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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城市的牧犬

2016-07-19牧铃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6年6期

牧铃

场长破例批准退休老牧工带走“09”。09是一条牧犬的编号。它远不到“退休”年龄,但场长知道,这条身高体壮的牧犬尽管勇猛无敌,却特重感情。它会在老人离去之后迅速“衰老”——牧犬中类似的事例太多了!既然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吧。

场部的大卡车把老牧工和09一起送进湘滨那座小城市,在一排居民楼前停下。汽车喇叭把老人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唤出了大门。

老牧工乐得合不拢嘴。他蹲下,向胖孙子张开双臂。小胖子犹豫不决地看着老人皲裂的大黑手,忽然叫:“妈,我不要爷爷抱,爷爷好脏!”

“傻!”儿媳挤出一脸笑,“乖乖,去亲亲爷爷,爷爷要给小宝大钞票,好多好多!”

老牧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摸出张百元大钞。孙子扑上来就抢。“就一张?”小家伙喊,“不,我还要!”

“干吗——带了条老狗?”往车下搬行李的儿子皱着眉头说。

“不老,它才三岁,跟咱小宝同年同月……”

跑过来看狗的胖孙子被跳下车的09吓了一跳,哇地哭了。儿媳扯开小宝,用尖鞋跟狠狠踹了09一脚:“真讨嫌哪,这老脏狗!”

老牧工脸上的笑僵住了。儿子就不再吭声,虎着脸,把老人的东西乒乒乓乓扔了一屋角。

吃完饭时没见媳妇和孙子。“小宝呢?”老人问。“回姥姥家了。”儿子说。说罢自己也走了。

以后他们就住在姥姥家,只有周末,才例行公事地到“脏爷爷”这边来一次。老人就得为那一顿团聚的午餐忙上两天——买菜,杀鸡,剖鱼,炖肉……吃饱喝足,儿孙们匆匆离去,留下老牧工独自守着满桌剩菜,一声不吭地坐上好久。大半个星期里,他和09就吃这些剩菜,直到再次上街为下周的午宴采购。

被老人牵着走向菜市的09常常要挨上几扫帚,那些扫街的人一个个像对它有深仇大恨似的。09忍受着。它的忍耐性连老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早先,无故挨打,它是要龇牙咧嘴提出抗议的,火气旺时,它还会不服气地夺下人的武器,可现在,它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了……

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抗争的勇气,09还能算一条牧犬吗?老人摇摇头。就像他,一个远离了畜群的老人,尽管牧场还给他发工资,人家也称他老牧工,但他早不是一名牧人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家庭和城市的累赘……

不想让09闷着,老人领它上阳台侍弄盆花。花蜜的甜香让09回忆起牧场,它情不自禁地吠上几声。对面楼窗打开了……

“谁家的狗乱咬?”有人声色俱厉地呵斥。

老人忙搂住09,迫使它安静下来。没法子啊,伙计,这里是城市。城里人能忍受那些震得人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音乐”,却不能允许一条狗发泄几声。老人把09拴在单元大门边的院墙下。那些进出的男女开始都被吓得尖声怪叫;后来见它不咬人,又肆无忌惮地踢它打它。

孩子们拿09当做游击战的假想敌,用橡皮筋拴上“纸弹”远远朝它射击。09闭上眼睛承受着,不咬不吠。它知道吠叫会给老人惹来麻烦。小学生们玩累了,才停止攻击一哄而散。

日子就变得老长老长。有时,09睡过两觉,醒来,还没过完上午。大多数日子它是睡不安稳的,人和车,机器和嘭嚓嚓,这些声音混合成比雷声更吵人更持久的喧嚣,使它老梦见自己在大街上被车被人追着打着。

深夜,噪声和汽油味儿汇成的潮才恋恋不舍地消退。09松了口气,老牧工会在临睡前替它解下链子,让它在围墙内狭小的空间里自由走动,09便尽量不出声的松散一下筋骨,动作轻缓得也像一条老狗。

紫石公园深处。石拱桥旁的花坛边走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男孩只系着红兜肚。

09趴在一旁痴痴地看着。

“斗(狗)。一只大斗(狗)。”孩子对它叫着,用胖乎乎的手摸摸09结实的脖子。孩子的信任使牧犬很受感动。到城里这么久,它接触的全是害怕、仇恨的目光。邻居们只要一见到它没拴链子,就冲着老牧工吼叫。只有此时此地,在傍晚游人稀少的公园一角,老人才敢给它卸下项圈,让它享受一小会儿深夜才能享受的自由。

