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中篇小说)
2016-07-20鬼金
鬼金
“没有什么可以焚毁灵魂的星河,没有。也许某一天,肉身变为尘土,但那星河里的一颗是你的,你的星。”
1
他开始感觉到婷小梅的疏离和冷淡了。
婷小梅很长时间没回望城,发过几个短信,只回了他一个,说,在着手《烧烤》的排练。他更认为这是在敷衍、疏远他。他独自讪笑着。他能说什么呢?不能。这种男女关系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就是没有撕破脸皮,刚刚有些伤筋动骨。是啊,他能给她什么呢?名分吗?可能吗?他,不能。说实在的,他还真有点儿怀念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他不会沉迷在回忆之中,那不是他的性格。不是。“孤绝”,婷小梅这样说过他,但不完全对。她并不真正了解他。其实,婷小梅也是一个明白人,她也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什么。比如:爱。她甚至比他清醒,偶尔,他还会沉浸在彼此肉身的情爱中不能自拔,而她的冷静让他清醒,他们只是那样一种关系而已。他曾经为此痛苦过,但后来,他懂了,不要动情,谁动情谁就会是受伤的那一个。婷小梅一定是深谙这点。他曾怀疑过他们作为人,而不是动物,怎么可能这样,但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改变了他们?这个世界,还是道德?奎勇吗?究竟是什么呢?孤独吗?这么说,也许太轻率了。
他妈的为什么如此纠结呢?
午饭后,他有些困。办公室里之前的那个黑色的长条沙发被搜走,扔到仓库里面。上面说,办公室里有个沙发像什么嘛?你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享受的。以往,午饭后,他都会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他喜欢沙发,当身心疲惫的时候,坐在沙发上,身子一下子陷下去,被一种柔软包裹着,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人变成沙发的一部分。现在,沙发没了。这硬椅子更像是一种刑具。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把两只脚抬起来,放到桌子上。其实,他应该脱了鞋和袜子,才是真的放松,但那样又有些太过分了。就这样,已经舒服了很多。他点了支烟,看着窗外,树叶已黄。雨后的树下,凋零的黄,贴着地面。有风刮过,秋煞几乎透过玻璃涌进屋来。他悚然了一下,身体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他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对于这样粗鲁的姿势,他是适应的,也是一种本能了。
当年在工厂里倒班的时候,三班困到极点的时候,随便一个姿势都会睡着。那黑夜的囚徒,工厂的囚徒,很能适应那个环境。不适应又能怎样?适者生存。记忆里,也是秋天,但夜里他已经穿上棉袄,完成一个工作循环,在凌晨可以迷糊十几分钟的时候,就是蜷缩在椅子上。那十几分钟是宝贵的,是睡眠里的黄金,在天上舞蹈。他知道他是黑夜里孤独的骑士,就像那个孤独的堂吉诃德,当他举着长矛跟风车搏斗的时候,能听见长矛在风车的扇叶中被折断的声音。他是失败的。那风车就是阵阵袭来的困意。而他的长矛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一次次,跟困意搏斗,这样搏斗十几分钟之后,几乎遍体鳞伤的时候,就开始继续工作了,驾驶着他的吊车——那个大机器。他也是机器的一部分。他在轧钢厂里干过好几个工种,最初是钳工、电工,后来,因为视力好,调到了吊车班组。他驾驶的吊车是那种桥式吊车。这个工种一干就是十年。悬置于半空的他,跟灵魂一样,也是悬置的。后来,他认为,悬置于半空就是他的命运了。他看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群更喜欢的方式是一种俯视。他幻想,我是我的神,我俯瞰着众生。只有神是在半空之上的。是的,只有神。而他的灵魂在他悬置的半空之上。它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赤身裸体,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在半空中奔跑,令他的肉身也不能回到地面。不能。他此刻的姿势,尽管粗鲁,看上去没有教养,是悬置的,脱离着地面、椅子、桌子、空气。它们托着他的肉身。从轧钢厂出来后,他已经感觉不到那个披头散发的灵魂巨人存在了。他迷失在回到地面的生活之中。那些年,在吊车上,尤其是夜晚,透过厂房的缝隙可以望见外面星河的局部。他是沮丧的,他看不到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他不知道世界在他的生命里维持多久。想到那个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消亡的宇宙,心里就充满了怜悯。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与他有关的世界。每个夜班即将结束,临近黎明的时候,在黑夜还没有离去的时候,空气里裹挟着夜冷,在半空中的驾驶室里,他瑟缩着,下意识抱紧自己,那一刻,他会莫名的早勃,下面的东西变得坚硬起来。这种状态维持了很多年,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早勃了。对于一个悬置在那些冰冷坚硬的钢铁丛林之上的他来说,他能感觉到它随时都要刺破他的工装裤,从里面冲出来似的,它要呐喊。那个时候,他安抚的方式,不是手淫,而是给它朗诵诗歌,或者把吊车开到有灯光的地方,微弱的光像从天上投射下来,落在他的身上。他掏出纸笔,开始写诗。他至今还保留着《凌晨三点的黑咖啡》这首诗的手稿,在一张褶皱的纸上,被他镶了镜框挂在他的办公室里。保留着它,会让他时常感到那个抓着他的头发在半空奔跑的灵魂巨人的存在,会让他在黑夜迷失的时候,看到一缕微光存在。
凌晨三点的黑咖啡
……
已经39岁了,这中年的火车
在天上。在钢铁骨架的屋顶之上
他继续喝着,黑咖啡,把空罐
重重地抛下。不是飞翔,不是
地球不会失去它的引力
黑咖啡也许会挤走黑夜的杂质
他企图让自己变得清澈
在39岁之后
在这个喝着黑咖啡的凌晨三点
是的,他选择的时刻
因为距离黎明很近
很近。他就可以去澡堂里
把自己洗干净一些
是的,干净一些,他回到他
黑咖啡也许不贵,但他不会常喝
肉身存在的过程中,他不想失眠
每次,在他的人生陷入萎靡状态的时候,都会看看挂在墙上的这首诗。它像一面镜子引领着他,回归他的灵魂,那个木屋般的空间里。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都干了什么呢?
这么想,他一阵悚然。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秋,就站在外面。簌簌,有树叶落下,在沥青的地面上,滚动。
黯然的伤感涌上来,遍布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之中。
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完全丧失内心理想的人,没有彻底麻木。伤感伴着孤独感吞噬着他,他颤抖如一匹马。
落叶,在沥青的地面上,滚动。
他的幻觉中:几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人抬着一个棺椁,在树林里行走。那些树叶脱离树枝,像送行的纸钱,沾着白霜,纷纷扬扬落下来。树枝仍旧向上延伸着,靠近树梢的霜迹,近乎融化,颤动着几颗晶莹的水珠。那几个人脚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突然闯进寂静的树林,像一群侵入者,惊飞灌木丛中,一群飞鸟。他们抬着棺椁,向树林深处走去。一条狭长的小径延伸着,隐约在树林中。
树林深处,是白色的世界……
手机响了,是快递。他在网上买的几本书到了。送到三楼我的办公室吧。他打开门,等快递上来,并准备了零钱。他喜欢这种货到付款的方式。快递敲门。他说,进来。他多出三角的零钱,不用找了。快递说,谢谢。他关上门,打开包装,分别是:《三个三重奏》《基诺山》《亲爱的生活》。他撕去透明的包装纸,把三本书码在桌子上。他喜欢那种油墨的气味。买书成了他一个习惯,尽管看完的不多。看着那些书同时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他生命中文学的那一部分在某些时刻会大于生存的部分。文学影响了他的生活。但这些年,他荒废了,除了那种程式化的公文,他什么都没写。没。当年他因为会写而逃离工厂,可以说改变了命运,现在,他却背叛了文学,像一个叛徒,被这机关的生活,抹去以往的——尖锐和血性。
