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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视域下《棉花垛》的乡村叙事

2016-07-14任慧群邢台学院文学院河北邢台054001

名作欣赏 2016年5期
关键词:铁凝棉花

⊙任慧群[邢台学院文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关系”视域下《棉花垛》的乡村叙事

⊙任慧群[邢台学院文学院,河北邢台054001]

摘要:《棉花垛》是铁凝20世纪80年代中篇的封笔之作,它是以五四至抗战时期冀中乡村生活为主的“故事”,小说在“女人和男人的关系”下,以与“棉花”相关的场景、人物、人物关系等的选择,形成对乡村人物生活的彰显和遮蔽。小说以“关系”视域下的乡村叙事,展现80年代末青年铁凝对特定时代乡村人物的普通而具体的思维与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以及反思有关乡村的现代话语的叙述努力。

关键词:关系场景乡村叙事现代话语青年铁凝

刚过而立之年的1988年,铁凝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和其80年代中篇封笔之作《棉花垛》。十六年后,谈及这两部作品时铁凝认为后者被前者“遮盖了”①。而在以“垛”连接的“都是乡村的故事”②中,她不满于《青草垛》的创作心态和语言,坦言“最喜欢”③《棉花垛》。与以作者亲历体验为基础的《玫瑰门》《青草垛》不同,《棉花垛》以20年代、30年代、抗战等时期的冀中乡村生活和人物为主,以80年代末期城市人物生活为辅,后者占十分之一,前两个时期各占剩下的一半篇幅左右。从故事中人物的出身、活动空间和时间来说,对于作者,讲述都是一个需要几乎全部调动自己人生体验外的生活储备的挑战。

《棉花垛》“故事”的讲述可能来自于铁凝对父辈冀中乡村抗日生活的兴趣,但与《青草垛》的知青眼光中的乡村不同,与《红高粱》中后辈叙述和评价先辈的抗战故事不同,面对特定的乡村人物,铁凝在1996年提及其对“冀中乡间的风景”描绘的态度时说:以自己的方式“感知、把握和表述”“生活其间的农人的理解”,既不是“居高临下,悲天悯人”,也不是“搜刮趣闻,一味猎奇”,更不是“唱田园牧歌,自娱自乐”,她想写的是“村子里的人们普通之至而又具体之至的思维与生活”④。

比较十八年后出现在长篇《笨花》中的人物和生活,铁凝用“抽出来的一个枝杈”“大构架里的一点点小材料”⑤,说明此部中篇与长篇的关系。联系铁凝对长篇中人物需要作者精心“培育”⑥这一表述,那么,出现在《棉花垛》中的部分乡村人物和生活“在作家心目中培育的结实程度”⑦,说明铁凝在“写够”和“克制”之间实现了对自己的“警告”,找到了说他们时的“话”和表达他们的“方式”⑧,其乡村叙事的独特性也在这一寻找中展现。

那么,铁凝《棉花垛》的“乡村的故事”写什么呢?铁凝说,《棉花垛》写的是“在战争或者其他背景下的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不愉快的或者不尽如人意的或者有其他非常意味的”⑨。与这一表述几乎同时,铁凝也总结了“关系”在小说中的重要位置:“小说反复表现的,是人和自己(包括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精神)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联系这一论述与《棉花垛》的创作意图,具体到此作,它如何表现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如何表现女人和女人的关系?如何表现女人与自己的关系?如何表现男人和男人的关系?铁凝对自己“写够”和“节制”的“警告”与表现这些关系的方式的联系何在?其意义和价值何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我们探究《棉花垛》独特价值的重要途径,铁凝在“关系”视角下对乡村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认识、理解和表达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展示。

小说主体部分以“米子和宝聚”“米子和明喜”等为标题,自然形成十三部分,每部分都以故事中单个或多个人物名字命名。各部分是连续性不太强的场景、人物、人物关系,但都潜在地以与乡村人物赖以生存的“棉花”相关。那么,“棉花”与表现以上“关系”的联系何在?各具独立性的乡村空间场景涉及时间跨度近百年,但故事的时间呈现却不以公历纪年,乡村人物的时间观念显示了叙述对现代线性时间观的漠视,它是超越时空的乡村生活状态的写照。百舍村媳妇闺女们在棉花地里摘花;光临窝棚的糖担占了米子便宜后,明喜恼了,揪住糖担的紫花大袄;米子从花主明喜窝棚的被窝里出来后拿了明喜留给她的洋花;花市上卖主们笑花店老板国他爹和米子的买卖;十五岁的乔和十岁的小臭子在炕上花堆里谈“淫乱”以及她们和十岁的老有在炕上用堆在炕角的棉花垛围成的家里做着买卖棉花、“过日子”的游戏;花地易主多的年代里抗日夜校的女学生拿卡子拨花子油灯和男女学生的“甚嚣尘上”;“靠”着秋贵并要毛布的小臭子也受抗日的吸引;着花柴、穿着黑棉袄的乔和国在棉花地里告别;穿着葱绿毛布大褂的小臭子和穿着西式衬衣的国找女人的相好秋贵过沟;小臭子给在村南窝棚里的乔送了一趟烧山药;花放铃时节花柴地里的花垄下的小臭子和国;火车上老有对面的旅客在老有指着棉花垛和放铃的棉花说花、唱种棉歌以及女乘客有关纯棉的讨论中眼光越来越散,等等;所有与“棉花”相关的具体场景形成故事情节连续性的重要依据,也成为展示女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等关系的重要方式。

