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三题(短篇小说)
2016-07-20王彦耘
王彦耘
二板片
二板片姓杨,叫杨小挠。他没文化,但有手艺,会锔锅、锔瓮、锔铜瓢,还会锔碗。据说,他的祖父就是“圆作行”德义炉的大师傅。
清乾隆年间,塞外普建召庙,牧民家热衷供奉铜制小佛像,“佛作”由此而兴隆。山西代县、五台山一带的铜匠们纷纷出走口外。二板片的曾祖父就是在那个时候,跟随着他的师傅来到这个小镇。到清道光年间,召庙建筑达到饱和,偶有新建,也为数极少,“佛作”随之衰败下来。“佛作行”被迫改为“圆作行”。
何谓“圆作行”?就是“圆作行”制作的用具,如锅、碗、瓢、盆、壶、火锅等饰件,均为圆形,故名“圆作行”。后来,铜成为紧缺物资,“圆作行”的生意也逐渐萧条起来。到二板片父亲那辈,可以说,连糊口都成问题了。父亲死后,二板片的家境一天不如一天。但日子也得过呀,于是他就跟一个师傅学会了锔锅、锔瓮、锔铜瓢……然后就走街串巷,以此谋生。
二板片个子不低,一米八,但清瘦。他头上经常反扣一口锅,在街巷,就走就吆喝:
“钉锅、钉瓮、钉铜瓢——”那“瓢”字拉得又长又好听。
这个地区的人们不说锔锅,说钉锅。“钉”和“锔”是一个意思。
娃娃们一看见他就喊:
“二板片,你妈烧火你擀面。”
二板片听了,不气,也不恼。
二板片人缘好,态度和蔼,干活细致、认真。凡是经过他锔的锅啦瓮啦瓢啦,从来没有人找后账。没零钱,欠下也行。干完营生,人家问他:“多少钱?”
他却说:“您看着给吧。”
有些人觉得他可怜,有意多给他个三毛、五毛,他也不要,总是按营生难做不难做收费。
他父亲是六九上殁的,就是五十四岁上没的。据说,是喝酒喝死的。“圆作行”衰败以后,他父亲就和酒交上了“朋友”。每天醉醺醺的,什么也不干。祖上给他留下过一处产业,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七八间房子,后来大部分都让他给卖了。二板片的母亲,生性又懦弱,管不住他,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好在临死之前,还给他们娘俩保留了两间北房。
两间北房,两个人住,倒也够住了。
二板片是个孝子。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心绪一直不好,大凡小事,包括做饭都不让他母亲插手;一挣下点钱就给母亲买药、买好吃的了。母亲爱吃“四和园”的烧麦,他就隔三差五地去给买。晚上,想吃个烤红薯,再晚,再远,也要想着法子给买回来。他觉得父亲在的时候,母亲没好活一天,如今父亲不在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母亲受砢凉(方言,委屈)了。
和二板片一个院儿住的,有个姓刘的,叫刘轩,是满族。祖籍辽宁,出生在北京一个书香世家。战乱年代,他的父母被迫逃往内蒙古东部区,一年后,不幸双双客死他乡。他成了孤儿,流浪在大草原上。后来被他的叔父奇迹般地找回,由他的叔伯姑姑们抚养成人,后辗转来到这个小镇,现在是这个小镇一中的校长。这人爱好收藏,喜欢蒙古族历史,喜欢和底层人聊天,尤喜和手艺人交朋友。他和二板片很要好。一没事儿,就到二板片家里看二板片锔锅锔碗锔瓢盆。
上上个月,二板片揽回一只青花釉里红缠枝莲纹碗,是用一块上好的丝绸包着拿回来的。他当时一看,知道这是一只细瓷碗,花里胡哨的,很金贵。他还仔细地查验过,茬口没有缺少的碎渣,也没有冲线。好好的一只碗,摔成了三瓣,太可惜了!他告诉主人,钉是能钉,就是钉得再好,也是一只破碗了。主人说,钉吧,我相信你。至于工钱,好说,关键是要钉好。回到家,二板片先给母亲做好饭,吃了饭,安顿母亲躺下后,来到了他的作坊。锔匠们都有两个木制的三层抽屉的小箱子。箱子不到半米高,有半米长,二十多厘米宽。三个抽屉里装的是各种工具,大小钻具、锔钉、钳子、锤子、錾子、线绳、熟石灰膏、杏胶等等。箱子上装有提梁,提梁上可以绾绳套,以备挑担走街串巷之用。二板片后来不走街串巷了,揽下活在家里做,做好活,再给人家送去。有时候,揽下大物件,如瓮、缸、七印锅,扛不动,就挑着担子上门去做。他先用一根细线绳把破碗捆绑起来,使其恢复原样。然后把围裙铺在两腿上,用双腿夹住捆绑好的破碗,开始打眼。打眼是最关键的一环。其深度要根据瓷器的薄厚程度来确定。既要让锔钉牢牢地固定在钻孔里,又不能打穿瓷器的胎体,这就需要高超的技术。二板片是个心细之人。他轻轻地、慢慢地拉动着钻弓,待钻头在目测好的钻眼上钻出一个小坑,然后快速地拉动钻弓,并加大左手钻帽的压力,使钻头快速钻进。他的左右手,配合得非常协调,钻具发出“嘶、嘶……嗡、嗡……”的低沉响声,就像一个娴熟的马头琴手,在演奏一曲优美的天籁之音。
