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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废名诗歌的个人化追求
——兼与卞之琳“非个人化”比较

2016-07-14陈雯芳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310015

名作欣赏 2016年15期
关键词:个人化卞之琳艾略特

⊙周 锋 陈雯芳[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310015]



文学生命关怀

论废名诗歌的个人化追求
——兼与卞之琳“非个人化”比较

⊙周锋陈雯芳[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310015]

摘要:废名是一个极具创作个性的诗人。从把握世界的方式上看,他是一个典型的用心灵统摄万物以求智性的诗人,其诗歌多思辨和玄想色彩。在这一点上,他与同处于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营垒里的诗人卞之琳可谓同气相求。如果说卞之琳往往通过理性的驱遣和“非个人化”的无我达到与宇宙本体的融合,废名则认为个性与普遍性只有在物我猝然相遇的“个人化”体验中才能得到完美的传达。

关键词:废名诗歌个人化卞之琳非个人化

在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营垒中,废名是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创作极具个人化色彩。从诗人主体观照把握世界的方式上来看,废名与现代派的另一位诗人卞之琳,都属典型的用心灵统摄万物、追求智性的诗人。但废名的“个人化”诗学观念与创作实践与卞之琳的“非个人化”形成了鲜明对照。本文通过与卞之琳相比较,从废名的诗学观念、诗歌内容和价值含蕴等角度展开论述,分析废名诗歌“个人化”追求的实质与内核。

一、新诗之完全性废名在《谈新诗》中提出了新诗之“完全性”的诗歌主张:“旧诗是情生文文生情的,新诗则是用文写出当下便已完全的一首诗……这里确有一个严厉的界限,新诗要写得好,一定要有当下完全的诗。”①对此,他解释说:“旧诗大约是平常格物得来的,新诗每每来自意料之外,即是说当下观物。”在对同时代诗人诗作的品评中,废名也多次使用诸如“忽然而来”“当下完成”“当下相见”等说法。而“所谓‘当下’”,在他看来“是指诗歌的瞬间性,是当下的实感,而非平时的‘格物’而来。所谓‘完全’,是指诗意是圆满的、自足的,而不是支离破碎、拼凑、铺张的,即诗歌是一种激情,在当时有诗兴,把它写下来就是诗,没有诗兴写的诗就不叫诗”②。废名强调诗歌要表现瞬间体验和当下实感,他的诗大多篇幅短小,兴之所至,起落无端。如《海》:“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将永不爱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将长在你的海里。’”这首诗只有九行,中心意象一是“花”,一是“海”,看似明晰简单,整体意义却难以把握。诗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可喻作精神上一切美好的追求。海则波澜壮阔,一望无涯,犹如凡尘俗世包罗万象。花开当下,其绽放的生命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但把握住此刻花开的美之实感,也足以让“我”“将永不爱海了”。荷花却说,“花将长在你的海里”。诗中“你的海”,应是指“心之海”,废名说:“阿赖耶识就是心。”这里,诗的真正主旨凸显出来了:“花”作为现实之物象,仍是诗人心灵统摄之“心像”。诗人通过高度心性化的直觉去把握万物,在诗人个体“心性”的统摄下,一切都在彼此映照中,达到了主客浑然一体的心灵自足和诗意的圆满,这样的诗,克服了主客之间、个人与现实之间的分裂,是“整个的”“完全的”,不是“零星的”。废名的诗经由直观直感而发,超越物本身而不受外物的约束,显示出作者个人化心灵的自然流动,展现了当下观物之直感统摄下的哲思。

