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节(短篇小说)
2016-07-20沙柳
沙柳
陆烨来到榆林镇一切都感到陌生。
榆林镇因公主庙北有一大片古榆树而得名。这些古榆树树皮皲裂,形态各异,俨如近千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最长的树龄有五百多年。古榆树虽然老朽,可年年都绽放嫩叶。当地人把古榆树群传得有些玄乎,据说下嫁安东王爷府的清廷公主去世后的当天晚上,平地蹿出千盏神灯为公主守灵。公主入土为安后这些神灯化作榆树,日夜守护着公主的冥灵。古榆树群周围的三个村庄也以树前、树中、树北命名,树前村和树中村地势平坦,以蒙古族为主,只有树北村在山坳里,村民都是汉族。
陆烨落脚榆林镇也是迫于无奈,几次报考公务员落第,最后选择了竞争不是很激烈偏远些的乡镇苏木一级,无非是有个发工资落脚的地方,然后运筹帷幄,他的行李箱里装满了考研资料。他家在内地,本来他的专业是人力资源管理,报到时镇长竟不知人力资源管理是干啥的。正好计生办缺编,“人力资源与生孩子贴边,你就到那儿管理人力资源吧”,镇长像扒拉土豆一样把他打发到计生办。在来榆树镇报到前,他对自己的职业做过多种设想,可从没考虑做计划生育工作。现在行政机关人员过剩,所学非所用就见怪不怪了。再说到乡镇苏木一级,他的那套纯理论的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与老百姓打交道,说教式的没人听,反倒骂骂咧咧嘻嘻哈哈荤素搭配吃得开。计生办主任是个快五十的老同志,转业军人,脸色黝黑,说话绵里藏针,诙谐幽默,头发差不多白了一半儿,据他讲他二十几岁就长白头发。可能是不善梳理,看起来像田埂上的杂草。他满腹搞笑的段子,没大没小的,跟谁都闹着玩儿,是镇政府大院的“活宝”。他叫宝伦查干,可同事们很少直呼其名,习惯叫他“老杂毛”。宝伦查干也不在意,叫得久了倒觉得是昵称。让陆烨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油条”干部,在当地很有人缘。无论大事小事都愿找他调节,除了计划生育份内的一些难缠的琐事,邻里纠纷、婆媳不和、打架斗殴、两口子吵架,都是些屋里屋外的杂碎事儿,只要“老杂毛”出面,没有化解不了的。
出于是新毕业的后生,陆烨从不叫他绰号,在单位尊称他宝主任,私下里叫他宝叔。
陆烨到职后分派给他的工作是育龄妇女调查。他哭笑不得,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好长时间他心里别不过劲儿来,这事儿本来是女同志干的,即使是一个毫无文化的半大老婆子也比他强。再说他还是单身汉,走乡串户去了解生儿育女之类的事情咋好意思开口。同事们倒觉得不以为然,这活谁干都一样。陆烨的到来也没给他们带来一丝的惊喜,互相交谈无非是有一个本科大学生,分到计生办。乡下就那些事儿,哪有学啥就干啥的。与他一个办公室的是胡达古拉,在计生办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四十出头了,可看起来她的容貌比实际年龄要小。胡达古拉汉译领弟,大概她的父母想期盼个男孩。她长得白白净净,体态丰满,说话快言快语,语音带有银铃般的清婉,“咯咯咯”地畅笑整个办公室走廊都听得到。她经常给陆烨介绍些单位里的轶事,陆烨听她大咧咧讲话时,常常想到田径场上“输了赢了我都笑”的铅球运动员黄志红,胡达古拉也有一副天生的笑脸。
胡达古拉讲笑话似的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胡达古拉十几年前来计生办上班时还没结婚,宝伦查干竟派她走村串户做节育宣传。在南沟村召集村民开会,讲解安全套的用法。达古拉臊得脸通红,不知如何示范。宝伦查干站起来替她解围,一本正经地把安全套套在大拇指上,举起来让那些老爷们看。“看到了吧,就这样保准老婆怀不上。”没想到几个月后一个“闷葫芦”似的汉子就找上门来。“我也套在手指上了,就像你告诉我那样做的,可我老婆还是怀了,看来你说的法子不好使。”笑得陆烨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小陆,下午和我下村。”他和胡达古拉正说得起劲,宝主任推门进来,他和达古拉赶紧打住,强忍着把笑容抹去。
“胖娘们,上班期间不许打哈哈,刚才又说我啥啦?”
“逗个乐子呗,还不都是你教的?”
“说正经事,刚才镇长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咱们的报表又出岔子了,出生率比去年高。”
“那些数字都是各村报上来的,一天一个样,你让我咋整?”