刘轩在一旁看得有点发呆。
“这活儿做得真地道!”待二板片把眼儿打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这声赞叹。
二板片一看是刘校长,赶紧起身让座,要给他沏茶。刘轩没让,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的对面,说:“你干你的,别管我。”
打完眼,就要锔钉了。他知道,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碗,必须得用最好的铜锔子。他找出一截红铜丝,用专门铰金属的剪子,把铜丝铰成一小截儿一小截儿,每一截儿都一样长,一丝一毫都不差。然后把每一截铜丝放在砧子上,用小锤砸扁,砸亮,直至发亮,然后把两头砸尖,成柳叶状,把尖的部分向下一弯,一个闪亮发光的锔子就算做成了。锔子做好以后,该给破碗钉扣子了。这也是一项细致的活。他用小锤子轻轻地把锔子砸进钻眼儿,锔钉不宽不窄,严丝合缝,平平展展的,正合适。每一个锔子都是那么合铆。
刘轩看着二板片的“表演”,看得傻了,说:“二板片,你这两下子真不简单,你的眼睛,你的手,怎么那么准,那么巧?”
“这也是干得时间长了,慢慢品出来的。”
“是啊,没有个十年八年,到不了这功夫。”
说完这话之后,刘轩捧起锔好的碗,仔细地端详起来。看后,他不禁大惊失色,问:“你这碗是从哪里弄来的?”
二板片说:“是南门头道巷口张老太太家的。”然后补充说,“那老太太好像就一个人,很孤哨的,说话和和气气,像念过几年书。”
“哪天你送碗,跟我说一声,我想去拜访拜访这位老太太。”刘轩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只碗,“你知道不,二板片,这是一件古董,叫青花釉里红缠枝莲纹碗,是康熙年间的物件,还是官窑烧制的,有200多年历史,很珍贵。估计是一对儿。老太太没说她还有一只吗?”
“没说。”
后来,二板片去送碗的时候,让刘校长跟他一起去了。这老太太是旗人的皇室宗亲。他的丈夫是“世袭罔替”的贝勒,1961年就去世了。她有三个儿子,他们是怎么辗转来到这个小镇,不大清楚。老太太看了二板片锔的碗,很满意,给了二板片十块钱。锔一只碗挣十块钱,在当时来说,已经不少了。二板片有点不好意思,他只拿了五块钱,剩下的五块钱没要,扔下就走了。
经过交谈,刘轩知道了老太太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老太太家里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碗。
后来,刘轩就成了老太太家里的座上客。后来,刘轩不仅从老太太手里买下了这对青花釉里红缠枝莲纹碗,还从老太太手里买了不少珍贵的字画。
后来,二板片的母亲死了。
刘轩看着他一个人可怜,就给他物色了一个女人。
二板片说:“我老也老了,要那女人干甚?”
刘轩说:“你还不到四十,怎么就说老了呢?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杨家又都是单传,你不娶妻生子,怎么对得起你的祖先?”
二板片一下子陷入无语状态。
刘轩一看有戏,没隔几天,就把那女人引来了。
那女人一看二板片人老实,又厚道,就住下不走了。
二板片说:“我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跟上我干甚呀?”
“穷,俺不怕,俺不拖累你……”那女人红着脸,跟二板片说。
“唉——”二板片长叹一声,圪蹴在地下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说:“唉,我看你还是走吧,明天我给你弄上几个盘缠钱送你回哇,跟上我遭罪呀?”
女人一听这话,眼里的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撩起衣襟,一边擦泪一边说:
“不瞒你说,俺是儿媳妇不喜见,才走这条路。你要是不留俺,那俺就只有一个死……”
二板片最见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心软。
“好好好,留你,留你,行了吧!”