想到这些,他被刺疼了。针尖闪着锐利、细小的光。
能回去吗?不能。这就是现实。
在活着的路上,继续活着,不能找死。
2
强光从窗外直射而来,他的眼睛被刺出了泪水,他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滴。单位里的老余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小录音机,踱步到树下,坐下来。那里被他布置得像一个巢穴。每天午饭过后,老余一个人都会来到这树下,盘腿坐在那里。小录音机里播放着《大悲咒》。在单位里,老余已经被当成了怪人。他原来是拉小提琴的,办过培训班,跟一个女学生好过,被妻子发现,离婚了。那女学生的家长知道这件事情后,多方阻挠,两人只好分手。老余多少有些精神恍惚。单位里的人都说他是魔怔了,自然也疏远他。老余开始信佛,每天午后都一个人沉浸在佛经之中。那头灰白的头发,还有那身中山装,让老余看上去有些像潜伏下来的特务。树叶落在老余的身上,仿佛是佛经的一部分。老余静坐在那里,面孔上的狰狞并没有因为信仰而变得慈祥。没有。
他心怀怜悯地看着老余。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落在老余脸上,斑驳的光影,像一个隧道。他想,也许老余在那光的隧道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由同情、怜悯到羡慕起老余来。老余依赖信仰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而他没有,什么都没有。以前,还有文学的那个空间可以休憩,但他丢弃了。
老余坐在那里,从他调到这个单位来,就这样,一晃也几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老余的身体会突然升空,真的成佛了。树叶仍旧落在他的身上,老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收回目光,手扶着椅子,坐下来。
老余并没有让他变得内心安静,倒是多了几分焦躁,来自肉身的焦躁。他的手指触摸着那几本书。这时候,从喉咙里涌出来一个嗝,韭菜的味儿,呛人。那是中午在食堂吃的韭菜炒鸡蛋。他在等着那股韭菜味散去,接着,又一个嗝从喉咙里顶出来,之前的气味还没有散去,这又来一个,让那股气味变得更浓了。他看到墙角的电风扇,按下开关。风加速了空气的流动,气味开始变淡,稀薄起来。他透过窗户看见老余还坐在树下。因为突如其来的气味儿,他发誓再也不吃带韭菜的食物了。
老余的《大悲咒》循环播放着。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椅子上坐下来。那一刻,他是焦灼的。又点了支烟,他明白自己的这个状态是想婷小梅了。婷小梅说在排练《烧烤》。
有一天晚上,婷小梅开车从沈阳回来,是那么迫不及待,但他那天好像没什么心情。因为单位里的一个副手被公司纪委的人带走了。其中,有一条就是在宾馆跟下属开房被举报。他突然警惕起来,不想跟婷小梅去宾馆开房。后来,他们还是开车去了乒山的玉皇庙前,“车震”了一次。那是他们第一次“车震”,狭小的空间,很难施展,先是,他在上面,后来,婷小梅骑在他身上。也许是体位的原因,婷小梅的下面竟然出血了。他多少感到恐慌,只好放弃了。他们从乒山上下来,婷小梅突然想吃烤鱼。两人开车来到太子河边烧烤大排档。很多人,笼罩在烟雾升腾的氛围里,再加上是夜晚,灯光昏黄,近似地狱。在吃烧烤的时候,婷小梅突然有了这个《烧烤》的灵感。一个现代舞。婷小梅跟他说皮娜·鲍什的舞蹈,说她的《穆勒咖啡馆》。他对《穆勒咖啡馆》仍旧有印象,是几年前奎勇从北京学习回来向他推荐的。《穆勒咖啡馆》里那狭小的场景,肢体的一次一次碰撞,在他眼里,那就是爱的吸引、接近、冲突、伤害、放弃、不舍,再接近,再伤害,无法承受的放弃……一次次的循环。她用了十几次的滚落,爬起紧紧抱住,放手,滚落,再爬起,再抱紧,反复同样的动作来表现。他当时心里泛起的是悲伤,因为,在刹那他深深明白她想表现的——爱情本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四处碰壁,身穿祭服的女人,男人,激烈的肢体语言,不断翻倒的椅子,她用舞蹈来表现情感的震荡。跟婷小梅聊起来的时候,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些画面,不禁再一次悲伤起来。他的解读让婷小梅一阵惊讶,瞪大眼睛盯着他看。婷小梅很多时候会对一个事物专注地去审视,好像要看出事物的灵魂似的。
他问,你看我干什么?
婷小梅说,没想到,在望城还能遇到理解皮娜舞蹈的人。
他问,怎么?
婷小梅说,只是没想到。
他说,这也是别人推荐给我看的,那人比我理解得更加深入……
婷小梅问,谁?也是搞舞蹈的吗?
他说,不是。
婷小梅问,那是……
他说,一个无名的写作者。
婷小梅问,谁啊?
他说,奎勇。
婷小梅问,干什么的?
他说,跟我原来一样,是轧钢厂开吊车的。
婷小梅说,没听说过。
他说,如果不是工作关系,你听说过我吗?
婷小梅笑了笑。
婷小梅说,他还在开吊车吗?
他说,是的。
婷小梅说,你当年写东西,被调出来了,他怎么没?
他说,奎勇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在望城,除了我,还有一个叫阿莫的诗人,他几乎从来不跟任何人来往。
婷小梅说,你现在的位置,也可以把他调出来的啊?这样的人被埋没了,多可惜啊?
他沉默。
他是矛盾的。
他曾经跟奎勇探讨过这个问题,说给某个领导送几万块钱,就可能从轧钢厂调出来。但奎勇没有丝毫动静,奎勇觉得那是一种耻辱,是对自己写作的一种亵渎。奎勇说,他要等那个伯乐出现。他就笑,笑奎勇天真、幼稚。奎勇说,大不了,一辈子开吊车。奎勇是倔强的。而且,奎勇身上的很多缺点,即使调到他身边来,对他影响也不好。他矛盾。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在酒后说过这样感伤的话:我已经调出来了,就差你一个哥们还在下面干活,我这心里不好受啊!这话说得奎勇当时也伤感起来。但,奎勇是一个洞察力很强的人,什么看不出来。那只是他说说而已。奎勇并不会放到心上。但哥们还得做,他毕竟是小兄弟。他也感觉到奎勇对他不像先前都在工厂里那么亲近了,他的环境变了,身上沾染了一些官气,说起话来,也喜欢教训人了。不像那时候,两人在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看书,一起写诗的日子。那种形影不离,让很多人怀疑他们是基友。
回忆让他想起,很长时间没有和奎勇联系了。
婷小梅喝着啤酒。
他眼睛盯着地上酒瓶的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犀利的光。
在婷小梅身边,不只是现在,就是做爱之后,躺在她身边,他都会被一股忧伤攥住。在忧伤的掌心里,他是渺小的,小到几乎近于无。而那股子忧伤是生长的,变得野蛮起来,侵占他的身心。随时,都可能让他瓦解、崩溃似的。他曾想过逃离这外遇,但每次听到婷小梅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微笑,他那种逃离的想法就会失效,彻底失效。那种占有感,近乎贪婪。尤其,在做爱的时候,他们就像两个食人族,彼此癫狂,忘记外部世界的存在,吞噬着对方的肉身,来填补彼此的饥饿感。那种吞噬近乎残暴,肉身消失在肉身之中。
婷小梅边喝酒,边看着整个大排档里熙攘的人群。
婷小梅说,《烧烤》就是要排成皮娜一样的舞蹈。
他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婷小梅说,《烧烤》就是要排成皮娜一样的舞蹈。
他说,期待。
婷小梅说,你说的奎勇,有机会找来一起吃个饭,帮我参谋参谋……
他说,好的。
婷小梅说,可以现在给奎勇打电话吗?
他暧昧地笑着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婷小梅瞪了他一眼说,是啊,迫不及待。跟灵感上床是对艺术最好的馈赠。
他点了支烟,坏笑着说,是先跟我上床,再跟灵感上床。我打电话问问,看看他在哪儿?
婷小梅说,小样,你还嫉妒啦?
他说,哪有?我是会嫉妒的人吗?
婷小梅说,难道你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下,感到心被刺疼了,说,你在冷嘲热讽我吗?
