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
2016-07-13向岛
向岛
胡玲引起我们关注,完全与光棍双宝有关。
在我们十里坪一带,光棍双宝要说算个人物,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他的。当年在生产队看护庄稼,集体的一个玉米棒子、一捧棉花、一把毛豆,他要是盯住你了,敢逼着妇女解开裤带子往出掏。“人当队长鳖干活,二球看田禾”,这种话,人们也就是背地里说说,没人敢当着光棍双宝面说。每逢公社召开万人大会,或者唱样板戏,光棍双宝更是出尽风头。他是“竹竿队”的头儿,带领各村一帮没轻没重的半吊子小伙们,手挥竹竿维持秩序,着急了不分男女老幼,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满场子踩,抡圆了竹竿狂扫。光棍双宝三十岁的人了还没娶媳妇,不是他不想,谁家姑娘愿嫁这种二杆子货?
偏偏就是这光棍双宝,好事竟然让他给遇上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国家看上我们十里坪了,要在这里建设空军基地。十里坪顾名思义,方圆十里一马平川。先是来了测量队,扛着三脚架四处勘测。后来大批人马和施工机械就开进来了,铁丝网圈起上千亩土地,轰轰隆隆搞建设,白天热火朝天,晚上灯火通明。两年出来,一座大型军工厂拔地而起,与军工厂并列的是大片的家属楼生活区。而藏在最里面的则是一个军用机场,大门两侧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红色大字,岗哨森严。机场里面我们谁也没有进去过,只是常常看见军绿色的战机起飞落下,拖着巨大的轰鸣声不时从我们头顶掠过。
谁也没料到,光棍双宝竟然成了军工厂的合同工。在前面的建设阶段,他就是工地看护员,后来留用了。军工厂从当地农民中一共只招收十来名合同工,搞环境卫生、土木维修,大都是跟县上的公社的领导有着亲戚关系的。唯独这光棍双宝啥关系也没有,硬是凭了自己丁是丁卯是卯的看护本领,凭了六亲不认的二杆子劲儿,让军工厂给看上了选上了,从此吃上了公家饭。人们得知这个消息简直惊呆了,都感叹说:“你看你看……”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人们很快发现,当上合同工的光棍双宝,他的工作仍然是看护,看护厂区树木,这才多少有点释然:“噢,弄了半天,还是当狗哩……就说么,还当他要坐凉房享清福哩。”不管人们怎么说,光棍双宝天生就是个看护的料儿,既然世上总有东西需要看护,那就少不了光棍双宝。
围绕着军工厂和家属区,新栽上了三四丈宽的林带,把厂区与周围的村庄、田地隔离开来。在林带一角,建了一个小小的护林房,隐没在树木中,不留神发现不了它的存在。这就算是光棍双宝的“凉房”吧。房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光棍双宝平常也很少在里面呆,要说只是个标志物而已。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护林房,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的。我们总会碰上光棍双宝,冬季里身上穿一件破旧的黑布裹身棉袄,油渍发亮,仿佛能擦着火柴,腰里缠一截烂麻绳,胳膊上戴一个“护林员”的红袖标,他抄着手一圈一圈绕林带晃悠,眼球凸出,脸颊深陷,腮帮鼓得老高,看上去怪吓人的。
光棍双宝把胡玲堵在护林房那件事,闹得惊天动地。胡玲是谁,这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她只是众多女生中的一个。她在初中部,这是我们在事发后才知道的。基地建成以后,十里坪的人们一直在为失去土地痛惜,高兴的却是我们这些孩子。我们才上小学,原先的学校是村里的破庙,现在跟着基地的学生们一起,在他们宽敞明亮的子弟学校上学了。虽说上学在一起,但我们和“他们”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我们私下里总是叫他们“洋学生”,长相洋气穿着洋气不说,口音也呜里哇啦的跟我们不同。尤其是那些女生们,她们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说到底,还是我们不敢多看她们。
那是下午放学以后,学生们潮水般从学校泻出,沿着林带旁的水泥路各回各家。人说“饥屁冷尿热瞌睡”,真是不假,在这冬季里人还就是夹不住尿。男生们怎么都好说,往林带里走几步就哗哗乱滋。女生们就不好办了,她们夹紧了腿只是急急慌慌地往回赶。
看来女生们也总有夹不住的时候。不过后来分析起来,第一个钻进护林房的女生肯定不是胡玲,要不然她也不会最后一个才出来。有四五个女生都钻进去了,然后一个一个出来站在门口整理衣服,等着里面的人。
光棍双宝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先出来的女生们惊叫着四散逃开,冲入路上的人流。只有胡玲一个被堵在了里面。谁也没发现光棍双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一根黑树桩往护林房门口一戳,抄着的双手并不分开,只是把胳膊肘一架,那道窄门就被死死地挡住了,挡在正准备出来的胡玲面前,任胡玲左冲右突,也休想逃脱。
“走不成!”光棍双宝来回都是这一句话。
我们这下子有热闹可看了!人流的潮水迅速聚集到护林房前,黑压压围成扇形,大家好奇地要看看这场好戏怎么收场。
