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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小说中的后殖民思想与后现代叙事技巧

2016-07-14张白玲谭语桐中国矿业大学江苏徐州221000

名作欣赏 2016年24期
关键词:后殖民库切殖民者

⊙张白玲 谭语桐[中国矿业大学, 江苏 徐州 221000]

库切小说中的后殖民思想与后现代叙事技巧

⊙张白玲谭语桐[中国矿业大学, 江苏徐州221000]

J.M.库切的小说作品《福》《等待野蛮人》等充斥着浓郁的后殖民思想,库切以犀利的笔锋和后现代叙事技巧,刺穿了殖民主义意识形态遗留的罪恶。《福》中通过《鲁滨逊漂流记》的戏仿式改写和元小说拆解了鲁滨逊的殖民神话;《等待野蛮人》中通过帝国行政长官与野蛮人的寓言解读,指出解他者化的正确路径。库切作品不仅指向南非种族隔离的现状,更深刻反思世界范围内的平等权利问题。

后殖民思想后现代叙事技巧戏仿式改写元小说解他者化

一、后殖民思想与后现代创作技巧

当代南非裔学者J.M.库切,以一名杰出的小说家蜚声文坛,除此之外,他亦有文学批评家的身份。作为一名出生于非洲大陆的白人,他同时具有德英美澳等国背景,复杂而微妙的人生轨迹造就了他帝国流散知识分子的身份,也为后殖民主义题材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源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明等方面的多元化趋势悄然萌生,掀起了小国家纷纷独立的大潮。然而在世界新兴的变化方兴未艾之际,一些属于旧时代殖民主义的势力依然沉渣泛起,一些老牌发达国家仍旧尝试对相对弱势的小国家进行干涉,立足于资本、科技输出和文化输出两个方面对其发展进行操控,以达到维护自身世界霸权旧秩序的目的。随着新殖民主义在全球扩张,后殖民主义思潮应运而生。殖民主义意指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飞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军事侵略、经济控制等手段将世界其他地区弱小的国家划为自己的殖民地,并对其进行剥削压迫的行为。后殖民主义则是对这种压迫格局的解构与批判,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以萨义德、斯皮瓦克、霍米巴巴为代表的众多当代学者对殖民主义进行了系统的揭露,相关理论研究涉及面甚广,包含了哲学、文学、政治等多个学科,这为后殖民主义思想奠定了极具内涵而富有包容性的基调。

后殖民主义的文学分支,博埃默形容它为“对于殖民关系做批判性的考察的文学。它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抵制殖民主义视角的文字”(博埃默,3)。其理论基石来源于福柯、罗兰·巴特等人的结构主义学派。库切的小说作品《福》《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与《等待野蛮人》等均围绕后殖民思想进行展开。

几乎同时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与其有所交集,亦不完全相同。后现代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兴起的一股倡导多元化,尊重差异的文化潮流,它既是对现代主义观念的颠覆,在方法论上也超越了现代主义着重渲染的“理性”。对于文本或者符号,后现代主义注重所指与能指的分离,语言作为人类特有的交流工具,仍然未能摆脱其不确定性,文本创作的完成同时就意味着“作者的死亡”,也是一场能指的狂欢。因此,后现代文学作品时常运用元小说、戏仿和互文等创作技巧,这些艺术手法在库切的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而严谨的应用。它们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宏大叙事具有天然的颠覆性,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令其作品在解构殖民主义秩序格局上既含蓄委婉,又不容置疑。

二、库切具体作品中后殖民思想与后现代主义叙事

1.《福》对鲁滨逊殖民神话的拆解

所谓神话,罗兰·巴特将之定义为潜移默化中向神话的接受者输出意识形态的“一种修辞方式”(Barthes,109),通过故事在代际之间的传递,累积出的年代之久远性赋予了神话故事在对应的文化群体中的神圣性。此类宏大叙事的文本对于这些群体而言,起到了了解自身与自我认同之捷径的作用。

《福》所仿写的对象——《鲁宾逊漂流记》被批评家伊安·瓦特看作个人主义色彩的现代神话。在对鲁滨逊所代表的开拓进取、自给自足、崇尚理性的现代西方精神的赞扬之下,它输出了这样一种价值观,“理性”的西方人是上等人,理所当然凌驾于“星期五”所代表的“下等人”之上,他们的所思所想并不重要,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已经被“野蛮人”这个标签代替。所有的歧视格局都是由“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结构组成,如果其中的中心—边缘结构被质疑并瓦解,歧视也将不复存在。《鲁宾逊漂流记》所塑造的“中心”便是白人男性,除此之外一切皆为被边缘化的他者,即使作者并没有刻意表露这样的价值观念,他们的声音也经常被忽视和误读。

