州治也当与瑶池都督府府治同在今阜康市境内,而今乌鲁木齐地区最初当归金满州领辖。

《新唐书·沙陀传》谓“处月居金娑山之阳”[3]6153,

乌拉泊古城及盐湖一带正位于金娑山(即博格达峰)西南。敦煌写本P.2009《西州图经》所载之“白水涧道”即今“吐(吐鲁番)—乌(乌鲁木齐)—大(大黄山)”公路所经过的小草湖至达坂城之间的白杨沟峡谷。处月也便是炽俟,为?誦igil的不同译音。称该道“出交河县界,西北向处月已西诸蕃”,正表明位于今乌鲁木齐市区的金附州居民属炽俟集团。

四 结 语

综上所论,今果子沟以东的中天山北麓地区是葛逻禄所属炽俟集团的居地。唐朝于649年在葛逻禄、悒怛二部置葛逻州,州治设于汉代“小金附国”之都城,即乌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和东北子城。657年或658年在炽俟部设大漠州都督府,府治位于今果子沟以东中天山北麓地区。后因东突厥汗国侵扰,该部“壹阡帐”百姓东徙至金满州境内的今乌鲁木齐地区。这“壹阡帐”百姓虽同属于炽俟集团,却与金满州百姓分属不同支系。正为此,唐朝于龙朔二、三年(662—663)间或稍后由金满州析置金附州都督府加以管理,州治即存留至今的乌拉泊古城之全貌。“金附州”之名称设置既是对汉代“金附国”一名的继承,亦与金满州相关——其民众“从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满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满州,故以“金附州”名之。乌拉泊古城是始建于汉代的“小金附国”之都城、唐贞观二十三年(649)所设葛逻州之州治和龙朔二、三年(662—663)间或稍后所设的金附州都督府府治。该城始建于汉代且延续使用至清光绪年间,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三个子城的形制结构昭示着曾经过多次增筑扩修。准此以观,可将其视为乌鲁木齐市的滥觞和城市发展史的实物标本。乌拉泊古城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和历史研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值得一提的是,在俄人钢和泰(Baron A·Von Sta?觕l Holstein)所藏用婆罗迷字体书写的敦煌出土和田文书《使河西记》中曾出现Yirrū ci ni(乌鲁木齐)地名。该文献撰写于李圣天同庆十四年十月十二日(925年10月31日),是目前所知最早记载乌鲁木齐地名的文献,意味着乌鲁木齐地名的使用至少已有1000多年。此Yirrū ci ni(乌鲁木齐)或就是乌拉泊古城当时的名称。又《西域土地人物略》称吐鲁番“西北有委鲁毋”(《西域土地人物图》误作“母鲁委”)。“毋”字,《天下郡国利病书》丛刊本、《秦边纪略》校注本均作“母”{2}。“委鲁毋”或“委鲁母”应是乌鲁木齐最早的汉译名称。

参考文献:

[1]陈戈.唐轮台在哪里[J].新疆大学学报,1981(3).

[2]孟凡人.北庭史地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108.

[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6230.

[4]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3924.

[5]杜佑.通典[M].王文锦,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5194.

[6]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398.

[7]薛宗正.唐轮台县故址即今昌吉古城再考[J].昌吉学院学报,2011(4).

[8]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兵部·邮政·驿程一:卷688[M].影印本.

[9]李树辉.丝绸之路“新北道”的开通与兴盛[J].石河子大学学报,2015(3).

[10]杜佑.通典·州郡四[M].王文锦,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4559.

[11]刘昫,等.旧唐书·地理志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5:1646.

[12]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下[M].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1034.

[1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47.

[1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07[M].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6561.

[15]辞海(1999年版缩印本)[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3808.

[16]陶保廉.辛卯侍行记[M].刘满,点校.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428.

[17]李并成.河西走廊历史地理:第1卷[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150-151.

[18]李正宇.新玉门关考[J].敦煌研究,1997(3).

[19]刘统勋,何国宗,等.西域图志[M]. 钟兴麒,王豪,韩慧,校注.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232.

[20]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1:488.

[21]薛宗正.车师考——兼论前、后二部的分化及车师六国诸问题[J].兰州学刊,2009(8).

[22]新疆文物局,等.新疆文物古迹大观[M].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9:310.

[23]付昶,阮秋荣,胡兴军,等.乌鲁木齐萨恩萨依墓地出土头骨的人种学研究[J].人类学学报,2010(4).

[24]王溥.唐会要:卷73:安北都护府[M].北京:中华书局,1955:1315.

[25]李树辉.葛逻禄东迁西徙历史发微[J].中国藏学,2015(S1).

[26]荣新江.新出吐鲁番文书所见唐龙朔年间哥逻禄部落破散问题[M].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1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13-44.

[27]Yoshida Yukata.Sogdian Fragments Discovered from the Graveyard of Badamu[G]//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1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45-53.

[28]王丁.中古碑志、写本中的汉胡语文札记(二)[G]//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5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75-86.

[29]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吐鲁番出土文书:第9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68.

[30]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吐鲁番出土文书:第7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345.

[31]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吐鲁番出土文书:第8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219.

[32]林梅村.古道西风——考古新发现所见中西文化交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284.

[33]岑仲勉.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M].北京:中华书局,1958:196-197.

[34]沙畹.西突厥史料[M]. 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58:15-16.

[35]王溥.唐会要:卷73:安西都护府[M].北京:中华书局,1955:1322.

[36]司马光.资治通鉴 [M].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6285.

[37]乐史.太平寰宇记 [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97.

[38]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选注[M].刘兆云,选注.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168.

[39]徐松.西域水道记(外二种)[M].朱玉麒,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5:172,544.

[40]冯承钧.西域地名(增订本)[M].陆峻岭,增订.北京:中华书局,198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