婷小梅拿着杯子,抿着啤酒,没有回答。她灵魂出离般,在人群之中;在那些肉类、海鲜、菜蔬等被烧烤的气味之中;在那些啤酒溢出来的泡沫之中;在那些呕吐的秽物之中;在那些炭火舔舐食物滴落的油滴之中;在那些醉眼惺忪饱含着情欲的眼神之中;在那些嘈杂的宣泄对这个世界不满的话语之中;在那些谈论股市行情而哭泣的眼泪之中;在那喝多了啤酒的男人对着墙角掏出家伙倾泻的尿液之中;在女人被遗弃后语无伦次的怨恨里;在乞讨者晃动硬币的搪瓷缸子斑驳齿寒的边沿上;在偷情男女暗涌的闷骚的情欲之中;在撕裂鸽子胸脯滴落在案板上的血液之中……
这一切都笼罩在烘烤肉类和菜蔬、海鲜之类产生的烟雾笼罩之下。
人——饕餮之徒。
各种各样动物的肉切成碎块,在炭火上烤熟或半生不熟,被人类吞吃着,咀嚼着,消化着,排泄着。
昏暗的穹顶之下,更像是地狱深处。
人群犹如鬼魂,影影绰绰,这鬼魂的集市,啊……
3
奎勇还没有来。
那时候,他已经有些困顿。之前在乒山上的“车震”让他的身体感到疲惫,哈欠连连的。婷小梅看上去却异常的精神,灼灼的目光在窥伺着大排档里的人们,好像那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她即将塑造的人物的一部分。这些人的形态、表情、动作将被她融入到她的舞蹈之中。她用这些碎片拼贴出一个有灵魂的人物出来。她入境了……而他在她的眼里,同样是一个碎片。
他的眼皮在打架,但,眼皮缝隙里的婷小梅是那么美,在夜晚灯光的笼罩下,一种朦胧之美。他翕动着鼻子企图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但那香味被烧烤的焦煳味遮蔽,或者说包裹着。他闻不到。也许是夜晚的那种躁动、迷离的欲望再一次刺激他,他想再一次占有这具完美的肉体。现在看,这是不现实的。只能回忆之前,婷小梅淫荡的身体内部,她腰部持久的感觉,那不像是做爱,而是,舞蹈……是的,舞蹈,双人舞——镶嵌——撞击——扭曲——肢体的语言在那一刻是丰富的,无边无际的蔓延着情爱,没有尽头。
他的思绪溢出了身体,反倒变得清醒起来,不那么困顿了。
现实是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下面突然硬邦邦的。但那硬邦邦的指向只能是这夜晚,是低于桌面以下的部分,是低于桌面上灯盏的部分,是看不到性别的部分。
他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一口。
他不想破坏婷小梅的那种痴迷状态,那更像是一种灵魂出离。
关于“灵魂出离”,是奎勇的理论。奎勇认为,那一刻肉身是一个无。是无,又是一切存在。对于人群,那一刻的肉身是一个他人。灵魂的出离是在捍卫从他人和自我之中拯救出来的——自由。同样,也可能是在忏悔自己在人群之中所犯的罪过。灵魂的出离同样是对他人和自我的拯救。而文学和艺术正是这个出离的过程,而不是结果。是过程,是的。奎勇在很多场合阐述过他的这个观点,但只能是对牛弹琴而已。是对聋者的世界发声,最后,又被折射回来,回到奎勇的大脑之中。这么多年,当他每次看到奎勇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奎勇身上的那种孤独——陡峭的,孤绝的,处于一个悬崖的高度。他心疼奎勇,甚至是同情的,但他没办法改变,那也许就是奎勇个人生存的环境,同时,也是他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的映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切割得支离破碎,可以说够得上惨烈……
他曾经问过奎勇,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样的绝境之中?
奎勇说,不是我,是这个世界把我变成这样的。我只是巨石下面的一粒发芽的种子,我的成长和姿态,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那巨石对我的。
他表示不懂。
奎勇也没跟他解释。他也感觉到奎勇对自己的疏远,甚至是冷漠。他们之间,因为他的生存环境的改变,莫名地在两人之间多了一堵无形的墙。
有一次,阿莫,还有他和奎勇,三人喝酒。不知道聊到什么,奎勇突然对他说,你可以回到你的日常生活之中,回到你可能的仕途之中,但你真的能回去吗?你放弃了你诗意的一部分,你将丧失更多……其实,之前的那部分诗意已经幽灵般潜伏在你的骨子里了,除非,你能真正意义地放下,立地成佛,否则,它会时刻折磨你,诗意才是饲养灵魂的最好环境。这么说,可能极端,但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当时不屑奎勇的说法,还有奎勇的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觉得丢了脸面。但,后来,他的状态验证了奎勇说的,并因此而深深痛苦着。没有自我,没有他人,不伦不类。哪个人群里都不可能真正进入的痛苦,折磨着他,没有出口。说生不如死有些夸张了,但就是那样的状态。
对于他,这同样是一种“灵魂的出离”。这种出离感竟然给了他一种力量,让他萎缩、枯萎的那一部分有了复活的迹象。
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随手抓起一串羊肉,用牙齿把烤熟的羊肉,一块块撸到嘴里,咀嚼起来。尖锐的钢钎,细长,闪闪发亮。他看着钢钎发呆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到一边。
婷小梅问,给我一支烟。
他怔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她一支,掏出火机,给她点上。打火机的火苗开始很羸弱、瘦削,他调了一下,突起的火焰像一把匕首。婷小梅警惕地躲开,说,你想点了我的头发吗?他再一次把火焰调小,婷小梅才叼着烟伸过头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从嘴里和鼻孔喷出来。
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他问婷小梅,怎么样了?
婷小梅问,什么怎么样了?
他说,你的舞蹈啊?
婷小梅说,还是一些碎片,而且,这些碎片,还停留在肉身的部分……我需要的那部分,还没有找到……
他问,哪部分?
婷小梅吸着烟。她的手指细长,夹着烟,那个姿势很是好看,优雅里带着风情万种。
婷小梅说,可以让我灵魂附体的那部分。
他说,不懂。
婷小梅说,你当然不会懂了,但你懂
得……
他问,什么?
婷小梅暧昧地笑着。不响。
从婷小梅的微笑里,他多少懂了她说的意思。
他也笑,是坏笑。
他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说,那难道不是重要的吗?
婷小梅说,我没说不重要啊,当你通向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你已抵达了这个女人的灵魂,但我的灵魂是扑朔迷离的,你看到的只是我的一部分,但这不影响我们的交往,那种神秘感……更好,你说呢?
他仍旧坏笑。
他说,那么你对我是一览无余了吗?
婷小梅说,差不多。我的目光是犀利的,是X光啊……
他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婷小梅说,不告诉你。
他几乎哀求着说,说说嘛。
婷小梅说,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他说,说说嘛。
婷小梅说,那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他说,不会的。
婷小梅嘬了口烟,说,一团迷雾,你身处迷雾之中,在空中飘荡,在一片空虚之
上……
他不响。又倒了杯啤酒。
婷小梅的话直抵他的心灵之痛,犹如一把刀子,切中了他的要害。是的,切中了。他表情严肃。
婷小梅的话就犹如手掌在玻璃的边刃上推下去,直到露出白的肉和白色的骨头,直到纯洁展开。但他展开的并不是纯洁,而是,一个中年男人深陷时代泥沼中的肮脏和龌龊。是的,就是。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这样的暗想,让他感觉到一阵凛冽的风吹进了胸腔之中,浑身肃然。但婷小梅的话没完,下面的话更加……
婷小梅看他不说话,问,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婷小梅说,你在空虚之上,但我,是我,让你还有回到地面的可能,我就是你的大地,你在耕种我,像一个农民,你劳作之后,那倍感的空虚会得到暂时的缓解。但也是我,会让你更加地接近虚无,是我,而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但这也是危险的,在我们彼此收割对方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收割之后,面对这落寞的世界,我们又怎么样面对我们自己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而我又是什么?你比我清醒,我不过是你的容器。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是悲哀的,但我发现,我不能自拔,我爱上你了,你呢?你爱的只是我的肉身而已……这么说,我知道是残酷的,但这也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单位的同事给我介绍男朋友了,我没看。我心里藏着你,而你不可能给我所要的——家和婚姻。
他不响。
婷小梅说的都是现实,同时也戳穿了他的面具。他突然很厌恶自己。对于婷小梅的话,他没有反驳和辩解。没有。
与其说婷小梅在倾诉,不如说是在审判,那话语犹如刀尖对着刀尖,缓慢、细小,像时间停滞于时间之上,而庖丁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庖丁的动作在继续,在继续……他仿佛听到了皮肉和筋骨剥离的声音。
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婷小梅举起酒杯说,喝一杯吧,我不会成为你的羁绊的,来干杯!
他举杯的动作,缓慢,好像那杯酒,很沉,很沉。
他们一干而尽。
婷小梅问了一句,你哥们奎勇怎么还不来?我们不会是在《等待戈多》吧?
他说,那我打个电话再问问?
婷小梅说,不用。不来就不来吧。再坐一会儿,我们就走。
他问,你回沈阳吗?