“那也得认真把关啊,我今天就下去核实核实,本来该你下,可考虑你个娘们家家住着不方便,就让小陆去吧。”
“谢谢领导关照,我最近还真脱不开身,我婆婆八十多了,这几天闹不舒服,我们正轮流看护呢。”
“那你就照顾老人吧,你把几个村的报表交给小陆。”
“哎,我这就整理整理。对了,主任,你催催几个没配计生村长的村赶快配齐吧,没有专职干部实在不行。”
“嗯,这是个问题,这次下去也捎带着摸摸底儿。”
陆烨和主任是走着去的,第一站是树北村。他们开始走的是沙石路,后来就甩开沙石路走田间的地埂,主任说这样既便捷又缩短距离。主任边走边讲故事,这样就冲淡了走路的寂寞。正是秋末时节,农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归仓,留下鸡爪一样的茬子,有的地垄收割后的茬口较高,毛茸茸的参差不齐,一看就是钝口的镰刀割的。走了大约一个钟头,横亘在眼前的是一道起伏的山冈。山冈植被稀疏,裸露着黄色的脊背。
“还有多远?”陆烨的脚底板有点儿疼了。
“快了,马上就到了。”主任倚着一棵古榆树把鞋里的土倒掉。
陆烨狐疑地举目四望,根本没有村落的踪影。山不很高,坡度也有些缓,山坡上人工栽植的白榆多数都旱死了,残留下一些尺把高的干枯树茬子,活下来的曲展身姿,歪脖扭腰,皱皱巴巴活得也相当吃力,成为不见长的小老树。走过稀稀拉拉的榆树林,就跃过山冈了。
“过去这里的草有齐腰深,满山都是树。对面山脚下那一片开阔地原来是一片白杨林,树林旁那条干涸沟曾是有名的辉腾河,由于乱砍滥伐,生态环境恶化,蓄养不住水分,山泉也干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人们形容这里‘棒打鸳鸯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可现在别说棒打鸳鸯,连耗子都打不着。”听着主任的介绍,陆烨若有所思,动用所有的抽象思维去拼凑水草丰美的景象,可还是不能和眼前光秃秃的颓势对接起来。
“到了。”主任卷了一根“喇叭筒”,掀开衣襟挡住风打火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顺着主任指引的方向,几十户庄户人家隐蔽在山坳里。住房依山而建,不像平川村落那么规整,朝向有的面西,有的朝北,有的还是斜的。三面环山,当地人把这儿叫“牛槽沟”,此时我们就走在“牛槽”的槽帮上。村里的路面很窄,高低不平,羊肠子似的七扭八拐,村后的土台子上的一幢四间瓦房,就是村长家。村长叫丁满银,面黄肌瘦,左脸上有块红斑。两只眼睛很大,眼球往外鼓,就像两个镶嵌上去的鸡蛋,望着村长的眼睛陆烨想到青蛙。他排行老二,老大丁满金,身后是丁满富和丁满贵。弟兄四个占尽金银富贵,可实际上日子过得都稀松平常,老二家过得稍好一些。
“老杂毛来了。”丁满银迎出门外。陆烨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瞅了瞅,以为是他老婆跟在他身后和我们打招呼。原来村长说话带有娘娘腔。跟着村长出来的还有大黄狗,或许是和宝主任混熟了,主动上前摇头摆尾。
“来啦,二姑娘,最近忙吧。”主任管丁满银叫二姑娘时陆烨觉得好笑,乡下人的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呢。
“有啥忙的,庄稼人收完秋就啥事没有了,除了打扑克晒太阳没别的事可干。”
“出去打工,多少能挣几个。”
“年轻的出去了,重体力活我不行。”
“倒也是,就你这放屁都得抱着电线杆子的身板,谁愿意雇你。”
说话间他们走进院子,村长老婆正在喂猪。村长的老婆倒是彪悍,一身赘肉,个头比村长还猛,差不多能把村长装进去,圆滚滚的胳膊大腿,中间是肥硕的肚子高耸的巨乳,咋看都像柔道运动员。见我们进来,很自然地称呼宝主任的绰号,走起来风风火火。宝主任拍了一下她的肥臀,村长老婆回转身将手里的水瓢朝宝主任比画一下,“老不正经,等会儿我倒出手来把你劁了”。村长老婆嘻嘻呵呵骂人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你把我劁了谁给老丁帮忙呀,瞧那干瘪身板,都快让你抽干了,没有帮手能行?”主任和村长老婆骂俏,跟着的村长竟然“嘿嘿”地笑。
陆烨和主任盘腿坐在炕上。主任简单地说明来意,村长拍着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些年年轻点儿的都出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想怀都怀不上,超生的事儿尽管放心。这时主任已换成一副严肃的面孔,叮嘱村长切不可掉以轻心,出去打工的年轻人敞开口子,到头来也算在村长的头上。“这倒是个事儿。”村长若有所思,脸上掠过一丝儿不易察觉的愁容和无奈。
“你们村得物色一个计生村长,老是让村会计兼着不是个事儿,你们村把报表填得乱七八糟,肯定这小子喝醉酒填的。”
