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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随笔五篇

2016-07-20于坚

草原 2016年7期
关键词:安妮大海

于坚

诗人之手

2015年9月28日,“垮掉的一代”的“精神之妻”安妮·沃尔德曼和后纽约派的诗人罗恩·帕吉特跟着我去建水的文庙参加了祭孔。罗恩与安妮不同,安妮激情,罗恩冷隽,正是垮掉派和后纽约派的内在风格。有人递给各人一枝菊花,罗恩说,太重了。罗恩是我的老朋友,十五年前在瑞典第一次见面,二十年前他与人合作翻译我的诗。我们也合作写诗,他曾经与金斯堡合作过。我们跟着抬着牛头、羊首、黄酒、花朵的人群走向大成殿,鞠躬、献花。这一祭祀已经持续两千多年。在中国,反孔被认为是西方的主义影响的结果,垮掉派诗人(百度称:垮掉的一代或称疲沓的一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风行于美国的文学流派。该流派的作家都是性格粗犷豪放、落拓不羁的男女青年,他们生活简单、不修边幅,喜穿奇装异服,厌弃工作和学业,拒绝承担任何社会义务,以浪迹天涯为乐,蔑视社会的法纪)会祭孔吗?纽约派诗人(他们是住在纽约的先锋派诗人,而孔子多么“腐朽”)会祭孔吗?会的。孔子乃诸神之一,为什么不。诗是一种祭祀,只是各位巫师的祭典不同。文字是一种祭典,音乐是一种祭典,舞蹈、绘画……都是祭典,我看到微博上有人留言说“垮教母与后纽约去孔庙祭祀?太魔幻啦”。后来我们谈到安妮的凯鲁亚克诗歌学校,我问,写诗怎么教。安妮说,当然是无法教的。学生在她的学校读诗、讨论、冥想、听音乐,舞蹈。这是一种生活。诗教,教的不是写诗,而是生活。孔子早就在做,孔子是世界第一家诗歌学校的校长。

安妮和罗恩都住在纽约西村。安妮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马克道格大街长大,从前那个地方到处是穷途潦倒、对诗和艺术充满激情的小人物。爱伦·金斯堡、鲍勃·迪伦、皮特·西格都曾在这一带活动,安妮在某个时刻遇见他们,立即加入到这支长发飘飘,怀里揣着诗篇、劣酒、大麻、《吠陀经》的队伍中。1965年,安妮见到了大她19岁的艾伦·金斯堡。“艾伦基本上是个Gay,但对女性也有向往。有时,他甚至表示说想要生儿育女。我们有过非常亲密的时光,共用同一套公寓,甚至住同一间卧室,但我们从未完成‘关系。”

我与安妮相识于8年前。那一次,几位中国诗人和一群来自美国和巴尔干的诗人同游黄山。秋天的寒夜,安妮站在树林的边缘手舞足蹈,我第一次听到了垮掉的一代如何嚎叫。她一直在努力将意义、声音、舞蹈融为一体。身体之诗。1983年,我第一次读到金斯堡的诗:“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式的力量。我强烈地感受到金斯堡诗歌的“挺身于世界”(梅洛·庞蒂语),我热血奔流,生命被语言解放。之前我已经秘密地阅读过惠特曼,那次阅读令我大觉悟,从古体诗的写作转向了新诗,我意识到只有新诗才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引领我的生命重返李白的大地。1973年,我开始了青年时代的大地漫游,我乘着一辆运水泥的卡车去到大理,在苍山洱海之间参加了白族人的集市、祭祀。金斯堡曾秘密到访昆明,在我的大学的一所房子里讲课,那时我还在三年级,整日谈论金斯堡。金斯堡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开始写摇滚式的长句,留起巫师般的长发,穿着走私的牛仔裤。经常在大街上被警察叫住,出示证件。