从诗人主体把握世界万物的方式上来说,卞之琳也是用心灵统摄万物的主智型诗人,但与废名在当下的“个人化”直感体验中寻求诗的完全性与普遍性截然不同,他走的是一条依靠“经验的集中”、在混乱中寻求秩序的“非个人化”之路。这与他受艾略特诗学理论影响有很大的关系。艾略特在他著名的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了“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的“非个人化”诗学理论,他说:“诗歌是一种集中,是这种集中所产生的新东西。诗歌把一大群经验集中起来,而这些经验在注重实际和积极的人看来,一点也算不上是什么经验。诗歌的集中并不是有意识地或经过深思熟虑而进行的。这些经验并不是‘回忆起来的’,最后当他们在某一种气氛中化合在一起时,这种气氛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平静的’,即他只有消极的伴随着化合的行动。”③也就是说,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后所发生的新的东西。对此,卞之琳深表认同。在诗思方式上,他善于把自身各种经验——思想、情绪、体会等集中起来,去创造一种非个人化审美新境,即通过一种氛围营造出的“新的东西”。这就是艾略特所说的“智性”,即各种经验的集中和平衡而生发出的宇宙生命之普泛性。卞之琳的《距离的组织》是典型的一例:“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这首诗时空交错,意象跳跃,看似随意,却是经诗人苦心经营才写成的。正如叶维廉品评该诗时所说:“每句皆有典也就说明了这首诗不完全是依循出神状态中的直观直感而发,而是刻意安排的,是名副其实的‘距离’的‘组织’。”这种冷静的“非个人化”诗思,与废名当下观物之直观与随性的“个人化”追求相比较,二者有着显著不同。

卞之琳曾赠予废名一本《十年诗草》,废名说:“卞之琳的诗又是观念跳得厉害,无题诗又真是悲哀得很美丽得很,我最初说卞诗真像个温飞卿的词,其时任继愈君在座,他说也像李义山的诗,我当时有点否认,因为温李诗不同的。李诗写得很快,多半是乱写的,写得不自觉的。卞之琳的诗是很用功写的。”④“用功”二字,足见卞之琳诗歌创作的严谨与缜密,废名对此则有自己理解。他有一个著名的观点:“旧诗形式是诗,而内容却是散文的。”新诗要与旧诗相反,即“新诗形式是散文,而内容是诗的”,“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我们写的是诗,我们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这是所谓的自由诗”。在此诗学观念的主导下,废名创作了许多简短而又难以令人领会的极具个人化色彩的诗歌作品,比如:“我的坟上明明是我的鬼灯,催太阳去看为人间之一朵鲜花。”(《坟》);“我不愿意我的花带我以甘露,我等他还我一棵鸦片,我囫囵吞枣。”(《果》);“我梦见我跑到地狱之门栽一朵花,回到人间来看是一栈鬼火。”(《栽花》)这些小诗大都缺乏某种背景、过程和逻辑的提示,思路难辨,佶届聱牙,读来不顺,不过,正如有的论者所说,细细读来,“你仍会觉得那是诗,你仍会为其中的吉光片羽而开颜一笑”。⑤废名曾评价李商隐的诗“写得很快,多半是乱写,写得不自觉”,这何尝不是废名自身个人化诗歌创作风格之夫子自道。

二、禅家与道人风味朱光潜先生对废名的诗曾有过这样的评价:“废名先生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有些诗可以从文字本身去了解,有些诗非先了解作者不可。废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的风味。他的诗有一个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⑥在废名为数不多的三十多首现代诗作中,具有浓厚的庄禅意味的诗,也就是被我们称为禅诗的诗,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些诗篇如《梦之使者》《画》《镜》《海》《垦》《灯》《掐花》《开始》《点灯》《花盆》《小园》《小河》《十二月十九夜》《喜悦是美》《雪的原野》《理发店》等都是典型的以庄禅之道来体验感悟人生、思索生命、超脱现实并从中化解个人苦闷和忧郁的诗。比如他的《十二月十九夜》:“深夜一枝灯,/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星之空是鸟林,/是花是鱼,/是天上的梦,/海是夜的镜子,/思想是一个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妒火是墙上的树影,/是冬夜的声音。”这首《十二月十九夜》展现了废名浓厚的佛学底蕴,是首典型的喻禅诗。全诗所用意象大都出于佛家,十二月十九的夜亦不再普通,它是融于诗人“心”之海的“夜”,体现了废名注重“体验”、耽于“冥想”、讲究“顿悟”的特点,与佛禅之“心生万象”“我心即佛”“我心即宇宙”可谓同气相求。废名诗中那些诸如“月”“灯”“花”“星”“水”“镜”等空寂的自然意象,作为禅理禅趣的有机载体,使他的诗带上了一层空灵静寂之美。废名把握当下的高度心性化诗思方式伴随着禅理禅趣,这使废名诗歌的创作更具即兴自由的个人化色彩。