“你说得轻巧,全村的妇女我扒拉一遍了,就是没选中一个合适的,你想我这个村长一年工作才八千元,计生村长才两千元,谁愿干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
“你大嫂和那两个兄弟媳妇你也扒拉了?实在不行就让你四兄弟媳妇干吧,我看她乍乍呼呼的像那块材料。”
“她……?”村长欲言又止,下面的话噎回去了,脸色绯红。
太阳已经落山了。黯淡下来的山村显得格外寂静,偶有鸡鸣狗叫,多多少少平添一些山村的生气。村长老婆形象粗鲁一些,干活可够麻利的。主任和村长交流工作,在外屋村长老婆已经挥刀抡铲,炒菜声此起彼伏,裹着腊肉的香味儿飘到里屋。不一会儿功夫,四个农家菜就端了上来。酒菜齐了,村长丁满银把屁股往炕里挪了挪,给老婆腾出地儿。原来,丁满银不胜酒力,他老婆海量。凡来人迎客,都是老婆冲锋陷阵。村长老婆与主任相对而坐,陆烨和村长就成了看客。他们喝的是散白酒,酒劲很烈。主任和村长老婆对饮几杯,脸色开始发紫,言语也放荡起来。主任见这样你一杯我一杯根本不是村长老婆的对手,就提议划拳猜令,村长老婆毫不惧色,随即伸出熊掌一样的手指。“俩好”“五奎”“满堂红”“四个喜”……主任和村长老婆杀得难解难分,让人想到刺刀见红的肉搏。
两个人喝酒终归掀不起多大的高潮,村长见差不多了就催老婆上饭。胖女人“扑腾”跳下地,在陆烨眼里这横竖差不多的女人是滚出去的。吃完饭村长不急着撤桌,让老婆到后院把大哥丁满金叫过来,陪主任打会儿扑克。
第二天清晨,陆烨从丁满银家的火炕上起来,洗漱后就吃早餐。村长老婆准备的是米粥和馒头。吃饭时陆烨特别留意丁满银的表情,大概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与主任开始谈论庄稼人的话题。
陆烨和主任准备走了,村长老婆急急忙忙走进来。
“老杂毛,你先别走,我们家的事儿你给评评理。”她的口气豪横,脸上一堆的愤慨。啥事呢,主任让她讲清楚。这阵子丁家四个妯娌正闹别扭,已到了互不来往的地步,起因是对婆婆的赡养。哥几个几年前达成默契,老母亲每家住一年,今年轮到老四家。老四媳妇爱占小便宜,她认为去年婆婆在二嫂家一年,那口猪也是婆婆喂大的,婆婆上她家理应也该把猪带过去。雄狮一样的二嫂断然回绝,发生激烈争吵,进而动起手来。老三媳妇抱怨当年分家时不公平,老宅的后院那些杨树都让大嫂家独占了,应该四家平分,为此几家关系弄得也是不可开交。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了,主任就让村长召集大哥和两个兄弟到他家开会。不一会儿四个兄弟和媳妇都到齐了。妯娌见面没话,有的虎着脸,有的噘着嘴,气氛有些沉闷。主任让她们把各自的委屈说一遍。大嫂说分家时树刚栽上,这些年别人连一次水都没浇过,树长大了就眼热了,凭啥呢?三嫂说分家时他们就算是净身出户,现在的日子就数她家差劲,孩子上学都没钱。她俩看似有些怨气,但没达到气愤填膺的程度。唯独二嫂和小四媳妇来势汹汹,双方也不提那口猪了,都说动手时把自己打伤了,让对方出钱治病。
“好了,我调节调节。”主任卷根烟,慢条斯理发话。“老大和老三我看就算了,现在想起来再去放人家的树说不过去,孩子上学缺钱跟大嫂说说,帮衬帮衬有啥大不了的?”主任话锋一转,“老二和老四家的,妯娌间吵两句没啥,可动手打人就不对了,”主任说完喝了一口哈拉茶,盘腿坐着问村长老婆,“你哪儿打坏了?”“我头疼。”村长老婆说话不打奔儿。主任转过头问老四媳妇,“你哪儿病了?”“把我肋条打坏了,疼得睡不着觉。”老四媳妇气呼呼的,像个好斗的母鸡。
“这样吧,别的先放一放,先把病治好。”此时主任俨然像个法官。
“你们两个都有病,”他指着老二和老四媳妇,“你到你二哥家住,你到你四兄弟家住,啥时把病治好了再回来。”分明是戏谑可又觉得很公平,躲在身后的陆烨有些忍俊不禁了,可主任一脸的严肃。还是老四媳妇反应机灵,骂了一句“老牲口”头也不回就走了。村长老婆也咂摸出味儿来,“老杂毛,我把你的嘴……”下面的话也许太形象了,连装模作样绷着脸的主任也忍不住开怀畅笑,笑声回荡在阳光普照的农家院。院里的大黄狗也凑热闹,“汪汪”地叫了两声。
“呵,哪有你这样调节事儿的。”老二丁满银不温不火地说了主任一句。
主任笑着对丁满银说:“那你说咋调节,打坏人就得治病,你们村又没有卫生室,只能谁打的就到谁家去,相当住院护理。”
哈哈哈哈……
一场紧绷多时的家庭纠纷就这样被主任稀里糊涂化解了。四个妯娌各自回家,面对着闷头不语的兄弟四个,主任板起了面孔。
“妯娌几个为这点儿小事别扭成这样,你们爷们是干啥吃的?不但不主动调节,反而冷眼旁观躲在一旁看热闹,啥时是个头呢?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僵持下去啦?表面上看是为了几棵树一口猪,实际上是对老人的赡养问题。你们哥四个轮流坐庄让老娘吃派饭,老人在你们家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该到下家了。你们要真有那份孝心,何必像皮球一样把老人踢来踢去?”