“跟你一块尿尿的还有谁?”光棍双宝问。
我们看不见胡玲,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听见光棍双宝在追问:
“说!不说走不成。”
僵持了半天,光棍双宝随后改变了策略。他放胡玲出来,让她在人群中指认那几个女生,“连你一共五个人,我看得一清二楚的。”
我们这下才看到胡玲了。这就是胡玲。胡玲就是她。
胡玲站在那里不动,白皙的脸憋得通红。我们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洋学生”女生。胡玲是中学生,穿一件米黄与毛蓝相间的格子呢半短大衣,虽说显得大了旷了些,但很好看,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即使在“洋学生”中,这样的衣着也是出众的。更重要的还是她长得好看,真像画上的人一样。
“都有谁?你给我指。”光棍双宝用胳膊肘顶一下胡玲。
胡玲说:“你甭动我,我自己走。”
胡玲害羞地咬住下嘴唇,领着光棍双宝在人群中穿梭找寻。他走过我们身边时,我们闻到了好闻的香胰子味道。可是,又哪里找得着?“同案犯”们早都溜得没影了。
光棍双宝重新把胡玲扣在护林房门口,“找不出来,你就在这里站着,等学校来领人。你们这是破坏植树造林哩。”他不依不饶。
胡玲哇地一声哭了。
光棍双宝说:“哭没用。最低限度也要叫家长来说清楚。”
胡玲哭起来没完没了。光棍双宝抄着手站在旁边,黑着脸凸着眼鼓着腮帮,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
冬季里天本来就黑得早,眼看着暮色升起,光棍双宝就是不松口。
胡玲她爸到底还是来了,大概有同学去叫的他。胡玲她爸是个瘦弱的知识分子模样,架一副白边眼镜,身上还穿着蓝布的长工作衣,一路小跑赶来了。他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来到护林房门口,揽住胡玲的肩膀,又看着光棍双宝问道: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胡玲一见她爸又哭了,哭得越发伤心。光棍双宝脖子一梗说:
“你问你女子么!”
“好了好了别哭了!”胡玲她爸安慰着女儿,他甚至是带着笑对光棍双宝说,“我听说了,不就是几个娃娃撒尿的事么,谁还不撒尿了?”
围观的学生们哄笑。
光棍双宝却不笑,他瞪着眼说:“哼,撒泡尿的事?说了个轻巧!这是破坏植树造林哩。”
胡玲她爸脸上依然挂着笑,“你看看你这师傅,不要随意上纲上线嘛好不好?这怎么就扯上破坏植树造林了呢?我最近在搞科研攻关,晚上还要加班,没时间跟你说许多,你说要怎么处理吧?不行了我就去找厂领导。”
一说领导,光棍双宝才有了几分软相,目光垂了一下。
胡玲她爸说:“后面有啥事你找我,你到厂里问‘胡工就找得到,跑不了的。好不好?”没等光棍双宝应声,拽了胡玲就走。
光棍双宝半天才反应过来,把抄着的双手分开,叉在腰上,朝着胡工和胡玲的背影追了一句:
“你女子,还有那几个女子,都要给我写保证书!”
胡玲她们后来到底写没写保证书我们不知道。胡玲这个名字、这个人,我们从此是记住了。不过,我们暗地里却把胡玲叫成“狐狸”,一只漂亮的狐狸。随着冬去春来,随着大家都穿上单衣,“狐狸”越发漂亮出众,她一直都是我们关注的焦点人物。
出于好奇,我们后来也钻进护林房看过一次,那里面实在是太小了,不但有撒尿的痕迹,还有两摊大便。一定是学生中有人在挑战光棍双宝,是那些中学生们,而且是男生。我们这些小学生不敢。
我们看到胡玲她妈时才发现,胡玲只不过是个小狐狸,胡玲她妈才是大美人大狐狸哩!
胡玲家住在一楼。他们家出来进去的,只是胡玲和她的爸爸。基地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总归还有人知道底细,他们透露说,胡玲的家原先在上海,胡玲的妈妈是个唱戏的大演员,她在样板戏里演过李铁梅、党代表柯湘,她也有自己的重要事业。所以当胡玲的爸爸支援大西北带着女儿先来到这里时,她暂时还没有来。这么一说,我们就越发想看到胡玲的妈妈了。
胡玲她妈到底还是来了一趟。那是过春节的时候。
下雪了,很大的雪。白天白地一片,楼前楼后的树杈上,架满了一鼓堆一鼓堆的白棉花。胡玲她妈一早领着胡玲出来,在院子里踏雪。大雪让胡玲她妈兴奋。据说在上海见不到这么大的雪。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绒大衣,立领紧扣,高高地拥到脖子上,头上裹一条紫罗兰色的羊毛围巾,一绺乌亮的头发从围巾里钻出,挂着雪水的发梢半掩住高挑到额角的眉毛。胡玲也穿一件崭新的半短羽绒大衣,大红色。母女俩一起出现在这片新天地中,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景致。她们嘻笑着打雪仗,摘树上垂下的冰坠儿吃,然后又一起堆雪人。
家属院里过来过去的男男女女,都是穿了蓝布工作衣的职工,大家都被这从天而降的大美人给镇住了,他们只有在画张上电影里才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远远地驻了足看,又蹑手蹑脚地从母女俩身边走过,就是为了多看看,看个仔细。
胡玲家对面住着孤身的屈老头,五十来岁吧,过年这阵一个人闲得没事,竟然跟前跟后地看,嘴里叼一根烟,喜眯眯地两眼放光。一直看到胡玲跟她妈把一个大雪人堆成,看她们给那个大雪人涂上乌黑的眼珠和红红的嘴唇……屈老头不知不觉抽了不少烟,抽过的烟头在雪地上戳了一个一个黄色的窟窿。老家伙简直看呆了!