婷小梅说,看看情况……
他不知道说什么。沉默。
两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干了这杯酒而变得轻松下来。四周的喧嚣好像因为夜晚的深入,变得更加强烈、张狂,透着野蛮生长的味道了。一种黏稠的欲望从黑暗边际流淌下来,幽灵般侵入吃客的身体里。酒精,肉食,它们在加速人们身体里欲望的膨胀,犹如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油画里的人体,那些臃肿的、近乎病态的肉身,随时都可能淌到地面上似的……
大排档旁边的太子河,宽阔、荒凉。河水呈现着黑夜的颜色,凝固了一般。偶尔的水声,才让人们意识到那河水是流淌的。吃客们的喧嚣,让河变成了一个无。
是的,无。
在夜晚,河岸和河,感觉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4
奎勇是零点时分过来的。
烧烤大排档上的吃客们已经走了很多。有些空荡了,有些冷清了。那些没有生意的老板和服务员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看手机,看电视的看电视,他们还在期待最后的生意。经济危机以来,这生意也日渐艰难。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也有几百块钱赚。不好的时候,可能一晚上都不开张。这秋天,还好,赶上旅游的旺季,吃客们会多一些。本地的那些企业里的职工,因为工资减半,几乎就没人敢晚上出来消费。那点儿工资除了保证一家人基本的吃喝拉撒,还有孩子上学的补课费用,几乎就不剩什么余钱了。如果家里再有个病人什么的,那就惨了。如今,晚上出来消费的也多是那些所谓的中产阶级。对于望城来说,这些人毕竟是少数。有人说,从一座城市的出租车行业最容易看出这座城市的经济状况。从出租车司机的抱怨就可以听出这个城市经济的萧条。那些靠色情服务的洗浴中心、歌厅、私人会所、女子美容中心之类的场所都纷纷关闭了。现在,晚上十点钟刚过,就像国外电影里的宵禁似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没人知道。
奎勇边走边看,寻找着他。他跟婷小梅干杯之后,一直低着头。猛然抬头,看到奎勇走过来。他喊着,奎勇,奎勇,我们在这儿。奎勇听见喊声,也看到了他们。他和一个女人。婷小梅这时候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缓慢地走过来。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圆脸,短发。除了没有其他中年男人臃肿的肚囊以外,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婷小梅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屑。奎勇走近了。他喊服务员再来一套餐具。奎勇看上去有些疲惫,独自坐下来。奎勇说,让你们久等了。他给婷小梅介绍说,这就是奎勇,我跟你说起过的。婷小梅出于礼貌,伸出手,奎勇也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婷小梅柔软的手。尽管很轻,婷小梅还是感觉到了奎勇的力量。婷小梅说,他老跟我提起你。奎勇笑了笑,看上去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桀骜不驯,还有那么一丝的随和。奎勇说,我怎么成了你们的谈资了呢?一个吊车司机有什么可谈论的呢?婷小梅说,你是一个不一样的吊车司机啊!奎勇笑笑说,夸我吗,还是嘲笑我?婷小梅说,怎么会呢?只是觉得你跟传说中的不一样。奎勇说,让你失望了吗?我不是那些人传说中的魔鬼撒旦。奎勇看了眼婷小梅,就收回目光。他问奎勇,你喝点儿什么?奎勇说,随便喝点儿。他说,啤的,还是白的?奎勇说,这秋凉侵骨,来一点儿白的吧。他说,好。他喊着服务员说,来一瓶半斤装的铁刹山白酒。白酒拿上来,他给奎勇倒酒。同时问婷小梅,你要不要也来点儿?婷小梅说,我还是啤酒吧。他说,好的。奎勇说,怎么?就给我一人喝白的吗?他说,那我陪你喝二两吧,也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奎勇说,你是大忙人啊?他看了眼奎勇,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这个微小的动作,婷小梅看在眼里,看出他想反驳什么,又没有。奎勇看了看时间说,都零点了。让你们久等,我先干为敬。奎勇举起酒杯把杯子里的二两多酒干了,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奎勇抓起一个菜串吃了一口,压压白酒的辣。婷小梅喊来服务员,对奎勇说,再点些什么吧?奎勇看了看桌子上还有很多肉串,菜串,鱿鱼头,说,把这些热热,够了。我们多说话,少喝酒。你们说呢?婷小梅看了看他说,你说,好吗?他说,我们听奎勇的。奎勇说,现在,经济不景气,都省省。说句话,不怕你们笑话,工资减半后,我一次都没晚上出来消费过。这来晚了,也是我下班后洗澡,是走过来的,没有打车。婷小梅哦了一声。奎勇对婷小梅说,要不是他跟我说你来了,想跟我聊聊《穆勒咖啡馆》什么的,我还真不过来。他不响。婷小梅说,是我们在这里吃烧烤,我突然对这个环境里的人很感兴趣,觉得这也许可以排一个现代舞剧之类的,名字就叫《烧烤》。我们聊起《穆勒咖啡馆》,他说,是你介绍给他看的,还说了你对《穆勒咖啡馆》的理解,我觉得很意外。在这个小小的望城竟然有人对艺术如此的理解,所以,我就让他约你出来,没想到你在上班。现在来了也不晚。你觉得我的关于《烧烤》的理解有可行性吗?奎勇说,我不懂舞蹈的。文字还可以,毕竟看过一些书嘛,对于舞蹈,我真的是门外汉。婷小梅说,我相信你的艺术感觉。奎勇笑,看着他说,你又在别人面前说我什么了?我有什么艺术感觉?他看着奎勇说,你就别谦虚了。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啊?再说,婷小梅也不是外人。婷小梅看了他一眼,眼神充满了嗔怪,说,什么不是外人?外星人吗?当然我不是外星人了。她几乎是讪笑着说。可以看出,她并不想让奎勇知道她跟他是男女关系。但奎勇是什么人,那眼神,看一眼,就一目了然。服务员把加热的串类端上来,奎勇抓起一根吃起来,边吃边说,还真有些饿了。他看着奎勇问,现在减资了,管得还那么严吗?不可以结束工作后,就下班吗?奎勇说,你是离开太久啦,越是这样的时候,管理得越严,不到时间,不许下班,早退的话,要向车间主任请假,还要被扣钱。现在,这几个钱,要是再被扣了,还拿什么养家糊口,喝西北风吗?不像你,就是你机关开不出工资来,你媳妇还在银行工作。他瞪了奎勇一眼,又瞄了下婷小梅。但,婷小梅没看他。奎勇当然敏感到他瞪自己了,但他是小兄弟,奎勇没介意。如果是外人,奎勇会扭头就走的。这样的事,奎勇能做出来。奎勇闷头吃东西,眼睛瞟着婷小梅看。那种女性的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气息是经过艺术熏陶过的气息。在生活中,奎勇就没遇见过这样的女性。但在文学作品里,他看到过。
已经有别人家的摊主开始收摊了。他们把一些垃圾顺手倾倒进黑暗的河水里,可以听到溅起的水声。那些垃圾将污染水鬼们生存的世界……
奎勇边吃,边看着四周。河对岸的小区已经漆黑一片。而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像另一个世界。那些吃客们,在酒后胡言乱语着,但那些胡言乱语恰恰是真实的。牢骚而戾气的吃客们,在夜晚摘掉他们白日里的面具,他们谈论着这个时代,谈论着男女关系,谈论着目前的经济状况,谈论着生老病死,谈论着世事无常……
但这些,如何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来,奎勇是迷茫的。其实,对于舞蹈,奎勇只是从舞者的肢体语言里去感受,如果真的怎么表达,奎勇不懂。但,在他给奎勇打电话时大致说了这么个情况,就是婷小梅企图把烧烤这个巨大的场景用舞剧的形式搬上舞台。那时,奎勇就在脑子里企图用文学的形式先表达一下。文学有时候是一种阐释,也是一种引领。更多的时候,文学是艺术之首,是引领,精神的引领,灵魂的引领。没有文学基础的艺术更像是空中楼阁,随时都可能倒塌,溃败。这也是奎勇骨子里的极端认识。这种极端才让他在人群里看上去桀骜不驯的。
婷小梅在盯着电视看。
电视里面是俄罗斯在帮助叙利亚打击恐怖组织。画面上是俄罗斯飞机轰炸的场面。
他站起来说,我打个电话。
他走到几米之外,挨着河边的栏杆,倚靠在栏杆上,打电话。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服务员看到战争的军事新闻,就调台了,转到一个娱乐选秀的节目。婷小梅想说什么,但没说。她举起酒杯对奎勇说,来喝一个,我干了,你随意,你是白酒。奎勇说,好的。
婷小梅问,你觉得我这个舞剧的灵感怎么样?
