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的诗
2016-07-15剑男
剑男
残局
一切事情到中途都有可能变成残局,被
雷霆劈开的大树,蹩断了腿的马
逐渐衰老的苦役犯,他们仍有生机
但没有了与生活较量的力气
这鸡肋般的日子,仍然得过下去
它们分别叫活着,渴望改变命运的挣扎,和末路
两只蝴蝶
两只蝴蝶翻飞,两只经过痛苦的蜕变
如今脱胎换骨的蝴蝶,我只能说它们
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翻飞
我担心查问出身会使他们停下飞行
会使他们收敛起翅膀
徒留那些野花在荒原等待黑暗的来临
无所谓
晴空起了一个霹雷,击中穷人的粮仓
却放过了强盗藏在阁楼的珠宝
无所谓,这样偶然的事件不过是天命
干旱持续三月,土地皲裂如一块老树皮
无所谓,这样的惩罚不过是自然的法则
洪水淹没村庄良田,也无所谓
人有戴罪之身,物有难逃劫数
让大地为这一切静静地默哀、祈祷
但对那些劫后的生者、不再起身的亡灵
我要说所有斜睨万物的高地
都是非道德的,它们借深渊而耸立
视万物如刍狗,如牺牲,当他们
借尸还魂,不过成人偶、飞禽、或走兽
春天大药房
在春天里,他们说我是个病人
给我开了那么多药,有鹿茸、百合
人参、杜仲,还给我准备煎鸡蛋
刚敲破蛋壳,蛋黄却从中滑落,在地上
溅成一朵菊花,黏稠的春日暖阳中
我却想起秋天的事物,这可能就是
一个老中医找不出来的病灶:早衰、健忘
但对逝去的东西记忆犹新,其实我对
一切鲜活的东西早已不再有兴趣
麇鹿顶着小树奔跑,百合白衣胜雪
人参每年花开一朵,杜仲雄雌异株
在我看来,它们的美都是值得怀疑的
万物回暖的春天只不过是一座大药房
不辞而别
我找老高,他总不接我的电话
你找得到老高就怪了,他昨天已经上山
上山就是一个人已离开人世
电话这头,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人到中年,朋友们就这样一个个走了
前年在咸安走失了一位兄弟
去年在人民医院走失了一位女同学
今年春上,一向健壮的朱振民
又跟着一阵寒风去了老瓦山
一次次的送别中,老高说
等我的事了了,我就去和他们凑一桌
人世那么多戏言,偏偏他一语成谶
冬天辽远,阳光凛冽浩荡
我多么希望在电话的另一端
有老高的声音传过来,说他只是
把手机落在家里,说他并没有不辞而别
风箱
盛放物体的器皿中,风箱是个例外
它不存储任何东西,但能煽风点火
在幕阜山的一个铁匠铺中,我曾看到
它把星星之火吹成燎原之势,看到
它空洞的嘴一遍遍说动漆黑的生铁
在火焰中变得通红,那是一个冬天
风驱动千万朵雪花在山岭中随物赋形
一只风箱逆流而动,让一座瓦屋
在皑白的世界中仍坚持着它的青灰
老铁匠多么老啊,他的话如咒语——
催生万物的东西是风,你看春天的花
夏天的叶,摧毁万物的东西也是风
你看秋天的果,冬天的枝
一切都是无中生有,曾存留的亦将成空
宰牛的屠夫
事物的分割都有迹可寻,沿着脊背一刀切下去
脊背就是分割的墨线,这个宰牛的屠夫
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可以看出所有生命
都有一个可以被宰割的最佳位置
整个幕阜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他宰杀这头病牛之前,蒙住了它的双眼
牛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
甚至蒙住双眼的灰布上看不到一点泪痕
这让他有一种挫败感,一刀下去
他感到自己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秦赵高
在米梁山,你见过吊眉的人,慈眉善目
你见过薄嘴唇的人,言语锋利
你见过高鼻梁的人,深沉颓废
你见过胡子拉碴的人,暴躁刚烈
你也见过长髯飘拂的人,安详宁静