从中国传统诗歌的发展来看,“时至中唐,佛禅‘心性’论,颠覆了传统诗学‘感物兴情’的心物结构关系。‘万法唯识’‘万境唯心’,佛禅思想强调人的意识具有变世界万象的功能,诗学本体由此转向以心及物的心物结构关系。艺术的对象不是‘物’,而是‘心’,‘物’不过是‘心’的表现”⑦。废名深谙其道,他非常注重即时情境下独特的个人化体悟。这种体悟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废名常常从最普遍的日常生活事物入手,来抒发自己对人生的领悟,他的大多数诗作都是偶然所得,毫不矫饰。尽管废名的诗歌多抽象的思辨和玄想的色彩,是典型的用心灵统摄万物的主智的诗,但他善于把禅宗与现实人生的思考汇而为一,创造出一种包容着某种道家的物感化色彩、融合着现实人生的禅趣诗,这种潜隐的个人化气质与卞之琳的“无我”之非个人化形成了某种对照。废名在对卞之琳的《车站》进行品评的时候提及:“我说他(卞之琳)‘无我’,是非常之实在的一句话。”他们二人的诗作虽都由“心”而发,但卞之琳在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理论的影响下,集自身的经验为一体,诗思缜密严谨,他的诗更多地带有理性思辨之美;废名则不然,心走到那儿,他的诗歌便写到那儿,优雅地诠释着禅宗的灵感与顿悟。卞之琳则对佛学禅宗并无多大兴致,有一次废名将自己的稿子给卞之琳评析,卞之琳说了这样的一番话,语气算是略带讽刺:“1949年我从国外回来,他把一部好像诠释什么佛经的稿子拿给我看,津津乐道,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我是凡胎俗骨,一直不大相信他那些‘顿悟’……无暇也无心借去读,只觉得他热情感人。”

禅宗精神和废名个人化的诗学主张有着深切的联系,“禅宗境界和‘浪漫型’艺术境界在对个体精神的自由、独立的强调上统一起来”⑧。但是要做到万物皆备于我,并非易事,废名试图通过高度心性化、个人化的直觉去把握世界,即试图通过内心的直觉和顿悟,去克服主观与客观、个人与社会的分裂,达到一种诗意的满足和心灵的自足,即他所谓性诗之完全性,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

三、“个人化”之价值内核关于世界的本体,废名一直认为:“世界是心不是物。”而何者为心?作为大乘佛教唯识宗的信徒,废名在《阿赖耶识论》中,用灵动的“水流”对之进行阐述:“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都如水流之波,而阿赖耶识如水流。波有时不兴,而水则无时不流,故我们可以不见物不闻声不追念过去如熟寐无梦的时候,而我们的心则无时不在,明朝早起依旧听啼鸟看落花了,好比水里又兴波作浪了。无时不在的心是阿赖耶识。”⑨在他看来,“无处不在的心是阿赖耶识”,而“心”是自由、鲜活、灵动的存在,这一观点与他的诗歌的个人化追求相契合。废名秉持自由的诗歌创作理念,注重把握心物交汇中瞬间的心灵体验,同时,正因为他的诗歌重当下的直观直感,因此,尽管他的诗歌取径以心及物的高度心性化路径,但他的诗仍保留了古典传统诗歌中忠实于当下的“感物”的思维方式,这种基于当下现实生活的、艺术/现实一元的个人化诗思方式是非常值得珍视的,它与西方现代诗学中艺术/现实二元的非个人化诗思方式很不相同。

