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里的真实
——从互文性看《金色笔记》中的戏仿
2016-07-14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089
⊙舒 梦[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游戏里的真实
——从互文性看《金色笔记》中的戏仿
⊙舒梦[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100089]
《金色笔记》是一部探索小说本身的小说,其中充满着关于小说叙事本身的叙述,本文即着力探讨其对“戏仿”技法的阐述和运用、小说中出现的失败的戏仿实践、作者把戏仿当作“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写作障碍的解决手段,并在互文性的视阈下,从基督传统、希腊神话、自由女性三个方面分析《金色笔记》中的“戏仿”,探究小说主人公安娜如何以一种游戏的方式告别分裂,走向人格完整。
戏仿互文性 《金色笔记》
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是一部元小说(metafiction),即探讨如何写小说的小说。在文本中她直接讨论了怎样的小说才是她感兴趣的小说——“那种充满理智和道德热情,足以营造秩序、提出新的人生观的作品”①,不认同当下大行其道的报道性文本,提出了小说的特质——哲学性,这也是莱辛创作观的一种映射。在小说形式上以并置、戏仿等手段为各种艺术手法提供对话的可能,融合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笔法。在内容上,《黑色笔记》用素材和创作的对立讲述了安娜的创作生涯;黄色笔记前三部分是安娜创作的一个小说稿,最后一部分是安娜写的十九个故事梗概,其中不乏戏仿之作;《蓝色笔记》是她的生活经历——创作的素材;《自由女性》是安娜克服了写作障碍症之后创作的小说;《金色笔记》是以最后一部分的《蓝色笔记》作为素材创作出的作品,记录了她精神和内心最细腻的变化。尽管如此殚精竭虑地探索写作的真谛,安娜仍旧不可避免地在经历信仰、感情等生活中的种种幻灭,作为一位作家,她因“物不称意,文不逮意”而不能为读者提供真实的阅读,患上了写作障碍症。客观现实与作者意识有差距,作者的意识与吐露于纸笔的语言有差距。“物不称意,文不逮意”本质是一个如何抵达真实的问题,莱辛试着用戏仿这一手段尝试回答。小说中出现了三十八次的“parody”(戏仿)是一个传统与现实的游戏场,是安娜分裂的不同人格互相投射的舞台,也是不同话语共同发声的交响乐,充斥着欢笑和泪水,安娜借此告别分裂和崩溃,走向人格完整。
一、戏仿与互文性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将“戏仿”提到了文学本质的高度,在他看来“戏仿是通过模仿小说的一般规范和惯例,从而使小说技法本身得以暴露的修辞手法”。更有甚者,巴赫金认为戏仿通过文学反应了世界的本质。戏仿(parody)的希腊词源parodia,前缀para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对抗’,因此‘戏仿’即是文本间的对抗;第二层意思是‘在旁边’,暗示着文本间的协议或亲密关系”②。戏仿首先包含“模仿”,但这种“模仿”不仅仅是柏拉图所批评的“模仿”,本质特征是“颠覆”,表现出一种讽刺色彩。《金色笔记》中的戏仿褪去了“喜剧”的色彩而呈现出严肃的讽刺特征。汪民安在《文化研究关键》中将“戏仿”定义为“是一种对原作游戏式调侃式的摹仿从而构造新文本的符号实践”③。戏仿必然包含两个文本的联系,在新文本中可以追寻前文本的痕迹,这一点与互文性颇有相似之处。
