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翻译家的王力
2016-07-14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作为文学翻译家的王力
⊙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摘要:王力翻译文学包括小说、诗歌、戏剧等达到三百多万字,就一个翻译学家来说,是足以够分量的,而且他翻译的作品均是名家名作,在民国时期,被纳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翻译系列,王力在翻译上追求“准、雅、明”的准则,所以他翻译的作品精彩卓越,尤其是小说和喜剧,力求易懂明了的风格,在翻译同时,王力常常以译者和略评来介绍翻译作品,显示了王力先生超常、敏感的文学感悟力。
关键词:翻译文学左拉自然主义
《王力全集》第二十四卷是王力的译文集,一共有八册。这八册译文集,收集了王力在法国留学期间翻译、出版的纪德、小仲马、嘉禾、左拉、都德、波特莱尔、温玳瑟夫人等作家的小说、剧本、诗歌和回国后翻译的文学作品约三百万多字。王力曾说,自己一个业余的“翻译者”,自己的正业是语言研究,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也只是“虫”,不是“龙”。其实则不然,王力翻译的作品均是由当时对译著要求相当严苛的“商务印书馆”和“开明书店”出版的,大部分译作纳入商务印书馆的“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翻译系列,这套名著译作系列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翻译质量最高之一。可见,王力翻译的译作实属精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袁良骏教授在一篇关于王力的文学贡献的论文里,有这样的评说:关于王力的翻译文学“现在看来,可以说无一不是精品。不仅原著是精品,是名著,王力先生的翻译也是精雕细刻的精品”①。
一
王力对于文学作品的翻译追求精准,力求到位,又讲究国情俚俗。王力在翻译左拉小说《小酒店》初版的时候(1931年8月29日),关于这篇小说的名字,他在译后赘语,有这样的叙述:“本书原名L′Assommoir,这个有两个意思:屠夫所用来打杀牲畜的大槌叫做assommoir,下流人的酒店也叫做assommoir。我译这书的名字的时候很觉得困难。因为‘酒店’的意思乃是从‘屠槌’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工人们喝酒中毒,就像被屠槌打杀了一般,所以工人们的酒店叫做‘屠槌’。Assommoir一字双关,我找不出一个有双关意的中国字来翻译,我想叫做《酒店》,又想叫做《屠槌》,犹豫未决;后来译到绮尔维丝的一段话:‘不良的社会好像一柄屠槌,会打破了我们的头,会把一个女人弄成毫无价值。’我想著者也许根据着这个意思定了这书的名字,所以我就决定叫做《屠槌》了,我觉得似乎比叫做《酒店》好些。”②后来(1935年4月19日),在《屠槌》再版译者序里,又进一步说:“这书译成中文后,我也觉得原名有双关意,非常难译,踌躇了许久,没法子,只好暂时译为《屠槌》。……直到现在,我仍旧认为‘L′Assommoir’是有双关意的,换句话说,就是除了‘酒店’的意思之外,还有一个譬喻的意思;而这一个譬喻的意思绝对不是‘酒店’或‘下等酒店’等字所能表达的。不过,当时我把这譬喻的意思认为‘屠槌’,未免把譬喻的范围看得小了些。Assommoir并不仅指屠槌而言,而是指槌、棍、杖,及一切可用以殴打的东西;其所殴打的不限于牲畜,还可以打人。这assommoir一字是从动词assommer演变出来的,固然可以译为‘打杀’,但有些地方只能译为‘打得很重’或‘拼命殴打’。由此看来,L′Assommoir所含的譬喻的意思只是把人打得发昏以喻烧酒令人昏醉。”③王力认为左拉这篇小说的题目意思是根据法国下层劳动人民生活场景的譬喻来定的,为了更深入理解自己的猜测,也是本着文学翻译的准确到位,他写信求教于巴黎大学的法国文学史的教授摩奈先生(D.Mornrt)。