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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命运——读高尔泰的《寻找家园》

2016-07-14宁夏赵炳鑫

名作欣赏 2016年7期
关键词:白描

宁夏 赵炳鑫



感激命运——读高尔泰的《寻找家园》

宁夏赵炳鑫

摘 要:高尔泰的笔尖流淌的是泪,是血,然而,他却异常平静,异常轻描淡写,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展示着硬度与质地。他写遭遇,写苦难,写命运,都饱蘸真情,笔底流动着撼人心魂的美丽文字,有些句子让人一遍遍地默念,一遍遍地回味。

关键词:高尔泰 《寻找家园》 白描

在21世纪初,有三本散文作品达到了比较高的思想艺术水准,不可不读,这就是《往事并不如烟》《寻找家园》《半生为人》。著名学者傅国涌先生以为“这三本散文集都足以进入文学史”。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最初读到的是2004年花城出版社的版本,这个版本内容多有删减;后来读到的是2009年由台湾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寻找家园》中文繁体版本,几乎没有删减,应该是最完整的版本。对于高尔泰这样一位至今还客居异乡的知识分子,一些同情,几丝安慰,我想对于作者本人,对于热爱他思想及文章的人来说,都无多大意义。我只能借助他独特的叙事文本,尽量贴近他的思想深处,回溯他生命历程中的万丈红尘,分享他至为独特的生命体验,体认他心灵的苦难以及由此而生的苍凉和无奈,同样是为了记取历史的忧伤,寄托于希望的到来。

我们说,高尔泰的笔尖流淌的是泪,是血。然而,他却异常平静,异常轻描淡写。他不动声色地记述,如叙家常,如叙别人的旧事。这让我想到了法国著名理论家与文化评论家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在罗兰·巴特早期的文艺主张中,他强调写作的零度介入,即作家在写作活动中把自己置身于写作的情感之外,不加感情地、不动声色地直陈。我们通常以为,语言是意义的载体,意义大于语言且先于语言。但巴特并不这么看,他把语言视为写作的唯一现实,他认为文学不再是人类情感的科学,而是关于人类语言的科学。但我以为,零度写作的意义从实用的角度看,是给我们的创作提供了另一种如何更为准确地介入和表达人类情感的选择,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无感情”写作。读了高尔泰的《寻找家园》,这也许就是我理解的“零度写作”的最成功的范本。从他的文章中,你无法想象他就是文章的作者、事件的主人。但他确实就是那个在苦水中煮过,在咸水中泡过,在炽火中烤过,坐过三次大狱,经历过苦役、灾难、饥饿、屈辱,甚至死亡的高尔泰。

我有时真的很惊讶,为他的平静,为他的隐忍,为他描写苦难的那份超然。

然而,当我读完《感激命运》之后,我终于明白作者经历了那么多非人的苦难还要感激命运的缘故了。

他在自己七十岁生日的那天,和妻子小雨说起往事,他说:“假如我现在是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婴儿病危的母亲,对于自己的,或自己死后孩子所面临的如此人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恐惧,现在都过来了,能不感激命运?”

他说:“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在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了零度。”

作者在序言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他在逃亡之前,曾到他的出生地看望他的姐姐,在邻家堆满杂物的阳台上看见了一位晒太阳的垂暮老人,身子搭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这就是昔日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了他父亲的凶手。看到这个他曾记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已衰老枯萎成一具“木乃伊”,他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了支点。

看到这里,我已经理解了作者。我的眼中滑下两行热泪。我仿佛看到了悲悯人类的一双眼睛。从这里,我对高尔泰的认识已经不再停留在展示苦难的写手的层面上,我要说的是,他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位真正的文学大家,尽管他并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出现。

从作者这些真诚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颗人道之心,一颗悲悯之心,一种超越个人生死情仇的终极关怀,它不正是人类所追求的价值取向吗?不正是人类真正的文学所要承担的使命吗?透过作者苦难文本的阅读体验,我找到了文学的真正价值。

“梦里家山”是《寻找家园》的卷一,共十五篇文章。总体读来,皆为温情的文字,人间的温度、人伦亲情灌注其间。虽然许多文字难掩苍凉和悲情,但总体说来,温暖的温度还是能体会得到。但读过《兰姐的标本簿》和《唐素琴》之后,一种命运的虚无感又那么强烈地袭上心头。