与“棉花”相关的场景选择中,“写够”的部分是小说要彰显的部分,它们构成乡村“故事”的核心,成为展示人物的生存状态和人性深度的重要方式。叙述在本文时间长度上的选择显示了故事的侧重点在乡村的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上,“性的描写”构成了“关系”下乡村叙事的重点,意在表达人物“精神深处的微妙层面”。从叙述中明确小臭子在“赶上事变”时十六岁往前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乡村故事以米子和作为花主、花店主人的男人的关系为核心构成。米子与其他女人不同,她让男人心动,让女人妒忌。花主自知米子不出门摘花的缘故,米子愿意男人看见她的手嫩。明喜窝棚被窝里每天都有米子,糖担趁机占米子的便宜,明喜会“恼”,也会“算了”;“开了眼”的糖担在走前还“冲着被窝底说”;明喜的脸贴着米子的身子,米子不嫌弃“明喜的糙身子”;女人看出男人的“乏”,男人对女人的嘱咐;男人明知女人不听话照样给女人“留好花”。米子卖花时,“拿眼瞟”国他爹,她“有点讪”,但“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她“不恼怒”“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捉摸”米子头上羊肚毛巾上的字,“红了脸”“不敢正眼看”“拽住了米子的手”“扛起了米子的花包”,他“抗不过米子”。场景的选择中,没有有关人物、人物关系的情感和价值判断,却构成了与有关现代乡村男女话语的重要对话和交流。

承接新文化运动时代的故事,在20世纪30年代乡村故事的叙述中,乔、小臭子和老有构成故事的主角,他们的关系和游戏构成叙述的主体。从这一关系而言,涉及了这些人物成长历史的片断,十五岁“爱想事”“好看”的乔和十岁的“盼望自己长得和乔一样”的小臭子,来瑞典牧师在村里办的主日学校“背画儿”,在炕上乔给小臭子和老有解释着牧师说的“淫乱”与“人”的“配对”;十岁的老有在椿树落花时节对两个女孩子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三个孩子在乔的炕上做买卖花和“过日子”的游戏。联系三个人物以后的身份,作为革命烈士的乔,作为汉奸的小臭子,作为离休干部的老有,那么,这些场景的选择与“女人和男人的关系”下人物的精神状态的展示一致,同时又与六年后人物的成长和身份在现代话语中的呈现形成对比,与30年代有关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现代女性的知识形成的话语和革命者的精神成长历程的话语都构成差异中的反思。

抗战时期的场景约占据小说一半的篇幅。重点人物有小臭子、乔和国,此部分由小臭子开头,由其被枪毙结束,围绕着小臭子联系起其与各种势力的关系,人物的性格和精神世界也展示在和他人、自己的关系里。十六岁的小臭子已经像出嫁前的母亲一样成为钻窝棚的女人。“赶上事变”,主日学校变成了抗日夜校,国的身份也由花店主儿子变成抗日干部。夜校放学后抗日干部讨论“根里不行”“疯”,还被村人风言风语议论的十八岁的小臭子。小臭子愿意听老有爹讲反封建和妇女解放,也“靠着”邻居秋贵。扎上皮带的脱产干部乔的身材和眉眼,让国想着战争中“好看”的“人自己”;乔的鼻子尖上的汗和一翕一翕的鼻孔,连接了人物十五岁游戏时的表现和心理。国布置小臭子找在炮楼里当班长的秋贵安排抗日干部来往过沟。在抗日面前,小臭子对乔和国交给的任务从不推脱,百姓们也都等着小臭子下令。在掂量“挨枪崩”和对“抗日的功劳”之后,小臭子认为给日本人“小小不言”的好处“不算过分”。在“事先也没有一点情报”的损失下,小臭子和乔说过“这世道”。小臭子对秋贵不忍“不仁不义”“扫人家的兴”,她“求饶”,她“舍不得”乔,秋贵也知道“乡里乡亲”“说不出口”,但“上边让我跟你交代”。在“再装两人的小命都难保”的情况下,小臭子给躲在村南一个窝棚里的乔送了一趟烧山药后进了一趟城。在坍了的枯井里,在日本人需要“游戏”的时刻,乔想到了十五岁时在炕席上和老有的“过日子”。小臭子将养了两三月,脸捂白了,显出一身新鲜,她一心想今生今世不再回百舍。她盼着人来给她说亲。

