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法式

张佳玮

文明之伟大，不在于守拙泥古，而在于其演变流传之间，变换出的无限姿影。

巴黎有种典型的落地窗，长可及地，形如窗，而兼做门用。英语世界管这叫French Windows，又叫French Doors，确实门窗两用——当然，高层建筑摆这个，是装饰好看，不是为了方便想不开的人，推开窗去，一脚踩空寻短见。

然而这其实又是一个非法国的东西，被安了法国名字。

众所周知，美国英语里有个词，叫做French Fries，法式薯条。问题是连法国人都承认：最好的法式薯条出在比利时。听来很是奇怪，其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薯条这玩意，本是比利时人所创，但比利时和法国邻近，法国饮食又过于有名，以至于1802年，美国历史上最聪明的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先生在一次白宫宴会上，吃了“以法国方式处理的土豆”，1856年，沃伦先生的食谱上第一次出现了“把新鲜土豆切成薄片，放进煮开的油中，加一点盐，炸到两边都出现淡金褐色，冷却后食用，这就是法式薯条！”好，硬安在法国人身上了。

同理，法式窗门这东西，最初是意大利产的。南欧光照足，大家过惯户外生活，意大利又多山多景，豪族建小别墅，就爱造落地窗门：出来进去也方便，看着户外也高兴。文艺复兴前后，意大利的东西，一股脑风潮，卷进了法国，就流行开了。法国对古典主义的套路，大多学自罗马；新古典那一代艺术家，又钟爱佛罗伦萨，所以之后造房子，很容易将意大利规矩，一起萧规曹随地摆下来。

当然，实际上，还不止这一条。

世人都知道法国好水土，产得好葡萄酒，但往前推两千五百年，法国还是蛮夷之地，唤做高卢。他们往罗马人那里送盐、铁、锡和每年两万名奴隶，换罗马人的葡萄酒。到恺撒荡平高卢之前，高卢人跟罗马人买过一亿瓮——确切说，是特制的双耳尖瓮——葡萄酒。

世人都知道法国人餐具用得好，1538年之前，法国宫廷里就没见过陶瓷餐盘，连铁的都没有！当日，佛罗伦萨大小姐凯瑟琳-美第奇嫁到法国来，不辞辛苦，带了许多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宝物过来，让法国人开了眼界：哟，刀叉；哟，冰淇淋；哟，香水！——最初这些，都是意大利来的。

世人都知道巴黎咖啡馆有名，可是咖啡馆，确切说，咖啡这玩意，也是跟意大利学来的。先是阿拉伯世界把咖啡传到罗马，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大智大慧，喝完咖啡，就给它行了洗礼，“这么好的饮料，只给异教徒喝，太可惜了嘛！”17世纪初，威尼斯有了欧洲第一家咖啡馆，到1672年，巴黎新桥（Pont Neuf）才开了咖啡馆。

世人都晓得，凡尔赛宫有个镜厅，是路易十四拿来摆阔气的。你会问：镜子有什么好摆阔的，还特意镶金戴银地把玩？其实在16世纪到17世纪，欧洲只有威尼斯一处所在会制镜子，威尼斯人守口如瓶，把这秘密遮盖得胜过可口可乐配方。法国财政大臣科尔贝尔使尽计谋，终于从威尼斯偷运出几位匠人，回到巴黎，开始制镜，路易十四大喜。那时他老人家正不惜工本，大造凡尔赛宫，吹嘘自己如何光芒万丈，于是特意在凡尔赛造了一列镜厅——如今你去，会觉得诧异：如此巴洛克风格五光十色的黄金卷纹，配着一片片镜子，不觉得过分？——但反过来想，那时物以稀为贵啊。

所以，如果真论的话，如今法国的一切繁盛东西，都典出意大利。当然，意大利人没法不承认：当年罗马人立了帝国，学者总结时，也承认他们的许多玩意，泰半从希腊人那里学来，连神话都是改个神名字就照搬了。

但文明之伟大，不在于守拙泥古，而在于其演变流传之间，变换出的无限姿影。大河之美，并不总在源头细流，而在跨山割原，支流分合，最后百川汇海。一如法国现今，经历了他们伟大的18-20世纪变革之后，那些从意大利学习来的——艺术、酒、咖啡馆文化和语言——都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融会贯通成自己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