“因为他不懂中文,所以我只列举些英译的名字,例如Barker的Guide to the Best Fiction里把L′Assommoir译为The Dram shop,而dram shop只有‘小酒店’的意思,没有双关,不能算是把assommoir原字的意义译得很对的。我问他我在这种猜想对不对,如果是对的,那么,请他另译一个名词(法文),我好依照他的译法来译成中文。”④然而,摩奈教授比较自谦(自认为自已英语不谙熟),又转给了巴黎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加萨绵先生(L.Cazamian),请他代回答。加萨绵教授在回信中回答了王力的问题,他说:“摩奈先生把您的信交给我,请我答复您。您很有道理,dram shop不是L′Assommoir的合适的译文,但是,如果要在某一族语里找与另一族语一个字或一句话完全相当的译文,这往往是不可能的。左拉所择定为他的小说的名称的字,在英语里没有什么字与它相符。理由是:法国的大众语里有一个自然的譬喻,把酒精的assommer的德性取了出来——所谓assommer的德性就迫人入了昏乱的状态——酒精先使人受刺激,结果使人昏乱,而大众语就从这一种譬喻里替那些零拆的酒店造出了一个很活泼的名称,至于英国的大众语就没有同样的譬喻了。英语里说,a pub以替代a public house;但这只是一种简化作用,没有很活现的价值。由此看来,assommoir在这意义之下是不能译的;这只是千百例中的一例罢了。我查过一部好字典,里面所译的都不妥当;low tavern,drinking-den,low dram-shop都只能表达意思,不能表示影像。我想,缺陷少些的还算drinking-den,因为它对于坏影像的表现力是比较大的。”⑤这样看来,是没有对应的译法了,王力先生对于文学的理解和文字表达的意义是准确的。但是为了力求精准,王力还写信给当时在日本的梁宗岱先生,梁宗岱给王力回信说:“L′Assommoir译名的确极费踌躇,最稳当的或者就是‘下等酒店’,不过原名的精彩就丢光了。平常称抽大烟的处所为‘烟窟’,这‘窟’大有鄙薄的意思,不知可以借用来称‘酒窟’否。我想无论如何,应该从这方面着想。你是文字学家,这一点自然比我强。——刚写完这几句,打开《辞源》一看,发现‘酒窟’一名古已有之,而且又很阔气的。那么这名字不用说又不适用了。”⑥梁宗岱先生自己提议把《屠槌》译为《酒窟》,后来又否定了,但是王力先生还是觉得宗岱先生的建议不错的,他说:“我仍觉得可用。《辞源》里的‘酒窟’二字虽然表示阔气,但我们不妨给予它一个新的意义。普通人看见‘酒窟’二字,所得的影像一定是个坏影像。我也曾想到‘醉窝’及‘买醉窝’,但终不及‘酒窟’来得熟。加萨绵先生比较地觉得drinking-den译得好些,恰巧den字就有‘窟’的意思。于是我就决意把《屠槌》改为《酒窟》了。”⑦在今天看来“酒窟”这个名字还是很符合左拉这个小说的原意的。这个小说讲述的是拿破仑统治法国极盛时代的巴黎,资本主义正开始发展,手工业工人逐渐走向没落地位的时期,洗衣女工绮尔维丝,未成年即与制鞋工朗蒂埃生了两个儿子。后遭遗弃,嫁给盖房工人古波。古波受了工伤后整日出入小酒店。不久,绮尔维丝也开始酗酒,以致沉沦。最后古波酒后中风死在疯人院,绮尔维丝也死在楼梯底下的黑洞里。“酒窟”类似中国古代的“酒肆”,是下层劳动人民常去消遣的地方。就“窟”字来看,也是比较雅致的译法,这样第二版就定名为《酒窟》了。解放以后,中华书局再版,“酒窟”这个名字显得“陈旧”,后来改为更现代的译法《小酒店》,这是最后的定名。其间1936年沈起予还取名为《酒场》,但就现代大众习俗理解还是“小酒店”更为亲近一些。从这个小说的取名的过程,可见王力先生在翻译上追求:准、雅、明的原则。
二
然而,王力先生的翻译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有直译也有意译,但两者也很难分清,他的译文都是非常精彩的。他自己曾说,自己更倾向“直译”的方式。他在《译者的自白》里说:“我译法兰西国立戏院剧本汇编,已经到了第六种,在这期间内,我译法很有些变迁。我很想把这变迁的原因,向读者们说一说。我起初趋向于直译。虽则我不主张欧化的译法,虽则我始终不曾逐字译过,但是我永远守着一个规律,就是:苟非万不得已,还是直译的好。”⑧意思是说:平常该谨守着直译的规律;如果直译下来,中国人看不懂的时候,才用意译。我们来看下面的例子:
Alors,vous me permettez que l′affaire n′aura pas de sute?