那女人立刻转忧为喜。
还别说,第二年,那女人就给二板片生了个大胖小子。中年得子,二板片那个乐呀,是打心眼儿里、骨头缝里的乐。
温喇嘛
温喇嘛名叫温巨才。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乌拉特中旗的“广法寺”里当过喇嘛。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温巨才从不透露。叫他温喇嘛,他也不反对。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名字人们也就忘了。
温喇嘛会做马鞍。他不仅会做一般马鞍,还会做各种有装饰的马鞍,如铜马鞍、银马鞍、景泰蓝马鞍。小镇上的人们都很敬重他,不把他当作一般人看。
他在大南街三道巷西口住,独门小院。房子不算太旧,青砖青瓦,显得很干净。两间正房,一间厢房,也很宽敞。厢房是他平时制作马鞍的作坊,生牛皮的腥膻味和熟皮子时特有的芒硝味不时地从他那间厢房里散发出来,在空气中肆意弥漫。此时人们就知道,温喇嘛又开始做马鞍了。如果某一天,从温喇嘛的小院里飘出煮手把肉的肉香和熬奶茶的清香,间或还能听到动人的蒙古歌声,人们就知道,温喇嘛家里来了草地上的蒙古人,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庆贺新马鞍的制作成功。
温喇嘛是怎么学会制作马鞍的?
有人说,他在兰州马鞍作坊里学过徒;有人说,他在多伦待过,多伦做马鞍的匠人很多,他在那里制作过军鞍。不管是在哪里学的,他确实把这个独特的手艺带到了这个小镇上。后草地上的蒙古人非常认可他制作的马鞍。有人说,他一年只做两副马鞍,多一副也不做。为什么?人们都不清楚。有的说,马鞍的制作难度大,费工费料。也有的人说,温喇嘛又不缺钱花。甭说,这两个原因还真让人们猜准了。
马鞍的制作确实很复杂。原料多用桦木。一副马鞍一般用四块木料,两块凸形的叫左鞍板和右鞍板;两块U形的叫前鞍鞒和后鞍鞒。按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把这四块木板对接在一起就行了。其实不然,这里有个角度、宽度和弧度的问题,远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容易。过去,民间没有模具和机器,全凭匠人的眼力和经验来制作。它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先用手锛和木锉把左右鞍板和前后鞍鞒做出雏形来,然后固定在一个地方把缝隙用胶粘合起来,等胶干透之后,在前后鞍鞒和鞍板、鞍座相接的地方打18个眼(前面8个,后面10个)。每两个眼儿里,掼进一道湿牛皮钉,等湿牛皮钉一干,就把它们硬绷绷地箍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再在后面多打两个眼儿(就是多加一道牛皮钉)。因为后鞍鞒要承受人体臀部的压力。做完这些之后,还要在左右鞍的前后,各打四个眼,这些眼用来穿缀捎绳用,然后在左右鞍板的前面各打一个方形的大眼(此眼用来穿缀马蹬),然后再在后面鞍板左右各打一个眼儿,从里面穿出绳环,以备将来连接后鞒。最后一道工序是染色和油漆。
这样做出来后,还不能算作一副完整的马鞍,只能说是一副裸鞍,还需要包装起来,并在有关部位进行装饰。所谓金马鞍、银马鞍、铜马鞍、景泰蓝马鞍等,其实都是在有关部位进行装饰。比如鞍棱,前鞍鞒的前面,后鞍鞒的后面;鞍板、鞍座的上面;大韂小韂、后鞒襻胸等等。大韂是必须做的。如果没有大韂,骑马人的腿就会直接接触到马肚上,这样容易让马汗把衣袍打湿。做大韂,最好选用香牛皮,轧上具有民族风格的图案。上端用捎绳挽个疙瘩,固定在鞍板前后两个地方。马镫由镫绳和镫盘组成,镫绳穿在前鞍鞒后面、鞍板前面的孔里,样子很像人们的裤带,一端带有卡子,一端有窟窿眼儿,根据骑马人的腿长短,随时加以调整。为了防止镫绳磨着人腿,还须用一块香牛皮或栽绒把它盖住,汉语叫它小韂或是夹垫(一般是用泡钉固定在底座上的栽绒下面)。马鞍上的捎绳也是很重要的,在左右鞍板的前后各挽8根捎绳(捎绳的作用主要是为防止上下马时把褡裢带下来,或者不骑马的时候褡裢掉下去,所以要用捎绳把它捆上)。除此之外,还须配备两条捆肚。前捆肚在马的胸部下面,后捆肚在马肚下面;带环的捆肚一般在左面,带窟窿眼的捆肚一般在右面,就像人的裤带随时可以捆紧、放松。这样,马鞍才能稳稳当当地搭在马背上。做完这些工序后,还须配备两层毡子,一软一硬,称之为鞍屉,起保护马脊的作用。这样,一副完整的马鞍才算完工。