主任显然是激动了,花白的头发几乎立了起来。陆烨平时看惯了主任嘻嘻哈哈慈眉善目的样子,一旦严肃起来好吓人哟。而丁家金银富贵四兄弟此时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陆烨觉得闷热。
“二当家的,你躲在外屋偷听干嘛,刚才给你们调节事儿把吐沫都甩干了,你也不进屋给老头倒杯水洇洇嗓子。”主任简直就是一个变色龙,刚才还是正襟危坐的教主,转眼又成嬉皮士了。丁满银老婆进屋给主任倒杯水,眼皮也没抬转身拧着屁股出去了。
“居家过日子讲究的是个和气,看看你们哥四个整的这叫啥事?说出去让人家笑话,为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扭头别棒,至于吗?今天我得说说老二,你毕竟是一村之长,凡事要讲究个大度和姿态,自己家里的事都摆不平,咋去管别人?”
丁满银嘟囔几下嘴,反驳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说谁谁都不听,你让我咋整?”
在外屋偷听的丁满银老婆走进来倒水,宝主任对她说:“你也别在外屋偷听了,干脆找个凳子坐下,我现在就给你评评理。”宝主任卷支烟,神色平和。
“妯娌之间有些磕磕碰碰按说是正常的,但也不能像你们这样玩真的,论动手小四媳妇俩也不顶你一个,你这当嫂子的可不许欺负人呀。”
“她那是把我气的,我也没使劲,就随手拉一下。”
“哟哈,你那吨位跟李逵似的,拉一下也够呛啊,别说是小四媳妇,就是大老爷们见你都哆嗦,看你把满银都揉搓成啥样了。”
“滚,又没正经的。”
“打住,你别插话,听我把话说完。”主任把头转向一声不吭的哥四个,瞄一眼坐在炕头也在吸烟的老四丁满贵。
“咱就事论事,你媳妇要你二嫂家的猪毫无道理,说直白点儿就是耍无赖,老太太帮忙喂猪就成老太太的啦?别说是你二嫂,就是我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娘们,没准也撸她几下,这事你二嫂占理。我看老四媳妇要猪完全是托词,从心里不愿让老太太去你家住这才是本意。养儿养老,孝敬老人是我们做儿女的不能推卸的责任。咱们也有老的时候,上梁不正下梁歪呵,你们的一举一动儿女们都看着呐,你们也不希望将来儿女们也这样对待你们吧。”
宝主任一席话说得哥四个默不作声,尤其是老四丁满贵更是心知肚明。
“这事哪说哪了吧,以后你们谁也不要再提了。倒是老三家的孩子上学的事咱们得合计合计。孩子念书是大事,我在别的村也见过有的家庭交不起学费孩子中途辍学的。现在供个学生也不容易呀,尤其是上了中学,食宿费和各种学杂费每年没个三五千下不来,更甭提上大学了。这样吧,我随五百元份子,你们哥仨也随点,不是大爷就是叔叔,咋也不会低于我这个数吧?”说完就从衣兜里掏出五张百元钞。
老三丁满富受不住了,连连摆手道:“那可不行,你一个下乡的领导哪能让你破费,你别听我老婆哭穷,我家日子是紧吧点儿,可七凑八凑供孩子上学还能勉强维持,宝主任的好心我领了,这钱说啥也不能要。”丁满富平时不善言语,说出这几句脖子都涨红了,看来是个厚道人。
宝主任态度坚决地把钱放在炕桌上,一旁的陆烨摸摸兜里就二百元钱,也递过去随份子,被主任挡了回去,“你就算了,刚刚工作没几天的学生,你就别充大方了。”接着主任话锋一转,“我看满富说得对,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人帮是帮不富的,是得想法子自己把日子过好。说到这我又要说满银了,你们这个村我一年来好几趟,可年年都是老样子,没啥变化,你这个村长当的,你得带领老百姓找些增收的门路,要不要你这个村长干嘛,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我要是镇书记早就刷你大马勺了,哪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也许是刚才主任给丁满银老婆争了理,这会儿她脸色已经多云转晴。她没有在意主任的揶揄,只是用眼睛瞟了主任一眼,起身端起暖瓶去外屋续热水去了。陆烨全神贯注看着主任时而郑重其事时而油腔滑调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他想起在大学读书时,有位思想品德课教授,就是用诙谐调侃的方式,把干巴枯燥的政治理论讲得清清爽爽,活灵活现,同学们都愿听他的课,那简直是紧张状态下的轻松享受。深秋的太阳已把顺窗洒入的阳光移走,此时已近中午了。
“产业的事和你们班子成员商议,在家里就说家园的话。老太太的赡养问题我有个建议,就别让老人轮流转了,由一个儿子长期伺候,其他几个摊派赡养费,每月每家一百元咋样?满银家日子过得最不差钱,我也知道你老婆别看粗人,可心里没啥,听说老太太在你家和你媳妇处得最好,我看就在你家吧。”主任说完看看哥四个的表情,他们对这样安排都点头表示赞同,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丁满银老婆的脸色,她的态度才是最主要的。而主任征求意见前故意给丁满银老婆戴个高帽,也是担心这悍娘们一口回绝了。