尽管《福》并没有直接反映当代南非大陆上的冲突和苦难,但它直指这些矛盾背后更为本质的事物——殖民主义语境下话语权力的分配。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鲁滨逊漂流记》不啻为一个输出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媒介和工具,鲁滨逊独自漂流到荒岛之后,遇到了同为人类的星期五,却将他驯服为奴隶,甚至连“星期五”这个名字都是鲁滨逊赋予的。这可被视为殖民者话语权力的隐喻,《福》中星期五不知何故失去的舌头更将主奴关系中权力的不对等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福》是库切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戏仿式改写,通过使用与原文本相似的行文风格(如日记体),撼动原文本自身的合理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殖民神话随之被解构。作者在《福》中绕到原文本的背后,通过虚构游戏的手法对原文本创作的过程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从而在殖民语境下,究竟谁才有资格成为故事的叙述者,话语权力的不对等又对历史真实造成了怎样的扭曲,这些问题便昭然若揭。

在叙事手法上,拼贴互文的技巧贯穿了《福》的行文。拼贴指的是对前人创作的作品中已有的情节和意象的模仿式创作,这种模仿是创作者有意为之,拼凑在一起的往往是本不相关的文本碎片,意在反思原文本的意义和真实价值。《福》中的主要人物和情节片段皆来源于我们熟悉的《鲁滨逊漂流记》,而编纂叙述荒岛故事的白人男性作家福先生,似乎也在暗指《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丹尼尔·笛福。一些次要人物,如和福先生共同生活的小男孩杰克,与笛福的另一部小说《杰克上校》中的主人公极为类同。苏珊寻找丢失的女儿小苏珊,以及女仆的名字叫作艾米,这些设定有着18世纪家庭伦理叙事小说《罗克塞娜》的影子。值得一提的是,当我们将之与笛福的《摩尔·弗兰德斯》比较时,又会发现更为微妙的相通之处。笛福在它的序言中写道,该小说根据女主人公的回忆录创作而成,用以增加文本的真实性与可信度,而事实上通篇皆是作者本人的创作,并非“女主人公”的发声。而在《福》中库切却允许苏珊的声音直接展现在读者面前,并让读者细致地体会到她的写作焦虑与争取话语权的抗争,这些都成功瓦解了殖民神话构筑的真实性堡垒。

小说运用的另一个后现代创作手法是元小说,即作者本身的存在不再被隐藏,反而参与到故事的发展之中,全然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规范,简而言之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第一部分是苏珊自述的手稿,第二部分其与福先生的书信交流,到第三部分面对面的探讨,女主人公从怀疑自我的写作能力,到坚定为话语权抗争,再到最终不得不屈服于白人男性权威,《福》构建了一篇描写创作过程的文本,暗示着《鲁滨逊漂流记》诞生的秘密——一切来源于作者的恣意安排和随意删减,一如《福》本身的创作。

《福》的点睛之笔在于第四部分短小精悍的开放式结尾,寥寥数语又给出了荒岛故事的另外两个版本。在这两个结局中,福和苏珊都死去了,被放逐的他者星期五终于拥有用自己的语言表述的机会,而他表达的媒介却是你我无法解读的声音,甚至简化为身体本身:“他的口中没有任何气息,却回荡着小岛上的声音”;以及“他的嘴张开了,从里面缓缓流出一道细流,没有一丝气息,就那样不受任何阻碍地流了出来”(库切,144,147)。殖民语境下他者的历史被殖民者描写,真相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资格叙述。星期五们的话语权如同丢失的舌头一样被阉割,他们沉默着,但永远不会停止抗争。

2.《等待野蛮人》中寓言的解他者解读

《等待野蛮人》的故事设置在一个没有具体年代也没有具体地点的小镇上,故事情节看似年代久远,却因为找不到具体的时间参照,其与当代现状的隔阂便变得模糊起来,仔细品读,不难发现原来它是直指当代政治格局的隐喻,情节设定与在南非大陆上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的暗合也不言自明。