广义的互文性可以指任何文本与赋予该文本意义的知识、代码和表意实践之总和,这里可以引申出三点:其一,不仅是其他文本对该文本的影响,还有文本外的历史、文化、思潮等;其二,不仅原文本对该文本有影响,该文本对原文做出了回应,由此增添了对原文本的阐释;其三,在互文性平台上不仅原文本、作者在发出声音,读者也作为赋予其意义的喉舌之一。从互文性的角度去看《金色笔记》中的戏仿,可以开阔戏仿的外延。戏仿在形式上呈现互文性和原虚构的特点,在内容上具有颠覆、讽刺、荒诞等内涵,它利用文体和主题的不协调而发人深思,从而表达作者的独特见解。既然作者的意识不能抵达真实的客观事物,作者的文字又不能抵达其意识、那只能乐观地采取一种游戏的方式,将各种所指隐藏在一个不真实的能指背后,令读者在接受时,在一个能指滑动、所指漂移的空间里,意会到真实。小说中戏仿的例子很多,笔者攫取了一处失败的戏仿尝试和最能为显著的三处: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希腊神话和《圣经》传统,以及小说的关键词“自由女性”。作者借此表明了自己的认识方式。
二、《金色笔记》中失败的戏仿实践
在《黑色笔记》III的“money”部分有两个戏仿作品,其一是安娜戏仿一位生活在非洲殖民地多年的中年女性作家的口吻,写了《复活节周》和《复活节日》两篇的日记体小说。安娜一改常态,写到自己已经理解了现实,并且认为顺从多数人的意识是现实,认同了叛逆时代潮流是现实,认同虚伪的社交,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认同哈里对《战争边缘》的改编,她认同了白人的困惑比非洲的悲剧更加真实,并享受着抵达真实带来的快感。关于这两篇日记,安娜表示写得有些过分了,不愿发表,然而,编辑却完全相信它的真实性,认为是文本过于隐私而不适合发表。尽管安娜使用了戏仿的手法,写一些夸张、反讽的文字表达她所要抨击的东西,却被编辑认为是真实的,这一段读起来尤为讽刺。当戏仿没有达到一种讽喻的效果,却被误认为是真实,这样的文本展现给读者,是作家的一种不负责任,这是安娜不愿意发表的原因,经此一事,安娜一度认为戏仿变得不可能。当作家和读者认识方式不同,读者的期待系统中不具有一定的审美标准,艺术手法并不能达到原有的效果,作家的表意都不能顺畅地传达给编辑,更别说读者了,安娜怎么能不得写作障碍症呢?
莱辛在小说中多次表达自己作为作家不能给予读者有营养的作品而焦虑,例如安娜的简奈特健康成长,而汤姆骨瘦如柴的梦境,其含义耐人琢磨,作为母亲的安娜,照顾简奈特的饮食起居,为她是否去寄宿学校的忧虑,在同性恋的厌女情绪中保护她,当之无愧是良母;然而作为作家的安娜,她认识到自己没有给读者带来真实、养料,没有写出那种营造新的认识方式的作品,是一个不合格的作家。这次戏仿作品的失败便可以例证那个梦境。另一个戏仿作品是詹姆斯的Blood on the banana leaves。两位作家承认他们被打败了,“that somethinghadhappenedintheworldwhichmade parody impossible.”④戏仿失败了,原因莫过于重于“仿”,而轻于“戏”。对抗的缺失不能引起读者视野的变化,便很难唤起读者新的期待。
三、对基督教传统的戏仿
“二战”后的西方社会遭遇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信仰和文化仿佛如同古典建筑一般遭遇战争的炮轰弹摧,只剩下残垣断壁。他们既不似古希腊人对天国世界有天真烂漫的幻想,也不像中世纪人对上帝有虔诚的信仰,更不比启蒙时代的人,举着理性和科学的大旗,斗志昂扬。莱辛运用戏仿的手段展示了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希伯来主义和希腊主义在混乱的世界里的处境。
在《黑色笔记》III的source部分讲述了两个关于鸽子的故事,鸽子(dove)在西方中象征着生命、纯洁、和平和自由。《创世纪》挪亚几番放出的鸽子,去检验洪水是否退去,鸽子衔回了橄榄叶,比喻大洪水之后的重生与平安。《诗篇》中有“但愿我有翅膀像鸽子,我就飞去得享安息”⑤,鸽子象征着自由。不仅如此,在《圣经》中,鸽子还是“圣灵”的记号。耶稣受洗时,就看见了神的灵落在他的身上,仿佛鸽子。鸽子所承载的基督教文化是原文本,也是戏仿的前文本,小说里的鸽子告别了基督教的神坛,或是沦落在伦敦街头,或是流亡于非洲荒野。两只鸽子只有放在历史与现实的互文性磁场中,用一种戏仿的视角,才能准确分析鸽子背后的含义。它并非暗喻文明与自然的迥异,而是文明与自然中都免不了的杀戮,在“二战”后的时代背景中,圣灵鸽子所代表的基督教文化在人性面前免不了式微。