没想到丁满银老婆回应得非常爽快:“行,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在县城读高中,我还真觉着空落落的,让老娘来我家正好有个伴儿,至于赡养费就不要定数了,有呢就多给点儿,没有就少出点儿,反正我们吃啥就让老娘吃啥呗,你们经常回来看看就行了。”说完转着圆滚滚的身子拧出去了,她准备张罗午饭了。陆烨特别留意一下丁满银的表情,大嘴咧开,一脸的褶子,看得出他对老婆的举动有些感激涕零,麻利地跳下地,扯着公鸭嗓子喊老婆:“哎哎哎,别张罗做饭了,我出去找个人把那口肥猪杀了吧,咱们四家多少年没聚了,宝主任和小陆也一起吃顿杀猪菜吧。”他老婆面有难色:“你这时候才想起杀猪,都快中午了。”“我们哥几个齐动手,也就两个点就收拾好。”
一场剑拔弩张已近冰冻的家庭矛盾,就这样被主任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那天主任喝了好多酒,酒桌上自然少不了他那带有喜剧风格的逗笑,看似有些低俗,可陆烨倒觉得这恰恰是乡野民风的纯朴。陆烨也破例喝了酒,初次喝烈酒他很费劲,每喝一口都如同一种刑罚,龇牙咧嘴强制性咽下去,顺着食道入胃好像有一条火龙蹿升腾跃,浑身燥热,肺腑翻滚,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出来。
离开北山湾,陆烨和主任又转了几个村。
陆烨开始喜欢上了宝主任。机关里有人认为他是“油条”式的干部,可陆烨觉得那是一种亲和,尤其到了农村,他没有半点机关干部的架子,和普通农民没有距离。主任也特别关照他,知道陆烨在复习考研。背地里悄悄对他说:“咱这地方庙小,装不下你这尊佛,把你分到计生办,好比电线杆子刻图章——大材小用了。你早晚得走。”平时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尽量安排别人去做,下乡次数也少了,他给陆烨腾出更多的备考空间。
转眼到了年底,省委组织部开展“万名干部大下乡活动”,要求各级党委都要抽调年轻有为的干部到村里挂职。镇里本来安排陆烨下去,可主任找到镇党委书记,说啥也要辞去计生办主任职务,他说自己是个大老粗,不适合做机关工作,农村他门清,干起来得心应手。经不住他的再三请求,就让他顶替陆烨去树北村挂职“第一书记”。
主任走了,镇里选一名中年干部补上了他的岗位。
不久后,陆烨如愿考取了研究生。临行前他特意打电话给宝主任,他很想和打心底敬佩的老主任喝杯告别酒,没有主任在机关的这段日子,单位寂静多了,就连胖姐也说好像少了什么。可主任没有来,他连说对不起,说最近村里忙着街巷治理,实在脱不开身。
陆烨略有遗憾地走了,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读完硕士又继续读博,五年后,他分配到社科院农村经济研究所。潜心研究,成家立业,陆烨的空余时间很少。当他的孩子上学时,他已是最年轻的副教授并兼任研究生导师。这期间他和榆林镇的同事鲜有联络,老主任也渐渐被埋藏到记忆的深处。忙忙碌碌中已到了二十一世纪,“美丽乡村,幸福生活”成了“三农”工作的主题。年初他申报的“农村公益事业建设与城乡一体化”课题,经社科院学部委员会研究通过,立项后需要去农村调研,获取最基层的佐证资料。院里从全国农村牧区选定一百个不同类型的村作为固定观察点,在筛选观察点时他特意选择了安东县榆林镇树北村。他带领两个学生来到安东县时,正值八月初秋。在县里他未做更多停留,直接来到榆林镇。阔别十几年,榆林镇的变化让他吃惊不小。宽敞的马路两侧种着花草,过去清一色的平房取而代之的是住宅小区。镇政府六层办公大楼尤为醒目,前面的市政广场休闲的人们舞兴正酣。计生办在一楼,陆烨想看望过去的老同事,可挨屋转转全是新面孔。他拜托陪同的镇书记把计生办的老人召集到一起,晚上吃个饭。书记爽快地答应了,在镇区最好的饭店满香楼订了一桌。晚上聚餐时唯独老主任没有来,陆烨心里有些隐隐的空落。
“他呀,自从下派到树北挂职后,就跟那里的老百姓摽上了,从村庄规划到产业调整,干得有模有样,现在的树北可是大变样了,成了全县新农村的示范村。挂职任期到期,群众不让他走,他索性在村里盖了房,连老伴都动员去了。”达古拉依然快言快语,可陆烨望着她显然有些老了,头发花白,差不多和当年老主任的“杂毛”一样了,岁月不饶人啊。达古拉答应第二天陪陆烨去树北看看。
树北已经实现了村村通,乘车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可在陆烨的脑际,当年和老主任走田间地埂的情形挥之不去。来到树北村头,陆烨让车停下,他和达古拉一同走上一座废弃的旧砖窑,这里可以俯瞰树北的全貌。映入眼帘的是红砖碧瓦的民居,街道整齐,大街小巷都已硬化,绿色的垃圾箱分列街道两侧,不时有四轮车“突突突”地从村里驶出,把垃圾送到村外固定垃圾排放点。原来的碾房改成文化广场,广场北侧就是村部。
“丁满银还是村长吗?”陆烨问达古拉。
“不是了,宝主任来挂职那年就把他选掉了。”达古拉步态有些老迈,说话有些发喘,也许是刚才爬砖窑的缘故。
“现在的村长是谁?”
