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域下的上海“街道”书写
——以新感觉派小说为例
2016-07-14张逾梦河南牧业经济学院郑州450044
⊙张逾梦[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郑州 450044]
空间视域下的上海“街道”书写
——以新感觉派小说为例
⊙张逾梦[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郑州450044]
在空间视域下解读新感觉派小说,上海的都市景观被赋予了多重层次的文化特征。在新感觉派作家笔下众多的地理景观中,“街道”的书写具体而完整地承载了上海在感观、消费、情欲及文化批判四个维度上的城市风貌与精神内核。
空间城市上海 “街道”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文化思想界发生的空间理论转向,将空间问题的反思从文化地理学逐渐蔓延到文学研究中来。空间视域下的解读导致有关城市文学的研究与日俱增地呈现出与多个学科交叉渗透的趋势,都市的特征也从稳定统一走向了多元变幻,在此基础上,文学中的城市空间不仅是都市生活的资料库,故事和情节展开的一个场景,更加成为多元开放的空间经验的一个有机部分,从而独立地表现出了多重性、想象性和现代性。
文学中的空间,大部分是城市的空间,在众多或具体或抽象的城市空间构成元素中,凯文·林奇认为,街道是空间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征。“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养育和激活了城市。没有街道,就没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机器,正是因为街道而变成了一个有机体……城市借助于街道,既展开了它的理性逻辑,也展开了它的神秘想象。”①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围绕穷人居住的窄街小巷来构建巴黎黑暗的想象性空间:穷人的陋巷空间晦暗阴森、犹如迷宫,和巴黎引以为豪的通衢大道针锋相对;波德莱尔塑造的巴黎“浪荡者”形象,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头游逛,流连于新空间如林的商品之中,既能体验物欲横流,也能心生快感;本雅明的《拱廊研究计划》更是将文艺批评置于都市的空间维度下。拱廊街,一条19世纪带有大玻璃顶棚的巴黎商业街,在本雅明看来,构筑了现代都市景观的典型形态,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微缩景观……
在空间理论的视域下,近代中国,对于城市的空间建构、对于城市“街道”经验的描摹最为典型的当属新感觉派小说。现代派之前的小说中,都市的景观仅是小说人物活动的舞台和背景,穆时英、施蛰存、刘呐鸥等新感觉派主将第一次将空间构成元素的地理景观作为特殊的小说要素和独立的审美对象,充分调动了各种现代技巧来构筑文学上海多重的想象空间。自19世纪40年代开埠以来,上海逐步与中国传统社会分离并奇迹般地崛起,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上海已经成为整个亚洲最繁荣的国际化大都会。以南京路、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广东街和霞飞路为代表的上海街道,宏伟、奢侈、浪漫、优美,代表了那一时期最高的建筑艺术水平,确立了上海卓越的空间地位。它们承载了城市的商品和消费,延续了城市的历史和未来,收容了城市的嘈杂和混乱,也散发着都市的欲望与时尚。这座以租界为中心,以消费文明、工业文明为形态,以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全新关系为内核所建构的现代城市,显现出感官的、消费的、情欲的和批判的等多重元素杂糅并置的空间特征。
一、“街道”:碎片化的感官空间
新感觉派作家在写作技巧上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将叙述者的“感觉”上升到最显著的层面,用意识的跳跃和流动进行对都市的表述与体验。在新感觉小说的街道书写中,感官知觉都参与到了都市空间的构建中。在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有一段经典的对于街道的描写。“街有着无数都市的疯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院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猾的三角眼,饭店的蒙的睡眼……”②色调、光潮,街道两旁的各种店铺一起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大街。沿街的商店、舞厅、跑马场、百货商店、影戏院,街道上的汽车、电车,日本舞场,铺道上的行人、摩登女郎、英国水手、妓女、乞丐……都会的人与物随着街道的蔓延蜘蛛网般地相互交织,音乐声、叫卖声、乞讨声同吴声软语相互对峙,不同身份的人、对比鲜明的景观在街道上同等呈现。这些碎片化的街景无不体现了街道作为开放性的都市空间的多元化和流动性的复杂特征,在视觉与听觉上,行走其间的人们很难不被这种都市的现代性所影响、所震撼、所冲击。
在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中,作家漫步街头,写出了这座都市带给他的知觉:“我觉得这个都市的一切已经死掉了。塞满街路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然而到了晚上,这荒漠之地就会变成妖魔之地。“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起开花的。”③在作品中,作家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将都市的街头意象和太古般的自然界以及虚幻的神魔世界相结合,街头的人、物在眼前消失,都市瞬间像太古一样沉默与虚空。然而,华灯初上,在这太古般的沙漠上,会有妖精出没,城市在歌舞升平中奇迹复活。这段描写本能地表达出作者对“都市文化的整体性想象”,现代文明并没有把人从本能的世界中拯救出来,都市的繁荣并未改变人心的荒芜。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中,感官的冲击未能改变都市人心灵的惶恐与苍白。
二、“街道”:物化的消费空间
