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汉语自信
2016-07-18高永安
高 永 安
谈汉语自信
高 永 安
【摘要】语言有内部的自生关系和外部的共生关系,共生关系是语言有强弱之分的根源,也是我们提倡汉语自信的依据。汉语有自卑和自信的历史,是全球化把汉语投放到竞争关系中,而在这个关系中自信是应该具备的素质。影响汉语地位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都要以汉语意识作为统领。汉语意识是民族意识的重要标志。
【关键词】语言自信汉语意识全球化
自信指相信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一般来说,当一个人或事物与其他人或事物处于对比或竞争关系的时候,才会说到自信。语言无优劣,因此本来无所谓自信;所谓的语言自信,无非是人的自信。随着中国国运的日益昌盛,伴随着文化自信,语言自信开始引起国人关注,而且呼声越来越高。但是在谈到语言自信的时候,各种声音都有。其中不乏高论,但也有泥沙俱下之嫌。哪些是跟“自信”有关的,哪些本来就不必提“自信”,还需要从语言的角度作一个检讨,姑且言之,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语言无优劣,但有强弱
语言不存在优劣。明末来华传教士意大利人利玛窦就不明此理:“他们用这些不同的声调和变音来弥补他们缺乏清晰的声音和语调;因而在我们只具有一个明确含义的一个单音节,在他们就至少具有五个不同的意义,并且彼此由于发音时的声调不同,而可能相去有如南极和北极。每个发音的字的确切意义是由它的声调质量决定的,这就当然增加了学习说这种语言以及听懂别人的困难。我要冒昧地说,没有一种语言是像中国话那样难于被外国人所学到的。……我认为中国语言含糊不清的性质,乃是因为自古以来他们就一直把绝大的注意力放在书面语的发展上,而不大关心口语。……结果有时候甚至是住在同一个城市而且离得很近的朋友,也是书信往返,而不见面谈话。”*[意]利玛窦、 [法]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第29页,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何兆武校,中华书局2001年版。在明清时期的西方传教士里,利玛窦是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颇有亲和力的一位,他记载了明末文白夹杂的汉语给人们甚至中国人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这则材料相当有意思。但是说到朋友之间因此避免见面而仅仅书信往返,未免言过其实了。由于对汉语声调的生疏、对汉语文白转换的陌生,他对汉语采取了非常负面的评价:这种语言“缺乏清晰的声音和语调”,其性质“含糊不清”,是最“难于被外国人所学到的”。利玛窦并不是有意诋毁汉语,他可能已经尽力避免自己的偏见,但是偏见来自他自己的母语和他学过的多数西方语言,而站在这些语言的立场上来看汉语,无法不觉得奇怪。
语言的自然属性没有优劣。尽管不同的语言存在差别是必然的,但是这些差别不足以形成语言优劣的证据。我们不能说一种语言的辅音或元音多了更好,也不能说少了更好,甚至也不能说某种语言的某些语音比较难以发出,例如小舌颤音[R],因而认为这种语言具有劣势。即使对于学习这种语言的人来说,是否容易发音都不是其外语进阶的主要指标,因为学习一种语言要接受的是这种语言的全部,而不是部分特质。
语言的差异是绝对的,语言世界正因此而丰富多彩。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世界上也没有两种完全一样的语言。语言的差异性是绝对的,是天然存在的。在语音方面,汉语的辅音有[ts-]/[tsh-]/[s-]、[tʂ-]/[tʂh-]/[ʂ-]/[-]、[t-]/[th-]/[-]三套齿音声母,但是英语的齿音是[tʃ-]/[d-]/[ʃ-]/[-]、[dz-][ts-]/[s-]、[-]/[-]、[dr-]/[tr-]。英语辅音有清浊的配对,有复合辅音,可以多个辅音出现在一个音节前后;汉语辅音没有清浊的配对但是有送气/不送气的配对,没有复合辅音,一个音节前后最多出现一个辅音,可以出现在音节后边的辅音极端贫乏,只有[-n]/[-]。德语、法语都有小舌颤音[R],俄语、意大利语都有大舌颤音[r],这些音汉语、英语都不具备。语法方面,汉语是SVO(即主谓宾)语序,日语、韩语是SOV(即主宾谓)语序。汉语“我吃饭”翻译成日语是“私はご饭を食べます”,即“我饭吃”。英语有时态、性、数、格的变化,有被动的形态,汉语没有这样的语法手段,而是用词汇来表达这些变化。词汇方面,汉语以单音节、双音节词汇为主,英语词汇的音节组成要丰富得多;汉语和英语词汇不是一对一的关系,汉语的“也”,英语对应的有“too”“either”,英语的“or”对应的汉语有“或者”“还是”。