奎勇说,大的方向没问题,艺术和内涵都没问题,关键是细节上的……
婷小梅说,是的,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不想做一个意识形态里的舞剧,我要让我的舞剧回到人,回到人的精神状态,回到肉身,回到灵魂……让人们从我的舞蹈里感知到那些肢体语言的表达就是在表达他们,但又不全是他们,我要用我的肢体语言去还原更多人内心的真实,丑陋和龌龊,死亡和爱,挣扎和抵抗,迷茫和绝望,孤独与彷徨,理想主义和破灭……也许,要表达的太多了,我就是希望我的舞剧变得混沌、芜杂起来,这个氛围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表情,呈现人们看见的那部分,同样,也呈现人们看不到的那部分,在批判的同时,也在辩护——为这个时代。
奎勇坐在那里吸烟,没打断婷小梅的话。
奎勇是激动的,被婷小梅的设想感动了。他要是沉浸在一件事情之中,吸烟就很凶。烟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整个手几乎都捂住嘴似的,吸着。同时,他的感官也在捕捉着周围的环境和氛围,从那里面寻找自己需要的那部分。
婷小梅停下来,奎勇看了一眼,她仍在激动。
奎勇说,你的表达,我是认可的,你是一个艺术直觉敏感的人,但我想你所要表达的通过场景和舞者的肢体语言表达出来就好,是呈现,至于它们存在的隐喻和象征让观众自己去咀嚼,去理解吧?我个人认为,隐喻和象征更是文学的部分。
婷小梅点了点头。
奎勇说,如果用文学表达,你这么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用肢体语言,我还是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至于其他的舞者,我不知道,肢体语言跟文学语言一样,同样需要准确……
婷小梅说,也给我一支烟。
奎勇递给她烟,把打火机从桌面滑过去。
奎勇说,我相信你的准确,但我不相信你的舞伴,我更认为你可能找不到那个跟你匹配的舞伴,你的舞伴是隐形的,是你的灵魂……
婷小梅定睛看着奎勇,身体悚然,一颤。她心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可以如此洞悉我,洞悉我的内心,像一个先知,像一个通灵者……
婷小梅甚至觉得这个端坐在面前的人是虚幻的。而奎勇身后的背景让她嗅到一股子地狱的味道。
婷小梅说,如果找不到那样的舞伴,我将放弃这个舞剧。
婷小梅说话的语气很坚决。
奎勇举杯说,来,喝一口,希望你能找到那个舞伴。
婷小梅说,谢谢。
他回来,坐下来,笑着问婷小梅,你们聊得怎么样?有启发吗?
婷小梅说,很开心。
他说,那就好。
奎勇抽烟,目光延伸进周围的氛围之中,像灵敏的触角,在捕捉什么。
奎勇说,我建议你看看牟森的《零档案》,还有日本大野一雄的舞蹈,包括皮娜的。这些也许会对你的创作有启发。
婷小梅惊呆了,灵魂出窍般,盯着奎勇,几乎是颤抖着说,你看过大野一雄的舞蹈吗?太不可思议了。
奎勇说,了解一些。那个暗黑的舞者,每一个舞姿都是生命本体的延伸,呈现的是灵魂的形状。
婷小梅说,不会吧?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奎勇说,轧钢厂的吊车司机啊!怎么了?
婷小梅说,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你知道吗?在亚洲的舞蹈家中,大野一雄是我最崇拜的舞蹈艺术家。
奎勇说,哦。
他有些后悔把奎勇叫来了。坐在一边,感觉自己受了冷落似的,表情凄楚。
婷小梅说,勇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文字的脚本,可以吗?我会给你稿费的。
奎勇说,我从来没有搞过,既然你相信我,那么我尝试一下。至于稿费,等我的文字出来,你看看再说吧?再说了,你是他的朋友……
婷小梅看了眼他说,好吧。
从河边烧烤大排档散了,已经凌晨两点多。奎勇拦了辆出租车,走了。他和婷小梅去宾馆开房。两人做了几次爱,他几乎力不从心了。而婷小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是那么疯狂。她竟然在他的身上赞美起奎勇来,这激起他的斗志,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他翻身把婷小梅压到身体下面……后来,他疲惫地睡了。婷小梅起来抽烟,看着他酣睡的样子,眼泪不禁流下来。凌晨五点多,她悄然离开了。
早晨,他醒来,发现婷小梅不见了。他预感到了什么,不停地拨打着婷小梅的电话,都没人接听。那一刻,他感觉到地毯下面的地面都裂开了似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在坠落……
他浑身力量顿失,双膝跪在了地毯上,号啕大哭。
5
想到这些,或者说回忆让他的心,疼了,几近痉挛,是那种刀子捅了心脏般的疼和痛。他预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婷小梅。那个肉身的囚徒,那个欲望的囚徒,逃离了……是的,逃离了,而他仍囚禁在其中。眼眶里的泪水让他的目光有了分量。他把双脚放到桌子上,点了支烟,心里面漾动着阵阵的酸楚和悲伤。肉身因为缺失,变得轻盈了许多。这对于他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前只有跟婷小梅镶嵌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感到轻盈。婷小梅的意外离开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为什么?他想不明白。河边大排档的那顿饭,还有奎勇的出现,她的心里到底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婷小梅猝不及防的离开,让他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她让他感觉到的那种美妙是别的女人没有的,那柔软腰肢里溢出来的欲望,让他欲死欲仙,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生命一样……但,他又是清醒的。这几年,他经历的女人,正是他的清醒,保持着彼此的关系,都没有像她给他的……他不是那种为了爱奋不顾身的男人,不是……他企图在家庭之外经营这种男女的关系……可以说,他是成功的。但在奎勇看来,他是无耻的,他在亵渎情感。这只能说,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而奎勇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那一刻,他感到窒息,很想写点儿什么。一个词语,一个句子,都可能缓解他肉身的缺失部分。但下面发生的事情阻止了他。
有人在门外敲门,声音猛烈,并伴着喊叫,科长,科长,不好了,出事了……
他喊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的男人,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
光头老范说,不好了,科长……
他问,怎么了?慢慢说。
光头老范说,老余……老余……
光头老范竟然结巴起来。
他说,老余怎么了?你慢慢说。
光头老范结巴起来,真的很急人。
他端起桌子上的杯子说,你喝口水。
光头老范说,我……不……喝……
他说,那你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这个经济危机时期,好像出什么事都不叫事似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蛮横地发生着,让人们的大脑猝不及防,就被击打得晕头转向了。这是一个复杂的年代。
光头老范多少缓过来了,说,老余……老余……自杀了……
他说,怎么可能?
光头老范说,真……的……
光头老范拉着他来到窗边,指着下面,说,你……看……
下面已经站满了人,人头攒动。
只见老余像一个巨大的人偶悬挂在树上。
他怔住了,嘴里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刚才我看他还好好的,坐在树下呢?这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光头老范说,现在,大家都等着你下去,看看怎么处理呢?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让他起死回生吗?通知他的家人了吗?
光头老范说,有人打电话给他的前妻和女儿,可她们说老余跟她们没关系了,即使是死了……现在,怎么办?
他说,我能怎么办?他父母呢?
光头老范说,都没了。
光头老范说,毕竟这是发生在单位里啊?
他说,那就由我们单位为他操办后事吧,给殡仪馆打电话,让他们过来把尸体拉走……
光头老范说,没这么简单的,死一个人可是大事。
他说,是大事吗?
光头老范说,要先报案,确定是自杀后,经过鉴定,由医院开出死亡证明,才可以送到殡仪馆的。
他说,这件事,交给你。这个月的奖金多给你五百。你看着办吧,我对这样的事情没有头绪的,现在,我的心里面已经一团乱麻了。再说,我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有些头疼,你去办吧,他们问起我,你随便找个理由,等出殡的那天,我过去……
光头老范看了眼他说,好吧。
光头老范开门出去了。
他站在窗边,一直盯着下面的动态。那神情,就好像他是杀人凶手似的,同时也像是一个隐藏起来的密探。他点了支烟,怕下面的人抬头看到自己,他把窗帘拉上,只露出一个可以看到下面的缝隙。
老余悬挂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
他吸着烟,想自己这是在逃避。这样的逃避最后是否会像加缪小说《局外人》的主人公被审判呢?在这个国度,他想,不会,漠视是人们的常态。漠视的形成是这个时代太多的应接不暇的事件,让人心已经麻木了。他回到桌子旁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凉的,他倒掉,又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有些烫,甚至是寡淡的。他再一次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找出两袋速溶咖啡,用牙齿撕开包装,把那些沫状物倒进杯子里,倒进开水,用小匙,搅拌着,搅拌着,浮上来的泡沫,旋转着,旋转着。一个漩涡,浮在上面。拿出小匙,那漩涡还在旋转,旋转。匙柄上是美杜莎的图案。这个精致的不锈钢小匙还是认识婷小梅,她送给他的。可以说,喝咖啡的习惯是婷小梅教的。每次做爱之后,只要有条件,婷小梅都喜欢给他调制一杯咖啡。他的拇指肚在感受着美杜莎的纹理。也许,以后都喝不到婷小梅调制的咖啡了。他想。
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那股咖啡的香味顺着舌头上的味蕾散发开来。
光头老范在楼下维持秩序。
悬挂在树上的老余,一动不动,像一幅照片。
他的手里仍握着那个小匙,从每一个纹理辨认着眼睛、鼻子、嘴、蛇发……他突然掏出手机,对着楼下拍了一下。照片上,悬挂在树上的老余有些狰狞。那棵不算粗壮的树木看上去明显弯曲了,如弓,好像随时要把他的身体发射出去……
下面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单位里的人都聚集在那里了。老余悬挂着,而他们在地面以仰望的姿态看着老余。他不能明白的是,像老余这样一个每天吃斋念佛的人为什么会如此不能参透生死呢?只能说,老余的信仰并没有拯救他。同样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心生同情地看着老余,戚戚然了。老余在院子里喂养的几只野猫,也出现在树下,仰头看着老余。它们不会明白老余为什么把自己挂到树上,那些围观的人也不会知道。唯一知道的人是老余,但他已经不可能说话了。警车开到院里来,光头老范向警车跑过来。其他人的目光投过来,目光里带着怯怯。有的人甚至后退,隐藏到人群的后面。他们从交头接耳变得安静下来,甚至可以说是惊惧或木然。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把老余围在里面,这时候的老余看上去像一个游戏里被悬挂起来的玩具似的。光头老范上来帮忙,被警察拒绝了。光头老范站在一边,两只手背在身后,互相揉搓着。光头老范的手在单位里都有名的,像女人的手,柔软、皮肤细嫩白皙。光头老范当年因为谢顶,再加上脸形有些像列宁,尤其是他的声音模仿能力很强,常常模仿列宁和其他国外元首的声音,才被作为人才调到公司工会下属的文化宫来的。三个警察抱着老余的尸体,把他从树上摘下来,平放在地上他们之前准备好的塑料布上。一个戴口罩的法医,在查看着老余的脖颈。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来到电脑前,翻到一个页面。这个页面是跟保安室的电脑互享的,可以看到院子里摄像头的录像。他鼠标点击,倒放着录像,他看到了……
他给光头老范打了电话说,你让警察看保安室的录像,一目了然的。
光头老范说,好的。
光头老范转头向楼上的窗户看着。
他在电话里说,别看我。
他说完就挂了。
光头老范连忙转过头去。
老余的尸体是下午三点多运走的。光头老范打电话给他,问,怎么办?他确实没有经验,就说,你老范有经验,你全权代理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先从财务那借两万块钱,到时候把发票都保留着。光头老范说,好的。他说,出殡的时候,我过去。
其实,他不仅仅是逃避,更是恐惧。
恐惧什么?
