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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民国的风流才调

2016-07-15王培元

书城 2016年7期
关键词:丁玲鲁迅

王培元

郭娟戏称和我是“同号人”,因为我们同在北京朝内大街一六六号,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在这栋虽被称为首善之区的“文化地标”,却愈来愈显得衰惫破旧的老楼里,“混”了已有几十年光景,于是乎便颇有些读者把我们也看作是“彬彬然”的文化人。

然而兀自想想,比起那些在此楼中开创、奠定了人文社基业的前辈先贤来,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既无文采,又乏风流,算是哪门子文人呢?冯雪峰、聂绀弩、牛汉、韦君宜……曾在一六六号做过编辑的前贤先辈,哪一位没有足可传诸后世的著作?谁说“为他人作嫁衣裳”,铁定了就是编辑这一默默无闻的行当值得炫耀的“光荣徽章”和不可摆脱的“职业宿命”呢?鉴于此,每每同事有作品出版,作为“同号人”,都会怀着由衷的欣悦之情。近日,读到郭娟的新作《纸上民国》(花城出版社2016年1月版),更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和亲切感。

出书于她并非头一遭,但此著似乎更引人注目。辑入其中的文章,大抵谈书、评文、写人、忆事、论史,可谓纵横文坛、出文入史,有见解、有文采,轻盈跳荡的文思,微妙细腻的感受,清新别异的文句,有如闪闪的珠子散落在字里行间,让人读来趣味盎然、饶有兴致。

“如果没有鲁迅,我们民族的精神高度会低矮一大截。”在书里她这样写道。她把鲁迅视为“圣斗士”,私下里和我说过:鲁迅是定盘的星,是度量衡,咱们都受惠于鲁迅。这书专门写鲁迅的文章就有三四篇之多。而她的文学史坐标是群星璀璨的,除了其以为“中国文坛千古第一人”的鲁迅,还有诸多各种政治文化取向、各种精神艺术风貌的民国文人:“才子革命家”瞿秋白;风度翩翩的胡博士胡适之;搞政治做学问当爹赚钱样样干得风生水起的“超人”梁启超;由叛逆、反抗、自由到驯顺、荣宠与隐忍的郭沫若;魅力在于其“人生的丰厚”的丁玲;满腹锦绣文章,课堂上却毫无丰采的沈从文;极欲回到写作巅峰状态而不得的极度痛苦的曹禺;文人中的阔人、“现代贾宝玉”徐志摩;浓发像奔驰的骏马般一甩一甩的路翎;“高门巨族中飞出的凤鸟”凌叔华;才华横溢但晚年处于尴尬景况之中的舒芜;度过“沉重惨伤一生”的关露;知识分子与革命的矛盾、纠结和苦痛集于一身的“神奇的韦老太”韦君宜;活动天地比文坛大得多的党员作家舒群;被李泽厚誉为“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的百岁老人周有光……每个人物她都能找到一个最善于着笔、切入的角度,刻绘出各自独有的才调丰神,描摹了其人其文的个性与光彩。

或许此著最出彩、最令人回味不已的地方,还是那些作者对常人忽略不见处或不屑一顾处,进行描述和评说的文字。她擅长捕捉历史细节,关注边边角角,不避零碎支离,譬如专门抒写鲁迅的“小”。翻阅鲁迅日记和书信,以及郁达夫、胡适、朱自清、萧军的日记,她从中读出有意义、有价值、有趣味的内容来。就像她在一六六号的后楼上班,常常“瞥见”前楼同事难得见到的“后楼风景”一样。

鲁迅是伟大的,所有“鲁迅研究”大都指向其伟大,但郭娟却常常怀想鲁迅的“小”。她之所谓“小”,是指许广平回忆中属于“酷”那一类的鲁迅的“老师范儿”;是指丁玲追怀“左联”开会时,鲁迅就安静地坐在那儿,极有耐心和涵养地听着青年作家发言;是指萧红忆念初次拜见鲁迅,倾谈后的深夜,空中飘洒着雨丝,病弱的先生执意送他们到大门外,还指着一个“茶”字幌,叮嘱说记住这个就找到我家了;是指恋爱中的鲁迅,《两地书》原信里那个平凡而睿智、幽默而柔情的鲁迅……相对于其“伟大”,这些“小”的地方,尤使人感到鲁迅的可亲、可爱。