小男孩爬上石拱桥。

桥下是鲜花盛开的荷池。浓香填充着池畔每一寸空隙,偶有清风吹来,荷香便悄悄地分流出一小股弥漫开去,于是公园沉醉在一种与城市中心绝不相同的情调中,那石桥、荷花和夕阳中爬行的光屁股小孩等,都唤起了09对牧场的记忆——风吹草浪,暮归的畜群,奶香……

小家伙从桥栏杆上探出身去。“花花!”他喊。

09远远地望着。它很像跟那个对它不戒备的胖男孩玩玩,但他不敢。因为每次试着接近孩子,都会引起大人的震惊和打骂。

“花——”男孩儿突然翻过栏杆跌下水去!

09没有迟疑,它嗖地蹿入荷池游到桥下,叼住男孩系兜肚的带子,小心地让他的头露出水面,泅向岸边。刚放下小家伙,就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哭叫着跑过来。

“该死的野狗,你还真咬人哪?来人呀——救命——野狗要吃孩子啦!”女人喉头像装着喇叭。

几个男人闻声赶来。

09不知女人叫什么。它只知道女人很愤怒,而且那愤怒是冲它来的。但它没逃。经验告诉它,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它一动不动,任那些人将石块和棍棒砸在它身上。

老牧工忙替09套上锁链,又向公园管理员缴了罚款,牵着09走回家去。

从那天起,老牧工只敢把09领到城外的湖滩地去玩儿了。他们在那儿赛跑,抢球,抓鱼,追野兔……周末,老人第一次忘了为儿孙准备“星期午宴”。赴宴扑空的儿媳赌咒再也不叫他爸爸。儿子便牺牲来了一个星期天跟踪追击,最后在河边“逮”着了老人和狗。

“看你看你,像个啥样子!”儿子像训斥后辈那样“熊”他老爹,“家也不要孙子也不要了,往后,就跟你的狗过活去?”

老牧工嘴唇抖抖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哇!还要我雇人抬你上车么?”儿子吼叫。

09从老人颤抖的脚杆子上感觉到老主人正忍受着极大的屈辱,一颗火星在它心上绽开了——那是久违了的,当牧工或畜群遭到侵犯时从牧犬胸中迸发的愤怒!霎时,它如同合上电闸的机器般进入了战斗状态,它闪电般地跃起,将那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扑倒在地。

“救命呀——爹!快拽开这疯狗……”下面的话被吓回去了。09雪亮的钉牙贴上了他的脖子。

“算了吧,09。”老人坐下来,轻轻地说。09用充血的眼光狠狠地瞪了那小子一眼,不甘心地回到老牧工身边。吓破了胆的儿子连滚带爬地逃向他的摩托,一溜烟跑了。

老人和狗相偎在夕照中,坐了好久好久。

在获得自由的深夜里,09练习奔跑,无声无息地跟想象中的野兽搏斗。有一夜,奔跑着的09被一种异样的声音吸引过去。后院墙头跳下一个穿黑衣的陌生人。看到大狗,那人愣了愣,掏出一团东西扔在地上。

09闻到了卤肉的香味,但它没有动那肉。

黑衣人又扔了点什么,见09不叫唤,他大胆走近楼房,拿出一只“飞爪”嗖地抛上楼去。

“飞爪”抓住了二楼阳台栏杆,那人拽住绳索攀援而上。09仍不出声。城里人的种种怪癖令它见多不怪,它就没打算多管闲事,以免给主人添麻烦。它趴下了。

二楼电灯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女人的尖叫像呼救。花盆摔碎发出更大声响,这楼里的其他人竟没谁出来喝问一句。

黑衣人飞身而下,嘴里叼着雪亮的尖刀。这刀没伤着09,却激发了它的战斗意识。它纵身而起,那人手中的刀子飞了,被撞倒在地;09冲他龇了龇牙,那家伙就没命地把头往一个鸡笼里钻。

笼中鸡咯咯咯咯闹成一片。隔壁的灯亮了。

“瘟狗咬鸡哪!”一个女人喊。那家门口就蹿出一个人,冲09挥起一根长棒。09闪开,长棒劈在黑衣人身上,黑衣人妈呀一声惨叫。

“不是狗,是贼!”持棍的男人叫着,长棒抡得更起劲。“是个贼!狗把他逮着啦!”

