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五四”以来女性乡土叙事的衍变
2016-07-14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00
⊙余 琼[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0000]
试论“五四”以来女性乡土叙事的衍变
⊙余琼[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00]
摘要:近来,一些女性作家的乡土叙事作品频繁进入人们的视线。“女性作家”与“乡土叙事”这两个要素在此间中国文坛的同时凸显,并非仅是偶然事件。它的出现,自有一条绵延连续的发展脉络可循。本文拟从“五四”启蒙话语下的社会问题关注,建国后(“十七年”与“文革”)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下的隐匿发声,到新时期以来现代性话语下的性别立场这三个方面探究其之所以在新世纪汇聚成潮的文学发展内部逻辑。
关键词:“五四”女性作家乡土叙事
进入新时期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农村”“农民”再次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成为公共文化领域的聚焦点,“乡土文学”的卷土重来与一时兴盛就显得不难理解。值得关注的是,一些女性作家的乡土叙事作品频繁进入人们的视线。显然,“女性作家”与“乡土叙事”这两个要素在此间中国文坛的同时凸显,并非仅是偶然事件。它的出现,自有一条绵延连续的发展脉络可循。由此,探其发生之渊源,究其发展之情境,当有其必要性。
一、“五四”启蒙话语下的社会问题关注
追本溯源,女性乡土叙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出现并非空穴来风,其肇始远可以追溯到现代文学史的发生期。显然,作为“新文学大宗”的乡土文学,同时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产物与标志,它必然吸引着走在女性解放运动前沿的女作家们的关注目光与积极参与。陈衡哲的《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冰心的《六一姊》便是新文学中最早一批的女性乡土叙事。而陈衡哲、冰心、冯沅君等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一批涉及乡土叙事的女性作家。《巫峡里的一个女子》讲述了一个农妇与丈夫开垦巫峡的艰辛;《六一姊》则通过冰心一贯的柔情爱意塑造了村妇“六一姊”的形象以及每当回忆起她总是“泪已盈睫”的深厚情感。冯沅君较之陈、冰,从事写作的时间较短,在数量上也稍逊二人,但也有四五篇涉及农村与农民题材的作品,如《劫灰》《贞妇》等。虽然,上述作家的乡土作品尚显稚嫩,不足以给文学史带来冲击性影响。但至少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同期女作家对乡土现实与问题的关注与努力。
及至20年代末始,现代女作家对乡土创作的涉猎与日俱增。紧随其后的丁玲、白薇、萧红等人延续并发扬了这种叙事题材,使得女性文学乃至女性乡土叙事在创作上都迈开了有力的一步。从20世纪20年代末到40年代,事实上是女作家的乡村叙事在延续着女性文学的血脉①。如罗淑的《生人妻》、冰心的《张嫂》《冬儿姑娘》、丁玲的《庆云里的一间小房里》《阿毛姑娘》及至后来的《我在霞村的日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当然,最为著名的莫过于萧红惊世决绝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佳作,它们的出现更意味着女性乡土叙事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此外,以农村、农民以及城镇底层劳动者为主题进行创作的现代女作家还有白朗、葛琴、草明等人,如草明的《大涌围的农妇》《绝地》等。这些女作家们虽然暂时告别对自我书写的眷恋,将笔墨触及更为深广的乡村世界,但是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她们作为“五四”女性的性别立场。相反,这类题材的拓展为她们搭建了一个更宽广的叙事舞台,从而将女性性别意识带到了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这在萧红的全部创作以及丁玲40年代的《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日子》等作品中都有着淋漓尽致的表现②。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数量尚且有限,而这其中的多数作家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很少甚至是没有接触到实际的农村和农民,因此在创作中真正涉及此类题材的篇章并不多,占她们总体创作的小部分。更妄论将之置于“现代乡土文学”这一大本营,便真如“冰山一角”“沧海一粟”了。如冰心、冯沅君、凌淑华等人,她们的实际生活较为优渥,属于偶尔笔触“乡土”。而丁玲、萧红、白薇等作家则不然,她们出生于乡镇,是乡土天然的姻亲者。她们笔下的乡土有血有肉,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切肤之感,回忆故乡、书写乡愁也成为她们笔下不依不饶的叙事主题,因而带着鲁迅所说的浓浓的“侨寓”胸臆及周作人所言的“地方色彩”。这也恰恰暗合了现代乡土文学大潮的主旨特征,成为了其中的一支独特分支。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现代女作家乡土作品作为现代乡土文学的一支,既是新文学现实主义精神发展,日益倾向民众,同关注农村和农民的时代精神结合的一个结果,也是20年代30年代初整体文学转变中女作家创作的转变与发展。”③同时我们也需意识到,在蔚为壮观的现代乡土文学创作洪流中,女性乡土叙事可能仅仅算得上是沧海一粟,显得尤为浮渺。然而,也正是这“一粟”预兆着女性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上的起步,同时构成其在乡土文学上不可忽视的一笔重彩。