五十多年过去,安妮·沃尔德曼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大诗人,被评论家归在“垮掉的一代”名下,还封为教母。她的家依然安在曼哈顿的西村,只是房子越住越贵,越住越艰难。从前纽约富翁们不屑一顾的西村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旅游点,中产阶级日益蚕食,物业税年年看涨,现代艺术的原住民要继续住下去,成了一场搏斗。安妮老了,不想再搬家。她晃了晃拳头,我必须住下去!她得珍惜每一分钱,她问,签证费和机场来回的出租车票是否可以报销。云南师范大学第二届西南联大国际文学节,我请安妮来,她很兴奋,她想来云南。文学节开不出与她的影响力相称的出场费,她并不计较,放弃了其他文学节价码高昂的邀请,选择了昆明。她来信中提到的是另一些事,比如我得与我丈夫商量一下;飞机凌晨一点到达,有人接机吗?她来了,在秋天的深夜。凉风起天末。我看见这位个子高挑,穿着一身黑裙,其间银饰闪烁的女巫般的老太太站在出口处,疲惫,茫然。世界老去的女儿,虽然已经70岁,但并未佝偻,依然挺拔。由于机场的混乱,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出口站了20分钟。发现我,她得救般地眼睛一亮,对着黑夜摇晃起鹰爪般的拳头,这双手由于过度写诗而瘦骨嶙峋,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母亲给她的戒指。

我们乘着一辆越野车在滇池的左岸奔驰,他们将在下午6点乘机返回纽约。

总是被大地激动。他们的手在车厢里舞蹈,为高原上音乐般起伏的群山和湖泊打着拍子。

安妮和罗恩发现我在拍他们的手,就停下手来,等着我按快门,我右手托着相机,用食指按了一下。

也可能是其他人的手,但是谁在乎呢,这是手。

加勒比海边

四个女子坐在墨西哥一带的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我没看到她们下水,所以觉得她们是从海里走上来的。但是她们穿着泳衣,泳衣是人类的产物,不是大海的产物。她们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海水涌上来,一次次淹没她们的腿。去还是不去,这是面对大海时,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只有麻木不仁的傻子,才会在面对这种惊心动魄的辽阔时将它视为游泳池。就是陆上的野兽也不敢贸然闯入大海,它们浅尝辄止。

风在吹,大海喧响着,仿佛那些水面下沙子都在尖叫,无数的沙子的叫喊组成了某种混沌不清的声音,低语、梦呓、呻吟、争吵、打斗、碎裂、漏下去又集结着……大海一线一线地铺向远处,从浅蓝到蔚蓝、深蓝、奥蓝、黑蓝……在极远处,黑得就像墨水。坐在海边看大海是人类最无聊的事情之一,这件事除了令人看上去获得了某种姿态之外毫无意义,忧伤的、喜悦的、忧郁的、爱恋的、愤怒的、离群而孤独的……在海边表演非常合适,合法地做作,似乎在大海边上,要想不孤独都是不可能的,不忧郁都是不可能的。大海并不像普希金想象得那么自由,它早已被文明赐封了一大堆意义。大海一直都朝世界的演员开放,任何人只要面对大海,就具有了某种含义,哪怕他只是一个白痴,刚刚从精神病院逃出。瞧吧,那位白痴,站在世界的海边,流亡者那样沉思型地站着,他身上的任何遮羞布都是“风衣”。关于大海的电影镜头是导演们最容易出彩的镜头之一,只要主角奔向大海,面对大海,这部电影就轻易地唤起观众的激情。没有比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媚俗的诗句了。再乏味的表演也能从大海获得大把大把的意义。也没有比汉语的这个感叹词更深邃的了:嗨……低缓,就像一行海水。

人类无法住在大海里,也无法改造它以适合居住。我们可以在大地上愚公移山,在大地的心脏、肚脐眼、肩胛骨、肺叶、耻骨上插进这样,戳入那样,挖许多大窟窿,填埋垃圾,但我们无法对大海照做,我们对付不了那些水。我们没有容器来盛大海的废墟。它有着某种天空的品质,虽然不是天空,水是咸的,也会弄湿一切。

那个叫作大海的野兽就在我们旁边,就像安置在人类旁边的某种动物园。我们知道它在,它安静,它咆哮,它潜伏,它爬上来,它沿着漫长的海岸像在押的豹子那样走过来又走过去,它在纺织着一匹永不完工的白练。有时候它袒开蔚蓝的腹部晒着太阳,它翻身的时候,背脊上滚着黑夜。