不同语言的颜色称谓、亲属称谓也有差别。“语言中的词汇反映出该语言社团对现实世界的概念分类。”*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第18页,王洪君、李娟修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既然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一样的语言社团,因而不会存在两种完全一样的语言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语言的绝对差异性并不总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如果我们说,正是由于语言之间的绝对差异性,使其在给人们的交流造成障碍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翻译语言、学习外语的乐趣,那肯定会遭到多数深受外语困扰的人们的嘲笑。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语言差异的背后是文化差异,是民族精神的差异。人类文化和民族精神丰富多彩的特质,在语言中得到完美的体现。所以,德国哲学家洪堡特认为,每一种语言里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他说:“语言产生自人类本质的深底,同时语言与人的民族起源也建立了真正的、实质性的联系。”*⑥ 《洪堡特语言哲学文集》,第69,51页,姚小平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人类使用了语言,因此也在语言里打下了人类的烙印。一个民族的历史、本质、精神,当然可能在他的文献中得到保存,但是,文献的形成和流传是偶然的、有限的,而一个民族的语言对这个民族的历程的记忆却是全面而必然的。所以说,如果一种语言消失了,那么人类就因此失去了一种对世界的认识维度,失去了一种独特的人类特质和人类精神。“人类语言的结构之所以会有种种差异,是因为各个民族的精神特性有所不同。”⑥因此,“所有的民族最好统一使用同一种语言”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偏见。*[德]威廉·冯·洪堡特:《语言与人类精神》,第4页,钱敏汝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语言不分优劣,但却有强弱之分。据统计,世界上还在使用着的语言大约有6 000多种。在这些语言里,很多语言的使用人口并不多。而被当作外语广泛学习的语言一般只集中在少数几种语言上。很多语言并不像汉语、英语这样拥有大量的文献,因而不能很好地追述其历史。这么看来,世界上的语言在使用的时候情况并不相同。从使用人口、这些人口在世界经济文化生活中的影响力到使用这种语言保存的文献,都有差异。从这些角度看,不同的语言就有了很大不同。我们很多人学习过英语(在中国,英语甚至成为了外语的代名词),部分人学习过日语、俄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以及阿拉伯语、韩语。这些使用人数多、被当作外语学习的用来记录的文献丰富的语言,就是强势语言;反之就是弱势语言。世界上6 000多种语言里,强势语言只占少数。有人作过推测,从公元前后到现在,地球上的语言已经有一半都消失了。语言灭绝的速度居然是哺乳动物的两倍,是鸟类的四倍。照这样发展下去,现存的语言里,到21世纪末将有一半会消亡。而200年后,90%以上的语言将不复存在。可想而知,一般情况下,最容易消失的是弱势语言。人们根据语言是否被儿童作为母语学习等因素,把世界上的语言分为几个等级:安全的语言、稳定但受到威胁的语言、受到侵蚀的语言、濒临危险的语言、严重危险的语言、濒临灭绝的语言和灭绝的语言。学术界利用语言作为母语的人口、作为外语学习的人口、作为官方语言的国家的人口、作为官方语言的国家的经济实力等,对语言作过等级划分。所有这些尝试,都是基于一个理念:语言虽然不分优劣,但是不同的语言具有不同的影响力、不同的辐射范围,拥有不同的人群和社会力量、国际力量。一句话,语言有强弱之分。
二、语言的强弱从何而来
(一)语言的较量实质是人的较量