卞之琳和废名同为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营垒中重要的主智型诗人,但与废名不同,卞之琳深受西方诗学观念的影响,艾略特艺术/现实二元之逃避情感、逃避个性的诗学观念深获其心,他的《距离的组织》通过“经验的集中”即所谓“玄思感觉化”的艺术手法,来营造一个非个人化的艺术境界。朱自清先生品评卞之琳的《组织的距离》时说:“这篇诗是零乱的诗境,可又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将时间空间的远距离用联想组织在短短的午梦和小小的篇幅里。这是一种解放,一种自由,同时又是一种情思的操练,是艺术给我们的。”⑩废名在《谈新诗》也对卞之琳的诗艺持称赞态度,“我喜欢卞之琳的《航海》,喜欢乡下小孩子买夜明表。卞之琳的思想真的是‘明’得很,然而夜明表又在‘夜’里。我虽然认得他,但是认得人并不就认得诗。他大约是近视眼,又真是多思者。他的句子又是最新鲜、最准确的技巧,真像一只表。”⑪在朱自清和废名看来,这是艺术所带给人的一种“新奇”和“解放”,这种解放与西方的非个人化诗学追求一脉相承:艺术可以创造出现世生活中没有的“新的东西”。

不过,值得深思的是,这新的境界为我们提供了某种统一、平衡这混乱世界的新秩序,但是这种平衡在某种意义上是以排斥鲜活的个人化情感体验为前提的。正因为此,穆旦对艾略特和卞之琳都提出了批评,在《〈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中他这样说:“自从艾略特所带来的一阵风,仿佛以机智来写诗的风气就特别盛行起来,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荡……把同样的种子移植到中国来,第一个值得提起的,自然就是《鱼目集》的作者卞之琳先生。《鱼目集》第一辑和第五辑里的有些诗,无疑地,是给诗运的短短路程上立了一块碑石。自‘五四’以来的抒情成分,到《鱼目集》作者的手下才真正消失了。”⑫应该说,西方的“非个人化”诗学理论强调通过艺术的经营,来创造出一种现世生活中没有的艺术新境,但是他们藉凭艺术超越现实并为我们提供重新认识世界的新手段的同时,也带来了与现实生活本身的更深的隔膜。

和卞之琳一样,废名是一个以心灵统摄万物的主智型诗人,他的诗呈现出高度意志化和心性化色彩,看似超脱于现实,但是,由于他强调直观直感的创作方式,强调瞬间体验和当下实感,这使得其诗歌在体现出高度心性化色彩的同时,天然地融合了“物感”的因素,多了一些人间的情愫。卞之琳遵循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要义,他的诗取径“把思想重新创造为情感”的“玄思感觉化”的非个人化手法,即如艾略特所说,“诗人把此刻的他自己不断地交给某件更有价值的东西。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继续不断的自我牺牲,继续不断的个性消灭”⑬。因此卞之琳的很多诗,特别是收入在《鱼目集》中的有些诗,看似具体、形象,其内里则是复杂而淡漠的。可以说,中国现代诗歌史上,废名是一个独特存在,作为一个对佛道文化真诚持久体悟的诗人,他执着地追求诗歌“个人化”写作方式,立足当下直观直感,走出了一条意志化与物感化相融合、既继承传统又超越传统的独特道路,开创了中国现代诗歌之美境。

①④⑪陈建军、冯思纯:《废名讲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1页,第120页,第117页。

②王捷:《玄思的诗意——论废名之诗及其诗学观》,《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第40页。

③⑬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0-11页,第5页。

⑤废名:《废名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9页。

⑥谢文锡:《边缘视域人文问思》,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⑦⑧周锋:《中国现代知性诗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第216页。

⑨废名:《阿赖耶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

⑩朱自清:《新诗杂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

⑫穆旦:《穆旦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页。

作者:周锋,博士,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陈雯芳,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2015届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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