直译是:那么,您允许我这件事将没有下文吗?
意译是:那么,您答应我了?事情是不会闹起来了?
Elle ne peut pas eu avoir.
直译是:她不能有这个的。
意译是:事情要闹起来是不可能的。⑨
这个两个句子,如果直译的话,大家是否看得明白?正如王力先生说的“我相信没有一个中国人懂得”,“怕直译下来人家不懂,所以用意译”。然而,有些地方直译下来,人家是懂得的;只比不上意译更流畅,更能传神。例如:
C’est bieu pius simple.
直译是:这个简单多了。
意译是:省了许多周折。
(因为玛瑟儿要写一封信给胥珊转致侯爵,却想要回到家里写好之后才差人送来,胥珊叫玛瑟儿在她家里就写,不必回去才写,省了许多周折)10②又如:
Vous doutez de ma parole?
直译是:您怀疑我的话吗?或者:您怀疑我的信用吗?
王力不愿顺便增添字句,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这样增加或者删减字句,是为了使译文更加精彩,让读者更易于读懂原文,而且更具有文学的韵味。
王力精彩的译文不仅文辞精炼有哲理意味,而且又把著者的思想准确地传达出来。例如王力在翻译莫里哀的独幕诗剧《斯卡纳赖尔》的时候,戏剧一开场,巴黎市侩高西布斯便逼迫女儿西丽抛弃情人李礼而嫁给有钱人爱瓦赖尔,他说:“即使从前你什么都答应了他,现在既然又有一个比他更有钱的人,你就可以不必遵守以前的诺言了。李礼固然长得很不错,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一切的好处都比不上有钱更好。哪怕是最丑的人,有了钱,我们也觉得他美了几分;如果没有钱,其余一切都是可悲哀的。”在这里,王力似评似论似直译似意译,把莫里哀文学叙事思想的伟大与深刻,如实传递,这种精彩之处,就在于把莫里哀的伟大以及译者的深刻直接显现出来。类似的还有:剧本《卖糖小女》第二幕中,舍己为人的保罗对大糖厂主说:“您不要以为您有钱,您怎样胡为都不要紧。您想错了。哪怕您更富些,有些罪恶不是钱可以弥补的。”在同剧第三幕中,正直的新闻记者杜披对不讲道德的杂志编者布瓦西说:“您是20世纪的新人物,为目的不择手段。因为薪水太少了,可以靠着些不道德的文章以资弥补……”布瓦西则自认:“有钱有势者是我的杂志的阿爷,阿妈乃是广告。”这些译文简直具有“超前性”,剧中人的对白犹如今人的口吻一样。不妨再引剧本《伯辽赉侯爵》中的一段,是渔色成性的侯爵伯辽赉的肺腑之言:“你只欺骗她们就是了……欺骗她们为的是自己取乐……你应该制驳她们,但是千万不可以爱她们,她们像一把火,你会给她们烧伤了的……你应该压抑她们,践踏在她们身上,世上再没有这样柔软的地毯了。”
王力精彩的译文,是依着他对原著的理解和对汉语语法的融会贯通。其实我觉得,作为文学翻译家,他必须是语言学家,对他国语言和本国言语一样的纯熟,就像王力先生一样,翻译出来的文学作品,才够本色、精彩。
三
王力的精彩的译文源自他坚实的语言基础,既有出众的文学感悟力,又有思想深度评说。对于文学王力有自己的独特的感受力,尤其是在翻译戏剧时,有一个共同的范式,那就是每每翻译一部戏剧都附有“著者小传与本剧略评”或者是“作者简介与本剧略评”。剧本略评实属小评论文,也有像“莫里哀”“左拉”传记式著者介绍,学理内容涉及到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喜剧、悲剧等诗学,王力在文学评论领域也是有所涉猎的。
在这里,我们以王力的《左拉与自然主义》为例来述说王力的翻译文学评论。