欧洲语言的早期传播,跟欧洲列强争夺海上霸权、进行殖民统治,以及掀起工业革命、经济飞速发展等有着密切的关系。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的扩张,都是通过殖民进行的。这种扩张使得其语言在本土之外增加了母语人口和官方语言国家,进而使其语言更多地作为外语被学习。同时,在这些国家称霸一方的进程中,语言对其政治、经济、文化的渗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语言强弱不仅是国家强弱盛衰的象征,而且语言也会促进国家的发展强大。”*李宇明:《强国的语言与语言强国》,见《光明日报》,2004-07-28。“历史表明,语言的兴衰与国家的强弱息息相关。强国的语言才可能成为强势语言,但也应该看到,强势的语言又可反过来壮大国家。有事实证明,一种语言与文化一旦借助硬实力形成影响,便在相当程度上延长着硬实力的影响周期,甚至可以在军事与经济的强势发生转移之后,反过来成为国家实力的主导性因素。”*赵世举主编:《语言与国家》,第17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当然,我们不能只看到拉丁语、法语、英语皆以军事、经济力量推动了语言的强大。日本经济的发达,也使日语在世界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我们还记得另一种历史。使用鲜卑语的北魏拓跋氏,在取得政权之后放弃了自己的民族语言,而采用汉语。*鲜卑族统治者虽然主张学习汉语,但是作为统治阶级的鲜卑族的语言在北方还是有很大影响。一些希望在鲜卑政权里谋得一官半职的人会主动学习鲜卑语。《颜氏家训·教子篇》记载:“齐朝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蒙元政权建立之初,极力推广蒙古语,制定了很多相关政策,但是没有成功。如果有人对蒙古的语言推广失败的判断还心存怀疑的话,那么满族统治中国近300年,虽然也大肆推广其语言,定满语为“国语”,但是就在满族统治期间,满语的地位已经非常有限,如今,清帝逊位刚过100年,说满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满语成了名副其实的濒危语言。是什么使得蒙语、满语在强大的军事力量的支持下依然无法取代汉语的地位呢?是汉语的母语人口,是汉文化。汉语母语人口之巨大,使得要在一个朝代里改换母语是不可能的;而浩如烟海的汉语典籍,汉民族千百年来生生不息孕育下的汉文化,其地位也不是一朝一夕凭着军事力量和行政命令就可以改变的。
语言的“强弱”,实际上是指其影响力。一个民族、国家一旦强大起来,就会不遗余力地想要壮大自己的语言。语言和人的关系由此可窥见一斑。如果把语言的相关因素分为外在和内在的话,语言内在的结构、组成、使用规则、演变规律,是这种语言自身的相互之间的关系,是自生关系。语言有其自身的规律性,其自生关系相互作用,共同促成了语言的发展。语言的自生关系是纯粹的语言关系,其本身没有优劣,也没有强弱。而民族、国家、文化的强弱,可能决定着语言的影响力,与语言是共生关系。英语的发展历史可以很好地对此作出解读。不列颠岛上的早期居民是伊比利亚人和凯尔特人,他们在公元前55年被凯撒大帝的罗马帝国征服,这使得拉丁语在接下来的400多年里占据不列颠的主导地位。公元5世纪,欧洲大陆上的日耳曼部落盎格鲁人、撒克逊人、朱特人征服了大不列颠,他们带去的日耳曼语逐渐融合成一种新的语言:盎格鲁-萨克逊语,即古英语。1066年,法国的诺曼底公爵率兵征服了不列颠,法语成了官方和上流社会的语言,英语被挤压到偏僻的地区。直到14世纪,英语才恢复了在不列颠群岛的中心地位。从15世纪起,英国跟其他欧洲列强一道开启了征服世界的历程,英语也因此跟随着征服者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地球。“从18世纪开始,掌握英语知识被英国政府看作是‘教化属地内有色人种最重要的方式’,在占领的殖民地普遍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因而英语成为了步入殖民地名流阶层的正式渠道和富有魔力的敲门砖。”*吴坚:《全球化下国家语言推广战略——政策、模式与中国的借鉴》,第5页,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在英语经历这些起起伏伏的时候,其语音、词汇甚至语法,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然这些变化不是影响英语语言地位的原因。影响英语在国际社会上地位的起落,使得英语在法国人统治其间蜷缩在一隅、在殖民统治其间又飞黄腾达的主要是国运的变迁、民族的兴衰。可以说,与语言内部的这些自生关系对语言的潜移默化的影响相比,语言外部的共生关系对语言的影响可能是疾风暴雨式的。因为语言自生关系的演变总是逐渐发生的,而语言的共生关系如社会经济、政治、军事等因素却可能是瞬息万变的。
(二)是什么影响了语言的强弱
语言意识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西方国家语言意识形成比较早,这跟欧洲各国之间相互征伐的历史有关。英国的语言意识之所以觉醒,主要是这个国家受到罗马帝国、法国等外族的长期统治。英语的民族语言地位受到外来语言的打压。这样,英国强调英语在国家和民族中的权威地位,是对外族统治者带来的拉丁语、法语的反击,使英语这种民族语言成为英国的民族符号,成为民族独立的象征。同样道理,德国和法国经过长期的战争,战争的一个结果就是战胜国会在战败国推广自己的语言,施行文化殖民。英法是这样做的,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和台湾之后,也是这样做的。