二、建国后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下的隐匿发声
建国后,文学逐渐被意识形态话语渗透并一度统摄,在审美意义层面大打折扣。乡土叙事作为当时的文坛主流,文本实践同样受到极大冲击。鲁迅、沈从文等开创的丰富多样的乡土文学,开始一边倒地突出与强调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乡土,而非乡土文学美学意义上的乡土,“不论是叙事形式,还是精神内质,都已被日益浓厚且渐趋极端化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所笼罩或置换,”④这造成了乡土叙事在此期间与以往叙事传统的裂变。一时间,“农村题材小说”“革命历史小说”取代“乡土小说”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文学创作大环境如此,女作家势单力薄,更是举步维艰。这期间,有建国初期陈学昭的《土地》、刘真的《好大娘》《春大姐》《我和小荣》、李纳的《刺绣者的花》、菡子的《万妞》等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女性乡土叙事”的几篇作品。大多数女作家都纷纷将目光和笔触转向革命历史题材与社会主义建设题材,杨沫的《青春之歌》《苇塘纪事》、草明的《乘风破浪》、茹志鹃的《百合花》《高高的杨树》、柳溪《我的爱人》、白朗《爱的召唤》等都是这一题材类型的代表作。这些作品虽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乡土叙事”范畴,但其间时常穿插有“乡土”成分,如《百合花》中的“新媳妇”便是典型的淳朴村妇形象。及至那段特殊的“文革”时期,由于受极端政治意识形态所钳制的特殊历史环境使然,期间最大的“乡土叙事”几近陷入无声的“死亡地带”(丁帆语),几乎没有留下可供讨论的具有一定审美价值的乡土作品。
可以说,建国后及至新时期的这段时间,乡村几乎成了女性写作的一个盲点。这种创作的低迷状态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直到新时期才有所回温。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政治意识形态的高压下,女作家的乡土叙事依旧保持着一份独有“诗情”,茹志鹃的《百合花》这“一支‘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⑤便是其中的代表。在这篇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小说中,战事背景的紧张严峻被通讯员借被过程中的“受挫”(被新媳妇打趣)所淡化,通讯员的牺牲之恸因新媳妇的缝衣盖被之举而升华,篇幅紧凑,语言清丽,情感饱满,在潜意识中流露出对同志间美好情感的追忆与对政治意识形态的一种规避,算得上是当时写作的一种大胆尝试吧。难怪当时茅盾对此文的评价甚高,充分肯定了它的“富于抒情性的风味”⑥。
三、新时期以来现代性话语下的女性立场
似曾相识燕归来。新时期的女性文学同样以女性作家的自身经验与切肤之感作为叙事滥觞。然而,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性。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张扬知识女性对自身经验的体认为表征的女性主义写作中,始终夹杂着一股不一样的“乡间气息”。她们开始在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的文化语境下独辟蹊径,尝试从乡土生活与乡村女性的经验、境遇中来完成与时代的某种共鸣与游离。这似乎与丁玲、萧红们对“五四”女性文学的继承与转型如出一辙。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时的文学创作尚未在政治余震中清醒,竹林《生活的道路》《蜕》、航鹰《东方女性》《倾斜的阁楼》等,是较早的乡土作品。而此时的文坛新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批女作家以或清新或稚嫩或纯美的文笔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批新人多为知青作家身份出道,都热衷于以写实手法记录下乡期间的知青生活。铁凝、迟子建、王安忆、张抗抗等纷纷投身其列。她们大都以诗意的笔触、抒情化的叙述方式将乡土审美呈现,在一片普遍的“伤痕”控诉声中给人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迟子建自1983年开始写作,便没有停止对故乡黑土地的一再回眸,继而化作笔下诗情画意的“北极村”。其在八九十年代的创作绝大多数都围绕着乡村生活展开,如《北极村童话》《逝川》《雾月牛栏》等,将乡村的宁静悠扬、乡民的淳朴坚忍都深情地移到纸上,饱含着对生命和自然的尊重与热爱。与之相似的是,铁凝在踏上文坛之初便显露出对乡村的自然亲近。