小说的开篇是一场针对野蛮人的酷刑审讯,叙述者并没有大肆渲染刑讯过程的残忍,而是只用寥寥数语将事实陈列在读者面前,“灰色的胡须上血已经干结成块,嘴被打缩了进去,嘴唇破碎,牙齿断裂。一只眼睛凹陷,另一只眼眶空空的一个血洞”(Coetzee,7)。冰冷而不包含任何感情的白描反而更能激起读者的联想,殖民帝国已然罪行昭彰。而审讯者与被审讯者的二元对立,是一个关乎殖民与被殖民/反殖民见微知著的隐喻。乔尔上校对手无寸铁的祖孙二人拷打虐杀,为的是让他们招供野蛮人莫须有的罪状——殖民者口中所谓的“真相”。此时此刻,究竟谁是文明人,谁是野蛮人,中间的边界变得模糊起来。一如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他们之间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在殖民行为中,殖民者首先需要确立自己的中心地位方可对被殖民者实施压迫,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构建一个他者的形象与自身形成对照。这个他者,即被殖民者,必须符合“野蛮、落后、愚昧、懒惰”等诸多标签,至于真实的他们是什么样子,殖民者并不屑于深究,这与乔尔上校不顾事实地逼供,只为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这种行为不谋而合。

通读全篇,我们并不能够找到野蛮人对帝国构成威胁的实质证据,有的只是传言和臆想,人们想当然地把一切罪行堆砌到野蛮人的概念之上,剿灭野蛮人的正当性,即使这只是建立在文明人对自身文明的虚幻投射上。在建构二元对立结构时,他者的声音被不断边缘化,被剥夺话语权的受害者最终选择了沉默,殖民者得以肆无忌惮地按照自己的意志书写历史。《等待野蛮人》中的另一个情节,一个黑人在刑讯室里被拷打致死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遍体鳞伤的残缺身体见证着历史,而对于这份沉默的证据,审讯者可以任意解读,以至于“官方记录”上记载的是他试图暴力反抗审问,在扭打过程中受伤致死。这成为揭露殖民者此类话语权压迫的一则寓言:受压迫者的声音持续缺位,而压迫者以此构建中心权威。

老行政长官对野蛮人女孩的追求,蕴含着读者丰富的解读空间:他对她身体渴求的过程,象征着西方中心对文明他者历史探求的尝试。这样的尝试屡屡以失败告终:老行政长官最终发现自己这样的行为和乔尔上校并无二致,不过是殖民霸权帝国的一体两面,是施加给野蛮人更为隐蔽的暴力。直到老行政长官将女孩送回她所归属的野蛮人部落,他才终于被她所接受,这也是他对自身的救赎与和解,因为此时的他已经领悟,接纳与尊重对方才是探求他者身份的首要前提。这一过程,似乎也隐隐指向库切本人的困惑和焦虑。他痛恨存在于南非的种族隔离现状,身体里却流淌着白人的血液,介于二者之间不被接纳的尴尬身份,或许是他最终选择定居在具有西方和他者文化广泛宽容力的澳大利亚的重要原因。

故事的开头,“我”站在文明的废墟之上思绪纷飞,“也许在那大房子地底下十多英尺深的地方,还有一个被野蛮人摧毁了的堡垒废墟……也许我现在站立之处正是一所法院的楼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站在一个像我一样的地方治安长官的头顶上”(Coetzee,22)历史的发展在循环交替地进行,文明人生来不比野蛮人高贵,只是在历史的往复中占据了一个阶段的上风。故事发端于冬季,经历了一年四季的周而复始,又结束于冬季,这也和历史的循环互为照应,甚是精妙。由此可见,《等待野蛮人》中的隐喻指向的不仅是南非种族隔离的现状,更是世界范围内的平等人权问题。

结语

主导世界数百年的旧秩序大厦将倾,历史进步的车轮势不可挡,当今世界,我们正身处于一个多元、变革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文学艺术作为思想的先锋和先进文化的急行军,蓬勃发展、方兴未艾。J.M.库切以犀利的笔锋,刺穿了殖民主义意识形态遗留的罪恶,不仅探讨了南非种族隔离语境下的诸多社会问题,也引发了关于女权主义、动物权利主义等世界范围内平等权利问题的深入思考。在人类反对野蛮愚昧的历史中,库切通过写作表达了对脆弱个人斗争经验的坚定支持,瑞典皇家颁奖委员会在2003年给库切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如是评价了这位有良知的当代作家。对于野蛮与暴力,他留给我们的,不是更为野蛮的回击,而是冷峻的思考。

[1][英]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Barthes,Roland.Image,Music,Text[M].Stephen Heath Trans.New York:Hill and Wang,1977.

[3][南非]J.M.库切.福[M].王敬慧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2007.

[4]Coetzee,J.M..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M].New York:Penguin Books,1999.

作者:张白玲,文学博士,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讲师,江苏省作家协会外国文学分会会员;谭语桐,中国矿业大学在读本科生。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2015年江苏省大学生创新项目“人文精神的断裂与重构:库切小说的知识分子群体生态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中国矿业大学教师基本科研研究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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