但你一定没有见过秦赵高,一个男身女相的人
一个将眼睛阴险地藏在眼镜后面的人
一个随时可以把脸皮撕下来揣在裤兜的人
一个有着一张国字脸却长着一张婊子嘴的人
一个在权贵面前摇起尾巴、双膝发软的人
一个在群众面前伪善、刻薄、鼻孔朝天的人
巫东告诉我,因为命犯小人,他见过一一
这个人有奶便是娘,曾被人打折过一条腿
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仍躲在暗处伺机咬人
水库
这座水库坐落在群山之中
有无数条溪流向它汇入
但只有一个出口,它兼容并蓄
也缓慢地释放着内心积压的苦水
那个春天过后再也活不下去的
投向它的年轻寡妇
那三个在它怀中嬉戏后
再也没有回来的少年
那艘深夜沉没的运粮的木船
那个急匆匆赶路失足的中年人
那些被山洪冲下的幼獐
他们在水下是否继续着各自的生活
漆黑的、孤独的、但仍需要憋气的生活
解决
借助语言能够解决的事情
我一定不动用权力,我要像藏冰
在燥热的夏日保持足够的克制,不让
沉默的爆发毁灭那些假面的热忱
借助权力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一定
不动用金钱,我要像深山中的菩萨
在幽寂中抛出命运的竹签,告诉你
事物都有命定的劫数,不是所有的
木偶都能在膜拜中镀上金身。而
借助金钱能够解决的,我一定不动用
刀子,无论钝锈的、锋利的,我
只像江湖中的阔少,用金钱买下
整个江湖,让提刀的人时刻枕戈待命
如果需要动用刀子,啊,刀子多么
直接,当它和命运成为割颈之交
我相信所有的问题将不再成为问题
今夜,我只一个人自己取悦自己
一个人爱着一些子虚乌有的事物
妄图以此减少对现实的敌对情绪,因
在故纸中埋得过深,看见过去和这个
时代有一条细细的裂缝,里面有
细长的嫩草,郁郁的青苔,从岩壁
渗出的遥远年代的雨水,还有滴漏声
像在黑暗深处缓缓升起的乐音中
一个人觥筹交错,却无法在离席时
一饮而尽,他取悦过那么多事物
包括时代、青春、理想和爱情
今夜,他只回到过去,一个人自己取悦自己
不见得阴凉处没有阴暗的思想
五月的海滨,一群美女
在沙滩上奔跑,在海水中
冲浪,一群以美为业的人
她们修长的腿,细软的腰
崎岖的胸要使沙滩更富想象力
人湖涌动中的抒情、感慨都要
被她们的美绊住——
但不见得沙子不是烫人的
不见得浪头打来美女都找得到自己
不见得风平浪静时万物都在歇息
不见得旁边枯去的树木没有吐露过芳华
整个夏天,穿着透明薄衫的蝉
不做一点事情,只知道聒噪
不见得拉封丹的嘲讽能使
她们有所收敛,不见得美艳
都要暴露在光天下,当一群人
爬上岸,在树阴下对此表示
不尽的厌烦,也不见得
阴凉处就没有阴暗的思想
相似
一辆破旧的电瓶车在街边,在
寒夜的露水中,这与一个流浪汉相似
孤独,萎缩,像一堆熄灭的火
向晚的风再也不能吹过黑暗浑厚的胸膛——
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把爱遗落在
月色中,这与一个遗落的誓言相似
疲沓的生活,不可靠的语言,难以
立锥的逼仄小巷,他要依旧奔波在困顿的途中——
一面巨大的幕墙没有面容,它苍白的
反光与一个女人苍白的日常生活相似
如花的女人,她生活在物质的阴影中
青春的光影也勾勒不出她被金粉涂抹的余生——
一个打工者买下他的九十九次彩票
每个数字都与他幼年认识的相似,但
每一次都错动了位置,像他不长的人生
每一步都踩空,一次又一次落入陷阱——
一个酷似明星的少女,因为相似
从此成为另外一个人,生活中的模仿秀
可疑的红尘、假面,找不回的自己
灵与肉也要痛苦的在现实中斗折蛇行——
而一条蛇,它与一个城市的冷血相似
每一个夜晚,每一条街道,每一座茶楼酒肆
它的欢娱从不与那些艰难的呼吸回应
像旧时代的上海,成为人心荒芜的孤岛——
成为藏身之地。阴暗、潮湿
把一个人推入无从回望的迷离中
从前的时光
山中的瓦屋周围有多少植物闭着眼睛也可以数出
除云杉、松、枫杨和樟木外,最多的是荒草