偶然看到它,或者专门去看它。当我们面对大海的时候,忽然一阵无聊。当我们想象着它的时候,它充满意义,古往今来,关于大海的文字简直可以淹死大海,大海是大海被淹死了,我们再无话可说。所以布考茨基调侃道:我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天才/大约六岁/坐我旁边/火车/沿着海岸风驰电掣/我们来到海边/然后,他望着我/

说:/“海一点都不漂亮”/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认识到/这一点。(布罗茨基《我遇见一个天才》)

但是我们还是想看大海。这是一个深处,深处,就像鱼那样,永远可以捕捞。但是,世界渔业正在面临着灾难,鱼越来越少了,那些渔夫说。

深处变浅。文学越来越难于写得深厚,这也是一个事实。或者世界已经失去了阅读深的兴趣,我在附近的海岸地看到,那儿修建了许多游泳池,人们千里迢迢来到海边,却要在游泳池里游泳,他们只是在沙滩上走一走。

没有游泳池的时代已经很遥远了。人们造船,派出船只去海上流浪,找到那种最深的东西。迄今为止,人类关于大海的一切事业都是浅尝辄止。没有人能深入到大海的内部,这只盛着深的盒子从未被打开过。无论诗歌、哲学、科学、艺术、商业等等,对于大海都只能浅尝辄止,大海与那些野兽,豹子呵、狮子呵、老虎呵不同,大海会赶着一群群老虎、狮子、鳄鱼出现,然后俯伏在海岸上,可以走过去,碰它,喝它,触摸它,玩耍它,甚至游到某处——它的鼻子上或硬腭上——那些冲浪的家伙。大海不是不可接触的禁区,但是只能浅尝辄止。大海意味着“深处”,它是一个真的深处,深处的深处,这意味着你不能去,只能想象。哪怕你驾驶着潜水艇,你还只能想象那个深处。没有比潜水艇更浅薄的了,它甚至比沙滩上的这几个女子更浅,被看不出深度的水包围着。那些一意孤行,执意要深入的人,从来没有谁从这个深处回来过。大海意味着它之外的一切,永远只能位于肤浅,大海是造物主创造出来提醒我们宿命的肤浅的。大海这种东西,你离它越远,它越深。它的深度在与它真实的深背道而驰,世界只是从大海觉悟到深存在,它要深刻,只能将语词驱赶向别处。

世界上那些最有深度的作品都不是关于大海的。关于大海的作品,我以为是世界文学中最做作肤浅的一类,因为它们太被深度所诱惑。它们的深度不比那艘潜水艇深多少。任何指向大海最深处的努力都是死亡。那个最深处只有抽象的意义,我们为这深邃的意义所诱惑,一次次进入它,企图通过对具体的深的侵略而最终捕获深这头巨兽本身。我们不会对黑暗的星空这样做,我们无力这样做,但是大海太近了,就在海岸公寓的阳台下面。这头关在我们视野之内的巨兽,总是在我们之外走来走去,拖着那床蔚蓝色的席子,有时候它将席子翻过来,那是一张狂暴的脸,愤怒地开着,喷出眼泪或者洪流。它的正反两面我们都见过,平静安详如祖母的,乖戾狂怒如暴君的,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大海是谁。就像动物园里的客人,当我们排队赶来,那头野兽在天空的大玻璃下面走来走去,叼着漫长的波浪,它在干什么,它是谁?这位躺在深渊之上的斯芬克斯,将一团团谜语抛起又落下,我们一次次去看大海,一次次在离开的时候回头张望。

在海边,就像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一首诗里说的:人心所能想到的忠诚/都难比海岸对于海洋——/紧拥那个弯曲的身姿/数着无尽的一次又一次。(罗伯特-弗罗斯特《忠》)其实人类对大海,也是这样忠诚,他们一次次地去凝视大海,就像是它管辖的,分布在大陆上的波浪,一次次听从它的召唤,蒐集,又一次次转身走开。这种伟大的凝视波及到每一个小人物,而不只是曹孟德、普希金、拿破仑那样的伟人。这四个女子凝视大海的表情与拜伦勋爵一样,只要面对大海,每个人都会被伟大加冕,被那种伟大的深邃收服,哪怕此人只是世界无边无际的匿名中的一个。约翰或者张海。大海就是赋予这些匿名一刻钟的伟大,永不张扬的伟大。