屈老头后来逢人便说:“大美人,真真的大美人!我这一辈子都少见呢。”话音未落,喉结一动,咕噜咽了一声口水。
屈老头意犹未尽,嘴里啧啧有声地说:“眉儿眼儿,浑身上下到处都会说话似的。嘿,娘母俩,都好都好!”
可惜的是,胡玲她妈一过毕年就走了。胡玲这一家,在我们觉得多少有些神秘。
撒尿事件看来对胡玲并没有造成影响。
学校放暑假前,因为一架新研制的飞机试飞成功,在基地大礼堂召开了隆重的庆功表彰大会。学生鼓号队提前一星期就在学校里预演了。为试飞英雄献花的十多名男女学生则是从全校仔细挑选出来的,每人手里捧一把笤帚代替鲜花,提前演练。胡玲正是其中打头的一个。
庆功表彰大会热闹极了。一大早,大礼堂前的广场彩旗飘扬,一个个巨大的气球高悬在半空,下面拖着长长的红色条幅,上面印着金黄色的标语。广场一侧,整齐地停放了一排小轿车吉普车,是上级首长们坐的。
这大礼堂我们可是头一回进来,弓形排列的座椅一排又一排,后半截还有二层。顶灯全是五角星状的,红光的白光的,密密麻麻像是繁星。广播里响着嘹亮的军乐声。一进这里面,一种庄严自豪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两千多个座椅座无虚席,军人、职工、学生按区域划分,坐得整整齐齐。
主席台上最突出的是那位叫做王国强的试飞英雄。他戴着一副墨镜,一直都不卸下来,就更加醒目了。首长们把他夹在中间。首长们两边才是研制飞机的幕后英雄们,胡玲她爸也在其中。我们这下才知道了胡玲她爸的身份。
若干年后我们也忘不了胡玲她们给试飞英雄王国强献花的那个精彩时刻。首长宣读完上级的表彰决定,十多个手捧鲜花的女生就在胡玲的带领下跑上主席台。胡玲正好在试飞英雄王国强面前站住,后面的女生一左一右往她两边分布。这都是提前演练好的……谁能有幸与试飞英雄如此接近啊?只有胡玲!这种庄严的时刻,我们早都把“狐狸”这种称谓抛到九霄云外了。这阵儿谁要叫她“狐狸”,估计我们会跟他急的。
不过,胡玲终归还是“狐狸”。她要不是,这世界上就没有谁再是狐狸了。
暑期里学校组织校外学习小组。进入八十年代,“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口号鼓舞着大家。胡玲第一个报了航模学习小组,她这一报名,许多男生女生都跟着报,以至于报名人数太多,老师不得不出面协调了,把一部分人调整到其他学习小组。
航模学习小组竟然把试飞英雄王国强请来了,做校外辅导员。
走下主席台的英雄王国强其实并不人高马大,相反还有些瘦弱单薄。在学生们心目中,他却是高大的。其他学习小组的同学一下子全涌了过来,活动场地只好放在了学校操场。王国强依然戴着他的墨镜,强烈的太阳光下,墨镜看上去深邃而神秘,镜面上晃动着学生们兴奋的面影。我们向往英雄,英雄此刻真正来到了大家中间,一个个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王国强手里拿着一个飞机模型,微笑着环视一周,墨镜的幽光从大家脸上掠过。
“同学们好!”他说话了。
惶乱中,同学们七嘴八舌,有的喊“英雄好”,有的喊“老师好”。
王国强说:“哪个同学先上来?咱们示范一下。”
一时间竟然沉默。没人敢吭声,大家都太激动了。
“老师,我来吧!”
打破沉默的是胡玲。她本来就站在前面,一步跨上去,来到了王国强面前。她的影子独占了王国强的两面镜片。
王国强看着胡玲,不知是不是认出了这个献花姑娘,他呵呵笑道:“很好,很好!”
