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耳
2016-07-15李娟
我妈去拾木耳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带我去,我拼命哀求也没用。她嫌我拖她后腿,因为我一路上总是不停地和她说话,害她只顾着听,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还有,我总是和她寸步不离地走,在她已经找过的地方跟着装模作样地找——肯定不会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总是觉得我跟她出去只是为了玩而不是在干活,真是太委屈我了……
我真的太想和她出去了,太想去到那些幽暗寂静的森林里。那里面绿呀,那样的绿,是一种瞳孔凝聚得细小精锐的绿。无论移动其中,还是静止下来,那绿的目光的焦距总是准确地投在我们身上,绿得有了生命一般,绿得有着液体才有的那种质地。
最绿的绿,是阴影的绿,阴影冰冷地沉在地上,地上是深厚浓黏的苔藓,苔藓下是一层又一层,铺积了千百万年的落叶。走在森林里,像是挣扎在森林里,每踏出去一脚,就像是在深渊中跌陷一步。我摔了一跤,扶住旁边的树木,但又分明感觉到那树木向后挪了一下,我扶空了,又跌了一跤。我趴在地上抬头往上看,蓝天破碎而细腻。在这里可以看出蓝天是清的、轻的。而森林,而这森林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沉重深暗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深不可测的,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可以陷进去另一片森林……还有松树的针叶,尖锐清晰地扎着,每一根针尖都抵在一处疼痛上面。整个森林的通彻安静就是它永无止境的敏感。
我们在林子里走,我一步也不敢和我妈稍离。心里却总有什么急不可耐似的,远远超过我跑到前面去了,再回过头来催我,迫近地一声声喊我。我却在一声声喊我妈,我一步都不敢乱动,我全部的自由只在我指尖上一点,我伸出这指头,它触到的东西都一下子从远处逼到近处;我收回指头,那些事物又一下子退回远远的地方。我又大声喊我妈,有时她答应的声音穿过千万重枝叶,中间经过好几场迷途,终于找到我。有时候却是长久的风声,我听了又听,找了又找,喊了又喊,突然回过头看到她正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木耳和蛇一样隐蔽,暗,有生命,有可能会伤人,本来与我们无关。森林由这样无穷多的事物组成的话,森林本身也是这样的吧?森林之于我们,真的是一种最为彻底的陌生,它满载成千上万年的事物,爆发一般横陈在我们几十年的寿命面前……我们不仅仅是时间不够,更是想象力不够啊!……我们的有限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有限,但这又多么和谐、公平。即使我们个人的不甘心,也因为有可能会从这些不甘心的尖锐之处产生出奇迹来,有可能会因此洞知些什么——而同样圆满地嵌入无限的和谐之中。
但是此时木耳长在那里,只作为我们的食物和会使我们生活更好一些的财富,我们翻山涉水找到它,我们走近它,用小刀剜下它……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很少的一点点事情,能够满足我们那一点点生活需求。多可惜呀!当我们手握刀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深暗的森林里时,那些更多更令人惊奇狂喜的,都被我们的刀尖从它们的微妙处悄悄破开,水一样分作两边,潺潺滑过我们的感觉表层,我们眼睛里只剩下木耳……我们又看到前面有一棵巨大腐朽的倒木,有阳光淡淡地晃在上面,那里可能会有木耳。我们向那里走去,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轰然而来。我们没有回头,想回头时,又感觉到它已戛然而止。
我们吃木耳,会煮很长的时间,还会放很多很多的蒜。毕竟是野生的东西,谁能确定它就真的没什么问题。
尤其想到这山里最早是没有木耳的,它是突然在最近几年的某一天出现的。那时候更多更嘈杂的人开始进入并深入这里,他们带来了很多隐密的新事物,木耳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天,当菌种被秘密地从遥远未可知的地方带来之前,它已经附着在一个四处流浪的人的身体上,伴随那人梦游一般经过了千山万水。一路上,它在他身体的某一角落里深深地睡眠着,但是它的命运终于让它遇到了最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还有暗度,它就醒了。接着它的另一场命运又使它从那个流浪者身体上轻轻落下。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当木耳诞生的时候,它是与一切无关地诞生的。
作为这山里千百万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最新物种,我在想木耳的到来有没有引起当地牧人更大的惊奇和防备。木耳是一种多么奇怪的东西呀!黏黏乎乎地攀生在朽木上,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软的,无枝叶的,无绿色的,无根的,汲取着的,生长着的,扩散着的,静的,有所暗示的。
这些木耳有的和我们平时所见的人工培植的差不多,生着肥大丰盈的耳瓣;但有很大部分却是那种像一摊粘乎乎的水似的,像口内的一种被叫做“地膜”的也可以食用的菌类。
木耳突然来到这里生长,没有经历过更长时间的自然选择与适应,它会不会最终是失败的?再想一想,它的偶然的命运里,其实也流经着必然的河流。想想那些带它来到这里的人们,他们是必然会来到这里的,生活在前方指引,生活像一股暗流在庞杂浩荡的社会里穿梭,见缝插针,摸索进退。到最后,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最终来到阿勒泰的深山里。于是木耳也在这强大的法则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木耳是应该的,假如来的不是木耳而是其它什么不好的东西,那也是应该的。
[怦然心动]
生活在阿勒泰的李娟,总是用她的妙笔勾画着她所生长的自然环境和琐碎平常的生活场景,这次她把视线投在大森林里日常可见的木耳身上——在描述了森林里特有的深绿,并营造了安静敏感的环境气氛后,把木耳作为一种隐密的生命展示在我们面前,一同体会着它们“被我们的刀尖从微妙处悄悄破开,水一样分作两边,潺潺滑过”的感觉。接着作者又发挥想象,描述着木耳第一次偶然诞生的情景,并把它的繁衍生息视作生命的一种必然。
也许,任何存在,不管它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只要它有生命力,那就是应该的、必然的。
【文题延伸】木耳的启示;生命的暗示;偶然和必然……(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