所有的电灯都亮了……

“黑衣人”事件让09的处境有所改变。邻居们对它都亲热起来。大伙儿出了个主意,请老牧工让09夜晚在这邻近几个单元的院子里巡逻——他们被“黑衣飞贼”吓坏了。

于是一连几个院子中间的隔墙都打通了一道专供09出入的狗洞,09的活动范围大多了。扔向他的,也不再是石头和酒瓶,而是蛋糕、肉骨头和馒头。为了09对自家门院特别留神,好几家专门为它准备了美食,每晚放在固定地点。09一概不吃。倘不是它在牧场养成了不随便捡食的习惯,它早被老牧工的儿子放置的毒饵弄死,飞贼扔下的“卤”肉也足够置他于死地。

但09还是感到了人们对它的敬重。从此,它一到深夜就轻悄地在这些院落巡视。却再没抓到过“飞贼”。那些小偷慑于“狗王”的名声,再不敢到这一带来行窃了。

日子平平静静地流逝着。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的09将这一片属于它保护范围内的房子、人、猫儿狗儿看做自己管理的牧群。

它又找到了自己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

电视剧《牧场上的军犬》需要为主角“战狼”找一个“替身演员”,有人推荐了09。

摄制组让老牧工带09去试试镜头。

外景地选择在湖边一个小牧场上。看到09,那位导演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是狼狗?它跟扮主角的战狼外形上相差太远了——先考考吧。”

说罢,导演拿出件东西让09嗅嗅扔向湖中。

09嗖地蹿出,几乎跟那东西同时溅入湖水,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泅回岸边,将猎获物放在导演脚下。“用这法子来考09,太小看它了!”老牧工说,“它自小儿就能玩这个的。”

“是吗?”导演笑笑,“我可是试过几十条狗才遇上一个合格的!”他拾起脚下的东西——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儿!

第二道考题是让09对付一名手持胶皮棍、身穿防护甲的壮汉。导演说,只要09能躲过打向它的10棍中间的7棍,就算过关了。

“09,上!”导演下令。09没动。它从没主动向人进攻的习惯。壮汉却不给它面子,当头一棍打来。猝不及防,09被揍了个跟头。

“失分!”导演竖起一个指头。胶皮棍绕个圈,又从后头袭向09。这回09早有准备,轻轻一跳闪开了。第三棍打来时09早已进入战斗状态。趁长棍扫来之际,它的身子贴着棍蹿去,用重量和防不胜防的速度将棍子从人手中夺下,然后,它警惕地守住棍子再也不容那人走近。

身防护甲的演员便不敢冒险去拾棍。

“剩下7棍免了,”导演说,“‘夺棍这一招,大大超出了考题的难度。战狼——”随着这声喊,一条狼狗仿佛从天而降。

这狼狗彪悍强壮,比09还高半个头。

老牧工放下心来,论格斗,谁也不是09的对手。09曾经打退过三条真正的野狼!

但导演并没让两条狗决斗。他派人提来一只笼子,放出一对灰色的大山鼠;眼看山鼠们消失在湖边的草丛里,才喝令09和战狼去追。

两个竞争者生龙活虎追了过去。

山鼠逃窜着,从一个草丛奔向另一个草丛,快得像流行。但09比它更快,纵身一跃,就在两个草墩之间的沙地上按住了一只山鼠。

比09稍慢一步,战狼也咬住了另一只山鼠。它想导演献上血肉模糊的战利品,09的俘虏身上却没有一丝的血迹。“它从来就是这样的好心肠吗?”导演把活生生的山鼠关进笼子捧在手里端详着,“连山鼠都不伤害!”