最少的是银背蕨,最孤独的也是
屋顶覆盖着绿苔不再承接人间的烟火
但植物的根须要顺着屋前小路铺向远方
从前绕膝承欢的儿女在山下开枝散叶
从前的时光,多好啊,太阳
从东边的枫杨爬到西边的香樟
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她可以缓慢地收拾房间
缓慢地择菜、洗衣,可以在树杈漏下的
阳光中打个盹,也可以坐在门槛上
发会儿呆,夕阳西下,山中变得寂寞
但瓦屋是热闹的,孩子们散学回来
有时候带着猪草,有时候带着一束
野花,似乎这座瓦屋从没有离开春天
小小的善让我感到欣喜
一个小孩来到乡下
在一个水沟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
遇到一堆牛粪
他缓缓地从旁绕开
在一棵梨树下面
看到满地花瓣
他突然收住脚步
再也不肯往前
他知道越过坎坷
避开恶臭之物
我想这是出于他的天性
但他不舍得去踩踏一片花瓣
这小小的善让我感到欣喜
盐湖
盐兀自白,湖水兀自蓝
寸草零星地插在板结的土中
一朵小黄花在冰冷阳光下
兀自透着寂寞
我相信高原疲惫的心就藏在这里
熬尽了生命中的水分,只剩下这一滴眼泪
河边的道路
有很多的路随着河流延伸
如果没有索道,没有桥梁
有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到河的对岸
那一年在幕阜山,我看见一条倔强的小河
被山石按下了头,进入地下
当我站在悬崖边看经过黑暗的水流
在另一头缓缓流出,我发现
这条路已不知不觉到了河的对岸
描述一株棉花
我想描述一株棉花,它开乳白色花
后来像深红的蔷薇,像一个小女孩羞红了脸
我想描述花朵凋谢后身上暗暗结出的
棉桃,挺拔向上,从不曾下坠
像一个少女怀揣青春的心事
春末夏初,化不开的浓绿铺满田野
只有棉桃似乎耍撑破这件未曾脱下的春衫
这漫出来的部分,多么美好
大雪封山
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
道路变得浮泛,鸟藏在树冠的黑暗里
旅人羁留在山脚下的客栈,事物虚拟的
部分增高,真实部分变矮
兀立的山峰和树木都套上柔软的雪绒
人心也是,急切的归乡之情
一下子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你看
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这些人围住火塘喝酒望雪
那雪下得正紧,似乎正在把大地掩埋
股市大跌戏作
流水能够爬坡,当它有足够的力量
比如山洪,以及山洪搅拌起来的泥石流
比如虚拟的资本在K线图上
陡然爬到高处或降落深渊
“——你看,盲目的追逐多么刺激
像放弃肉身的快乐,拖着一只布袋
到了阿里巴巴的山洞,在缺氧中一次次
被推向窒息的高潮,又一次次被弹向虚空”
像一条被挟裹着卷入洪流的小溪
在波澜壮阔的浪头旋起水晶的舞步
期待看到上帝在山巅挥动宽厚的手掌
但上帝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却在人世
和天堂问设了一道悬崖,且把梯子藏在
深水的陷阱:弱水三千,你竟不能取一瓢饮
共和国的菜园
初夏,花朵在山中的枝头落下
只有菜园仍赖在春天,南瓜秧和
苦瓜秧头戴黄花,豆角和茄子
打着蓝白的蝴蝶结,冬瓜和辣椒
如腰缠万贯的土豪和他年轻的辣妹
一个腰变粗,一个越来越苗条
如果省略掉翻耕、播种、施肥、除草
省略掉对泥土的吮吸和对阳光的抢夺
我喜欢这个小小的共和国,没有
约束,也不需要节制和道德感
就像丝瓜藤昨夜还在和空心菜纠缠
早上又爬到墙头和一群蜜蜂打情骂俏
藿香放肆地洒喷香水,番茄偷偷
在叶蔟下珠胎暗结,我喜欢它们的
散漫、自由,该开花时开花,该
结果时候果,每一株都活出自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