“不知道,听说是个女的。”
他俩徒步走进村里,广场上十几位中老年妇女红衣彩带,她们正在扭大秧歌。一位白发的老人朝他俩走来。陆烨眼神一愣,这不是老主任吗?
哦,老主任还是一副面善慈和的表情,只是头发全白了,走路依然康健。后面跟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有些驼背,仔细一看原来是丁满银。印象中好像主任比丁满银大好几岁,可从感观上觉得丁满银比主任苍老。
“陆烨回来了,一看就有学者风度,还记得在计生办抓养孩子的事吗?哈哈
哈……”主任说话声音洪亮,陆烨觉得主任的体型比先前胖了一些,穿着白色的半袖衫,藏青色的裤子,这身打扮有几分退休干部派头。
“那我哪能忘了,跟着你就是乐。”陆烨说着拿出烟给老主任,老主任摆摆手,“戒了,老咳嗽,老伴看得严。”说完指着身后的丁满银,“二姑娘抽,你给他一根。”陆烨想起来了,就因丁满银的娘娘腔,主任管他叫二姑娘。
“我也戒了。”丁满银的语音一出,陆烨总想笑。
“这小子的村长让我给撸了,开始对我意见蛮大的,后来我让他牵头搞合作社,没想到竟然干出名堂,他的玫瑰庄园就在牛槽沟,今天中午咱们就在那吃饭,你去看看吧,保准让你大开眼界。”主任一番话吊高了陆烨的胃口,他的研究课题正缺这方面的资料。
主任和达古拉打招呼,少不了荤素搭配。达古拉照常称呼主任老杂毛,可主任马上回敬,现在你是老杂毛了,我可是白猫大侠喽。达古拉立即调侃,那你就是老白毛,你那嘴要是有个豁口,就是大白兔子。哈哈哈哈,主任和达古拉都开怀大笑起来。俩人言语正欢,一位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走来,张口就是一句:“宝书记,王长发又来闹了,你快去调节调节。”来者看着有些眼熟,主任指着妇女对陆烨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丁四媳妇王素兰,现在是村长啦,这娘们性子直,办事噼里啪啦的,很能张罗。那年为了一口猪弄得急头白脸的,打那以后这小娘们就变了一个人,把老婆婆伺候得服服帖帖,直到养老送终。她先是代理一年的计生村长,风风火火地忙乎,老百姓很信服她。村两委换届本来她不是候选人,可村里人愣是旱地拔葱,把她抬了出来,这几年干得不错,前年还获得优秀村干部的荣誉。”
陆烨先是略显惊诧,瞬间转换表情和村长握手。王素兰身穿黑色缀白花的短袖,浅灰色麻料裤子,头上戴着紫罗兰发卡,腕上戴着一副玉镯。虽是中年,可风韵依在。经过十几年的历练,老四媳妇还真像那么回事了。
“开始老丁落选村长对我有意见,可干了十几年就像个看护瓜园的园主,没有任何起色。村长不是领工,要拉开架势给老少爷们干些实事,经过民主改选,群众把老四媳妇推了上来,我说你不行就让兄弟媳妇干呗,还有啥说的,反正肉都烂在你们丁家锅里,你说是吧,二姑娘?”主任说话时一直对着丁满银。丁满银颔首赞同,脸上流露些窘色。王素兰打断了他的话,“别扯那些没用的了,你快去村部吧,王长发在那儿快翻天了,嘴上骂骂咧咧的,我咋说都不听,非得找宝书记讨个说法,瞧他那横理不讲的样子,我要是个爷们真想揍他。”主任收住话头,对王素兰说:“你先领着陆烨转转,中午去玫瑰庄园吃饭,我去摆平王长发,随后就到。”
“你们先去吧,我跟着老主任去看看。”达古拉也有阵子没见到宝伦查干了,想多和老主任说说话。
主任和达古拉离开后,村长王素兰让二哥丁满银先去玫瑰庄园准备准备,她领着陆烨和他的学生在村里随便走走,陆烨看到村民住宅几乎家家都贴着瓷砖,院里的果树挂满硕果,村中央的文化广场中间修建一个池塘一样的人工湖,湖水清亮,水面上是风景树的倒影。已近中午了,阳光热烈,跳舞的妇女多已散去,剩下几位老汉在树荫下的石桌上下棋打牌。
“咱们去玫瑰庄园吧,时候不早了。”王素兰说着递过一瓶矿泉水,那是刚才在大哥家开办的便民超市顺手拿的。
“好吧。”陆烨和王素兰一同坐上车。
行进在通往牛槽沟的水泥路面上,两侧绿油油的大田庄稼长势正盛。陆烨打开车窗,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片白云,视野之内满目苍翠,田野的清香甘醇沁入肺腑。想到都市的雾霾天气,乡下该是天堂哦。可是,陆烨有些不解,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咋不见农民干活的身影呢?