建立语言意识的过程,就是发现语言共生关系的过程。对于中国人来说,建立科学的、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汉语意识是国人的本分。何九盈先生认为,汉语意识应该包括四个方面:母语意识、传播意识、民主意识和规范意识。*何九盈:《汉语三论》,第207页,语文出版社2007年版。母语是一个人的民族归属、认同的标志物,树立积极的母语意识是任何个人、集体、民族都需要的。语言需要使用才存在,需要传播才形成与外界的交流,不管是强势语言还是弱势语言,都应该有传播意识。传播自己的语言,就是送出一个观察世界的新视角,传递出一个感知世界的新精神。其相反的过程就是吸纳异语言。所谓语言的民主意识,就是强调语言的使用者和语言本身的发言权,尊重语言发展规律,及时根据语言的现实发展调整语言规范,用发展的眼光而不是固定不变的眼光看待“正确”和“错误”的语言。规范意识是指建立规范的语言标准,使语言明确、便捷、美丽。
语言意识是一个语言团体(通常是一个民族)对语言的认识,它的突出特点就是语言自觉、人群自觉。语言作为民族的标志,跟个体产生全方位的联系,成为每个人最重要的人文标签。人们的肤色会标明其文化背景,其语言亦然。语言意识是外在于语言的,是属于人群的,因而跟国家、民族、经济、文化一样,是语言的共生关系。
我们虽然不能说语言的哪种共生关系最重要,但是对于语言生存和影响来说,最根本的共生关系是语言意识。换句话说,说这种语言的人,对所说的语言是什么态度、什么认识最重要。不列颠民族虽经历劫难,但是仍以自己的语言为荣,并且所到之处都致力于推广它,所以英语才有今天的昌盛局面。鲜卑族甘愿放弃自己的语言,对自己的语言没有敬畏之心,所以才导致其语言销声匿迹。从这两个例子来看,语言的影响力增强,跟说这种语言的团体的军事力量、经济实力等都有关系,但更受制于其语言意识。
语言意识之外的语言共生关系,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都是影响语言命运的重要因素。在某种特定情形之下,可能是决定性的因素。以前中国跟着苏联老大哥,在一个时段全国普遍学俄语;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跟欧美国家关系正常化,全国上下一致学英语。俄语、英语在中国的影响力的改变,是受政治因素影响的结果。经济发达地区,人们为了经济生活的需要,说一种似是而非的强势语言,即洋泾浜。洋泾浜一旦被作为母语传给了下一代,就是克里奥尔语。这种经济生活影响语言地位的实例不仅见于几十年前的上海,在世界很多地区都不乏其例。社会分离会制约语言地位和语言影响力。例如,台湾和大陆的长久分离,使两地的标准语的地位大不相同:大陆普通话地位牢不可破,台湾国语却受到所谓“台语”的挑战;香港、澳门与大陆分离以来,由于社会主要通用语言多样,使得普通话至今还没有占据统治地位。社会融合也会影响语言地位。内地各方言区之间由于长期融合,普通话的冲击使得很多方言甚至少数民族语言岌岌可危。文化对语言地位的影响也不容小视:蒙元、满清都曾经确定其民族语言为国语,但是由于蒙古、满清文化在整个国家的影响力远不及汉文化,使得其语言面对汉语节节败退。洋泾浜的使用者没有把自己的母语当成自己民族身份的标记,或者对这种标记淡漠视之;一边倒学俄语,和举国学英语一样,都是没有给语言以民主,缺乏民主意识;蒙元只重视其武力统治,不重视语言传播,是缺乏传播意识。可见,语言意识对语言地位的影响是直接的、是至关重要的。
语言地位也会反过来影响政治经济文化等语言共生关系。“一个国家掌握和利用语言资源、提供语言服务、处理语言问题等方面的能力的总和”*②赵世举主编:《语言与国家·导言》,第18,23页。叫语言能力。语言能力是保障经济持续发展的要件,语言资源蕴藏着巨大的经济能量,它决定着国家的国际竞争力、社会创新能力,甚至直接影响国家安全。包括传统的语言教育、翻译、信息处理、语言康复、语言创意、语文能力测评、语言会展、语言出版、各种语言服务等行业的语言产业正在形成,并成为主导产业。“英国英语产业每年的净获利为100亿欧元,与西班牙语学习相关联的产业每年产值达1 500亿欧元。欧盟语言产业营业额每年至少增长10%。2005年中国外语培训市场规模约150亿,2007年长至约200亿,2010年则升至约300亿元。”②语言的研究在中国古代叫做“小学”,是所谓的琐细之学。我们常说语言只是一种工具,所以我们欣赏“得意忘言”。但是,事实上语言一直处在前台,一直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现在,中国经济腾飞为汉语提供了广阔的前景,这是历史的机遇。汉语的影响力必将因此得到巨大推进,汉语的强大也必将反过来推动中国经济文化的进步和国力的提高。
三、汉语是强势语言吗?