在以骏马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牧民,都把马鞍看得非常重要。一副普通的马鞍,好一些的能抵得上几头带犊的乳牛、带驹的骒马的价格。这是一项集木匠、皮匠、铁匠、银匠为一体的综合性工艺。温喇嘛不仅会做木匠活,还会熟皮子。经他的手,浸、漂、揉、刮,然后再悉心打磨一遍,熟出来的皮子不仅柔软,富有弹性,还很有韧性。不过,他一般不给人们熟制皮子,他觉得那活不挣钱,既辛苦又累,还挺臭。他一年只熟一次皮子,够他做马鞍用就行了。至于马鞍上的铁器、铜饰、银饰、景泰蓝等饰品,都是他量好大小、长短,请镇上的匠人来做。做好之后,自己拿回来镶嵌、安装,从不让别人染指。温喇嘛就是靠这手绝活,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了。
温喇嘛的老婆去世早,得的是红斑狼疮,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死前给他留下两个女儿,大兰和小兰。那时,大兰七岁,小兰六岁。两个孩子一下子没了母亲,心里很凄惶。有一个阶段,温喇嘛什么也不做,深居简出。偶尔上得街来,也是尽往古董铺子里跑。人们这才知道,温喇嘛有钱,老婆给他留下了不少古董和字画,不做马鞍也能生活。温喇嘛的老婆叫赵芝兰,原来是一位姓刘的旗人的小老婆。这位姓刘的旗人本镇有不少人还记得。在大北街中段有他一间二层楼的迎街店铺,平时店门关得黑乎乎的。偶尔从铺子里出来两个女人,一大一小,大的比小的大十几岁。小的很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漂亮。人们这才知道,这俩人是旗人的大老婆与小老婆。那旗人个子高高的,有四十五六岁,说一口京话,走起路来很斯文。平时不怎么见,一年里只回来一两趟,住几日就又走了。这旗人是干什么的,人们都不清楚,反正觉得他有钱,有来头,要不咋能娶两个老婆呢?后来不知为啥,这姓刘的旗人撇下小老婆,领上大老婆走了。去哪儿了?人们也不清楚。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这旗人的小老婆从店铺里搬出来,搬到了大南街三道巷西口的一处独门小院里。
再后来,就看见温喇嘛也住了进去。没几年,小院里就相继出生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人们这才知道,温喇嘛娶了旗人的小老婆。如今,两个女儿都大了,大兰十七,小兰十六。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对双胞胎。那腰身、那皮肤,白白嫩嫩的,像她妈,谁见谁夸。这么漂亮的闺女,花落谁家呀?
于是就有不少媒婆上门去提亲。凡是有钱有势的,温喇嘛都给顶了。温喇嘛说:“我不求富贵,有势,只求女婿心眼儿好,有个好手艺。”他觉得,有个好手艺比甚也强。后来,温喇嘛还真给俩闺女找了两个手艺人。大兰许了一个打铁的,小兰许了一个画画的。
先说打铁的。这打铁的叫徐福。他父亲就是个老铁匠,叫徐来锁。这镇子上有两个铁匠铺。这徐福父子在东街上;西街上开着的那家姓张,掌柜的叫张旺。这张旺也有一个儿子,也托媒人上温喇嘛家里提过亲,温喇嘛没答应。温喇嘛觉得把大女儿许给东街上的徐来锁的儿子——徐福,可靠。这徐福憨头憨脑的,人很厚道。他父亲徐来锁就很厚道。温喇嘛马鞍上的好多铁器,都是交给这徐来锁做。每次交给的活,徐来锁都很认真地做,让温喇嘛挑不出半点疵点。而徐福又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虽说憨一点,但干起活来,跟他父亲一个样,认真。所以,他很喜欢徐福这孩子。没事的时候,温喇嘛就常到铁匠铺里看这父子俩打铁。那铁器在冒着蓝色火焰的焦炭里烧红了,老铁匠握一把长嘴钳子把它夹出来,刺拉拉溅着火星,钳在砧上,老铁匠的小锤点到哪儿,小铁匠的大锤就打到哪儿,叮当叮当叮叮当……锤锤下去都会迸发出一簇簇金花,很美。一把镰刀,一个马蹬,不大一会儿就成型了。淬火时,水桶里“咝咝”一阵响,升起一团热雾,弥漫在铺子里,虽呛人,但很温馨。