保险公司的会计从海边回来

这个夏天他深了——他的肤色

他的白种手臂 黑油油地

他伟大过 坐在墨西哥湾

就这样。恍兮惚兮,大海暗藏着什么,一张脸,一束玫瑰,一群野马、一绺秀

发……在那破碎流动的面具之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猜测,想象,搜肠刮肚的解释。可以无穷无尽地解释下去,无穷无尽地比喻、隐喻,大海日夜生产着数以吨计的评论家。

大海与通常的物质不同,它不害怕七窍流血,它已经坦然开窍,这是一片七窍洞开的混沌。倏与忽对大海无可奈何。人们或者诽谤大海,像布罗茨基那样或者赞美它,像普希金那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涛/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召唤/我最后一次倾听/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或者像曹孟德那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是的,要么抒情咏志,要么沉默。大海这种力量永远在场,在我们的意志、智慧、心情和能力之外,就像一位液体的神灵,它具体,但你永远无法捕获它。那排山倒海的巨浪,那无边无际的苍茫,令一代一代的观众前赴后继,马不停蹄地赶去,仿佛只要站在滔滔汪洋面前,就能获得那意义,那个深,那种伟大。奔向大海,令人的生命在一瞬间不同凡响。人一生也不会如此倾力地朝向一个完全无意义的方向,完全无用的方向,朝着它一意孤行,只有死亡的方向。大海就像生产盐巴一样塑造着人类的诗人。

这四个女子一直坐在那里,就像刚刚从大海的产床上被分娩出来。她们一出生即刻就成熟了,就咸了,像那些最古老的哲人那样,她们望着深处。

马 眼

冰岛上有些神情善良的马,据说这些马由于要保持血统的纯洁,从未离开过这个岛,也没有外面的马来岛上。它们站在荒野上,披头士般地望着某处。那是真正的荒野,干净天真,从未被垦荒开发过。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就像是灰尘。旅游团被允许靠近它们,近距离地观察。在这种距离中,任何善意都有轻微的邪恶,我们到底想看到什么,还不由自主地出手去摸,这些马不动,好像习惯了游客。荒野上只有一条水泥路,那头是雷克雅未克,这头是荒野。

一匹马的眼睛。这只眼睛藏在它面部的小森林里,有时候朝外面瞟上一眼,它知道自己是一匹马么?公孙龙有白马非马论,它是冰岛上的一匹白马,白中含着灰色。我也知道它是那种普通的马,在我家乡也有,我童年见过的那些马匹使我一眼就认出它。但是这些马与我家乡的马在细部上很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否像亚洲人与欧洲人不一样那种不一样?都是人,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们是另一种人。而且在文明史上,在某些地区,根据肤色,有人可以坐头等舱而有的人不能,这是坐头等舱的马么?个子高,块头大,肥胖。但神奇谦卑得就像奴隶,一点也不傲慢。普通之马只存在于语言中,具体的马是一匹接一匹的,我看到的三匹冰岛马都不同,身上的斑点,白与灰的比例、纯度、分布和眼神都不同。我残忍地将它的眼睛视为一种图案,拍下了这个抽象图案而舍弃了生命之马。这是一只眼睛图案而不是马。摄影可以做到的就是这样,它不顾马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它正站在荒野上嚼着草根,讨好般地望望我。取景框切除了它的嘴,只摄取它的眼睛。幸好这只是一种宰制的虚拟,否则我就是外科医生,为这匹马做了眼部切除手术。照相机令人们自然而然地拥有虚拟的杀生大权,一匹马,只取下它的一只眼睛。它生命整体有待于观众在想象中完成,从一只眼睛想象出一匹马。也可以叫作留白。表现主义就是这样,艺术家有时候只画出事物的局部,其他都留给想象。有时候这个局部过于抽象,完全想象不出事物本来的面目,于是它横空出世,创造了一种没有出处的东西。如果我镜头再拉近一些,这只眼睛就仅仅是某种图形,再拉近一些,比如只摄下眼仁部分,那么就连图形也看不出来了。