当年灵秀可爱、活力四射的兰姐,被无常的命运改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如那个标本簿的命运,终归破碎散落、无影无踪了。黯然的文字里,带着莫名的苦涩,读后令人低回沉痛。

作为作者的同学,唐素琴的命运更让人感慨不已。当年那么意气风发、活泼可爱的女大学生,和作者一样,未能逃脱命运之神的暗算,被打成右派,发派农场做苦役。后来婚姻的变故、人生的浮沉,使一个弱女子在政治风云的风口浪尖上如一叶飘萍,几经沉浮,所幸没有被打入深渊,保全了性命,有了一个过得去的晚年。通过唐素琴这个人物,作者把历史所展露的人性之幽微刻画得入木三分。

而此时的高尔泰,却在向命运的零度挑战,面对魔幻的世事,他无奈地选择了出走,这也许是他的宿命。

“十几年来,眼看着人类失去好几百种语言,地球失去好几万种生物,新世纪与第三波恐怖主义同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矿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分子宠物化,文学艺术商业化,生化核弹普及化;眼看着欧盟要卖武器给中国,北大清华学生们敲锣打鼓为‘9·11’欢呼,以骁勇剽悍著称的‘高丽棒子’齐齐俯伏在一个无赖的脚下;善良温柔的阿拉伯妇女为了捍卫自己的石刑、面罩和无权地位,而争当人肉炸弹……我只有惊讶。”

看到这一段文字,我想,我可爱的高尔泰,也只能选择出走了。这让我想起了他在《谁令骑马客京华》一文中韩玉涛先生写给他的那首一语成谶的诗:“书生夹策成何事,飘摇万里度龙沙。钢筋铁骨风云后,却与胡僧笑落花。”

“流沙堕简”是《寻找家园》卷二的内容,写自1955年,是作者二十岁以后二十年间的事。如果说卷一的篇章还存有一丝温情意味的话,卷二的内容则让人读到了冰冷。单从那些似乎是不太经意的文字中间,你被慢慢地渗入,慢慢地心折,最终,你在经历着惊心动魄、生死裂变的同时,也在煎熬于人性的反复与背叛;你在省察着人性的乖戾与残忍的同时,也在体会着人性的悲悯。

高尔泰先生的记忆力极好,想来一是因为那经历刻骨铭心,二是因为其时正是人生最敏感、最丰沛的年纪。多少人事都会在心底烙下印痕,特别是那些生死别离和命运攸关的物事。也许时光会抚平那些创痕,但永远也无法抹去创痕的印记。

看“流沙堕简”时,我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就陷入了作者设置的罗网。他的文字涂着铁冷的色彩,硬而锐,有一种刺破黑暗的味道,我在不断地咀嚼,不断地回味,最终被他的生硬光芒所洞穿,被他锐利的思想刀锋所击中。他没有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那些情感,他只描述那些事实,但所有的记忆都被赋予了深沉的情感,沉郁忧伤,悲悯揪心,历历在目,披肝沥胆。

一连四个晚上,我都在凌晨两三点钟才昏昏睡去。这样的阅读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越是到最后,越是放不下;越是到最后,越是不忍释怀。我震撼于作者超强的记忆力,更震撼于作者对现实从不妥协的那种坚执与顽强。在苍茫混沌的大地,我看到了他一个人的行走。他倒下了,又站了起来,又倒下,匍匐着向前,又站了起来……他始终没有丧失像“人”一样活下去的勇气,他挑战零度的那份坚执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地门》是“流沙堕简”里真正把我带入“灾难”的首篇。地门者,地狱之门也。“徘徊之前无知己,飘若浮云且西去。”1957年“反右”中,作者被发配到“一如中古城堡”的地狱之门——夹边沟国营劳改农场。看过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与和凤鸣的《经历——我的1957》的读者,对这个地名一定不陌生。高尔泰笔下的夹边沟虽然看不到如前两部作品中的那种窒息的灾难背景和苦役场面,但由于作者特殊的个人身份和高超的文笔,他笔下的夹边沟更能凸显恐怖与灾难的背景和颜色,更能切入灾难的细部,把个人的经历与时代的背景结合起来,在展示个人灾难的同时,昭示一个民族的灾难是如何在个人记忆的屏幕上打下不可磨灭的印痕的。

在《沙枣》一文中,饥饿让“我”迷失于无边的沙漠,经历了无路可走的恐惧。月冷笼沙,星垂大漠,茫茫戈壁沙漠,“我”竟成了一个“自由人”。然而,一个自由人却在追赶监狱!何等强烈的反讽!人的生存是何等的荒谬!