他说不好,只觉得心脏的位置痉挛了一下,跟着,是胃,莫名的饥饿感侵袭着他。之前,他已经把椅子拿到了窗台旁边,坐在那里,看着下面。现在,下面恢复了平静,恢复了秋天的坚持。地面上的落叶让他觉得凄凉。他摸了摸兜里,掏出来的烟盒已经空了。他抽了很多烟,这个午后。办公室里已经烟雾弥漫。这个办公室的窗户是一大块玻璃,打不开。同时,只有门一个出口。他站起来,来到办公桌跟前,拉开抽屉,里面还有半条云烟。他躁动地拆开,拿出一支烟,点上,心情沮丧,闷闷不乐。他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一个很缓慢的动作,滑轮和轨道摩擦的声音。那摩擦的声音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快感,但随着光线的侵入,快感消失了。
秋天的光线一点点地涌扑进来,企图把发生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它不会记得这个秋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个季节,很多东西同样是渺小的。秋天同时也在消耗着这个世界。刚刚,它就把老余消耗掉了。不是吗?他把脚跷到了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空。那蓝色让他莫名的悲伤,鼻子阵阵发酸,被泪水遮蔽的目光是朦胧的。蓝色的天空,在他看来更像是一个蓝色隧道。婷小梅就在这个隧道之中,背对着他。苗条,挺拔,优雅,红色风衣,头发梳成一个髻,露出了后脖颈——白皙,闪着瓷光。
婷小梅的身影只闪了一下,消失。
他内心的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沮丧,失望,头脑发胀。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把椅子搬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闭着眼睛,心想,就这样失去了婷小梅吗?能怎样?死缠烂打吗?那不是他的性格。怅然若失。也许,这一段情感,就这样谢幕了。是的,谢幕。他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
电脑屏幕处于省电模式,黑暗,像极了一场哀悼。
那种饥饿感突然犹如一只野兽,肆意、张狂、暴烈起来。
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吃的,他只好给自己再冲一杯咖啡,从抽屉里找出两袋速溶咖啡,用牙齿撕开包装,把那些沫状物倒进杯子里,倒进开水,用小匙,搅拌着,搅拌着,浮上来的,泡沫,旋转着,旋转着。一个漩涡,浮在上面。拿出小匙,那漩涡还在旋转,旋转。匙柄上美杜莎的图案吸引着他。他潜意识感觉到那美杜莎的蛇发张牙舞爪地缠绕到他的手指上,手掌上,手臂上,直至整个身体,被缠绕的痛感变得蓬勃、野蛮,顷刻间淹没他整个人……
这样如刀锋的敏感,让他厌恶,但又是他不能控制的。
他喝了口咖啡,内心的时间开始恢复运行。
楼下,那些老余饲养的野猫集体发出婴儿般的叫声,扎进他的耳朵,令他为之颤抖。
他坐着没动。
晃了晃桌子上的鼠标,电脑屏幕亮了。他点开跟保安室联网的监控整个单位院子里的视频录像。他搜索到老余来到树下,从那里开始看,当看到老余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绳套里的时候,他几乎窒息,喝了口咖啡,又点了支烟,才得以继续看下去。是的,看下去,直到老余的尸体被从树上摘下来……他又喘了口气,去了趟卫生间,整个走廊里空空荡荡。他从卫生间回来,继续观看,直到老余的尸体被运走,他脑仁里突突地跳着……
他像观看了一个行刑的过程,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缓慢……那么缓慢……缓慢得让他几乎要崩溃了,但他还是坚持看完,又倒放回去,停在老余悬挂在树上的那个画面。整个画面透着阴冷的气息扑向他,裹挟着他。
他在这个办公室里待不下去了。禁锢,喘不上气来。
一种撕心裂肺的静寂,让他要发疯了。
他想到了奎勇,给奎勇打了个电话,问,干什么呢,上班了吗?
奎勇说,夜班。
他问,出来喝点儿?
奎勇说,不了,婷小梅说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写呢,还在想。
他说,哦。
他气哼哼挂断了电话,嘴里嘟囔着说,你算什么啊?
奎勇的拒绝让他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痛楚和愤怒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或者说,无处可逃。把剩下的咖啡喝了,他又坐了一会儿,抽支烟,拿起钥匙,下楼了。他开着车,直奔殡仪馆而去。
电脑的视频静止在老余悬挂在树上的画面,随着屏幕慢慢变黑,消失……就像被吸进了宇宙的黑洞之中……
6
殡仪馆在太子河下游。而那晚上他们吃烧烤的大排档在中游。他从单位出来,必须从上游绕到滨河路,沿着滨河路可以经过烧烤大排档,才能到达殡仪馆。大排档都是晚上才营业的。这几年,他很少去殡仪馆这个地方。之前,他在工厂里,也很少随礼。但他要比奎勇随和一些,奎勇几乎就不随任何人的礼。再有就是,他对那个地方的味道的恐惧。去一次,回来就会几天不舒服,恶心,头疼,无力感,好像真被鬼魂附体似的。有些非随不可的礼,他就托词,让人把礼金带过去算了,这样在人际关系上自然也不会太好。他坚信只要把工作做好,其他都是扯别的。但,机关生活好像不是这样的,你做得多,受累不说,反倒变成应该做的。这半年来,他才想明白了,那就是留一部分时间给自己,看看书,写写文章。想明白是想明白了,但要回去,回到文字之中,真的很难,心境已远。甚至可以说是殊异的。有时候,他确实羡慕奎勇。奎勇还在写,写是奎勇生命的一部分,尽管有时候写得很慢,但那是可以延伸到一生的慢。即使将来可能什么都留不下,但,在写的路上,那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像河流,只有流淌才是有意义的,才称之为河流。现实中,这几年来,他跟奎勇在心里确实也疏远了很多。如果奎勇不再写作,那么他们是否还是朋友,这话就难说了。而奎勇在望城,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就像是一只孤独之犬,彷徨之犬,在黑暗中独自吠叫。无助和挣扎沿着血液,一丝丝往外渗透着,直至奎勇的整张脸上布满忧伤。从那脸上,他看到的是心碎的声音,是确定无误的哀恸,没有人,可以抚慰奎勇的这种荒凉。没有人。那是一份独立于这个时代之外的荒凉感,是格格不入。这也是他怜悯奎勇的地方。他常常劝说奎勇,不要那么不合群,脱离这个群体,你什么都不是,圆滑一些。奎勇说,屁。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怜悯奎勇,但这怜悯也是奎勇忌讳的。所以,对于奎勇来说,跟他保持一定距离是聪明的。而他呢?更多是在女人身上寻找慰藉了。没有固定的女人,他就去那些洗浴中心里找女人。现在,那些洗浴中心里的女人都被驱逐,离开了城市。在某些角落里还是有的,但他找不到。这让他感到焦躁,甚至是焦虑的。
他还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第一次遭遇的死亡。那时候,还没有殡仪馆,尸体还停在医院太平间,守灵之类的都是在家门口搭一个灵棚,接受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三天之后,所有亲属在医院太平间门口来送行,从太平间到火葬场,直到最后……
在望城,把意外死亡叫作横死。
老余是。
他那位工人师傅也是。
横死。
那天都在班上,中午的时候,几位师傅出去在门口的小吃部吃饭。应该是喝了酒的,吃完饭的时候,跟门口的一个三轮车司机发生了口角。他们以为是三个人,对方不敢较真儿。没想到那司机是一个蛮横之人,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三对一。没想到那三轮车司机操起一把螺丝刀,在挥舞的过程中,对着那位师傅的太阳穴扎进去……然后,从那位师傅的太阳穴拔出来,其他的两位师傅看到那位师傅惨叫一声,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这些是其中的一位师傅后来讲述的。下班后,班组里的人结伴去医院看。只见那位师傅的尸体躺在手推车上,脸上都是粉红色的脑浆。他看到后,忍着跑到外面呕吐起来。
当时挣的工资不多,再加上他刚参加工作,随了三十块钱的礼,第三天,就没有去火葬场。