“现在都是机械化了,村里成立了农机合作社,从春种到秋收全是机械代劳。各家各户分到的土地多数都已流转,原先土地一疙瘩一块的,有几户只分到几条垄,一块地分给十几户,种啥的都有,土地过于分散别说用机械,就是用犁杖都别扭。再说现在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在农村种地的?都去城里打工了,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种田的年龄没有低于五十岁,有的六十多岁还下地干活呢。宝书记来后鼓动几户大户把村里零散的土地都租赁过来,成立了几个专业合作社。像我二哥领办的玫瑰庄园是搞特色种植的,还有绿川、顺意、德隆、宏兴合作社,都很成功。树北村原来以旱地为主,宝书记来挂职后打了七八十眼机电井,现在全村人均水浇地四亩了,浇地全用膜下滴灌,只要电闸一合,水就一滴一滴渗进地垄里,一个人能浇二百亩,省事多啦。每家都有一亩暖棚,种的都是瓜果蔬菜,每亩大棚年收入十万多元。”村长王素兰边走边介绍,陆烨暗自兴叹。行至牛槽沟口,陆烨记得当年和主任下乡时在这儿稍停过,他清晰记得主任倚着歪脖树倒鞋土的样子。原来稀稀拉拉扭头别棒的小老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云杉、樟子松和翠柏。
“变化真大呀!”陆烨发自内心地感慨。
“是啊,这些全仰仗宝书记了。他人缘好,门路广,县里省里都有不少朋友,给村里争取了不少项目。那年村里修路缺资金,他的一位战友是个大老板,他一个电话就资助了一百万元。十几年前你来时看过我们村的房子,简直就是破败不堪的,家家门口都有一个猪圈和粪坑,宝书记来后一阵大拆大建,街巷取直硬化,土墙换成砖墙,各户的房子有的维修坚固,贴砖粉刷,有的掀掉房盖抽梁换拄,重新上瓦,在我们这儿叫穿鞋戴帽,也就是穿新鞋戴新帽,屋里地面全部铺上瓷砖,门窗全换成塑钢的。当然,有的快坍的房子就得推倒重建了,这些都是有国家补助的,也是宝书记争取到的危房改造项目。他挂职两年到期,老百姓说啥也不让他走,联名写信给县里,让宝书记在树北村多干几年。县里满足了群众的要求,让他继续挂职树北村第一书记,这一干就干到退休了,连老伴也跟来啦,成了我们村荣誉村民。”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呀!”陆烨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农村要是多几个像宝书记这样的好干部,早就变样了。”
王素兰一口一个宝书记叫得亲切,陆烨对宝伦查干的作为也是肃然起敬。他联想到自己的研究课题,农村涌动着一股嬗变的内力,而这种内力的喷发取决于政策的牵引,但最关键的还在于人。给钱给物不如给个好干部,这是多么鲜明的例证呵。前不久在河南做过一次专题调研,农村目前面临着“三高”的问题,土地高分散、劳动力高龄化、种地高成本,这已成为农村产业发展难以突破的瓶颈,主任在树北村的成功尝试,使他的眼前一亮。这样想着,他对自己的研究课题充满信心。
“到了。”陆烨和王素兰谈兴正酣,车已开到一个庄园的院子里。院里正面是一幢三层楼建筑,是庄园理事会办公场所,东侧是保鲜库,西侧一排平房,依次是文化室、活动室和食堂。见我们进来,丁满银从食堂里出来迎接。他手上沾着油污,大概帮着伙夫忙活了。
“快进屋,刚才我让食堂杀只羊,中午吃手把肉吧。”丁满银说话依然是公鸭嗓娘娘腔。
“先不忙,我得拍几张照片。”说着陆烨已经把照相机调整好。
站在庄园门口可一览牛槽沟全貌。所谓的玫瑰庄园只是最初起步时建了五处花卉大棚,现在大棚已发展到一百多处,有序排列构成一道别致的风景。大棚也不以花卉为主了,有火龙果、草莓、美国大樱桃、丹麦甜瓜,还有的种植食用菌,尤其美国红提葡萄最多,差不多有六十多处大棚种植葡萄,这样说来应该把这里称作葡萄庄园更为确切些。山坡上除栽植绿化树外,还有大量的旱生果树,以苹果、沙果和白梨为主,每年秋季玫瑰庄园的采摘节很热闹,城里人携家带口来这里度假,在休闲中采摘水果,其乐融融。再往远看,满坡的太阳能光伏电板在绿霭中折射出紫晶色的光,格外壮观。对此盛景陆烨的学生按捺不住兴奋,执意到庄园深处看看。丁满银指派一名工作人员引领他俩去采风,陆烨和王素兰走进丁满银的办公室,边喝茶边聊。
王素兰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另一位村干部打来的,接电话时她的脸色大变。
“什么?你再说一遍,宝书记咋得啦?”