正由于独特的眼光和情怀,郭娟才会着意记下如下小事:“文革”中农场工人老雷头被派去监视丁玲,但却对丁玲很好,一天他正在缝衣服,丁玲过来了,说:“哎呀,我今天没戴眼镜,要是戴了眼镜,我来给你缝。”而后来丁玲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可老雷头说“我可记得”。郭沫若于十年浩劫中曾在一本英美抒情诗集中随手记下自己翻译的一些诗,如 《默想》:“我不能让我的尊严的人性低头/在那冰冷的无限面前跪叩……我有希望、苦闷、大愿,精神有如火焚……”她还写到老舍与赵清阁“燃烧起埋葬了许久的热情”的“至尊的爱”。这些事似小实大,可以由此观察、了解作家复杂而又隐秘不彰的精神世界、内心世界和情感世界。

美食家汪曾祺在她笔下,又是一位“生活家”。何谓“生活家”?她给出的定义是:那种我们偶或得遇的热爱生活、多才多艺、兴趣盎然的人物。“生活家”与“圣斗士”一样,大概均系她的“发明”,慧眼发现且又大胆“命名”。像这样一些地方和文字,皆可见出她的独到体察思考,她女性的细腻,她的锦心绣口,她的文字趣味。

她这个现任《新文学史料》主编,听到老主编、诗人牛汉逝世的噩耗时,于震惊中写下了“华南虎冲出藩篱呼啸而去,汗血马完成他的跋涉”的句子。在悼文里,又联想起牛汉晚年曾一连用了六个“大”来评说胡风:“他的存在,如天地人间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梦、大诗、大悲剧。”品读旅法艺术家熊秉明的随笔《看蒙娜丽莎看》,她又敏锐地抓住了文中令人惊艳的新意深意,那是画家独有的别具只眼的艺术与哲学洞见:我们看蒙娜丽莎的时候,同时蒙娜丽莎也在“看”,“在凝眸谛视、在探测”,与安格尔、提香、林布兰特画中人的目光迥然不同,这是一种“要诱导出我们的注视的注视”;在“少女的诱惑”与“少妇的诱惑”之异的精妙辨析中,熊秉明以为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背后,是一双少妇的眼睛,其诱惑是“诱惑中的诱惑”。郭娟声言读了熊文“仿佛开了艺术的天眼,见所未见”。

书中此类鲜新、别致、俏皮的语言不胜枚举,在在可见作者的匠心文采。如写《围城》第一章在船上邂逅鲍、苏二小姐的方鸿渐的“失身”,“是傻小子着了妖精的道儿”;论议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结论竟是“不如不团圆”;评点前几年有的出版社请作家艺术家选抄《讲话》的文句,“弄得好似行为艺术”;说许地山是在“五四”落潮后的彷徨中亲近了“佛的妙谛”,并取得多方面成就,其人生精彩至极,“是生气贯注,精彩纷呈,莲花朵朵开”,指出许氏信奉的质朴而有用的“落花生主义”,就像其散文《盐》里所表达的,“他愿做盐,在食物中融散了自己的形骸,你看不见盐,却尝到了盐的味道”。

其跳荡不羁的文思,闪转腾挪的笔墨,在那篇《艾玛去逛世博会》中有最特出的呈现。开篇即写福楼拜小说人物包法利夫人跟着情人去逛一八五五年巴黎世博会的虚构世界,随即一下子拉回到现实社会中,写徐悲鸿、蒋碧薇、张道藩、常玉、邵洵美等中国留学生参观一九二五年巴黎世博会,写他们各自的兴趣所在,及其日后的人生阅历;又跳到担任中国馆总设计使命的张仃,为一九五六年巴黎世博会的中国馆设计了如同瀑布一般流泻的丝绸展览,轰动巴黎;再谈到其人到哪儿“摩登就到哪儿”的张仃,如何“包装新中国”,如何“包装”当年的延安作家俱乐部;文末又兀然联想起名媛“痞女”洪晃的一句话:“这时代每个中国男人身边都有一个包法利夫人!”着实出人意料。她还发现,张资平小说《冲击期化石》开头的故事与钱锺书《围城》第一章,“简直可以构成互文”,故而推测假若不是钱氏默化潜移地受过张氏的影响,抑或就是幽默的钱锺书有意对张资平进行一番“戏仿”。这种对文学史上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家作品的“对话关系”的新诠释,不仅需要“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联想力与会心,而且也是颇有意趣的。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和郭娟以及另一位老编辑,一起跟随牛汉先生,先后到和平门红顶子楼、皂君庙社科院宿舍拜访端木蕻良先生和舒芜先生。对彼时在端木家的情形郭娟忆叙道:端木老态龙钟地坐在轮椅里,正拼着老命写小说《曹雪芹》。钟耀群夫人去另一个房间的时候,牛汉弯下高大的身躯,附在他耳边大声说:写写回忆录吧,写写萧红吧!端木只是嘻嘻地笑着,并不作答。这个细节,幸亏她真真切切地写出来,而粗心如我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二○一六年四月十九日记于山海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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