路上堵车,他也没着急,就等着,坐在车里还抽了支烟。在抽烟的时候,他打开车载音乐,是他新买的老鹰乐队的CD,他调了几下,播放的是那首著名的《加州旅馆》。前奏还没有结束,路上的车辆开始移动了。《加州旅馆》刚刚唱完,他已经把车开到了殡仪馆门口,开进院里,找地方停车。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系着白色孝带的男男女女。他还不想进去,站在车旁又点了支烟。抽完这支烟,把扔在地上的烟头蹍碎,他才硬着头皮向门口走去。又停住了,他掏出手机给秃头老范打电话问,你们在哪个房间啊?秃头老范说,215。怎么?你不是说不来吗?他说,少废话。秃头老范说,那进来吧。他撂了电话,再一次硬着头皮走进去。那里面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让他鼻子很不舒服。他屏着呼吸,上楼,路过一个个挂着挽联的房间,在门口,很多来帮忙和吊唁的人在那里打麻将、打扑克,众生喧嚣。整个走廊里堆满了花圈,那些吊唁的人抽了很多烟,走廊里烟雾缭绕的。他从烟雾中穿行,不时看着门牌号,同时也看到那些逝者的名字悬挂在挽联之上。偶尔,还会看到灵堂里面的逝者的照片。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后悔自己来这个地方了。他突然转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只听到有人喊他,他回头,是秃头老范嘴里叼着烟,站在215房间的门口,那秃顶是那么的扎眼。秃头老范说,在这呢。你说来,我就到门口等你了。他无奈地走过去。门口,还有门楣上都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让人以为这像是一个空房间似的。他责备着秃头老范说,怎么什么都没有,花圈和挽联什么的?秃头老范说,我哪有时间去买啊?你把这事交给我,可把我坑苦了。刚开始还有几个我们单位的同事,没过半个小时,都推脱说有事,要回去了。我能说什么?我一不是领导,二不是老余的家属。我没有权力让人家留下来陪我给老余守灵吧?你来了,正好,你守着吧,我也回去了。他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要回去,让我在这里守着老余吗?秃头老范说,怎么?你之前交给我的任务,我不干了。随便你怎么样?我没有这个权利和义务。他有些生气,但还不能发作,要是秃头老范真的撂挑子了,他怎么办?秃头老范又说,你要逃走也可以,我也走。就把老余扔在这里……看看最后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还是你。他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秃头老范说,你是领导,我可不敢让你听我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你再给我小鞋穿。他说,我来这单位也快三年了,我给谁穿过小鞋吗?你不能这么说话啊?秃头老范说,我就这么说话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一个死人,难道让我发发牢骚还不行吗?他说,我也没说什么啊?我就说我听你的安排,你比我大,比我经历得多。工作上,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现实生活中,我们应该是兄弟,你是老大哥。同时也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亏待你的。秃头老范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了老余这个孤苦伶仃的死人,我认了,我只求你,处理完老余的葬礼,你能给我半个月的假。他说,没问题。秃头老范说,要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放到冰柜里了,到了出殡的时候,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现在,我们也只能将事情进行下去了,再煎熬两天……他说,好的。秃头老范说,你在这守着,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租来的,丢了,是要赔偿的。我去给老余买花圈。你说上面,写谁的名字啊?他说,随便。秃头老范说,就写我们两个的吧?他说,好。秃头老范说,屋里有沙发,你进去坐一会儿,累了,可以躺着。他说,我才不躺着呢,躺着不是跟老余一样了吗?秃头老范说,是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是人最后都要到这里来的。他知道秃头老范说的是大实话,但心理上还是不能接受。秃头老范走了,他怯怯地走进屋里。只见老余躺在玻璃棺材里,没有新的寿衣,还是那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整个身形明显瘦削了很多。老余安静地躺在那里。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还是弯腰给老余鞠了三个躬,从灵堂走出来,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那一刻,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眼睛不时瞟着躺在玻璃棺椁里的老余。这是一个多么潦草的灵堂啊。秃头老范还真能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老余戴着安全帽的一张照片,扩印成了遗像,挂在墙上。那照片看上去很眼熟。他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老余被评为公司先进分子时候的照片。外面的喧闹依旧,但这灵堂内的安静,总让他不舒服。他看着老余滑稽的遗像还是忍不住想笑,但他没敢。坐在那里,点了支烟后,他边吸边回忆着在办公室里看到的老余上吊的录像。那个悬挂在树上的老余,现在,却安静地躺在这里,明天,后天,他将灰飞烟灭……这个人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黯然神伤起来。
再一次想抽烟的时候,烟,没了。他给秃头老范打电话说,带回来一条烟。过了半个小时,秃头老范举着个花圈回来了。一条白色的条幅也许因为晃动,竟然缠绕在老范的脖子上了,看上去有些诡异。那个花圈,很轻,老范一只手举着就回来了,但老范的另一只手上也拎着东西。所以,他还没有机会把那个缠绕在脖子上的白色条幅拿下来。到了门口,老范才让他帮忙把条幅从脖子上拿下来。老范放下花圈,说,你看看,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老余要是在天有灵的话,要感谢我们两个的,我们是他最后一程的两个送行人。他瞧了一眼,问,烟买回来了吗?老范说,买回来了。老范拎着口袋进屋了,看了眼墙上老余的遗像,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把东西放到茶几上,从里面一一往外拿着。一些熟食,还有一瓶白酒,三个纸杯,之后,是一条云烟。老范说,来,坐下,我们两个也没什么意思,来喝点儿小酒,解闷。他坐下来,拆开烟的包装,掏出一支,点燃,猛吸了两口。他贪婪的样子,就像好几天没抽烟了似的。老范拿过烟盒给自己也点了一支。老范边抽烟,边倒酒,三只杯子,都倒上一半的酒。老范说,我们开始吧,老余啊,你的酒已经给你倒上了,来,一起喝一杯吧?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喝酒了,以后如果你想喝酒的话,就托梦给我。这两天,就我们两个人为你守灵了,你都看到了……来,喝,老范喝了一口,嘴里嘶嘶的,拿起一个烤鸡架用手撕开,递给他一半。他接过来,油腻腻的,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饿了。敬过三杯之后,两个人的速度开始放慢,闲聊着。聊单位里的事情,聊经济危机,聊腐败,聊女人……后来,他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调到这文化宫来,还从来没听你模仿过列宁呢,你要不要来一段?此刻,他们好像忘了老余的存在。老范说,来一段就来一段,这嗓子也很长时间没模仿过了。老范问,想听哪段?他说,随便。老范喝了口酒,又吃了一块猪头肉,清了清嗓子,说,那就来一段《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一段吧,有些词我都忘了,随便说几句吧。他说,好的。
老范又清了清嗓子,开始模仿列宁的声音说:
人死后尸体可以抬出去,但是旧社会在灭亡了的时候,很可惜,资产阶级的这个尸首,那就不可能把他一下子钉在棺材里埋葬在坟墓里,资产阶级的尸首在我们心里头腐烂着,他把毒气传染给大家,他在发散着臭气!
……
安静一点同志们,安静一点同志们。
被人民意志判决的叛徒们,一定要无情地消灭他们。
我们让资产阶级们去发疯吧!让那些无价值的灵魂去哭泣吧!
工人同志们,我们的回答就是这样的。
加上三倍的警惕和小心,还要忍耐。
大家应该守住自己的岗位。
同志们,你们必须要记住: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
老范的声音,真的惟妙惟肖,简直可以当电影配音了。
他赞美着老范说,你这能耐,以后再经济危机了,你可以出去走穴了。
老范说,你笑话我?
