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染
2016-07-15莫沫
莫沫
他站在长途汽车旁,第一次近距离的审视着这个有着金属身躯的动物。它一动不动的停在山边的土路上,不出声。他原来见过,都是告别了父亲站在山脚下望着开往远处的汽车,一直望到它消失在太阳落山的地方。他问过自己,这个庞然大物为何能走这么快呢,比家里的哪一批马都快而且走得干脆利落,不回头,很听话,不像自己的那些马儿们,碰到鲜嫩的绿草都会停下来啃两下。长途汽车在路边歇息,如一匹疲惫的老马,一堆行李箱压在身上。突然,一股带着汽油味的浓黑的烟从引擎冒出来,车里爬出一小伙,肩上扛着一捆绳子,匆匆而熟练的把行李绑在车架上,大声的召唤着乘客,“喂,上来,车五分钟就开了”。
一个大肚子的司机抽着烟数着钞票坐在了方向盘的位置。手里拿着绳子的小伙迅速的站到阶梯上招呼着乘客。金属躯壳的身体开始嗡嗡地发声和抖动。聚在山路上的人们聚在窗边寒暄向将要离开的人们道别。金属怪兽吞掉了一个又一个人,小伙冲他望去,不耐烦的眼神让他恐慌,使劲的拉住母亲的手。他想起那天上午天刚亮爸爸妈妈和家里年老的佣工带着他一道骑着马赶到镇上,一层展霜下的道路湿漉漉而柔软,马不时的停在路边啃草,马背上的他不紧不慢的往前赶路。“喂,你到底上不上车呀,你!”小伙喊道。母亲松开了他的手,佣人匆忙帮他把手提包提到车上摞起来。父亲挥着手,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去吧,去吧”。他从母亲手里接过毛毯子和一包路上吃的食物,终于爬上了车。对于十二岁的他这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他对在路途一个人是不陌生的。家里养了一群马,时常会送到高山上的草原,一呆就是几周。哥哥,年老的佣工与他会跟着马儿们四处奔波,搭上简陋的帐篷在星空下过夜。山路上,悬崖间,黎明中卷着泥沙奔腾而下的河边,还有他的草原——所有这一切是他熟悉的天地。除了那辆带他到新的远方的长途汽车,包括孤寂,周围的一切并不陌生。“特鲁希略”,站在阶梯上的小伙喊道,“特鲁希略,发车喽!”
他从窗户探头伸手搂着母亲的胳膊,她抚摸着他的头,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羊肉、煮熟的土豆,和她每天烧烤的饼干的味道。父亲把最后一个旅行包和一些钱塞到了他手中,母亲挥着手,哭了。汽车开动了,父亲安慰着挥着手的母亲,年老的佣工牵着马站在路边。他当时或许想不到此时的画面将从此陪伴他一生,像一副时刻带在身上的家照。
母亲挥别的样子,父亲身穿灰色毛外套庄严地站在路边,年老的佣工和他熟悉的马儿。还有草原、山丘、乡镇的土路,这一切渐行渐远,随着汽车前行的抖动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之后的一周他偎依在车窗边,看着盘绕着山脉的汽车一路前行,日出日落,鸟儿飞过,在乘客聊天和车轮寂寂碾过路面发出的声响中入睡。
夜里大家通常披上毯子睡在车里,偶尔司机赶到一些路边的村庄,旅客们下车睡在农民家中。但他却从不下车跟随其他乘客。天黑时他感到冷,从未感觉过的冷。他拉着毛毯在座位蜷作一团,渐渐入梦,梦见母亲,梦见母亲在厨房做着五谷杂粮和羊头汤,还有家里满是节日气息院子。梦到母亲睡前俯身亲吻他额头时身上珍珠项链的叮当声。他梦见父亲打发着哥俩到马拉尼翁河附近放马,梦见下着雨和哥哥坐在草坪上吃着母亲做的烤鸡和熟玉米,眺望马儿在远处撒欢。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一页就要翻过,命运随之改变。
他的那一刻是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在他玩着桉树的种籽在街上乱逛,看过路的商人马背上载着货物穿过村子时,还是在那些满天星斗的夜里,听着母亲讲鬼、巫师和来世的故事入迷时?或许一切都发生在那天早晨,当父亲从城里回来,带来用报纸包着的礼物,而他把礼物丢在一边,抓起报纸,对白纸黑字的报导着了迷的那一刻?