再说这画画的。这画画的姓郝,叫郝亦飞。郝亦飞的父亲郝柱柱是这镇上有名的黑皮匠。何谓黑皮匠?黑皮匠就是以熟裸皮为主的匠人。这个小镇是土默特右旗的皮毛集散地,皮毛生意很兴旺,所以,镇子上的黑皮匠、白皮匠很多。这郝皮匠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家,另立门户过日子去了。剩下这二儿子和三儿子,一个随父亲学熟皮子,子承父业,一个则死活不当臭皮匠。郝皮匠就把这死活不当臭皮匠的三儿子送到学堂念了几年书,他就是郝皮匠的三儿子——郝亦飞。后来,郝亦飞跟上本镇一个名叫邹子川的画家学了画画。当初,媒人上门提亲介绍的是郝皮匠的二儿子——郝亦鹏。温喇嘛曾想过,这门亲事如果成了,把自己的马鞍制作工艺传给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没想到小兰没有看中老二,看中的却是郝皮匠的老三——郝亦飞。
事情很凑巧。当时,温喇嘛家里藏有一个清代的玛瑙荷叶笔洗。这消息不知咋就传到了郝亦飞的师傅邹子川的耳朵里。这邹子川不仅是个画家,而且非常喜欢收藏。那天,温喇嘛正坐在正房里吃早点:奶茶、馓子(一种油炸的蒙古族食品)。温喇嘛非常喜欢吃蒙古族食品,爱喝奶茶。他家的大肚圆盘火炉子上总是焐着一壶酽酽的兑了鲜奶的奶茶。他一边吃馓子,一边喝茶。正喝得热乎出汗的时候,院子里有了响动,小兰拿了一张名片,跑进来说:“爸,有人找你。”温喇嘛接过名片一看:“邹子川。”“邹子川怎么会来找我呢?”正想着,邹子川推开房门进来了。此人面色红润,气宇轩昂,连鬓胡须,声音洪亮。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我冒昧进府,实感抱歉!”邹子川客气地跟温喇嘛打招呼。
邹子川一进屋就看到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四扇屏,是清代的宫廷画家蒋廷锡的名作:梅、兰、竹、菊。他对身旁的年轻人说,这是蒋廷锡的名画,并指点着画中的几处墨色和用笔,耳语了几句。然后回过身来对温喇嘛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弟子郝亦飞,他是郝皮匠的三公子,现在跟我学画画。”郝亦飞面带羞涩,对着温喇嘛施了一个礼,说:“小生郝亦飞,见过温伯伯。”这郝亦飞,温喇嘛听说过,但没见过面。那天,说这话时,小兰也在一旁,还偷偷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郝亦飞。郝亦飞也注意到了小兰,但没往心里去。
寒暄之后,邹子川说明来意:听说温师傅有块玛瑙荷叶笔洗想出手,特意来看看。温喇嘛从里屋捧出笔洗,邹子川接过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确实是清代的。连说:“好——不赖——不赖,是块好东西!”邹子川见过不少上等玛瑙,像这样润的,色泽透亮的玛瑙,不多。他问了问出手价,温喇嘛说愿以一百块大洋出手。邹子川说:“不多。按时下的行情,值。”并直爽地对温喇嘛说,今天来只是想看看,没带钱,改日我让亦飞给你送来如何?温喇嘛说:“行,那你今天就把货带上,甚时候方便,甚时候给都可以。”
“货我不拿,等我筹划好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规矩。”温喇嘛一看邹子川很仁义,也就没再说别的。然后应邹子川的要求,拿出几幅画,有石涛的山水画,有李复堂的工笔花鸟……邹子川与郝亦飞很认真地欣赏着。他们都觉得温喇嘛虽然是个匠人,但对字画还是很内行的,家里能藏有这么多珍贵的名画,真不易。没隔几日,邹子川还真让郝亦飞送过来一百块大洋来。那天,小兰也在。小兰还和郝亦飞攀谈了几句。作为父亲,温喇嘛很清楚自己的女儿:这孩子打小就心气高,脾气烈,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自己的主见。如果违背了她的意愿,她什么过激的事情都会做出来的。所以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愿——让小兰找郝皮匠的老二。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姊妹俩的婚事都选在同一天。娶亲那天非常热闹,两顶花轿一天接走了两个人,时辰倒是错开了,头一个是大兰,第二个是小兰。热闹倒是很热闹,鞭炮不断,一阵接着一阵,整个巷口人山人海的。但热闹过后,小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望着满院的鞭炮纸屑,温喇嘛心里顿感有点孤寂。尤其是到了晚上,冷清的月光洒到院子里来,没有了大兰和小兰银铃般的笑声,还真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冷清。
