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恨水《金粉世家》现实主义的质疑
2016-07-14张艳丽华北科技学院北京101601
⊙张艳丽[华北科技学院,北京 101601]
对张恨水《金粉世家》现实主义的质疑
⊙张艳丽[华北科技学院,北京101601]
摘要:《金粉世家》是张恨水的代表作之一,已有不少论者对它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给予肯定。笔者认为,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基本遵循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但后一部分因作家主观倾向的干预影响了人物性格的塑造,没有把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坚持到底,也对读者产生了一定误导。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部小说的现实主义做新的解读与评判。
关键词:金粉世家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主观倾向
尽管有很多论者肯定了张恨水《金粉世家》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但笔者还是认为其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失现实主义原则。我们知道,现实主义要求文学能够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客观、冷静地描述社会现实,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一部深刻的现实主义小说,是以直面人生的真实为旨归的,它能不动声色地揭示出人生赤裸裸的真实,无论多么触目惊心,都让人感到无法逃避其必然性。而冷清秋的结局有太多的可能,太多的偶然,因此,有研究者对她的遭遇产生质疑。本文就此问题作一视角,探讨《金粉世家》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
现实主义提倡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人物性格既要符合社会历史背景,又要有其自身的逻辑发展规律。按照这一标准,《金粉世家》的前半部分是比较严谨地遵循了现实主义原则的。冷清秋,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平民女子,抵挡不住总理儿子金钱与爱情的攻势,半推半就,奉子成婚。从最初的防范到逐渐的默许,直到见到金家的富丽堂皇,冷清秋等于是半梦半醒地跨进了这座不属于她的“大宅门”。这基本符合一个平民百姓的女子性格发展规律。然而,接下来就不符合人物性格逻辑了。婚前能够自由恋爱、未婚先孕,颇有五四新思想的冷清秋,面对新婚未满一周就开始夜不归宿的丈夫却并无不满,甚至宣布不干涉丈夫的自由,安心做贤妻良母——对公婆小心侍奉,对处处刁难她的三嫂也是谦恭待之。虽然没有强大的娘家撑腰,但清高孤傲如她者不至于忍气吞声到这个地步。当初嫁燕西是因他对自己好,如今刚结婚,燕西就原形毕露;以清秋的清高,不应只是温顺地接受的。正是清秋一味地顺从,才使燕西肆无忌惮,直到最后无法收拾。
相比之下,老大的妻子佩芳比冷清秋倒更具有五四精神:老大凤举要讨丫环做妾而不得,便跑到妓院讨了个妓女做姨太太,并把重要家私都运往“小公馆”——这一切事情都是在佩芳怀有身孕中进行的。而佩芳就没有清秋那么“好性”了。且看她是怎么在婆婆面前对丈夫说的:“……你不回来,都不要紧,十年八年,甚至于一辈子都不回来,也没有谁来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丢开,我们得好好地来谈判一谈判。你以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蹂躏吗?有汽车洋房就可以被你当玩物吗?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凭着母亲当面,我们一块儿上医院去,把肚子里这东西打下来。然后我们无挂无碍地办交涉。”①吴佩芳是官小姐,说话自然硬气;但这里不只是说话语气的问题,她讲了一大堆,其实只有一个重点:我要和你办交涉,而且是把孩子打掉了,毫无挂碍地办交涉。这里的“办交涉”便是吴佩芳聪明的地方。夫妻俩感情不和,也没必要强行住在一起,但是要离婚,不是单方面的事情,不能像旧社会,男人一纸休书就把妻子给打发了。咱们得“办交涉”,即明明白白地离婚,按照法律分割财产。
在《金粉世家》创作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男女平等已经成为时代呼声,妇女解放运动也已经如火如荼展开。“个性解放”成为五四后妇女解放运动的主题。陈独秀指出,“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②罗家伦在《新潮》杂志发表《妇女解放》一文,呼吁妇女不要再做男人的附属品。作为一名20年代的知识分子,冷清秋不可能不有所了解。当燕西带着“金屋藏娇”的私心把她娶回家时,她就已经成了他的附属品。冷清秋婚姻的失败是“想做附属品而不得”的失败,却是妇女解放的成功。而冷清秋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的成功只能徒有其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涵——连没有读过几年书的吴佩芳都知道要和丈夫办交涉,怎么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冷清秋反而迂腐到只身离家出走的地步?只像娜拉似的出走就算胜利了吗?1923年12月,鲁迅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做了《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在这场讲演中,他清楚地解答了“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的命题——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历史发展到今天,没有谁能突破鲁迅的预言。