无论如何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今天他望着窗外逐渐平坦的道路反复提醒自己已长大成人了。他将很快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人迈进一个陌生的世界,自此他只能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因为除了自己他从此别无依靠。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一扇门窗,一张长而窄的木床和一张桌椅。晚上从夜校放学回来,他面向窗外坐着发呆,每天如此,偶尔写一些日记,或写信给老家的父母,后来开始模仿书本里的诗人,自己也开始写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天他上学迟到了,是他十四岁生日,一起打工的伙伴们为了庆祝请他喝了许多啤酒;开他的玩笑,说他“不够年龄喝酒,但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尽情的喝吧”。于是他被灌醉了,人生第一次醉醺醺地走在大街上赶到学校门口而且迟到,挨老师大骂一通。他真不想这样。“你得好好读书”,是他父亲告别他上车前嘱咐的几句话,“你要好好读书,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村里的人都没这个机会,你要努力,我们也别无他求”。他时常乡愁,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蓝天想起自己的草原家人和奔跑的马儿们。想得痛了就给母亲写信。但这些信他从不发走,他觉得自己这般依恋家乡,这般柔弱是个羞耻的事情,所以写完了把信纸折叠起来一个个压在枕头底下不发走。信中他写道如何天天梦见家人,如何希望离开这个依然陌生的城市,问起家里的马儿们现在谁看管?还有草原,他多么希望能再看到上午带着晨霜的草原。他告诉母亲梦中的她很美,虽然母亲一直很胖,而且早早的头发白了,但梦中的她是那么的灵巧和年轻,梦中她出现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手里捎着新鲜的麦子饼,和自己烧的点心。信里告诉她来到这城市独自生活的第一年曾经天天晚上哭泣。父母把他委托给了一个早已搬到特鲁希略的大哥哥。这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哥哥离开家乡时他还很小,所以没什么印象,而现在在城里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大律师,根本无时间照料他这个刚进城的弟弟。大哥哥给他安置了一个学校和附近的一个小房间就算完事了。他在信里想告诉母亲他很孤单,告诉母亲大哥哥像一个陌生人似的,每回穿着笔挺的西装出现,给他一个月的开销便走人。他想回家,但为此念头感到羞耻——因为父亲曾经的嘱咐——而父亲从没错过:“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坚强,不能依赖任何人,将来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有时希望摆脱那天上午父亲穿着灰色毛外套站在母亲旁,年老的佣工牵着马往山路走去的画面。他脑袋贴在汽车窗边,手里握紧着母亲为他准备的一包食物,望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远处雾中的身影。
那是多么的伤感的记忆,而他真的想象与他一同打工的伙计们一样肆无忌惮的过着爷们似的日子。那天是他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庆祝自己的生日;他本来白天上学,哥哥帮他付学费,但他不愿意哥哥这个陌生人再为他花钱,所以自己找了一份在葡萄酒厂扛箱子的工作,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哥哥好似也没发觉。反正他讨厌哥哥的西装革履一副大人物的样子。十四岁了,还得上几年学,自己在努力,也不想耽误课,主要不想辜负家里的父亲母亲。那天厂里的工人从库房“借”了几瓶红酒,还买了啤酒,在酒厂的楼道为他庆生,他很开心,但因为知道耽误课了心里不免一丝内疚。
他在葡萄酒装瓶厂已经做了几个月的搬运工;他本可以申请奖学金,但他在这个城市也没什么朋友,出来做一点小活也可以打发时间,这带来一些零花钱,还可以结交一些比他年龄大的一些当地的朋友。他们那里有许多好玩的故事。但他始终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给父亲母亲。
打工成了他每天例行的事,每天晚上上课,之后回家,回家坐在书桌前凝视着夜空,只要乡愁发起,他便开始写东西。写得一些乌七八糟的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会给自己的马儿们编进故事中,给他们人的名字,写母亲的巫师的故事。写下他们家门口的小教堂到了周日会十点准时敲钟,村里的人做礼拜,出来聚在一起喝酒。父亲是村子里的村长,他们算是村里的大家族,拥有着几块地,马和牛。但父亲是一个老实人,做村长时曾花了几周时间先是骑马后是坐车一直开到首都利马,要求总统把自己的村子放在国家地图里。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指着一个大图纸说:“这怎么行呢,咱们村子也算是一个有着几千户人家的名副其实的村子,怎么可能地图里没咱们呢?”他想起这些,觉得父亲很伟大,虽然在国家的地图中成功的正式纪录了自己的村子,但在这个特鲁希略海港城中提到它仍然没人知道。他也就不说自己来自哪里了。反正他们成长在海边的人哪里知道高原上的乐趣,高原上的那些故事呢。在家乡他会每晚坐在厨房地铺与老实巴交的佣人一起啃骨头、闲聊天。佣工每天睡在厨房地铺,吃一些简单的菜,母亲说他是他们家人捡来的一个孤儿,或许因此他有着这些显得很满足了。佣人会讲许多故事,说自己在赶马时见过吸血鬼夜里在山路上出没:“他们会吸你的血,占据你的身体,然后过你的日子……”特鲁希略的朋友喜欢拿着啤酒瓶躺在海边喝酒,喝完了往海里游两下就回工厂去了。他们常听他讲完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取笑他:“走吧,诗人,快去搬酒箱子去吧,省得老板炒了你的鱿鱼。”
到了周末他会很早的赶到海边的沙滩上,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他独自坐着看着将出海打鱼的渔民准备着竹编船只,和捕鱼的纱网,他时常听着海浪的拍打声昏昏入睡。他怀念在大草原上醒来时的晨霜,和冰在他脚下碎裂的声音;他怀念那种踏入未染之地的感觉。
(For my father,Beijing,Wednes day,February 13,2013)
——致父亲
①特鲁希略(Trujillo),位于秘鲁西北,是秘鲁第二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