茅盾曾表示上海的特点便是“消费膨胀”,“消费和享乐是我们都市文学的主要色调”④。都市在穆时英的笔下就是街边的“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⑤穆时英以小说叙述者的身份,站在高层建筑的阳台上,眺望都市街道夜景:“街上连接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斯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地,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陈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分外可爱起来了。”⑥从这一段对街道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穆时英对于人和物质的爱憎分明。他虽然痛恨人的物化现象,但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都市物质世界的偏爱和欲望。作家一方面反抗物质压迫,对机械文明造成的人的沉沦怀有深刻的质疑和警惕;另一方面,却沉醉迷恋于物质带来的方便与享受,对物质文明有一种深深依恋。
在《春阳》中,施蛰存描绘出商业的街市对来自乡下的婵阿姨释放出的消费的诱惑。走在南京路上婵阿姨,看到“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买一点吗”?⑦施蛰存在《花梦》中对橱窗这样描摹:“在陈设得光怪陆离的样窗里,穿着巴黎时世装的银色的女人做着闭眼的媚态……。翡翠和钻石都在使窗外的混乱在行人堆里的宵小心里起了作用。”⑧上海的街道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就是商品铺排的街,是一个勾引人消费的空间,而行走其间的路人也成为作家笔下物化的商品。而橱窗是商业大都会街道空间的基本形态,是百货公司、商店用来展示商品的窗口,它以具有诱惑性的物品组合方式冲击着街道的视觉空间。
新感觉派小说是商业性极强的文学,都市新的消费场所成为他们笔下司空见惯的背景,如果离开这些都市商业景观的空间构筑,不能想象小说里的人物怎样完成各自的“现代”转型,作品又如何去阐述有关生存与物质关系的创作母题。世俗的物质世界和物化精神是上海标志性的空间定义。
三、“街道”:短暂的情欲空间
新感觉派作家们对都市的认知起步于他们对街道不同角度的观察和步入其间的游荡。街头漫步者融入街道景观,既是观察者,又是街道景观的一部分。他们的身体随着城市文本的厚薄而起落,通过感受街道来获取城市经验。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从容漫步,偷窥女性身体,想象和她相关的一切,进而开始一段爱情或者欲望的角逐。
街道这一开放性空间提供给都市人新的行为模式。行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互不相识、互不相干,偶遇的男女在作品中泯去各自的背景,快速地上演了一出离合聚散。但是爱慕与幻想只能存活于街道,短暂和偶然是新感觉派情欲书写的主要特征。
街道的公共空间特征,使得各种版本的情爱故事能够摒弃传统价值准则在街道上得以演绎。但是这种没有婚姻契约、没有道德羁绊的情爱也只能存活于街道。作家们围绕街道展开的都市情爱叙事,构筑了城市空间的情欲内核。
四、“街道”:隐形的批判空间
列斐伏尔把都市空间分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新感觉派作家错综复杂的文化意识不能以这种划分方式一言以蔽之。新感觉派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不仅停留在创作表面的上海现代性生活的记录,和眼花缭乱的现代文学表现技巧的追求,在新感觉派的小说创作中不乏对现实社会底层人们生活的捕捉。他们笔下的“街道”不仅飘荡着“奶油、巧克力和咖啡、香粉的味道”,也时不时“散发着尘埃、嘴沫、眼泪和马粪的臭味”。
新感觉派小说家穆时英的《街景》意味深长。作品的叙事语言颇为影像化,在一条街上铺设了几组人物、并置了几个镜头:三个修道院的童贞女、跑车里的青年男女、街角的老乞丐、商店橱窗外的恋人和咖啡店里的男女,身份不同、心事不同,因为一条街道被联系在了一起。镜头一:三个修道院的金黄色头发的童贞女在街边慢慢走着,她们是上帝的宠儿,高不可攀;镜头二:街上的豪华跑车中的两对男女同一大堆的时髦用品,他们是社会的宠儿,极尽奢侈;第三个镜头老乞丐如蝼蚁般在街头死去——“轮子压上了他的身子。从轮子里转出来他的爸的脸,妈的脸,媳妇的脸,哥的脸……他叹息了一下,在泪珠儿后边,在老实的嘴犄角儿那儿,这张褐色的脸,笑的脸笑着。便闭上了那只没瞎了的眼珠子……”⑨临死前,老乞丐的眼前浮现出家人的脸和他永生都回不去的乡土。然而街边,站在橱窗外的一对白领恋人,正精打细算地盘算着买些什么。
《街景》在空间中,用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构筑了城市的两极生活,蕴含着穆时英对于城市文明的反思与现实主义的批判,但是新感觉派对于地狱般都市罪恶的揭露始终没有压抑过他们对于天堂般都市繁华的热爱。在他们所构筑的都市空间中,“感觉”始终支撑着现实与文学的关系,他们不关注革命的话题,坚持以艺术的精神去透视与体验城市的文化与文明,这也是他们所塑造的人物,即便有反思,但也始终无法“背叛”城市的原因。对于新感觉派的创作意识倾向,不管是哪种叙事的注解,恐怕都没有穆时英的一句“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更能说明他们对于城市文明的态度。
新感觉派作家作品中的“街道书写”建构了城市空间流动变幻的特征。这些文学中的“街道”集中体现了上海城市空间的时代气质和精神内核,既是城市的景观,又是城市的精神;既是一种行走的心理状态,又是一种商业化的生活方式;既是一种对物质和情欲的迷恋,又是一种对城市文明的疏离与批判。
①汪民安:《街道的面孔》,选自孙逊主编:《都市文化史:回顾与展望》,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0-81页。
②穆时英:《Pierrot》,《穆时英小说全编》,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12页。
③刘呐鸥:《都市风景线》,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4页。
④茅盾:《都市文学》,《申报月刊》1933年5月15日第2卷第5期。
⑤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选自《穆时英小说全编》,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页。
⑥穆时英:《圣处女的感情》,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236-237页。
⑦施蛰存:《善女人行品》,上海书店1986年版。
⑧施蛰存:《十年创作集》,华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⑨穆时英:《南北极:穆时英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
作者:张逾梦,文学硕士,河南牧业经济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学教育。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中的上海’研究”(2016—GH—212)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