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给娜拉设计了另一种图景:像冷清秋那样自食其力,抚养她和燕西的儿子,然后孤独终老。这使我们产生两个质疑:第一,单凭书春或者在租来的房子里办个小型的家教班,做点针线活,冷清秋就能养活得了包括她母亲和韩观久夫妇在内的五口人吗?房租、生活费以及儿子的学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第二,悔恨自己误入歧途的冷清秋,即便再守旧也毕竟是进过新式学堂的知识分子,难道她非要固执地为一个并不值得的男人丢掉后半生的幸福吗?她从金家出走时刚刚十七岁。十七岁的年华呀,仅仅因不到一年的婚姻就让她守一辈子活寡,这是她自愿的,还是作家的意愿呢?莫说是妇女解放运动已经蔚然成风的五四时期,就是早在汉代就已经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佳话了;如果冷清秋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就罢了,可是她分明已经走出大门,接受了新式教育,且与金燕西自由恋爱,她的思想意识能够“超前”到未婚先孕,为何不能痛快地和金燕西离婚、分割财产,然后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呢?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作家不希望冷清秋这么做。冷清秋按照作家的理想离家出走,守住自己的文化操守,维护自己独立的人格,金家的一分一文都不要,哪怕为金家养着一个儿子。这种近似于迂腐的要强使她获得了表面的士大夫的自尊。然而,经济上自立了,为什么思想上还被金燕西控制呢?尾声中写到,十多年过去了,冷清秋和儿子去看金燕西拍的电影,一边议论故事情节与实际的出入,一边掉眼泪,以至于没有看完就中途退场了。作家提到,没有“原故”,她不会花两块钱来看这场电影的。这里的“原故”便是冷清秋对金燕西的耿耿于怀。这种耿耿于怀恰好说明了冷清秋对金燕西的不能割舍。十多年的光阴啊,就不能抵挡一年的过错吗?如果像冷清秋这样,即使经济上独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倒还不如经济上不独立而心理上独立好。晚香和翠姨作为金家姨太太的卷逃,虽然看起来有些猥琐,但实在是让人拍手称快的一种女性的反抗。晚香不满于被凤举当玩物,翠姨不满于金铨死后守活寡,她们不仅出走,还卷带了尽可能多的财产,这是女性对男权主义的一种反抗方式,同时也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奠定了基础,这样的出走似乎没有娜拉似的出走光明磊落,然而,这样的出走的确比娜拉要高明许多,因为她们现实。现实就是人得吃饭,只有温饱问题解决了,才有可能谈到人格独立、自由平等之类的问题。
恩格斯说:“我觉得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③同样是面对丈夫的背叛,佩芳能够提出解决婚姻的现代方法,清秋却没有;同样是离家出走,晚香和翠姨能够卷带家资,清秋却没有。而这些人中,只有清秋学识渊博,且进过新式学堂。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们不应该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希勒而忘掉莎士比亚。”④固然不必为了宣传妇女解放把冷清秋写成时代传声筒似的人物,但无视时代浪潮,塑造一个作家观念中的理想人物也的确不符合现实主义创作原则。
冷清秋未必是现实中可以有的女子,却是作家心目中理想的女子。张恨水的文化取向是偏于保守的,他理想中的女子,可以有新式女子的开朗与热情,但必须有旧式女子的贞洁、顺从与坚守。正如《啼笑因缘》中他借樊加树之口来评价何丽娜:“这人美丽是真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⑤樊加树认为贞洁不妨碍他和沈凤喜的爱情,张恨水却不这么认为。所以他宁肯让何丽娜出现令人不可思议的革命性的变化,也不肯让沈凤喜的思想得到改观,与樊加树破镜重圆。这就是张恨水的原则,即主观倾向。一旦作家的主观创作倾向作为主导,人物性格就很难按照现实主义发展了。当然,作家可以有主观倾向,只是“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⑥,而不应该影响人物形象的客观塑造。张恨水的主观倾向显然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且是守旧的:冷清秋按照作家的理想离家出走,为一个并不值得的男人恪守贞操,在如花的年纪过早凋零,才三十几岁就心如死灰了。这不仅使读者难以理解,也给人以宣扬传统旧道德的误导。张恨水谈及《金粉世家》时说:
在《金粉世家》时代(假如有的话),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之外,你说他会具有现在青年的意思,那是不可想象的。⑦
张恨水下笔为文时也注意到了小说意识的落后,但他依然有些固执地认为“落后”是大多数——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看到的“大多数”不仅局限于小市民阶层,而且也是落后于他身处的那个时代的。张恨水将“金粉世家时代”和他所身处的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在”相对而论,看来“金粉世家时代”并非真实存在,只是作家按照自己的喜好为读者勾勒的一个无年代、无背景的空中楼阁。他无意于反映社会真实面目,不过为读者们编纂一个好读的热闹的又有些凄婉哀伤的故事而已。当然,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要符合他的价值观。难怪有论者认为冷清秋是一个女性的杨杏园,意即是作家自身的一个代言人。以群先生认为,“现实主义的作品都偏重于描绘客观的现实生活的精确的图画,描写那些在生活中已经存在或按照生活的规律可能存在的事物,而不是代之以作家自己的愿望。”⑧而《金粉世家》恰恰主要表达了作家自己的愿望,忽略了对符合社会历史环境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基于此,我们不能不对其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产生质疑。
马克思认为,作家的一切活动都是这样那样追求真理的。张恨水的“真理”便是女子要恪守妇道,哪怕用一生的幸福作代价。诚然,冷清秋的确是理想的贤妻良母,有思想却又温柔顺从,有文化却又恪守传统;宁肯舍掉一生的幸福,也要完成哪怕不值得的坚守。这种“真理”或许符合张恨水及同时代读者的价值判断,却未必符合社会历史的真实。在提倡女性独立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张恨水并不想把握时代脉搏,只想诉说自己的理想;于是,他在描述金家衰败时唱了一曲凄惨的挽歌,还要拉上一位亦新亦旧的女子为它殉葬。因此,《金粉世家》遵循的不是现实而是作家的理想。遗憾的是,张恨水为传扬自己的理想,忽视了社会历史背景,没能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对当时的“金迷”们亦有所误导,这也是我们对《金粉世家》现实主义进行质疑的重要原因。
①张恨水:《金粉世家》,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页。
②陈独秀:《独秀文存(第一卷)》,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③④恩格斯:《致费迪南·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82页,第583页。
⑤张恨水:《啼笑因缘》,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页。
⑥恩格斯:《致敏娜·考茨基》,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83页。
⑦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页。
⑧以群:《文学的基本原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58页。
作者:张艳丽,文学博士,华北科技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编号:31420 15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