这是艺术的权力。古代诗人早就明白这一点。“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陆龟蒙)“今日池塘上,初移造物权。苞蔵成别岛,沿浊致清涟。变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刘禹锡)但是,诗与摄影,度不一样,诗用语言在造物,语言并不是世界本身。绘画用颜料造物,颜料也不是世界本身。摄影以世界本身为对象,但是镜头后面的胶片或存储卡也不是世界本身。度在于,诗和绘画都创造一个自足的世界。但摄影在这一点上,有着机械导致的天然限制,它总是在截取,而很难自足,它的自足是在截取中完成的。诗或者绘画不是构图,它们是对“造化”的根源性模仿。这一点接近宗教。

摄影的“造化”却是对造化的截取、肢解。我摄取的那只眼睛现在放在我的胶卷里,我摄取种种冰岛宝贝四分五裂地堆在我的胶卷里,我的照相机就像八国联军的行囊,我就像一个屠夫。想到这一点我总是有某种负罪感。所幸的是,我摄下它之后,马依然在那里,它不知道我的照相机干了些什么。我摄取了它的一只眼睛,在某种虚拟的时间中,它被肢解了。我不知道这种经验是否会在其他时候成为一种事实,教育出人们的某种世界观,将客观世界视为图像,这部分可以抹去,那部分可以切除。

杰出的摄影仅仅是将截取感降低到最轻,似乎只是一瞥之间,还来不及细看。最恐怖的截取莫过于特写镜头。数码技术对清晰度的追求正在毁灭摄影那点很勉强的“诗意”,一瞥之间的那种模糊感导致的错觉正在于,咔嚓一下,世界似乎并没有被图像肢解,它只是在观看世界时从一相到另一相的短暂停留,人眼睛也是如此观察世界的。如果诗和绘画模仿的是造物主的眼睛,那么摄影模仿的是人的眼睛,这是摄影的局限。

那些马不会观察世界,它们没有眼睛。眼睛是人赋予它的。也许我截取这只眼睛,只是取消人们对马的概念。没有马,只有一些命名。没有眼睛,只有一些图形。于是,没有马,也不会有骑手和屠夫。

离开的时候,这匹马依然站在冰岛秋日的荒野上,正低下头寻找着荒野中的什么。就在我住在冰岛的那几天中,冰岛正在发生一场骚乱。政府濒临破产。一些市民举着红旗穿过街道去游行。一位冰岛诗人忧心忡忡,为他的未来,也许我应当移民到欧洲大陆去,他说。但是他的马呢,那匹诗歌之马?