王力翻译的法国作家的作品,往往他是谙熟该作家的身世和其作品在该国的文学史上地位的。例如左拉、莫里哀。关于左拉的成就,王力说:“以至今日的言论界是左拉的。一切的光荣都归了左拉。”“现在谈现代法国文学的人往往从左拉说起,甚至于以1871年——《屠槌》出版之年——为近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交替期间。”左拉是法国现代文学的先声,他是法国现代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左拉的成就在于他最早创建了小说的“自然主义”学说。在左拉以前的法国文学界里,“但有所谓现实主义(Réalisme),无所谓自然主义”,但自然主义似乎是现实主义的衍生出来的一个新伦理。这是依照龚果儿诸人的论调,现实主义在乎描写下级社会,把平民的痛苦宣泄出来,而自然主义,在字面上说起来,与现实主义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写实在”的意思。然而,左拉在《实验小说论》里说:“自然主义是新科学施用到文学上的一种程式。”左拉的好朋友黑斯曼(J·K·Huysmans)以《屠槌》进一步阐释了左拉的“自然主义乃是对于存在的人物的研究,而所研究的乃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所得的结果;依照左拉先生自己的说法,凡是对于真相很有耐心地研究,从最细微的地方观察,便是自然主义了”。左拉认为:描绘社会的真实,以人的最自然的生态状态下呈现人的心灵情感和社会形态就是自然主义。自然主义关涉到遗传和环境。左拉这一自然主义的文学方法其实有一部分受到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佛罗贝尔、龚果儿兄弟小说的影响,同时又与泰奈的哲学有关。左拉认为:“因为人类的一切都与生理的组织有关系,所以小说里的一切也都与生理的组织有关系,古来的文学都忽略了这一点。小说是描写人类的‘气质’的,而气质乃是这两者必然的结果:遗传的关系、环境的关系。”他在《罗恭玛嘉尔家史》中叙述了遗传与环境的关系,而在《玛玳链·费拉》里,又宣传了自然主义的法则,因此,左拉受到了法国政府的干预。法国有关政府部门认为左拉写得过于大胆,要求左拉删除其中几段文字,可是左拉不肯。他对反对他的人说:“我也像您一般地瞧不起自然主义这个名词,然而我偏要到处宣传,因为凡事总要个名称,好教民众相信是新的。”于是,左拉以家庭会餐的形式进行宣传他的学说,他曾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有组织文学社所的愿望。当时,他写信给巴埃(Baille)说,他可以和巴埃、赛山、巴佐四人一起创办“麦潭社”(1877年以后,左拉在巴黎附近的麦潭租赁了一所屋子,他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住在这里的,他的弟子们都到这里集合,所以号称麦潭社)。这个会餐式的文学组织后来成为法国文学史(甚至世界文学史)经典文学组织形式。左拉就是利用这个会餐时机,常常把“自然主义”挂在嘴边,以宣传他的“自然”主义。这个小说创作方法的提出,一开始就受到政府的干预和当时文学论者的攻击,就连左拉的好朋友佛罗贝尔也不认同他的主义观,认为“左拉的自然主义旗帜,是空泛的名词”。但是,时至今日法国的文学界乃至世界文学史,关于自然主义学说和文学的“一切的光荣都归了左拉”。
王力先生在评述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观的时候,近乎把左拉的生平、文学思想的形成、文学理论的争论的发展和结果,以及该类文学在法国文学界的影响都详尽地梳理了一遍,真正做到了知人论世,知文论章的评论境界。王力不仅仅是优秀的文学翻译家,还是优秀的文学批评家。
作者: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广西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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