他说,没,我说的是真的。
两个人又开始喝起来。
老范说,这晚上冷,要不要租两件大衣?
他说,喝了酒热,不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觉得你刚才这段模仿,可以当成老余最后的悼词了。
老范说,还是算了,让他安静地走吧。
后来两人谈到了老余骨灰的安葬问题。他想起来之前单位里在轧钢厂公墓给每人定过一块墓地,用住房公积金还款的。这墓地解决了,他说,再给老余立一块墓碑吧?老范说,你是领导,你说的算。但墓碑上写什么呢?他喝了口酒,转着眼珠,想了想说,就写:小提琴艺术家余万千之墓,怎么样?老范说,很高的评价嘛!他没说话,又喝了一口酒。老范看了眼老余的酒杯说,老余啊,你都听到了吧?你还不喝一口敬敬我们的领导,多亏摊上这样的领导,要不你也许就暴尸荒野了……他盯着老余的酒杯,好像真的听到嘶嘶的喝酒的声音。他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那酒杯里的酒果然少了一小截。
两天后的中午,他们处理完老余的后事,从轧钢厂公墓回来。
他说,老范,你辛苦了,我请你去洗个澡,去去晦气,也放松放松,这两天你受累了。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老范坏笑着,说,有一个……
那是一个很深的巷子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老范在车里给他指路,两人进了屋里,老范看上去跟老板娘很熟,一看就是回头客。老范在跟老板娘打情骂俏的。老范问,现在什么价钱?老板娘说,还是老价钱啊。老范说,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就不能便宜点儿吗?老板娘说,经济景气的时候,也没涨价啊,一直不都是这个价钱吗?再说了,现在风声这么紧,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只做熟客的……
他坐在旁边,多少感到有些紧张,口干,不时吞咽着唾沫。
直到两人换了衣服,坐在池子里泡澡的时候,他的紧张才得到缓解。
老范开玩笑说,没想到你也好这口啊?
他说,男人嘛。
两人泡了一会儿,老范说,你要不要搓个澡?
他说,好的。
老范喊了两个搓澡的师傅过来。
搓完澡后,两人换上浴服,他还拿了个棉签,掏了掏耳朵。
老范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了,钻进了一个房间里。服务员过来问,两位喝点儿什么?
老范说,不喝了,把姑娘们叫上来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进来三个穿着制服的女人。从脸上看,有一个很年轻。老范打量着她们,说,怎么都穿得这么严实啊?其中一个年龄大一点儿的说,现在严实,一会儿
就……
老范就笑,说,一会儿怎么?
那女人说,一会儿就光不出溜了……
老范对他说,你先挑。
他说,你先来吧。
老范说,你是领导,你先来……
两人推辞着。
那个年轻的女人娇滴滴地说,要不两位把我们三个都留下吧?这生意也不好做。
老范说,不要钱吗?不要钱就都留下。
女人撒娇说,看你说的,你要是真的没钱,老妹就免费陪你,你也不好意思啊!
老范打趣说,我好意思。
其中的一个女人一直没吭声,在那里若有所思似的。
老范看了看他说,那我先来啦?
他说,你来。
老范叫了那个年轻的,搂着她的脖子,走了。
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女人已经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抚摸着他说,带我走吧,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他还是点了那个沉默的女人。
沉默的女人领着他,像走迷宫似的,来到一个闺房似的房间。墙上贴着一个裸体女人双手着地跪在地上的招贴画。灯光是粉红色的,让人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女人服侍着他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当女人用嘴给他戴安全套,开始吮吸的时候,他感觉到下面慢慢变得坚硬起来,女人说,上来。他没吭声。女人又问,要我在上面吗?女人没有等他回答,要坐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突然推开了女人,一只手把套在下面的安全套扯去,从床上起来。女人有些惊慌地问,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卧底的吧?如果你是卧底的,你信不信,你连这个屋子都走不出去,老板娘公安局有人的。女人的语气里带着严厉的威胁。他没吭声,穿上浴服,走出去,女人紧张地跟在后面。他说,你不要紧张,我不是卧底,我只是突然不想,我会照常给你下单的。
他从洗浴中心逃出来,开着车,半个小时,出城了,行驶在郊外的路上。
开到河边,他把车停下来。河边有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的,在那里围着一个炉子烧烤。他们喝酒、唱歌,后来,还跳起了摇摆舞、双人舞之类的。有一个老男人看到他孤独一人,喊着他说,年轻人,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他摆了摆手。他们跳舞的音乐是一首印度老电影的主题曲《爱的旅途上》。突然,有个老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向河边跑去。她哭泣着,要跳河,被跑过来的人拉回去。
他听见老女人哭诉着自己在股市里亏了老本,不想活了……
他在河边抽了支烟,上车,继续开着,直到把河边的那群人甩在身后。
一列火车从旷野深处开出来,又消失在旷野深处。他停下车,对着窗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只剩下一个偌大的旷野,茫茫然呈现在眼前。他再一次发动车。
等他感觉到距离那群人足够远的时候,他停下车,看了看反光镜,那群人已经看不到了,是的,看不到了。反光镜里呈现着整个秋天的容貌、色彩,绚烂带着悲凉。而那群人的欢乐对于他只是幻象而已。他下车,向河边走去,没有路。他从灌木和荒草丛穿行,像饥渴的动物,奔向水源。不仅仅是饥渴,他的皮肤上,头发上,还滞留着刚刚那群人烧烤的气味,令他厌恶。他要洗去那滞留在身上的气味,他听见脚下那些荒草窸窣被折断的声音。他在靠近河,那些裸露出来的石头,犹如远古遗留下来的骨骼。河水清冽,他蹲下来,几乎像跪拜了,用手掬了一捧水,放到嘴前,嘴唇嚅动,吸着掌心里的水。部分水已经从手指间漏下去。他喝了几口,凉。水里裹挟着泥土、草木的气息。喝过水之后,他开始撩起水洗脸,后来,把整个头部深入到河水之中,浸泡。他在水中睁开眼睛,几条小鱼游过来,亲近着他的头颅。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从水中抬起头颅,湿漉漉的,他没有去擦拭,没有,任水滴从头发上流淌下来,漫过眼睛……他还是甩了甩头发,水滴四溅,在阳光中,犹如一粒粒滚落的金子。他钻进一片草丛之中,躺下来,闭上眼睛。那一刻,他恍然肉身的消失,犹如蒸发了似的,融入到这郊外的草木之间。
他的脑中突然蹦出几个句子:“秋天,那些被收割的头颅,回到了谷仓,经历一个彻骨的寒冬之后,它们重新成为种子……”
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两行眼泪从眼眶溢出。
他处于一种半睡眠的状态之中。那状态中,没有肉身,没有。他的灵魂跟随着那些微小的尘埃颗粒悬浮在半空之中。
时间消失了。
距离他不远的树林里,几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人抬着一个棺椁,行走在羊肠小道上。那些树叶脱离树枝,像送行的纸钱,沾着白霜,纷纷扬扬落下来。树枝仍旧向上延伸着,靠近树梢的霜迹,近乎融化,颤动着几颗晶莹的水珠。那几个人脚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突然闯进寂静的树林,像一群侵入者,惊飞灌木丛中,一群飞鸟。他们抬着棺椁,向树林深处走去。一条狭长的小径延伸着,隐约在树林中。
树林深处,是白色的世界……
灌木丛中一只惊悸的鸟儿,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不会与任何声音混淆。他慵懒地睁开眼睛,只看到那只惊鸟冲向天空,在云朵的巢穴里,映出它黑色的剪影,像一个人中年的悲愁。
7
那天,从郊外回来,已经很晚了,但他不想回家,一个人来到办公室。奎勇突然来了一个短信问,你有婷小梅的邮箱吗?我想把写好的文字给她看看。他回信说,有,你发到我的信箱吧,我转给她。奎勇说,好的。
他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奎勇的邮件。
婷小梅:
你好!
那天晚上,你说的《烧烤》让我很受启发,我感觉那就是灵魂的舞蹈,我胡乱写了些文字,是我意识的流淌。原谅我写得潦草,原谅一个舞蹈门外汉的简单构想和阐述。但我写的很嗨,嗨得有些披头散发了。在文字里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抓着我的肉身,在半空中奔跑……
希望能对你的舞蹈有启发。
奎勇
他不屑,撇嘴,冷笑,犹豫了一下,出于好奇,他想看看奎勇到底写了什么,他把文档下载,一字一句看,顿时觉得,那文字的情绪里,有一个无比庞大的世界,吸引着他,那里面,人们在地狱里,挣扎,再挣扎,之后,成为人。他不禁潸然泪下……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