大家于是带着没有抓住机会的遗憾和羡慕,看王国强手把手地教胡玲作模拟飞行。他们之间的配合一开始还生疏,后来越来越默契,简直就像是在跳双人舞。那阵子搞开放了,一到晚上,工厂住宅区的空地上已兴起跳交谊舞了,胡玲家对面住的屈老头就是舞场上的活跃分子呢。
的确像双人舞。赤日炎炎,别的同学只是在看。
操场的铁栅栏外,早已围满了观看的人们。工厂里那些换休的职工、在家闲着的老头老太,都赶来看了。有一群青年人竟然把山地自行车往铁栅栏上一靠,人站在车架上看,不时还发出吆喝打起口哨。他们是工厂子弟,都是那阵子时兴的打扮,长头发喇叭裤蛤蟆镜,还有人手里提一架磁带录音机,播放邓丽君的歌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
两个星期的兴趣学习小组活动,王国强一共来过三次。他飞行训练忙,只能插空来一下。大多数同学到头来连那个飞机模型摸都没摸过,更不用说享受王国强手把手教的待遇了。要说就是胡玲一个人出风头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次参加航模学习小组,使胡玲树立了飞上蓝天的远大志向。这是胡玲自己透露出来的。初中毕业时同学们联欢,大家都喝了不少啤酒,胡玲悄悄跟几个女生说的。胡玲说她还戴过王国强的墨镜呢,漂亮死了!胡玲说,她将来长大了也要当飞行员,女飞行员。把一伙女生听得眼睛放光,羡慕死了。
在我们看来,这胡玲越发是个“狐狸”了。
树木在帮助人们记录岁月。基地周围的林带,当初栽上去时还是双手可以握住的树棍儿,截去了树枝,光头秃脑的,如今几年下来,已变得粗大,枝干纵横,绿叶茂盛。这种从外地移植过来的法国梧桐树,在地处西北的十里坪,我们以前没见过,却适应了这里肥沃的水土,迅猛生长。工厂住宅区里,水泥甬道两旁,楼前楼后,也全都种上了这种树,一天天眼看着长大,树影婆娑。十里坪这个地名已成为往事,尤其在我们这些跟着树木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口里,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基地那四位数的代码。
我们再看到的光棍双宝,已穿上了蓝布的工作服,跟出出进进的军工厂工人没有多少两样。他的身影不但出现在林带,也常常出现在住宅区里,肩扛铝合金三角梯,手里握一把机械锯,发动起来“嘟嘟嘟”响,一棵树挨着一棵树修剪。他依然在打光棍,整天跟谁也不说话。树木越长越大,他却还像当初的树棍一样。
有谁还记得那个小小的护林房么?早都没人在意它了。梧桐树虬枝盘绕,小小的护林房掩映其中,我们整天从林带旁过来过去,一个转念就一掠而过,忽视了它的存在。树木越来越强大,这护林房却仿佛在缩小,小得像是童话中的小房子。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小的护林房却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存在。跟护林房一起证明自己存在的,还有光棍双宝。
高考早已恢复。进入高中阶段以后,学校里就有晚自习了。夏天的夜晚时常有风,比白天凉快得多,正是看书学习的好时间。
下了晚自习,胡玲本来跟大家一起走出教室走出校门回家,忽然想起把数学书忘在教室了,就赶紧折回去取。还有几道题回家了要继续做,明天一早要交作业呢。当学生谁都有个丢三落四的时候,胡玲根本就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她要为之付出的代价。
胡玲取了书远远跟在同学们的后面,她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路灯光约约绰绰照在水泥路面上,树影摇曳。胡玲的身影一会儿与树影重叠,一会儿又独自投放在灯光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林带里梧桐树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九点过后天气越发凉爽,习习凉风从厂区南边的渭河吹来,带着淡淡的泥腥味儿,惬意得很。身后还是校园大门口明亮的灯光,前面一大片亮灯的地方,则是工厂家属区,清晰地传来“嘭嚓嚓……嘭嚓嚓”的音乐声,家属区里的露天舞会兴致正到好处,每天要到十点钟才结束。
一个迎面出现的人影突然把胡玲吓了一跳。那人影没有走在水泥路面上,而是走在紧贴林带的台沿上面。胡玲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等到发现时已很近地碰面了。是光棍双宝,胡玲看清了。大夏天他仍然穿一身蓝布工作服,忠于职守地在林带周围巡视,背着双手,布底鞋走路无声无息的,真像个影子在飘。也就是吓了一跳而已,很快就错开了。胡玲加快脚步朝前走,光棍双宝不紧不慢朝后走,各走各的路。胡玲能认得光棍双宝,光棍双宝恐怕早都不记得胡玲了。成群结队的学生们整天过来过去,大家都能认得光棍双宝,他能认得谁呢?即使之前有过一场撒尿风波,他也未必就认得胡玲,如今的胡玲早已女大十八变了。
胡玲甚至觉得好笑,好笑光棍双宝的榆木脑袋:梧桐树们一棵棵都长得又粗又大了,用得着你一个瘦树棍看护它们么?真是的,还不如跟大家一起学跳舞去。
“嘭嚓嚓……嘭嚓嚓……”舞曲声越来越近越清晰。胡玲走着路,脚下不由也踩着鼓点。
胡玲刚看见两辆山地自行车迎面骑来,一转眼它们已骑到自己面前,一左一右夹成一个三角,骑车人脚往地上一支,停住了,把胡玲挤在三角里。胡玲看见一辆车后架上坐了一个人,另一辆车前梁和后架上各坐了一个人,他们刷地跳下车围住了她。一股酒味儿,还有热烘烘骚动的气息。胡玲认出,这五个人正是工厂子弟中那帮留长头发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提录音机的家伙,只是他们这阵子并没有戴蛤蟆镜也没有提录音机。
胡玲喊道:“干啥干啥?你们干啥……”
胡玲刚一开口,嘴就被死死捂住,接着被人从后面抱住拖拉,拖进了林带。两辆自行车和所有人,一起都隐入林带。快得很,前后的时间只能以秒计算。