有了秋贵对小臭子“交代”时后者动作的充分铺垫后,叙述在此处回避了人物生病的深层原因,刻意省略形成的遮蔽呼唤读者去填充人物和自己的关系中其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可以说,在乔与国、乔与小臭子、小臭子与秋贵的关系的叙述中,铁凝“发现、捕捉”了一个个“富于包孕力与洞穿力的剖面与时刻”,“那一剖面”“那一时刻”“洞穿了人生与时代”,表达了铁凝对这一时代背景和人物关系下的人物的复杂态度。与小说时间的标准一致,小说避免用英雄、烈士、汉奸等现代话语评价人物及其所作所为,而叙述对“汉奸”类人物行动和心理的关注和省略,传达出了“独有的、令读者陌生而惊异的”的“生命气息”,虽然作者对人物的“体贴”“暖意”是通过令人“不愉快的表象”“不愉快的故事表现”。

这些叙述策略延续到乔牺牲后小臭子和国的关系的叙述中。三伏天的下午,一身白纺绸裤褂的国代表上级看小臭子。在小臭子屋里,国坐在迎门椅子上,看见炕上小臭子的毛布大褂,以及她夹着两只巴掌的膝盖和手腕子以上的“圆滚滚”。在交通沟里,国注意到她的背影、前影和“衣服底下这个人”。在老有的花地里,她的“干着高兴的事”一句话,让国想到了“不忽略个人”;“同志式的友谊”使他俩都愿意乔快走,小臭子的“不兴”引发了国有关在战争中人不要“忽略人本身”的“心里说”和“想”。被“摆”的小臭子“不叫劲”,国穿好衣裳后将德国撸子对着“装睡”的小臭子的脑袋。小臭子“猛地坐起身”“哆嗦着手”“没把扣儿系准”“跪着就去搂国的腿”,却“瘫在了当地”。国“瞄准”后“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他“在花垅里躺到太阳下山”。叙述在多层次的对比中“写够”了国与小臭子在三个地点的“特殊”“平俗”的“心智”和“品格”。在这里,并不仅仅完成了“某一种流行概念的解说”,其“直逼人性的思想的力量”来自这些场景超出了现代话语对人物所属的“英雄”和“政治党派”的评价,“正义与邪恶”“人性与兽性”纠集在一切,铁凝“没有打算”“给历史和现实提供明确的价值判断,而是让所有的矛盾混杂在一起”,它没有“轻易地建构一种理想的价值维度”。在这里,人物身份、抗日、战争、个人、同志等都成为叙述评价的盲点,其“节制”的笔墨却留给读者更多有关内容的思考,国与小臭子的关系甚至还引发人们把米子和明喜的关系、小臭子和秋贵的关系拿来对比。

当然,铁凝在《棉花垛》中场景选择的“节制”,也造成了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年龄、身份的某些不连续性和不合逻辑性。比如,乔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经历缺失,她从一个关心“画片”的乡村女孩子变成抗日干部,当然有时代和战争的因素,但其思想和精神变化过程的缺失、其革命动机和革命行动的“节制”,虽然都可视为它们与青年铁凝刻意表现的乡村女人和男人的关系等的联系不紧密,但对于精神丰满的人物塑造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十八年后铁凝在《笨花》中把“背画片”和抗日两种动作分属于两个角色,用较多篇幅弥补以上缺失,从后者人物身份改变而言,把《棉花垛》中对乔的叙述看作青年铁凝有关这类人物的知识和情感储备不够充分,不能说没有依据。十二岁的国与没当媳妇时卖花的米子相遇;米子结婚后,叙述用两个“几年”之后生了小臭子来表示时间的推移,既然是“几年”,肯定不是一年,如果按照两年算,那么小臭子与国相差最少十六岁。按照作品中乡村时间感知,“赶上事变”时小臭子十六岁,那么“两年后”的国应该是三十四岁,而叙述中“两年后”的国才“二十多岁”,所以,对人物经历和身份的叙述显然也有不合逻辑之处。除此之外,紧扣“棉花垛”题目,在花地里国和乔、国和小臭子的关系的叙述中,国关于“人自己”的想法在前面场景中缺乏必要的铺垫,与小臭子的关系中表现出的性格更让人觉得突兀。《笨花》中对这些场景中人物角色身份的转变,是铁凝对自己青年时期“节制”的必要补充。《棉花垛》中的回避以及如果连接起来时可能会遇到的价值判断的难度,也是青年铁凝没有或不准备涉及的内容。

总之,“关系”视域下的乡村叙事的“写够”,展现了20世纪80年代末青年铁凝对特定时代乡村人物的“普通”而“具体”的思维与生活的认识和理解,“承载”着作者理解这一世界的责任和对人物的“精神的深层关怀”,其创作中的“节制”也将在铁凝“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中,成就其“叙述此类故事时一种朴素的心情”。

①③朱育颖:《精神的家园——铁凝访谈》,《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②铁凝、王尧:《文学应该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⑤⑧铁凝、王干:《花非花人是人小说是小说》,《南方文坛》2006年第3期。

作者:任慧群,文学博士,邢台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基金项目:2015年河北省社科基金项目:“‘关系’视域下铁凝中篇小说的城乡叙事”(课题编号:HB15WX 007)、2015年邢台市社会科学规划立项课题“青年铁凝小说的城乡叙事研究”(课题编号:xtsk 1587)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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