作为自愿要求下乡接受农村再教育的城里人,铁凝本能地怀揣着对乡村的不懈观察与热爱。正如她自己所言:“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我认为不了解中国农村、中国农民,就不会真正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⑦这在她的作品及自述里曾一再被提及。怀抱着“将无限的宇宙容进我胸中那一方空白”的激情,铁凝将视线适时投向广袤的乡村大地,在下乡期间陆续发表了《丧事》《夜路》《蕊子的队伍》等取材于乡邻田间的作品,虽笔法稚嫩,却也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其后的《哦,香雪》、“三垛”(《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以及《孕妇与牛》、《砸骨头》、《埋人》等作品,在艺术审美上日趋臻熟,她开始敏锐地从乡土叙事中反思乡村女性的生存困境,探索性别议题,成为对乡村女性生存困境的一组寓言式表达。其在叙写乡村女性悲剧命运的背后审视的不仅是与时代文明日益脱节的乡村传统文化,更是对长期占据话语霸权的男权机制的控诉。当然,最弥足珍贵的是,其在某种意义上流露出的对女性文化的自我审视与寻根溯源。这在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中同样有着尤为突出的表现。在她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五四现实主义精神”的某种原音重现,及对当前波诡云谲的时代风云所做出的与时俱进的积极反应。与“五四”时期及其后一段时间的乡土作品相比,它们无疑更具言说的性别自觉。
进入新世纪以来,女性乡土叙事开始日渐呈现出繁盛之态,形成一股颇具声势的创作潮流。这些作品不仅引来评论界的聚焦点评,同时还在普通读者群体中掀起了一股阅读热,同时斩获了各项学术或非学术的重要奖项,进入一些热门排行榜或权威小说榜等。以国内公认的文坛权威奖项“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为例,女性乡土叙事作品便屡屡斩获奖项。如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发廊情话》《大老郑的女人》(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范小青《城乡简史》、邵丽《明慧的圣诞》(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知名社会奖项,在此不复赘述。而在一些媒体刊物上,甚至有了所谓“葛水平创作年”(2004)、“乔叶创作年”(2006)、“鲁敏创作年”(2007)等的称谓。可见,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都预示着这股文学潮流所带来的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近观当下,女性文学能从“私人房间”的喃喃自语和“酒吧迪厅”的纵情享乐中走出来,拥抱更广阔的“社会生活”,这无疑是女性文学在新世纪的最大“突围”,并非简单地向主流男权文化的妥协,而是某种程度上的回归。林白的创作转型被称为是新世纪女性文学“突围”的最好佐证。从“一个人”到“万物”的骤然转身,形成了对之前过分注重个人情感倾诉式和欲望倾泻式表达的一种反驳。因此,对于这样一股崭露头角而又具有某种群体特征的创作潮流与文学现象,我们势必需要肯定其成就,亦指出其不足,并给予充分的持续关注,以期谋求文学的长远发展。
①③乐铄:《现代女作家乡土作品及其地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
②王宇:《新世纪女性乡土叙事潮流的崛起及其意义》,《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④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3页。
⑤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茹志鹃研究专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页。
⑥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
⑦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乐铄.现代女作家乡土作品及其地位[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3).
[2]王宇.新世纪女性乡土叙事潮流的崛起及其意义[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
[3]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C].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茹志鹃研究专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人民文学,1958(6).
[6]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J].小说评论,2003(3).
作者:余琼,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在读。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