(一)汉语在历史上的自卑与自信
语言本无所谓优劣,“强势与弱势的界定,不是语言本身有什么优劣之分。‘强’‘弱’是由文化、经济、科技等因素决定的。改变弱势的唯一自救之法,就是学习强者的语言。中国的现代化就是从学习西方开始的,这不是自愿的,是逼出来的。”*④何九盈:《汉语三论》,第18,263页。中国近代的屈辱的历史,使有志于改变国运的国人,无不对于强国之路孜孜以求。而对于国弱的根源,有人把责任推在清廷身上,有人推在国民性身上,有人则推在汉语、汉字、汉文化身上。一时间打倒孔家店成了时髦,废除汉字仿佛就在朝夕之间。
在整个近现代史上,国人的母语意识淡薄,母语自卑心理严重,其源头大概在此。更有人变本加厉地主张“采用欧文句读法,欧人脑理清晰,中人脑理糊涂”。“中国文字野蛮”,待“时机成熟,当废汉文,当用万国新语”。④据说:“宋子文当财政部长、外交部长、行政院长、甚至连中文公文要翻译成英文才能看得明白。西化美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晓晓:《历史中的是是非非》,载《读书》2001年第5期。部长的导向,社会风气的容忍,使崇洋媚外之风迅速在母语里蔓延。在中国学术界享有很高威望的傅斯年也认为:“我们在这里制造白话文,同时负了长进国语的责任,更负了借思想改造语言、借语言改造思想的责任。我们又晓得思想依靠语言,犹之乎语言依靠思想,要运用精密深邃的思想,不得不先运用精邃深密的语言。”*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载《新潮》1919年第1卷2第号。转引自何九盈:《汉语三论》,第41页。傅斯年说的“精邃深密的语言”指的就是以英语为代表的西方语言。他提倡“欧化”的初衷是基于汉语书面语由文言转为白话时的不成熟,因而要向西方语言借鉴。不仅借鉴语言,还借鉴思想。
过去如此,如今依然。潘文国认为,当今的中文正经受着一场深刻的危机,其中提到了“崇洋媚外下的中文自卑”,对到处充斥着洋文感到气愤,斥责“中国人认定自己的语言低别人一等,随意地改造、刻意地颠覆,就是自然而然的事”。*⑧潘文国:《危机下的中文》,第137,138—139页,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他还有感于国人“流行背后的‘比俗’‘比贱’”,认为流行文化有崇洋、媚俗、不分好坏的倾向。⑧潘先生还讲了一个故事:一对身居澳大利亚的中国夫妇在家里说汉语,被女儿斥责:“Speak English,will you?”(说英语,好吗?)这位姑娘在中学时期要在六门外语中选一门学习,她居然宁肯选择日语也不选择汉语。这些还不是最典型的汉语自卑的例子。不少汉语母语者惮于在国外说汉语,即便是只有国人的场合也务以外语交流为傲;不管什么用人单位都以外语水平作为选拔人才的第一标准;大学课堂一味追求外语授课的比率,大学科研考核用外语发表的论文要比用汉语发表的论文分值高;更有甚者不顾语言无优劣的基本知识,认为汉语表达不清楚、歧义多、难学、语法落后等。这些现象远不只是华裔子女不学习汉语的口实,其比选不选汉语课的贻害要更广、更多。
语言无优劣,因而也就没有自大、自卑的必要。使用者一定要发掘出可以自卑或自大的理由来,那一定是语言之外的东西。对于那个不愿意说、不愿意学自己母语的女孩,她本身一定不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她生活其中的环境一遍遍告诉她,她所归属的母语是不值得学习的,因此更没有必要拿来作为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的标记。
在古代,汉语自信的传统悠久。六朝时的颜之推,在外族统治的北朝依然捍卫汉语的纯正。在他的《颜氏家训》中辟专章讨论“音辞”,谓:“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颜之推不仅重视子弟学习汉语,而且对汉语语音要求特别严格,他对汉语的自信可见一斑。从五代时期就背井离乡的客家人,秉承“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祖训,迁徙虽至数百年,但是方言还保持着明显的统一特征。清末的翻译家王韬说:“天时之事,皆由西北以至东南,故水必以轮舟,陆必以火车,捷必以电线,然后全地球可合为一家。中国一变之道,盖有不得不然者焉。不信吾言,请验百年之后。”*②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34,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故泰西诸国今日所挟以凌侮我中国者,皆后世圣人有作,所取以混同万国之法物也。”②生活在清末民初社会交替之际的列强租界里的王韬,能够在100年前发出地球合一、混同万国之声音,并能藐视列强、视列强当时之肆虐不过是日后全球化的一个手段而已。这是何等的气概!