《逃亡者》——在夹边沟,逃亡是没有出路的,因为到处都是地狱之门,有自然的,有人为的。自然的逃出了,人为的却无从穿越,这就是逃亡者的现实。

作者有一篇写“风暴”的文字,写得惊心动魄,尤让我无法忘记的是风暴过后对人的描写:“个个从头到脚一色土黄,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闭着的眼睛,在土黄色的眉毛下,呈现出两撇模糊的红湿。昏暗中望去,一个个和泥塑无异。想到这些泥塑里面有活人的血液和心脏,不禁骇然。”这具有象征意味的“风暴”,把人都变成了泥塑,尽管内里流淌着人的血液,跳动着人心,但人已被活埋了。我想,这应该是作者的隐喻。

《军人之死》是很有意味的一篇短文。上官锦文的死,“假积极”郭永怀的死,为了早日“出去”而拼命劳动的张文勤的死,都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索。他们应该说都是好人,然而,他们都未能逃脱悲剧的宿命。好人为了能改造成“好人”,结果都死于非命,荒谬铸就了个人的荒诞性命运。

安兆俊在夹边沟的劳改犯中是独特的一个,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应该是作者的一位知己。就是这样一位阅世很深、思想深刻的历史学家,也未能逃过死神的眷顾,死于1960年大饥荒。读这样的文字,让人沉重,让人怜惜,让人悲怆,让人悲悯。作者以对苦难极大的平静与节制写出,苦难反而会散发出更为摄人的力量。

在敦煌的日子,是作者卷二中的着笔重点。虽然“文革”中无休止的揪斗、内讧、诬陷、打砸抄很激烈,但由于作者找到了精神的支点,苦难似乎在悄悄隐退,作者的哲思与感悟让人感佩。读《石头记》《面壁记》,感受到的是作者深厚的人文素养和对艺术超强的感悟能力。我相信作者在这样一块文化杂糅与融合而散发着独异光彩的地方独自踟躇时,他的灵魂是轻盈而欢快的。

“有这苦痛,胜似没有这苦痛。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生。接受这世间万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难得的睿智。”

《常书鸿先生》一文,堪为此书的压轴之作。作者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在经纬交织中推进人物和事件,写人心的叵测,写世事的无常,写世态的炎凉。把人物命运置于时代的变幻与演进中,从个人的命运中窥视到一个时代的悲剧性场景,常书鸿的命运令人感叹。

读完《寻找家园》,久久地不能放下,为作者不同寻常的身世,更为他文字的魔力。他是一位哲学家,因此,他的文章少有抒情的文字,大多为客观的白描,用事实说话,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展示着硬度与质地,征服着柔弱之心。他的文章意蕴深沉而又平易近人,不做高深之态,不端着架子唬人,以平民视角,以我手写我心,其间又不乏思想的光芒和思考的力量。蕴涵哲思,暗隐智慧,真正的春秋笔法。也许作者是一位画家的缘故,因此,对于场景物事的描写,细微处精雕细描,粗疏处简笔写意,人物背景往往如画般呈于目前,立体而生动,从而为其苦难的人间树立了一个更为洪荒的宇宙背景。又由于他是一位研究美学的学者,因此,他的行文既有悲壮苍凉之美,又有沉郁忧伤之美。写遭遇,写苦难,写命运,都饱蘸真情,笔底流动着撼人心魂的美丽文字,有些句子让人一遍遍地默念,一遍遍地回味。

由于作者高超的文学修养,那些鲜为人知而又饱含意味的历史细节毫发毕现,读来如临其境。当然,期间折射的时代悲剧常常会提醒我们:我们如今这么美好的时代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约翰弥耳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家园失去了,才要寻找。对于作者高尔泰来说,如果说写作只为“求生的本能”的话,那未免太简单了些。

家园在哪里?但愿他的记忆连同他曾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永远尘封在历史的档案里,也但愿他的寻找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作 者: 赵炳鑫,现供职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党校,任《宁夏党校报》副总编。著有哲学随笔集《哲学深处的漫步》,文学评论集《孤独落地的声音》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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