第一个鸽子故事讲述在伦敦街头,一个男人意外踢死了一只鸽子,遭到群众的围观和谴责,原先为鸽子义正词严的妇人最后流露了对鸽子尸体的厌恶。当有着神鸟地位的鸽子意外死亡后,人们首先关注的是法律、道德等秩序和理性,并且表现出他贪婪的人性。由此可见神学意义上的信仰的地位已经失落。无独有偶,在象征文明和秩序的城市中,鸽子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在落后与自然的非洲野外,鸽子成了狩猎的对象,保罗说“我受过昂贵的教育,知道如何射杀松鸡”。于是他用“昂贵的教育”射杀了九只鸽子,用贵族的传统杀戮贵族的信仰,在离罗马天主教传教团七英里的地方,基督教徒射杀圣灵鸽子。
在鸽子所代表的基督信仰和杀戮所代表的原欲的对立中,无论在文明的伦敦或是非洲的荒野,杀戮成为决胜者。两个故事以杀戮为主题,却洋溢着世俗的平静、自然的安谧情调。将两次世界大战的中心——杀戮如此平心静气地书写在基督圣灵的血液上,读者从这幅不和谐的戏仿画卷中,在轻松随意的色调中,感受巨大的悲恸与无奈。
四、对希腊神话的戏仿
小说中出现了两个希腊神话,一是西西弗斯神话,二是俄狄浦斯神话。第一个神话依托“boulder-pushers”作为一个原型,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只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于是他的生命就在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boulder-pusher”意味着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无价值劳动,这也是《黄色笔记》里的保罗的观点。保罗的形象一定程度上是安娜性格的一种投射,关于“boulder-pusher”的评论在小说中出现多次,可见莱辛对这个神话的偏爱,安娜认同自己是“boulder-pusher”,然而她矢志不渝地推着大圆石并非是重复的劳作,而是为了寻找意义,写作的意义、爱情的意义以及生活的意义,提出了存在主义式的思考。
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戏仿较为细致完整。汤米同俄狄浦斯一样,恋母(后母)、弑父(或恨父)、自杀、瞎了双眼,都有一种济世救人的崇高情怀。然而,顺序颠倒了。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知道国王被杀的真相前是一位不畏艰险、除妖降魔的勇士,一位励精图治、热爱百姓的国王,当知道弑父娶母的事实之后,母亲自杀,他用母亲的胸针刺瞎了双眼,意志低沉、落魄潦倒,简直成了废人。汤米在自杀前后的表现可见下表,较为直观。
瞎眼后的汤米不再意志瘫痪、精神分裂、迷茫无助,变得完整了,有自控能力,有自我意志,有信仰,俨然一位瞎眼前的俄狄浦斯。这是莱辛在小说中设置的最好的一处戏仿。汤姆的形象也是安娜性格的一种投射,汤姆代替安娜去自杀,完成了安娜的精神炼狱。从中可以得出三点:其一,现实世界同古希腊世界相比在某种程度上颠倒了,善恶价值观颠倒、美好的人性失落,混乱充斥着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世界;其二,自杀象征着一次颠覆和革命,汤米的瞎眼,改变了他看世界的方式,在黑暗的世界里重构一种新的认识方式;其三,汤米利用自杀,从一个分裂的人走向一个完整的人,心理学家莱恩认为人自身生成的不安全感促成其防御反应,使其自我分裂成几个分裂的部分,从而出现精神分类症状,这种貌似疯狂的精神症状实则是力求保持统一与完整的结果,并进而推论疯狂是人的精神的自我医治,是走向人格完整的必要过程。在古希腊天真浪漫的旧画卷上绘上了现实的丑陋不堪,却重新引导人们对古代世界的向往。
五、对自由女性的戏仿
《自由女性》中女主人公安娜名字中的“弗里曼”(Freeman)意思是“自由人”。小说中的安娜和莫莉以“自由女性”标榜自己,她们按照女权主义的标准将自己塑造成了“自由女性”,有信仰和政治追求、有写作或是表演才华、经济独立、独自抚养儿女的单身女性。她们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经济独立,过着独立自由的生活。她们藐视像玛丽恩、保罗妻子那一类传统女性所坚守的传统婚姻家庭生活理念。