传统一旦被打破,自信自然难寻找。近代以来的汉语自卑甚至汉语劣质论者,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都受到历史的局限。“我们不能说,主张废弃汉语的人不是爱国主义者,他们无疑是爱国主义者。可他们对自己的母语如此丧失信心,反映了他们对中国应如何走向世界,如何实现现代转型,不只是毫无经验,也毫无理论准备、心理准备。”*④ 何九盈:《汉语三论》,第214,278页。所以,当一个民族自信的时代来临时,他的语言自信时代也必将来临。
(二)汉语必须主动参与竞争
不管你是否认同,在当今的世界,全球化是一种必然趋势。但是,经济的全球化与语言、文化的全球化不是一回事。何九盈先生说:
在探讨全球化时代的汉语意识时,我们既要把经济与文化、语言联系起来,但又不要等同起来。经济全球化必然拉动、促进文化和语言的发展,而文化和语言的发展无疑会受到强势文化、强势语言的影响,甚至是渗透、侵袭。我们的责任就是要保证文化、语言发展的大方向应该是本民族的。经济全球化不等于文化和语言也要全球化,文化和语言应该是多样化。
在历史上,传教士为上帝而学汉语;现在商人们为金钱而学汉语。上帝不能使鬼推磨,钱却能使鬼推磨。如果不加小心,全球化有可能“化”掉汉语。④
经济的全球化,把中国带进了全球竞争的序列。经过了100多年的徘徊,中国终于加入了世界经济的大循环之中。有竞争就有优胜劣汰,国家强盛是国人的共同愿望,倘若能够在竞争中胜出,则汉语与之一荣俱荣。反之亦然。
但是,语言与经济不一样,经济的胜负乃兵家常事,语言一旦失败,则没有回头路。经济规律是商场如战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商场上,哪怕一败涂地,一旦东山再起,还会王朝依旧。但是语言不同。语言就像流水一样,会在流经的所有土地上沉淀下上游的泥沙,也会在所有的流经地携带泥沙继续前行。这样,当到达远途的某地时,其成分会发生质的变化。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种语言里大部分词汇是外来词,也会看到一些语言的基本结构都因为与其他语言的接触而发生了改变。
语言的生生灭灭是历史规律,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抵抗的。据说,世界上已经有750种语言灭绝了,现存的语言中,有一半的语言使用者只有10 000人,四分之一的语言使用者不到1 000人。有人估计,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这些语言都有消失的可能,而且这个过程可能不会超过100年。一种语言一旦灭绝,则标志着操此语言的人类文明不复存在,人类借以观察世界的窗口也因此关上一扇。汉语的现状还不致于有灭绝的忧虑,但是如果汉语的共生关系(经济实力等)强大起来之后,汉语本身没有提升,而操汉语的人本身对汉语没有信心,那么弃用汉语,或者使汉语整体具有一种缺乏自信的特质,则并不是危言耸听。
就汉语目前的共生关系看,汉语的前景是乐观的。其一,汉语所依赖的中国经济还在飞速发展,这是经济因素;其二,在可预计的未来,中国在世界上的国际地位还会稳步提高,这是政治因素;其三,中国古老深厚的文化正在日益为世人所认识并日渐展示出它的独特魅力,这是文化因素;其四,地球村拉近了中国和世界各国的距离,为各国人民学习汉语提供了必要的空间,这是社会因素。现在,唯一缺乏的是汉语的语言意识,即汉语意识。要认识到汉语与汉民族是一体的,我们这个族群应该为汉语的生存负责任,为汉语的强大尽心力,对汉语有自豪感和自信心,自觉维护汉语的尊严,努力维护汉语的纯洁和雅正。
近年来,中国已经为推广汉语做了不少努力,汉语教学机构已经在全世界建立起来。孔子学院充分利用了全球化带给世界的便利条件,不失时机地让汉语扮演了一个沟通世界的桥梁的角色,同时也使汉语加入到一个国际语言大比拼的竞争之中。在这个竞争中,汉语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但是人和还略欠火候。所谓的火候欠在哪儿?欠在国人对汉语的自信上。
过去,汉语的自卑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对外界的无知。利玛窦在明末到中国学习中文时,肇庆知府张贴告示,凡是教授外国人汉语的“舌人”,一旦被发现就格杀勿论。直到两个世纪之后,情况没有丝毫改变,当马礼逊在广州学习汉语时,他聘请的汉语老师居然要携带毒药冒死前来上课,以便万一被官府发现,立即服毒自尽。如今,我们的对外汉语教师能够安然无恙地传授汉语和中国文化而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真应该感谢时代的进步!