第三天回门,两个姑爷,两个女儿都到了。温喇嘛亲自下厨备办了一桌酒席:清蒸羊、手把肉、烤羊排、烤牛排,还做了几道下酒菜,特意熬了一锅奶茶,让姑爷尝尝他喜爱吃的蒙古人饮食。
婚后,两个女儿跟平时一样,隔三差五地回来眊一眊他。茶炊饭煮,裁洗缝补,一样也不差。天未冷,大女儿就把新坎肩做好送过来了;春天到了,小女儿就把卡其布面的软底布鞋做好送来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两个女儿争抢着来伺候,两个姑爷也常来嘘寒问暖的,让温喇嘛心里暖暖的。只是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马鞍的制作工艺谁来继承?二女婿估计是不愿意学这个手艺,那么大女婿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婿身上。有一天,他把这心事跟大兰说了。大兰说,那我回去跟他说说。隔了没几天,大兰回话了,说徐福只想打铁,不愿意学制作马鞍,嫌那活难做。听了这话,温喇嘛长叹了一口气,觉得有点遗憾。可转念一想,人这一生,哪有那么多可心可意的事呢?
后来这事被小兰的女婿郝亦飞知道了,郝亦飞考虑了好几天,最后做出了一项决定,和岳父学马鞍的制作工艺。他把这一想法跟小兰一说,小兰立马跟父亲说了。温喇嘛有点不相信。他觉得二女婿在绘画上已有了一定基础,扔掉绘画,重新学制作马鞍有点可惜。于是他和二女婿进行了一次长谈。二女婿说:“我之所以决定学马鞍的制作工艺,主要是觉得蒙古族马鞍具的制作,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它已经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它有很强的地域文化特征。接触它,了解它,也就是在了解我们这个地区的民族文化,就像你经常跟蒙古人打交道,交朋友一样,了解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文化,这对我将来的绘画发展,走向,是有帮助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蒙古族马鞍具的制作,有着悠久的历史,直到现在,蒙古人还很喜欢它,说明它的前景是广阔的。如果从您的手上失传,岂不可惜。所以您放心,绘画我不丢,我还会精心地跟您把马鞍的制作工艺学会,学懂……”
听了二女婿这一席话,温喇嘛心里的担忧不仅没了,对二女婿还有了新的认识。
马家骏
马家骏是个推独轮车卖咸肉的。他的独轮车是全木头做的,比一般平板车高。木轮在车板下面,车板上面四周有寸许高的槅档。槅档内有一大坨用竹签码好的咸肉,大约有三十几斤。他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子,魁梧、壮实。他每天下午四点多钟就“嘎吱嘎吱”地推着小车出来了,往他那固定的地界、街中心的“悦来酒馆”门口一停,立马就有食客围过来。他的咸肉码得很特别,一片一片的,码到一定高度,就插几根竹签,然后再码,上下左右用竹签码成一个长方形的形状,正好够他伸手操作。不用时,用一块苫布苫着。用时,掀起一角,一刀下去,碎纷纷的肉屑立马就从肉垛上剥落下来。要几两,就用小盘秤给你称几两。他使用的刀是大片刀,长一尺二寸,宽刀面,呈月牙形,刀刃极锋利。刀把不长,一拃多长,颜色暗红,油光锃亮。据老辈人讲,这独轮车、大片刀是他父亲手上的。
过去这镇上有个骡马市,设在东门大街的河槽边上,生意很兴隆。四面八方的农牧民进得城来,总要抽空到骡马市上逛逛。一来是访访行情,二来是看看有无中意的骡马。那时候,马家骏的爷爷虽然是汉人,早年却也是这骡马市上有名的“牙纪”。后来看骡马市上的老马、老骡、老驴、骆驼挺多,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设了一家屠宰点,专门宰杀那些价格便宜的大牲畜。生肉批给肉贩子;剩下的,就卤制成咸肉,卖给那些做熟肉生意的小商、小贩,或送给酒馆用。经年累月,竟琢磨出一套卤制咸肉的配方来。后来,这咸肉就越卖越兴旺。到他父亲手上,“马家咸肉”已经名声远播了。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父亲竟推起独轮车上街卖起了自卤的“马家咸肉”。