胡玲自此跌入了梦中,那种坠落的梦……坠落中身子和双脚不时碰撞在树干上,来回飘忽,却一刻也不停下来。只听见人和树碰擦的声音,还有公狗一样亢奋的喘息声。
还是坠落。七拐八弯无休无止。从后面抱住她的手死死地箍着她,她的头抵在抱她的人的胸前,气都喘不上来。树隙中透入的微光从眼前慌乱掠过,树上的水珠零星打在脸上,脚上的一双塑料凉鞋早已挂脱,光脚在铺满潮湿树叶的地上拖动,不时被粗粝的树身刮碰,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坠落停止在一片乌黑的尿骚味中,胡玲恍然想起当年撒尿的事。她意识到比坠落更可怕的事情就要降临,一阵猛烈踢蹬,立即被几双大手死死摁住,摁在了地上。她挣扎着想喊叫,嘴又一次被捂住。胡玲听到他们在喘息,在窃窃私语,有一句话显然是对她说的:“嘻嘻,个骚狐狸,老实点。知道我们盯上你多久了吗?”胡玲随即听到了自己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夏天本来就穿得少,撕裂的过程实在是很短暂。胡玲接着听见了自己身体的撕裂声,没完没了的轮番的撕裂。恐惧、疼痛和绝望中,狂躁的喧嚣顿时吞没了她,天昏地暗……
那一声如雷的吼叫突如其来,吞噬着胡玲的喧嚣哗然而止,胡玲听到了猛烈的棍棒磕打声。打在人身上的闷响……打在自行车上的脆响……一边磕打一边“啊啊啊”狂喊。疯狂的棍棒,疯狂的喊叫。五个人两辆自行车一下子乱了阵脚,哐哐当当胡乱碰撞着冲出林带,一溜风逃跑了。
“抓流氓……快抓流氓啊!”呐喊声尾随着他们追了出去。
胡玲挣扎着坐起来,在黑暗中双手抱住赤裸的自己,浑身发抖。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了这是那个护林房……又是护林房。
那个手持棍棒的人回来了,怯生生站在护林房门口,不敢到她跟前来,只是急切地朝里面问:
“咋样,你咋样?”
胡玲认出来这个细瘦的树棍一样的身影,没错,是光棍双宝。胡玲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光棍双宝一直都没有进去。赤裸的胡玲像是遮了乌云的月亮,朦胧不清。光棍双宝不敢看她,慌忙把眼睛躲开,他说:“你先别动,我这就去叫人来!”
胡玲哭叫着:“别走,你别走……”
“那好那好,我不走。”
光棍双宝就站在护林房门口朝远处呐喊起来:
“救人呀!快来人啊!”
呐喊声划破夜空。光棍双宝平常不声不响,像一根树棍一样细瘦也像树棍一样沉默,似乎就是为了聚集力量,在这关键时刻巨声呐喊。
胡玲她爸胡工那天晚上把胡玲抱回家去的情形,若干年后我们还一直记得。胡工被人来叫时,还正在研究所里搞研究,那些年正兴起科技攻关。胡工是穿了他的蓝布大褂工作衣跑到出事现场的,他脱下大褂包裹了女儿胡玲,把她抱到了职工医院。胡玲的头耷拉在胡工肩上,沾满树叶柴草的乱发飘飘荡荡。在光棍双宝的呐喊声中,舞曲早已戛然而止,跳舞的人们都涌出来站在家属区门口。一街两行站满了人。
若干年后我们当然也忘不了当年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判会,与胡玲遇袭只隔了不到半年。那一年全国严打,判决从重从快。公判大会就在厂区大礼堂门前的广场举行,人山人海,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全都赶来看热闹。五名罪犯全被剃了光头,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流氓强奸犯”的牌子,其中三个人的名字上画了红叉,是死刑,公判会后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两个死缓的则跪在一旁陪杀场。我们一帮同学骑上自行车追刑车,一直撵到渭河滩,亲眼看见那三个死刑犯被敲掉了脑袋,两个陪杀场的尿湿了裤子。
胡玲以她的遭遇,彻底卸掉了我们送给她的“狐狸”帽子。
胡玲出事的第二天,她所在的班上发生了一起很厉害的打架事件。一个男生“狐狸”长“狐狸”短地学说胡玲事件,说得正眉飞色舞,有几个男生却听不下去了:
“你幸灾乐祸啥呢?谁又不是不知道。”
“你妈想当狐狸还当不上呢!”
“我看你是皮干了……”
于是发生了争执,并立即演化成一场斗殴。三四个人打一个人,打惨了,打得头破血流。后来是老师出面,才好不容易制止住。
至于女生们,则要含蓄些。她们背地里怎么议论不知道,反正在公开场合是没人再提“狐狸”这话了。有几个也算漂亮的女生,平日里跟胡玲不免有些疙疙瘩瘩,大概属于生物上的某种排优性吧,她们这下子也不吭声了。
总之是“狐狸”二字一下子从大家嘴里消失了。跟着这两个字一起消失的,当然还有胡玲本人。胡玲休学了。
胡玲在医院里只是待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回家了。外伤不难治,难治的是内伤。坠落的噩梦从此紧紧地攫住胡玲不放,她常常从噩梦中把自己喊醒,醒来了又哭又闹再也不睡。胡工在一旁陪伴女儿到天亮,天亮了还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上班。科研攻关正到了关键时刻。
直到把那几个罪犯判决了,胡玲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
在这期间,胡玲的妈妈来过一次。在我们看来,“改革开放”这词儿要说集中体现在胡玲她妈身上了。迎面一看,前面的头发乌黑发亮高高隆起,像是一团钢丝球,后面却染成了金黄色,瀑布一样在肩背上泻开。上身穿一件旷大的长衫,底下却是绷紧的窄腿裤(我们这才知道,在大城市里喇叭裤已经不时兴了),又尖又细的鞋跟足有少半尺高。我们把“狐狸”这个词儿都快忘了,一看到胡玲她妈不由得又想起来了。说胡玲她妈是狐狸还不够,简直就是狐狸精。不过,胡玲她妈这回停的时间更短,她只住了一晚就走了。而且这回一走,再也没有来过。
跟胡玲家住邻居的屈老头第二天给人们透露说,两口子整整吵闹了一宿,大人争吵埋怨,孩子哭闹,不可开交。屈老头嘴里啧啧啧地感叹说:
“那女人,听口气是跟个外商搞到一起啦……戏子靠不住,嘻嘻,我年轻时也耍过戏子呢。”
屈老头又说到胡玲:“就是可怜了个女娃娃,好端端一个美人坯子,眼看就这么毁了。唉,可惜了可惜了!”