汉语的自卑与自信,都与全球化密不可分。故步自封、夜郎自大,最终沦落,尝到苦果,自卑是必然的;积极参与竞争,分出高下,坦然接受胜负,就会获得自信。如今汉语走出国门,a、u、e、i开路,孔孟之道断后。我们先不必管目前是否完善,就这个战略本身看,就具有超前意识,应该给予肯定。当然,世界既然是个村儿,各种语言的竞争是很激烈的,汉语能否在竞争中占据有利地位,能否争取到一席之地,“孔子学院”这一招胜负如何,还要看未来的发展,还要留待后人评说。但是汉语走出国门这一步,其是自信的表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汉语冲锋陷阵的粮草、后盾是什么?是经济文化国力,也是国人对汉语的认识和态度,是汉语意识。如果没有正确的汉语意识,可能经济越发达,汉语越自卑。现在很多领先的工商业领域,汉语越来越没有市场,就是典型的例子。要做好后盾,备好粮草,就要首先强化汉语的母语观念。汉语是汉民族的精神家园,是民族纽带、文化载体,丢了容易,找回来难。其次是规范好汉语,处理好汉语规范与发展的关系。积极传播汉语。任何语言都有两种身份,第一身份是母语,第二身份就是外语。“语言死亡的第一步就是第二种身份的丧失,异族人根本不用这种语言,说明这种语言没有竞争力,没有与他族语言接触的能力;第二步就是本族人尤其年轻人不得不去学习强势语言,慢慢地看不起自己的母语,进而丢弃自己的母语,于是这种语言的第一身份也随之丧失。所以,语言传播力是语言生命力的表现。”*何九盈:《汉语三论》,第210页。语言具有自己的规律和存在方式,人们无法全面控制。尊重语言,让语言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可以保持语言活力,增强竞争力。
现在,汉语有了完全不同的共生关系,与汉语伴生的汉文化、中国经济和文化实力,都在发生巨大变化。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前长时间没有得到广泛、有效的传播,但目前的情况已有改观。中国国力的强盛,经济的腾飞,世人有目共睹。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必将对汉语的地位和竞争力产生正面影响。汉语的前途将会跟中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一起实现强大的梦想。
《孔子家语·三恕》有言:“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对曰:‘以其不息,且徧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有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拘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溪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此化洁,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孔子家语》卷九,涵芬楼本。这是《孔子家语》对“水”这个词的解释,也是借“水”对“德”“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的解释,是语言,也是哲学。汉语载籍浩如烟海,是思想的宝库,也是语言的渊薮,更是汉语自信的坚强后盾。(感谢华南师范大学学报总编辑王建平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学院徐江胜博士对本文提出的修改意见!)
【责任编辑:王建平、肖时花】
【基金项目】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重点项目“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学习和使用对增强国家历史文化认同的作用研究”(ZDI125-53)
【收稿日期】2016-03-20
【中图分类号】H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6)03-0169-07
(作者简介:高永安,河南驻马店人,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