“从来都是这样。”老牧工说,“除了进攻人畜的害兽,一般它是不痛不下杀手的……”

导演点点头,举手打了个响指。

一个面目凶狠的人拿来两份狗食,放在两条狗面前。突然,这人飞脚踢倒了导演,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扎在导演胸前,拔脚就跑。

09影子般地追上,咬住那家伙的脚后跟。一晃脑袋把他摔倒在地上,用前爪按住了。

这兔起鹘落的几个回合,既惊险无比,又出人意料,别说老牧工,就连与导演近在咫尺的战狼,也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它差点儿被一块肉骨头噎住,待吐出骨头,09已大功告成,只身擒获了凶手。

导演大笑着从地上坐起,手里晃动着道具匕首,扮凶手的演员忙向老牧工呼救。

“别怕,不下令它决不伤人!”老牧工说,“过来,09!”09看看四周的笑脸,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考上了吗?”老牧工问。

“回去等候消息吧,老伯!”导演对他说。

那几天老牧工显得很紧张,每天都守着电话机,打开晚报,也先找《文艺动态》,眼巴巴地盼着09被选上的消息。“替身演员”或许够不上“明星”,但毕竟是上了电视呀。

老人的焦急09全不理解。它只是奇怪:主人咋不同它出城做游戏了?

一场雷雨过后,太阳朝西山坠去。又白等了一天。老牧工失望地叹口气,牵着09走向城郊。

湖滩上空悬挂着一道彩虹。农家的狗在浅水里追逐嬉戏,溅踏起五彩缤纷的水花。09很想跟它们一起玩儿,它追过去,可没跑几步就让锁链拉住了。它地沮丧垂下头。那些很“一般”的“家犬”们都比它高了一个档次——没戴锁链。

而它,只有夜间,只有在那窄小的院子里才能享受一点点自由。“汪汪!”它忿忿不平地叫了两声。好久没叫了!即使在卸掉锁链的深夜,它也不能纵情吠叫纵情飞奔哪。

倘不是老牧工,它早该出去,去寻找那个属于它的绿色世界了。但它不忍心抛下老人。老人也不能没有它。老人有儿孙,那些儿孙都不尊重老人,09不懂他们对老人恶声恶气的话语,可它看到,老人常常在他们离去后悄悄地抹眼泪。

唯有跟它一起,老人才有真正的欢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朝他们跑来。

“老伯,您……您的狼狗,是叫09吗?”少年喘着粗气问。

“它不是狼狗。不过它确实叫09,这是编号。”老人认真的说,“有什么事吗?”

“上了,它上电视了!”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说,我猜想,准是您这条狗!今天下午《影视园地》节目播放了它的录像……”

咋没想到电视节目呢!真是老糊涂了!老牧工牵着狗,磕磕绊绊往城里跑。那热心的少年也紧紧追在后头。“今晚会重播的!”他跑着说。

“对,重播,六点半!”老牧工喊。他知道要重播,就为赶上重播,他才跑哇。

赶上了!09,09真的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放慢了镜头——09跟在冰棍儿后溅入湖水,抢在冰棍沉底之前咬住了;

画外音:“……这条百里挑一的猛犬,已被导演选中,担任剧中的主角‘战狼……”

“是主角,不是替身!”老人孩子般激动地叫起来,那个少年也跟他一起欢呼。09没吭声,它惊讶地看着屏幕,看自己叼着冰棍儿蹿上湖岸。

画外音:“它的速度、它的果断和凶猛,确实非同寻常。在牧场时,它曾几次下水救人……”

镜头:导演面对记者的采访。

导演:“……更令人吃惊的是,它有着一般家养犬科动物很难具备的‘急智和善良……”

镜头:09从空中飞落,全无损伤地活捉山鼠。

导演:“下面的镜头,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偷拍的。为了考验两条狗,我甚至瞒过了演员之外所有的人……”

镜头:演员送上狗食;

演员偷袭导演;

09奋勇追击;

09凶狠的面部特写;

演员惊恐万状的表情……

记者:“从您提供的这些镜头中,我们都感到这条狗似乎特别懂事,而且善良、忠诚……”

导演:“是这样。它确实在这些方面表现出色。据它的主人介绍——”

镜头:老牧工。09蹲在他脚边。

老牧工:“从来都是这样。除了进攻人畜的害兽……它是一条合格的牧犬。”

电话铃急响。是导演打来的。

“哦,总算回家了——我正不知该上哪儿去寻找你们……等等,我立即上您家!”

后面的事情发展迅速。谈“片酬”,老牧工声明分文不取,因为09属于国营牧场,而电视台也是国家的,一家子,谈啥“报酬”呢?