确认对方电话准确无误后,王素兰“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好了,宝书记出事了。”
“出啥事了?”陆烨和丁满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问。
“电话上说宝书记和王长发论理,说着话突然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来。”
“那就别耽搁了,快去看看。”陆烨急忙唤来司机,王素兰和丁满银跟着上车,车开得很快,几分钟就到了村部。村部院里已经有近百号人在那里候着,陆烨他们拨开众人走进村部,见主任闭着双目躺在床上,老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达古拉急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村卫生室的大夫说可能是脑溢血,得马上送县医院。
群众把主任抬上车,陆烨和王素兰陪护先走,丁满银和另几位村支委坐庄园的车随后赶到。县医院诊断,的确是脑溢血,经医生全力抢救,还是没能让老主任醒来。主任算是因公殉职,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委组织部和主任原单位同事以及生前好友前来吊唁,村里家家户户都派来代表,有的开着自家车,有的是赶着骡子车来的,他们要为宝书记送行,只是王长发没有来,来的是他媳妇。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前,村民们哭得泣不成声,尤其王长发老婆号啕不止,“宝书记呀,是我那个缺德的把你气死的,他没脸来见你呀……”周围的人想把她拉起来,可几个人竟然没把她拽起,她跪在地上,伤心至极,哭成泪人。
主任火化后骨灰准备安放在公墓,可村里百姓与他的子女商量,宝书记是树北村的大恩人,他对树北村也有感情,还是安葬在我们村吧,这样我们天天都想着他,他也天天和我们在一起,逢年过节我们都去给宝书记烧纸。
墓地就选在玫瑰庄园牛槽沟底的一块平地上。陆烨一直把主任的丧事办完,临离开树北村的早晨他在几位村干部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主任的墓前,丁满银的胖老婆特地让丁满银带两瓶酒,她说老家伙爱喝两口,到那边也不能断顿。老远看见一个身影跪在那里,见有来人急急忙忙站起走了。王素兰告诉他,那个就是王长发。陆烨问他有啥事和你们闹,王素兰没好气地说:“他呀,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还是十年前扒他家猪圈的事,按规定已经给他家补偿了一千元,家家都是那么多,唯独他嫌少,说什么扒了猪圈耽误他家养猪,一口母猪一年至少下十个仔,十年下多少仔啦?你说要是这样补还有头吗。这下王长发可惨了,村里人都戳他脊梁骨,连他老婆也和他翻脸了,听说当天就把他赶出家门,要和他离婚呢。”
望着王长发的背影,陆烨心底掠过一丝的鄙夷。
主任的墓地三面是凸起的山冈,绿树环绕。伫立在主任的墓前他沉思良久,他还是没有从主任怆然离世的悲情中解脱出来,往事历历在目,脑际里是那个幽默调侃花白头发的老人。四野垂青,荒草芊芊,清风含泪,山谷呜咽。他给主任深深地鞠了三躬,从兜里拿出一千元钱交给王素兰,王素兰不解。
“嫂子,我全国各地跑,保证不了每年都来树北村,每年清明你替我给宝书记烧点纸吧。”
“不用不用,我们烧纸时给你带一份不就得啦,这钱你收着。”
“那可不一样啊,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接过陆烨的钱,看似刚强的女村长泪眼模糊。此时山果的香味儿飘来,鸽子花、百合花、黄花、芍药花以及说不上名来的山花开得正艳,五颜六色在绿草丛中格外醒目,各色的蝴蝶扇动翅膀在与花蕊亲密接吻。生态的恢复使枯竭的山泉被重新唤醒,清清亮亮的泉水汇成小溪哗哗流淌,行走中偶有獐子探头探脑,几只受到惊吓的野兔狂奔,消失在灌丛的深处。山雀“叽叽喳喳”地吵叫,在山谷中肆意俯冲翻飞。即景生情,他又想起老主任。主任啊,你以后就长眠在这里了,你的灵魂将伴着人世间的日新月异一路飞翔。
陆烨突然想起第一次来树北村的开怀畅笑,那是他收藏多年的搞笑段子,可此时陆烨一点都笑不起来,隐隐地感到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与失落,回城的途中几乎没说一句话。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