屈老头还透露了关于胡玲的一个秘密,说是胡玲在家里动不动就喊王国强的名字,白天一个人在家时,把大的小的凳子摞得高高的爬上去,透过树隙望穿蓝天,喊叫着她要当女飞行员……
这屈老头一定有窥探癖,要不怎么就知道邻家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家属区里,每栋楼后面都圈有一道围墙,使得一楼的住户多出了一方小院子,各家的小院之间用矮墙隔开。屈老头平常没事,大概是趴在隔墙上看的。不过这话没人说破就是了。
光棍双宝是不是也发现了胡玲的秘密我们不知道,然而大家却看到了一个事实:光棍双宝把罩在胡玲家后院上空的那棵梧桐树修剪得最狠,几乎是把整个树顶都揭掉了,完全打开了胡玲家后院的视线。屈老头是个长舌男人,爱嚼舌头,光棍双宝却恰恰相反,沉默得像一截树桩,除了在紧要关头一声呐喊,事情过去了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沉默,一个沉默的干活机器。我们看到的他,晚上在厂区周围林带巡视,白天就扛了梯子手握机械锯,出出进进忙忙碌碌修剪树枝。胡玲家后院的那棵树明显是修得太厉害了,明显得很。锯子在光棍双宝手里,这是他的权力,没人敢问他。
骤然而至的紧张气氛跟着入冬的寒潮一起降临时,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大家都还沉浸在渭河滩枪毙人的兴奋话题中。
内紧外松,先是基地领导层忙活开了。拉着窗帘的会议室里,彻夜灯火通明。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响起的战机轰鸣声突然间没有了,好几天都没有。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猛地一静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我们能看到的是,一辆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来回穿梭,往总部大楼前集中。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那一年开庆功表彰大会时我们也见过这么多的小轿车,知道是上级来的大领导们坐的。我们猜想着是不是又要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大会了,我们希望看热闹。可是啥动静都没有,只有渭河滩刮来的冷风嗖嗖地吹,干枯的梧桐树叶擦啦擦啦飘落一地。大西北又一个严寒的冬天就要来了。
就连露天舞会也被突然取消,我们才意识到可能真的是发生啥事儿了。
确实是一件大事。
试飞英雄王国强驾驶一架新研制的飞机进行试飞时,飞机一升空就失控了,一头扎在秦岭山中,机毁人亡。
处理了善后,关键问题是要查找事故原因。
胡玲她爸越发忙了,白天晚上呆在研究所里。每到吃饭时间,他匆匆忙忙从灶上打饭给胡玲送回去,立即又返回研究所里。脸上迟早都阴云笼罩。
那么,把自己锁在家里的胡玲这段日子又是如何过的呢?唯一的消息来源,还是邻居屈老头那里。屈老头嗨嗨叹息说:“娃可怜的,白天爬在那高凳子上看看也就罢了么,晚上也半夜半夜地不下来……”
冬季里天空变得混沌、低沉,而且一片死寂。天空上好久都不见飞机轰鸣。
我们再看到胡玲已是第二年入夏,差不多一年过去了。
天哪!这还是胡玲吗?