名气是有了,但马家骏并没有满足现状。首先他尝试着在他父辈的卤肉配方里加进了两剂中药材,使马家咸肉更有了一种绵长、醇厚的味道。然后他又创立了一种独特的地方风味小吃——“蛤蟆含蛋”,使马家咸肉的销售量上了一个新台阶。
这镇上有个会做“白饦”的寡妇,叫白翠娥。她做的“白饦”很特别,饼子表面涂很少的油,是放在桶状的煨炭炉里焙烤的。因为烤出来焙子跟白皮饼子差不多,所以起名为“白饦”。这种白饦的特点是中间有空层,吃起来筋道。马家骏就是看中了这“白饦”有咬头,中间有空层的特点,把他的咸肉屑填进去,让吃客们一尝,吃客们大加赞赏。于是,他就把这夹肉白饦起名为“蛤蟆含蛋”,试着在镇面上一销,还真行。他把这一创意跟白翠娥一说,白翠娥极为高兴,愿低于零售价供应马家骏。
刚开始,马家骏很谨慎,每天让白翠娥送三十个。后来这三十个白饦卖得很快,就改送为五十个,再后来慢慢地改送为六十个、七十个、八十个。后来,干脆每天改送为一百个。一百个白饦用完后,他车上的咸肉就能卖到三十多斤了。
过去,没有这“蛤蟆含蛋”,他车上的咸肉每天最多卖到二十斤。如今,有了这“蛤蟆含蛋”,他的咸肉卖得增加了近一倍。其实,这“蛤蟆含蛋”,跟现在流行于街面上的早点——夹肉饼差不多。只是选用的原料不一样,夹肉饼用的是普通焙子,夹的是剁碎了的炖猪肉块;而“蛤蟆含蛋”选的是有特殊味道的“白饦”,含的是老汤卤制的马家咸肉。同样是肉饼,味道绝不相同。
马家骏干活很利索,那种麻利劲儿让你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摊前经常围着三五个顾客,有要“蛤蟆含蛋”的,也有净要咸肉的。只要你言一声,他立刻说“好嘞!”然后拿起大刀,照着车上那坨咸肉的切面,薄薄地一刀,碎纷纷的肉屑立刻从他的指缝间剥落下来。要净肉的,抓一把,上小盘秤一称,要几两就是几两,丝毫不差;如果要“蛤蟆含蛋”,也是这样,只要你报个数,他动作极快地从车把上的吊篮里抓几个“白饦”出来,拿起大刀朝那白饦的边沿中间划一个小口,照着那张开的小口将小盘秤里称好的肉屑填进去(一个白饦,一般放一两肉,也有要二两的,可由顾客选择),然后,用油纸一包,一个“蛤蟆含蛋”眨眼之间就诞生了。
他称肉的小盘秤,就像中药铺里称中草药的那种小盘秤,铜盘,形状像舌帽,前沿低,后沿高。绳线长,秤杆细。秤星清晰,呈金黄色。满秤能称五两肉。
有些卖生煳子碗饦儿的小商贩,也喜欢往他的车摊儿旁凑。有些顾客爱吃碗饦儿,又嫌碗饦儿味不浓,就地要一二两咸肉,拌进去,那味道就不一样了。我曾经就这样吃过,至今让我想起来还口舌生津呢。
马家骏是二十五岁上结的婚,娶的是本镇陆陈行掌柜王恒隆的女儿,比他大两岁。是王恒隆看中的。这王恒隆的女儿心气很高,一直想嫁一个有知识、家境富庶的公子,可惜这镇上这样的公子匮乏。拖到二十七岁的时候,王恒隆对她说:“你不能再拖了……这马家骏人也不错,虽说没什么文化,但有手艺啊,每天有进项。我看跟了他,不比那些小白脸差!”后来也确实如此。婚后,马家骏对她特好,家里家外不用她操一点心。每天由着她上戏园子打牌、串门子。这女人嘴很馋,对房事又很贪,几年下来就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得脱了形。不过还好,在她脱形之前,她给马家骏生了个女儿,长得像马家骏,白白净净的,性格温顺又柔和,马家骏爱如掌上明珠,常带她出摊儿到悦来酒馆门口玩儿。后来女儿上了学,找了对象结了婚,另过日子去了,这女人就日渐消瘦,在他不到五十岁的时候,撇下他撒手而去。
女儿出嫁,老婆去世,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马家骏还真有些不适应。尽管女儿不时地回来看他,以往的炊煮扫除,浆洗缝补,一样都不差,有点小病小灾、头疼脑热,女婿也颠颠地跑来伺候,比女儿还殷勤,但那种寂寞总是不时地让他生出些伤感来。如果有个儿子就好了,他常这样想。
他想过续弦,想娶白翠娥。这白翠娥虽然不及他的亡妻漂亮,但也很有女人味儿。而且她身边还有个儿子,叫龚冬生。这龚冬生,他见过,这孩子长得跟他妈一个样,浓眉大眼,憨憨的,人又勤快,给马家骏送过几次白饦,马大爷长,马大爷短的。马家骏很喜欢这孩子,但一想,白寡妇才四十多岁,比自己小一轮还多,就彻底打消了这一念头。