巴黎:文字出版社

秋天的一个下午,夏东,一个法国人,开着一家公司,正在翻译我的《便条集》。他不是翻译家,仅业余爱好。尚德兰约我去拉丁区的“文字出版社”取我刚刚出版的诗集,我找不到,就请夏东带我去,他是在巴黎老街上长大的,某条街上的旧贵族后裔。我们走过塞纳河上的桥,那些旧书摊依然在着,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妇人,她雕塑般地待在原地,十年前我在她的摊子前站了五分钟,四年前又站了十分钟,和她交谈过几句。我们继续穿过黄色蛋糕般的街道,窄得仅容二人并排的小巷,经过卖鱼的排档、卖奶酪的铺子、卖面包的铺子、文具店、旧书店、公园、教堂和罗马人的废墟,一群学生在里面的空地上踢足球。在一条街上,夏东指着一排旧窗子给我看,瞧,那就是魏尔伦以前住过的房子,我瞟了一眼,立刻忘了。在一条宽三四米的老街上,一家小铺子,玻璃窗被旧报纸遮去一半。入口的小门上面是玻璃,下面是木板,圆头柄的铜锁。这是我童年时代在昆明看见过的那种书店。那时候,你去什么地方都是旧的,都是人家已经住了上百年,用了上百年的地方,家具、墙壁、闹钟、水杯、茶壶……什么都是老东西。忽然想起曾祖母的房间,在一个画栋雕梁的院子里,她总是躺在一个黑房间的雕花床上,窗子透进一点微光,照出她模糊不清的脸。书店里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纸,其实是某位画家的作品。这是出版社的办公室,也是书店,破败而自信。维尔兰女士,像19世纪小说中的人物,臃肿、热情。她看见我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张望,开门出来张开双臂。书店的外间有十多平方米,靠墙的木柜子上陈列着些简洁朴素的诗集,一看就是诗集的样子,倒塌了几本。维尔兰说,大都是外国诗人的诗集。“这一本是你的。”有人经过,在玻璃外面张望,没有进来。来过一位,不是读者,是巴黎的诗人。白发,戴着眼镜,拿了几本书,又出去了。通常来访的都是诗人、艺术家之流,巴黎的一个诗歌小据点。有时候还在这里举办朗诵会,我估计最多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站着七八个,坐着四五个,那场景就像巴黎公社的早期聚会。通向里屋的门口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摞着订单、电话、收据、稿件、便签、杂志、书、咖啡杯、订书机……什么的。后面有一把椅子,维尔兰就坐在这里办公,地方小得她每次都要把自己塞进去。这家出版社是她自己的,已经开了20年,赚不到什么钱,维持着而已。后面还有一间,堆积如山的纸张、书籍、报纸,空纸盒……间隙里支着一台电脑,有三个年轻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在埋头工作。这间出去就是院子,19世纪的小院子,阴暗的走廊里每个房间都关着门。天井很亮,被多年的打扫打磨得像是桌面,闪着灰色的光。公共卫生间就在院子里,一个小屋突出在廊柱下,专门给一楼的住户或来客用,破旧的深绿色木门,有几条裂缝,洗得干干净净。乔伊斯好像写过这种地方,他寓居巴黎的房子就在附近。只有一个搪瓷蹲坑,便槽已经发黄,那个洞直接通到地下。似乎巴尔扎克或者波德莱尔刚刚出恭走掉。这个书店仿佛在梦里来过,我的诗就是为这种书店写的。尚德兰已经到了,她是我这本诗集的译者,以前翻译过北岛的。小巧而精明的女士,我们第一次见面。维尔兰的女秘书端来了小蛋糕、黑面包、咖啡和一点奶酪。我们谈着话,说到中国,维尔兰兴奋起来,她去过青海,对那里的风景印象深刻。她说,站在山冈上大声朗诵她自己的诗歌,“从未这么做过”。她也是一位诗人。我的诗集叫作《被暗示的玫瑰》,维尔兰给了我20本。蓝色的封面,用我的一张照片做底。这张照片是我30年前在昆明滇池附近拍摄的,那时候滇池平原上只有田野、村庄以及白鹭。有一天我独自骑着自行车漫游,发现来自城里的河,黑漆漆的,镜子般发亮,可以照出我的倒影,我拍了一张。以为是一种奇观,因为那时候所有的河都是清澈的,这样的河水太抢眼了。我把这张照片叫作:被污染的河流上的倒影。我没有告诉维尔兰这张照片的历史,她不知道那个倒影就是我的倒影,也不知道河水上出现这样的倒影,是因为它浮着一层石油般黏稠的污垢。

欧狄奥咖啡馆

瑞士苏黎世湖边咖啡馆一家接着一家,达达主义就在这些咖啡馆里诞生。达达的活动据点经常转移,一些纲领是在这个酒吧孕育,另一些口号是在那家咖啡馆提出。如今,达达主义已经成为历史,这些咖啡馆还在。维基百科说,“‘达达一词,一些人认为它来自罗马尼亚语,意为‘是的,是的。另一些人则说,1916年,一群艺术家在苏黎世集会,准备为他们的组织取个名字。随便翻开一本法德词典指到一个词,就是‘dada。在法语中,‘达达一词意为儿童玩耍用的摇木马”。其实就是一个音节而已。至于意思,怎么都行。达达主义者认为:世界是无意义的,无序的,既然无序的世界中缺乏确切不移的意义,那么无序正是世界的天然秩序。(这些想法,庄子在2 000年前就讨论过了。“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西方自柏拉图以来,赋予一切事物以意义的思维太强大了,而且总是追求更积极、更确定不移的意义,他们缺乏老庄、禅宗那样的传统。到19世纪,尼采们耐不住了,上帝已死,其实就是意识到最高意义之虚无。生命被意义无所不在地控制着,生命感到窒息,艺术家们觉悟到“天地无德”。回到无意义的各种文化试验弥漫着20世纪初。达达,为什么不译成“哒哒”——将那些既定的概念一扫而光。苏黎世湖边的咖啡馆,成了一个个讨论“无意义”的据点。