头发剪得很短。尽管白皙依然,却也太白了,地头上沤烂了的地瓜那样白,白得不正常。先前那轮廓清晰的鹅蛋脸,如今线条可是彻底散了,虚胀,仿佛一压就会是一个坑。更要命的还是那双眼睛,原先会说话似的,现在却死了,死呆呆的,发瓷、发僵。裹在一身棉毛衣裤里的身子,臃肿、松散、无力,从背身看,真跟家属院里出出进进的中老年妇女没有两样。
胡玲是跟着她爸胡工一块儿出来散步的。两人相挨得很近,胡玲紧紧挽着父亲的胳膊。他们慢腾腾走上一阵,就并排坐在水泥道沿上歇息。胡工低头沉思。胡玲却总是把脖子仰得老高,手托下巴,瓷呆呆地望着蓝天,一直就那么望着。
很少看见他们说话。一对沉默寡言人。
刚出事的几个月,胡玲整天大喊大叫,白天晚上不得安生。后来就变成了这样,据说是镇静剂的作用。
而胡工,自从新研制的飞机失事以后,事故分析责任追究下来,恰恰与他负责的那些部件有关。也难怪,女儿出事,夫妻破裂,胡工心里怎能不乱,怎能不出现疏忽?现在他受了处分,思想压力可想而知。胡工明显憔悴了,老了。
一个科学与艺术结合的家庭,有着一个聪明漂亮出色的女儿,曾经令人羡慕不已。这事那事,阴错阳差,我们眼看着就变成了这样,以至于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都不如了。实在是够让人叹气的。
就说他们的邻居屈老头吧,他刚刚退休了,却越活越精神。虽说老伴死了,他依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有滋有味。清早起来穿一身运动衣一双白力士鞋,绕着厂区周围走上一大圈,回来时路过农贸市场,顺带还买了菜回来。活鸡鲜蛋类的,屈老头拎也懒得拎,嫌费力气,更重要的还是嫌脏,他总是叫了那些做买卖的农村妇女直接给他送到家里。白天他一心经营着吃,吃饱喝足了,到晚上再跳一场舞,他是大家公认的跳舞高手。屈老头会享受得很。
屈老头有一个新的说法,先是把人们听傻了,接着又让人们惊呆了。
一开始屈老头还卖关子:“哎,有个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围了一圈的老头老太们立即竖起了耳朵,催促说:“说么说么。”屈老头点了一支烟,慢慢悠悠地说开了:“你们想过没有?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老婆不跟他了,好几年都没有个女人咋个行嘛……鸡不尿尿还自有去处呢,更甭说人了……”大家这才意识到屈老头还是要说胡玲家的事情,都急切地问道:“咋了咋了?快说么!”等屈老头把手里的半支烟抽完了,扔下烟头用脚踩灭,这才压低声音宣布了他的重大发现:“父女俩……每天都在一张床上睡着呢,千真万确!他们那房子跟我家的结构一模一样,我听得一清二楚。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啥咱就不好说了,不过……你们发现没有,两人都有夫妻相了不是么?”真是,没有屈老头不敢说的话。
听得老头老太们一个个睁大了眼。沉默片刻,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这事……不会不会!”
“那有个啥?娃受了那么大惊吓,亲生父女么,能有个啥?”
“倒也难说,世上啥怪事都有哩!”
“噢——”
胡玲家整天屋门紧锁,没人进去过,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啥局面。他们父女俩又从来不跟别人来往。这样一来,屈老头的说法当然就有了市场。
胡玲挽着胡工的胳膊再出来散步时,他们的背后就追踪了一丛丛可疑的目光。有些好事的大胆的,甚至要撵上去,掉过头来当面把他们打量半天,然后再表情怪异地走回来,躲在一旁,跟一群人窃窃私语。直到屈老头自己突然间出事了,他的话却收不回来了,还在不断发酵、扩散。
屈老头的出事,实在是太突然了。
屈老头的事儿其实就发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人们竟浑然不觉。屈老头整天不停地在说三道四,像是一个手电筒照亮角角落落的人和事让大家看,人们却忽视了这个拿手电筒的人本身。
那天早上屈老头家门口一下子来了五六个人,看样子应该是附近的农村汉子,他们敲屈老头家的门半天敲不开,就一齐用脚踹开了。屈老头和一个卖鸡蛋的农村妇女正钻在家里,妇女大约三十来岁,是其中一个汉子的妻子。他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他们说他们已经盯梢好久了。
屈老头被打成了个血头羊,瘫在地上动不了了。那帮人二话不说,只是个打。屈老头这种人,你跟他说是说不过的,却经不起打。直到他们打累了打不动了,这才给公安报了案,来了一辆警车,把他们一起拉走了。屈老头亲口招供出来的,竟然一共有十七个农村妇女。屈老头买他们的活鸡或者鸡蛋,出个好价钱本来就让她们高兴,再多给个三块五块的,软磨硬缠,就把她们睡了。屈老头的招供看来出入不大,他有一个小本子专门记着这些成绩,可以对证。
屈老头的案子办得更快,前后只有三个来月。那时候仍然保持着“严打”态势,到秋季就把屈老头枪毙了。刑场还是在渭河滩。渭河滩是我们从小割草放羊玩耍的地方,如今成了刑场,鬼魂飘荡,我们就再也不敢到那里去了。从此,屈老头走出了我们的生活却进入了人们的话题,一个长久的话题。
没有了屈老头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无声电影,失却了许多趣味。
寒来暑往,叶绿叶枯,日子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了下来。
每天,我们都看见胡玲挽了胡工的胳膊缓慢地走过来走过去,走累了,依旧坐在道沿上歇息,胡工低头不语,偶或拿根树棍儿在地上画来画去,胡玲手托下巴看着天空……渐渐的,他们成为这日子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了,人们早已熟视无睹。他们之间很少说话,他们跟别人也从来不搭话。胡玲还不到三十岁,却完全是一副中年妇女的身形了,臃肿、松弛、病态……要说比中年妇女还要老相得多。她的模样,都很少有人再去认真看一看了。