导演大大地松了口气。最关键的难题不存在了,签合同也就顺顺溜溜。接着是带09去“结识”演员,熟悉环境,注射防病疫苗……办完这一切,喜出望外又深受感动的导演坚持要请老牧工上“乐天大酒家”。推辞不下,他们领着09去了。

老人喝得半醉,临别,他提出再留09在家住一晚,导演同意了。他们议定第二天上午由驯狗师开车上门来迎接09。

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在家等着。接着了老人和狗,儿子儿媳都赔上一脸笑,推过大包小包点心名酒,说是向老人赔礼来的。

老牧工闷头抽烟。明儿他就得跟09分手啦。09一举成名,往后拍电影少不了它的份儿,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来了……

他为09高兴,又直想哭。

儿子、儿媳交换着眼神,转弯抹角,终于把话头绕到09拍电视的“片酬”上。老牧工一听就来气。刚刚他还真以为儿子儿媳是发了善心道歉来了呢,闹了半天,还是为了钱!

“片酬一个也没得。”老人没好气地说。

“他们不给?告他去!”儿媳柳眉倒竖。

“给。是我不要。”老牧工把合同摔给他们,好叫他们趁早死心。

那女人看罢合同,气势汹汹地跳起来;09低吼一声挺身挡在老人身前。当儿子的忙拉起老婆一把,抱着小宝,两口子气哼哼地走了。

临出门,那女人还扔下一句:“走着瞧!”

混账东西!走着瞧?09走了你们还真敢来跟老子“算账”呀?老牧工气得心窝子怦怦乱跳。怨谁呢?只怨自己没教养好,挺忠厚的儿子变成了狼!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多喂几头有情有义的牲口哩。像09,比儿孙亲得多啊……

酒劲儿涌上来,老牧工抱着09呜呜哭了。

他舍不得09,舍不得呀。

一大早阴了天。

老牧工把09领进浴室,他要给09洗一个澡,让它干干净净走上电视荧屏。

打上两遍香皂换了两缸水,老人还想再替09清洗一回,突然听到有人没命地叫:“失——火——啦——”

09听不懂,可它知道只有危急关头,人类才发出这种声音。它蹦出浴缸,老牧工忙拉开门。

同一排楼房,邻近那个单元的四楼窗口浓烟滚滚!

“人!人还困在里面!”有人对着电话喊。

“09,上!”老人喝令。破天荒地在大白天没拴锁链,09似乎有些不习惯。但它立即意识到今天非同寻常,它挤开那些哇哇乱叫的人,抢在几名勇敢者的前面冲上楼去。

仗着一身湿毛,它在浓烟烈火中两进两出居然没被烧伤。

第一趟救出一个奶娃。第二趟它协助一条大汉拖出一位被浓烟呛昏的少妇。

火势还在蔓延!

09身上的长毛早已焦干,被火苗燎过的鼻尖儿痛得刀扎似的。烟火中又传出一声尖颤颤叫喊。“哦,贝贝,我的狮子狗!”抱着奶娃下到了楼梯拐角处的男主人把奶娃塞到别人手中,自己又跑上楼来,“我的小狗……”

火在呼啸,几乎堵塞了房门。尽管勇猛,09还是为进退选择迟疑了几秒钟。

“你不是能从水里救人吗?你不是狗王吗?”男主人哇哇叫着,皮鞋重重地踹向09的臀部。

09身不由己扑进了火海。烟火中已无法分辨气味。“噢——噢!”小狗又叫了一声。

09蹿过一团大火,身上的长毛被火燎得直往皮肤上贴。它不顾一切冲过去,找到了那团白东西。“汪!”小狗不识好歹,惊恐地往里缩。09将它拦腰轻轻叼起,反身冲向外间。

穿过中厅时,一只燃烧的书柜向前倒,09向前猛蹿,慢了半秒——它听到自己的腰椎在木柜猝击下发出折断的脆响!

幸好这时有几股雪白的泡沫射进楼窗,火势顿时减弱……事后据消防员说,在那种情况下,两条狗中有一个存活就违背统计概率,它们两个却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冲突而出的09浑身长毛所剩无几,它的皮肤熏得焦黑,还冒出无数水泡。老牧工心疼地给它淋凉开水,轻轻抹上“万花油”。

那家主人则搂着他们完好无损的奶娃和宝贝狗又是亲又是吻的,就差没吃下去。

“多亏了狗王!”几个邻居议论着,“要不是它奋不顾身……”

“它?”女主人眉毛一拧,吹开狮子狗背上的长毛:“喏——那粗鲁的家伙,把我们贝贝都咬出牙印来了!”