有一个晚上,我跟着旅居瑞士的朋友杨去Cafe Odeon,欧狄奥咖啡馆。据说,茨威格、列宁、墨索里尼都在这里待过,达达主义活跃分子也时常来这里喝上一杯。爱因斯坦在这里构想了某些东西,他最后同意宇宙是神秘的,无限的、不可知的。那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些达达,迷恋神秘、无意义。应该还是老样子,一眼看上去全是玻璃,门、临街的玻璃窗子、挂在吧台上的玻璃酒杯,一张张桌子上的杯光交错,以及人们玻璃珠般的眼球在灯光下发亮。手表也在闪光,真是达达一片。人们已经接受玻璃为自然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达达”式的转变。一切都是无意义的,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没有这个观念的转变,西方无法进入现代。达达主义者杜尚将此发挥到极致,他通过博物馆让我们接受了男子用的丑陋小便池是一件作品。到安迪·沃霍尔,达达就世俗化了。我最近在巴黎机场看到刚刚更新的男用小便池,完全是波普风格,达达已经日常化了。不由又想起在一本画册里看到的清代宫廷里的景泰蓝痰盂缸,还是比它漂亮得多。生活就是艺术,这种思想,在中国数千年来从未被当作“前卫”大呼小叫,一直是常识,只是到了20世纪,才戛然中断。

咖啡店坐满了人,如果在吧台那里高谈阔论,各个角落应该都可以听见,咖啡馆是一个可以讨论、辩论、交流的场合,西方许多思想都孕育于咖啡馆。咖啡馆是为陌生人社会准备的,利于交流、思辨,欧狄奥咖啡馆的俗称是“国际岛”。里面,诗人、艺术家、哲人、革命者模样的不乏其人。有个壮汉,以为是德国来的劳工。表情和善,微笑、让坐,就攀谈起来。是德国人,但在瑞士出生。一家餐馆的厨师。说到德语区的人,(德国、奥地利、瑞士)特别害怕做错事情,害怕错误。无意义不就是为错误辩护吗,为何后来影响了欧洲思潮的达达主义最先出现在德语区,不是偶然的。又说,他明天要去巴西找女朋友。相对于有崇拜正确这种传统的德语区,巴西可以说是无序。我曾经去过南美,深刻的印象是,那里对表完全不在乎,不守时是可爱的。德国的表,基本上是一秒不误。他说,他曾经在巴西工作过几年,那里的女人热情而真实,能够感觉到爱情。他的生活是两件事情,读书和做饭。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如同监狱,他说。在巴西有许多朋友,但没办法,还得回来,父母在,不远游。既然读书,看过保罗·策兰的诗吗?看过,不喜欢,德国还有更好的诗人。比如贝恩,他说。后来我找到贝恩的中文版,这是贝恩的一首诗:

从未更加孤独(1936)

从未比在八月更加孤独:

收获的时辰——田野上

那些红色和金色的火生起来了,

可哪里是你的欲望花园?

海明亮着,天柔软着,

农田干干净净,泛着微弱的光

可哪里有胜利和获胜的证明

在你所代表的帝国疆域?

在一切因获幸福感而得以证明

的地方,目光互换,戒指互换

在葡萄酒的香味、在兴奋感的作用下——

你却为不幸而操劳着,为精神事物。

(胡桑译)

非常好。这位厨子有很高的鉴赏力。他还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他说有一篇叫作《睡美人的飞机》,读过N遍。如果通常世界的厨子们只看烹调方面的书,那么这一位真是达达分子,无序。

在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人,看上去正在为精神事物操劳,是不是乔伊斯?他曾经在这里写东西。或许已经转世于某人。这个晚上没有人高谈阔论,只有阵阵私语。分手时送一本我的德语诗集给厨子。他说,一定要看,在飞机上就不会寂寞了。

在里面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喝了什么来着?忘了。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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