其实,白翠娥是很喜欢马家骏的。她觉得老马这人热心、善良,很有男人样子。就拿白饦这件事来说,他主动地要自己的货,还是成批地要,说好了让几分利给他,可他并不这样,每次结账,总是以零售价给她。她很是过意不去。让他按批发价结,他却说:“你就不要多想了,你一个女人家,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再说,是你的白饦让我想出了这个‘蛤蟆含蛋。如果没有这个‘蛤蟆含蛋,我的咸肉不见得能卖那么多……”说这话时,马家骏是诚恳的。她想过,如果自己的后半生,能托付给这样一个男人,自己的这一生就值了。但想归想,她也从来没有在马家骏面前流露过。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马家骏五十八,白翠娥四十四,白翠娥的儿子满二十岁了。这一年,白翠娥委托镇上一个叫小钢炮的媒人给自己的儿子说亲。人倒是给物色好了,但女方提出一个很苛刻的条件:三千块彩礼、飞鸽车、英格表、缝纫机,一件也不能少,住房需现成,但不与婆婆同住。其他条件,白寡妇都能接受,最让她头疼犯难的是住房。房子倒是有,是她丈夫去世时给她留下的。一处小院,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她曾想过,儿子结婚,正房让儿子儿媳住,她住厢房,一家人同住一院儿,互相有个照应,自己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可是女方家不同意,要独住。这咋办?
小钢炮给她出主意:“改嫁!为甚不改嫁?为儿子,也为自己,改嫁吧。现在这社会,谁也靠不住!寻个人家,改嫁算了,女人就是这命!”
嫁谁呢?嫁给马家骏,她倒是想过。可马家骏愿意不愿意呢?她心里没底。但又不能跟小钢炮讲。
小钢炮见白寡妇不吱声,喜上心来,她说:“妹子,甭愁,姐给你物色一个,包你满意。”
没几天,小钢炮果然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妹子,姐已经跟马家骏谈过了,他答应娶你。”
一句话把白寡妇羞得无地自容。羞是羞,但心里高兴呀!儿子问题解决了,自己也有了好归宿。她兴奋地拿出好烟(大前门),抽出一支,亲自给小钢炮点上。
这一天,这姊妹俩坐在炕桌旁,一个嗑着葵花籽,一个抽着烟,天南地北地唠了整整一个下午。
娶白寡妇之前,马家骏亲自上门给白寡妇送来三千块钱,白寡妇不要,马家骏说:“你就收下吧,我这是给孩子的。我知道这几年你也给孩子积攒了一些,但也仅仅是刚够。你不要嫌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婚礼要办得热闹一些,不要冷落了孩子。不仅要让孩子高兴,还要让亲家满意。这也是你做母亲、做婆婆面子上的事,不可马虎。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等冬生结婚后,我想让冬生跟我学卤肉,跟上我卖咸肉,不知他愿意呀不愿意?”
白寡妇忙说:“愿意,愿意,哪能不愿意呢?冬生到现在也没有个正经工作,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他早就思谋着想学一门手艺哩!烙白饦的活,他已经掌握了,你要是再把卤咸肉的方法教给他,那他以后的生活就没问题了……”说到这里,白寡妇感动的泪水竟控制不住地流出来。马家骏见状,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新手帕递过去(这块手帕是他刚从百货公司买的)。白寡妇窘迫地接过来,也不知道为啥,泪水越发流得多了。她边擦泪水边红着脸说:“你看我,越老越没出息了。”
“不老,不老。你可一点都不老。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马家骏怜惜地对她说。
一年以后,白翠娥竟怀孕了。这让马家骏大为兴奋。
临产的时候,马家骏没有请接生婆接生,而是把白翠娥送到旗医院妇产科接的生,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这事儿轰动了整个小城,都说马家骏有本事,好福气,近六十岁的人还能让女人生娃,真行!
马家骏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已无憾事了。哪一天他一蹬腿儿,祖上留下的基业,卤肉的技术、木轮车、大刀片,还有自己创立的“蛤蟆含蛋”,有人继承了。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