“哇,我还没注意呢!”男主人伸手抱过狮子狗,大踏步从老牧工和09身边走过去。

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留下。

涂抹药膏的老牧工叹了口气。他怀中的09颤抖了一下,忽然昏迷过去。老人毫不掩饰地大哭着,抱着狗跑出大门,拦住了一辆的士……

前来迎接09的驯狗师正好碰上了这一幕!

他忙拨通了导演的电话。09已不可能上荧屏了。他们只能降低标准,上宠物饲养场去物色昂贵的“名犬”啦。

09在兽医院发着高烧。

……仿佛是行走在一个峡谷里。两侧,是被风雨雷电雕刻成狰狞怪兽的山岩。狂风尖叫中夹着狼嚎。它把感觉伸向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搜索着准备迎击野兽的袭击。

击向他的,却是一只巨大的皮鞋……

它醒了。一个太深太深的伤痛,是常常要从梦中再现的。它在兽医院躺了五天。腰椎接上了。消炎后的烧伤也开始长出新皮,心灵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弥合。

也许,它对城市的谅解和信任,已被狮子狗男女主人的冷酷彻底摧毁了吧!

离开医院,09把主人领到湖滩,天黑了也不肯回去。

“该去值夜班啦,伙计!”老人用商量的口气说。他没有往09甫生新肉的颈部套锁链。要罚款就罚款好了。他不忍心。

09一动不动。老人就陪它在那儿坐到天亮。

第二天09仍不肯回那个令它伤心的院落。它的沉默和孤独引起几个农家孩子的同情,他们为它烧烤螃蟹和小鱼,还唤了自家的狗来陪伴09。开始那些狗害怕牧犬的大块头,后来发现它并不可怕,就跟它一肺静脉嬉戏玩乐了。老牧工送来的饭食便也成了大伙共有的午餐。

只是夜间09仍然独个儿在湖滩露宿。

有两个家伙想诱捕它,09压根儿不理睬。当他们以为它老实可欺,打算用套索和棍棒强迫它就范时,09就以它一贯的闪电战术缴掉了他们的武器,把他们赶跑了事。

“你不能老在野地里待下去呀。”老牧工轻抚着09开始长出毛茬子的脊背,像对孩子那样亲切地说,“咱们都得有个归宿……”

“汪汪!”09对这旷野叫。隔着湖湾,是无边的农田,更远些的地方,耸立着灰蓝色的山影。老人跟牧犬一起朝那边望着,脸上渐渐露出了些笑容。

十一

下午,老牧工用小行李车拖来了一只大行囊,跟09一起饱餐一顿后,他们就跨过湖湾大桥,上路了。

09不知老人要带它去哪儿。它只知道,老人决不会强迫它再回居民楼下的那狭小的院子了。

他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山区公路走着。09紧跟在老人身前脚后。小车上除了食物衣物,还有药品,走累了,他们就歇下来,老牧工替09洗伤口,换药。夜里,他们寄宿农家,老人总要把09带到洁净的山泉边,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药。

09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它感到自己的身子骨更加结实,力量又回到它身上了。

十二

一场大雨耽搁了两天行程。

第三天,放晴了。他们告别了农家,走上一条更小的机耕路。

09遥遥领先地奔跑着。突然,它发觉脚下的路和远近的山势是那样熟悉,而空中飘浮的野草清香里,分明混杂着熟悉的牲口气味,还有牛奶的甜香……

它听到了牧人的歌和悠扬的牧笛,还有那染绿一切的风——牧场上特有的风,那绿色的洪大音波!

09跑上一个高坡,朝那边望。

“小乱子!”有人叫出它的小名儿。“真是它——0——9——”另一个声音高叫。

于是,牧工、草场上的牛羊和牧犬,都高昂起头,在那浓郁的花草芬芳中期待着,倾听着。

09发出一声欣喜的回音,向着牧场,向着那属于它的绿色世界飞奔而去。

(摘自《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5年儿童文学》,

春风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