胡玲家里后来发生的事,让不少人还是想起屈老头了:屈老头要是在的话,事情怎么也到不了那种地步啊!原因很简单,其一,屈老头是胡玲家的紧邻;其二,屈老头是善于观察事态的老头,而不是别的什么马大哈老头儿。
如今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了屈老头,他的家门死死地锁上了。胡玲家的新闻动向再也没人及时发布。话说回来,也不值得发布了。胡玲跟她的父亲多少天不见闪面了,也没人在意。
寒春季节,阳光还没有威力土地还没有孕育树木还没有发芽麦苗还匍匐在地,这季节只有空气本身的气息,以及尘土飞扬的气息,它们的气息或许有味道但是人们习以为常了就不会觉得。这季节却突然就有了一种气味,气味这东西你看不着抓不住,似有若无,但真的有了却不能说是没有。尤其是到了晚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绝如缕,搅得人不能安睡。
气味是女人们先发现的。女人鼻子灵,这似乎是天然的。女人们抽抽鼻子说:“一股啥怪味道呀!像是谁家过年把肉给放臭了……”男人们却大不咧咧地予以否定:“快睡快睡,谁家也不会肉多得往臭放。真是没事寻事呢!”等到男人跟女人一样忍受不了的时候,气味问题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静夜里男人女人一齐下楼来,围了一大群。女人们于是发挥自己的专长,她们像是训练有素的警犬一样,绕着几栋楼房转圈,最后停在了屈老头和胡玲家后院的围墙外面,她们确定这里就是气味的来源。屈老头死了好些年了,并且家里一直无人。这套房子分不出去,没人敢要。当年放置的肉类要臭的话早都臭过了,等不到现在。胡玲家里还有人呢,他们家要是有臭味的话他们自己首先应该发现啊……“天哪!”这时候有人叫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情况往一块儿一凑,才互证了一个事实:胡玲和她的父亲胡工,可是多少天都没有看见出门了。
女人们这下都往后缩,谁也不敢去敲胡玲家的门。该轮到男人们了。男人们也有些磨蹭,四五个人结成伙才去敲门的。又是敲又是喊,一直折腾到天亮,都没有敲开。
事情惊动了总部管理层,他们来了一大帮人,却站得远远的,议而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才有人想到了光棍双宝,派人把他叫来了。
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让光棍双宝先进去探个究竟了,别人没这胆量。
光棍双宝扛来了他的铝合金三角梯。他依然瘦得像根棍子,只是岁月不饶人,光棍双宝也明显老了,蓝布工作帽底下,一圈密密匝匝的铁灰色头发。按照管理层的安排,光棍双宝先翻进屈老头家的后院墙,过了一阵捧出来一个蓝花瓷的鱼缸,里面早已干涸,爬着一个白森森的大鳖的完整骨架。很显然这是那种渭河土鳖,屈老头当年买来先养在鱼缸,没来得及吃就出事了。光棍双宝说:
“只有这个,再啥都没有。”
大鳖的骨架,跟石头一样了,不会有啥异味儿。
看来必须得进入胡玲家了。按照管理层的指示,光棍双宝从屈老头和胡玲家后院的隔墙翻入胡玲家。外面的人们先是听见了胡玲的惊叫声,刚要松一口气,光棍双宝打开屋门冲了出来,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儿一涌而出。
“妈呀,你们快去看……看了就……就知道了……”光棍双宝冲出楼道,一屁股坐在道沿上,气都喘不上来。
磨蹭了很久,到商店买了瓶白酒,到职工医院拿来了口罩,一帮男人轮流抿一口白酒,再往口罩上喷了白酒戴上,这才战战兢兢相拥着进入胡玲家。女人们呢,这会儿站得远远的,鸦雀无声。
一张大床上,胡工身上捂着被子,一动不动躺着。他早已死了。死了多少天谁也不知道。那种浓烈的尸臭味儿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在他的旁边,并排放着胡玲的枕头,胡玲的一床被子。胡玲本来陪她爸躺着,看人们进来,就手撑着半坐起来,她一脸认真地说:“我爸睡着了。”
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堆药瓶,“我爸成天都睡不着。他这回是吃了安眠药睡的,睡踏实了。”说着竟然笑了笑。
叫来公安勘查了现场。把胡工的尸体搬出来送上殡仪馆的汽车时,胡玲哭天抢地大喊大叫的情景,若干年后我们总是不能忘记。妇女们个个哭成了泪人,有的还跟着胡玲一起出了哭腔。男人们背过身去,也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眼看着汽车远去,胡玲哭叫着一下子扑向了光棍双宝,她死死地拦腰抱住光棍双宝。只有光棍双宝站在跟前,其他人都躲在一旁。胡玲哭着说:“我要我爸,你赔我爸……我咋办吗?没有我爸我害怕……”
管理层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好安排光棍双宝留下来招呼胡玲。也只有光棍双宝了。光棍双宝张口结舌说:
“这……这咋行嘛!”
“这也是一项任务。”管理层说。
光棍双宝于是不再吭声。
光棍双宝像护理树木一样认真护理着胡玲。胡玲家的房子,及时进行了防疫处理。光棍双宝买来涂料,把整个房子重新粉刷一新。他还利用修剪下来的粗树枝亲手打制了一个高过后院墙头的梯子。闲了的时候,胡玲爬到高处看蓝天,光棍双宝则坐在底下的梯杠上招呼她。
他们也常常出来散步,胡玲像是当年挽着父亲胡工一样挽着光棍双宝的胳膊。若干年过去,在人们眼里他们早已是亲人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