然而安娜所代表的所谓的“自由女性”在职业、情感、生活上面临着种种不自由,在各节“自由女性”中她们每每在莫莉的厨房会面,讨论生活中和精神上的困境。在职场上,她们加入英国共产党,见识到种种弊端,才知道自己政治信仰的幻灭;在情感上,她们渴望真正的爱情、和谐的婚姻,而现实是她们纠缠在各种男人之间,这些男人或是想有个住的地方穷困潦倒的,或是妻子不在身边寻求婚外情的,小说中尽管出现了数十位男性,保尔、迈克尔、里查等等,在小说最后也没有出现一位有远见卓识、与她心灵相通、对她真心实意的男性。与之相反,作为安娜的映射的爱拉,因为在情感上依赖保罗,陷入情感的束缚,影响工作、情感生活,一直低迷地生活在保罗留下的阴影里,“自由女性”彻底地不自由。玛丽恩在经历了汤米自杀后,想成为像安娜那样的自由女性,放弃家庭、离开丈夫和孩子,阅读政治报刊、参与政治活动,甚至表现出要拯救安娜等全人类的情怀,言行举止俨然一位女权运动所标榜的“自由女性”,用拒绝离婚报复曾经压迫她的丈夫,可是她的所作所为是用报复男性去追求男女平等,却加深了两性之间的裂痕,加剧了两性之间的战争,是一种激进的自由方式。小说将不同角色的女性和形形色色的男性放在一个“自由”场中,展示了各种各样的两性关系,作者游戏式地表现自由女性的生活,从而反映了她对两性关系的思考。“自由女性”对女性主义理想女性的一种戏仿,在模仿“自由”的同时,戏谑“自由”。
小说中所有的女性,包括“自由的”、向往“自由的”,都是被各种桎梏所束缚,没有谁抵达了“自由女性”的状态,明显感受到“自由”这个词是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即。“自由女性”在西方中被嘲笑,也包含着对“自由女性”和两性关系的新理解:女性固然应该追求事业和理想,应当反抗男性的压迫,但这种抗争不应该建立在对男性的报复或仇恨上,女性必须承认两性分别在生理、心理上的不足与优势,将自己从性别报复的偏执中解放出来,与男性的交流协商,才是真正的“女性自由”。在《自由女性》的结尾,安娜不再是作家,而是成为婚姻调解员,暗示着她放弃了写作理想和政治追求;莫莉嫁给了同前夫理查德相似的富有的进步商人;玛丽恩同理查德离婚,开了一个服装店,开始追求自己的事业,并且同之前的安娜一样,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这个结尾看起来似乎很荒诞,女性走出婚姻的桎梏,成为“自由女性”,最终重新沦落为“不自由”的境地,一个绕了一圈回到原点的游戏,实则是对莱辛的那个写作理想的呼应——改变了认识人生的方式。人生还是同原先一样,混乱、分裂、荒诞,用一种新的认识方式看见的是秩序、整合、新的希望。新的认识方式包括对写作追求、政治信仰、两性关系等各个生活层面的认识,当安娜经历了精神上的炼狱,写了《自由女性》,她完成了认识方式的转变。
莱辛在探索小说创作时,用戏仿的手法把传统、神话、外部现实、内心世界甚至读者联系在一起,把传统和非传统、理性和非理性、自由和非自由等人生命题交错在文本中,不仅给读者阐释文本的机会,也暗示了读者阐释自己人生的法则——在混乱的现实中,选择一种认知方式。
①[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陈才宇、刘新民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赵倩:《戏仿的概念内涵及流变》,《语文学刊》2010年第11期,第79页。
③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江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78页。
④Doris Lessing.The golden notebook[M].HarperPerennial,1999:421.
⑤新标准修订版《圣经》(简化字和合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版,第547页。
作者:舒梦,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