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与叙事——解析维米尔绘画中的象征

方　媛　（中国美术学院上海设计学院　200000）

视觉与叙事——解析维米尔绘画中的象征

方媛（中国美术学院上海设计学院200000）

在我所接触到地描述维米尔的著作里，虽然对画家精致完美的画面都有不同的解释，但大多结论都很相同：人们似乎都搞不清楚维米尔是怎样在画面上达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视觉效果。简单平凡的风俗画里所蕴藏的独特视觉感受使这些评论家和美术史家不解，这同样引起我对维米尔绘画的兴趣。在本文中，我通过考察荷兰风俗画中的象征传统，从中寻找维米尔的独特之处，试图发现画家的绘画关注。

象征；视觉语言；平衡

一、象征的传统

荷兰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是荷兰黄金时代著名的风俗画家。他的画往往只有一两位人物，安静地沉浸在家庭氛围中，画家尤善于表现室内光线和赋予质感的细节。《写信的夫人和女仆》是维米尔常用的题材之一。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女主人全神贯注的写信，女仆交叉着双手的看着窗外。画面很宁静，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主仆二人的呼吸声。那么，故事仅仅如此吗？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会发现，在正前方的地板上有三个显然是从桌子上掉下来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和女主人专注的神情告诉我们，这封信一定是给一位比较重要的人，而且是十分紧急的，以至于在慌乱中来不及捡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东西。旁边女仆交叉的双手和向外看的眼神告诉我们她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交叉的双手表明她很紧张，向外看的眼神暗示着似乎有一个人在外边焦急的等待这封信。是什么信让两人如此紧张呢？我们也许可以从背景的画中找到答案。这幅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的画描述的是《发现摩西》。根据圣经《旧约》，摩西刚出生不久，埃及法老下令杀掉所有以色列婴儿。为了逃避官兵的搜查，母亲把摩西放在篮子里顺尼罗河水漂流。正在游玩的埃及公主发现了他，非常喜欢，便收他为养子。在17世纪的荷兰绘画中，《发现摩西》通常暗示着神秘的爱情，因为它让人联想到抛弃孩子。暗示神秘爱情的背景画和主仆二人紧张的状态使我们可以推测女主人全神贯注写的信是给情人的。但事情还不止于此。在左边窗户的彩色玻璃画上我们发现了维米尔画中常见的图案——象征节制的女神。它的渊源可能来自若兰哈根1611出版的《象征之书》中的节制女神——她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拿着天平。节制女神经常在荷兰绘画中出现，对于当时的荷兰观众来说暗含着警示—节制欲望。至此我们可以完全了解画面的含义。画家描绘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写信场景，画面还有着象征寓意，它告诫人们特别是妇女要遵从道德，抵制诱惑。

象征和暗示出现在维米尔的画中并不奇怪，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晚期。13世纪著名的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斯（将物质看作是精神隐喻的观点为艺术向观察自然的转变做好了准备，也为在自然物体中隐藏象征打下了基础。在北方文艺复兴大师杨•凡•埃克的画中体现的正是这种对普通的有形事物所隐含的无形的上帝对人的启示。从此以后，象征性与北方绘画尤其是尼德兰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从维登到老布鲁盖尔，以自然主义的语言对更深层含义的追问始终没有停止过。

17世纪，象征在荷兰绘画中仍有着重要的地位，与前几个世纪比较，有了一些的变化。首先，象征的范围大大扩展了。象征性不仅仅局限在宗教方面，它扩展到自然元素，道德，感官等各个方面。其中，与社会生活密切的道德方面暗示占了很大的篇章，我们所熟悉的17世纪大部分风俗绘画中，都渗透着强烈的道德暗示。另外，象征和世俗生活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它的含义也更隐晦。比如，在16世纪，四种元素——空气、土地、火、水习惯性地表现为装备有四种元素的理想化的人。1588年，马萨姆刻画了四种元素。土地是抱着果实篮的美女，空气是托着鸟的英俊少年，火是正在取火的智者，水则是河边侧躺着的少女。所有这些人物都是裸体的，他们的姿势也都是古典的。而到了17世纪，画家布特维克把四元素彻底融进了日常生活场景：土地成了热闹的市场；空气莫名其妙的地变成了一群人专注地打鸟设陷阱；火是一群纵火的人和着火的房子；水的含义很模糊，被表现为码头旁的鱼市以及忙着交易的人们。作为现代人，很难会把土地和市场联系起来，但在当时这种联系是很自然的。这与《象征之书》的大量出版有着直接的关系。1627年，本国语诗人杰克•凯特出版的《感知和爱的象征》几乎家喻户晓。凯特把简单的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情景，动物，植物当作象征的对象。像凯特这样的象征作家还有很多，他们乐于在生活中寻找暗示从而显示自己的智慧。读者也喜欢了解这种生活中的谜语，增长自己知识，游戏枯燥的生活。随着象征之书的普遍，一些常见事物中隐藏的含义被人们熟知，它们也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个时代的画家把人们耳熟能详的《象征之书》中的符号带进了绘画中，充分运用了类似格言所提供的可能，如果不是事物的双重含义很多题材也许不会出现在画布上，象征大大刺激了荷兰画家讲故事的欲望。

二、反叛

和同时代人一样，维米尔同样在他的画面中讲故事，同样运用象征语言延伸故事的内容。和那些沉浸在没完没了象征含义，滔滔不绝的讲故事中的画家相反，维米尔故意隐藏故事的内容，切断其中的线索，模糊其中象征的含义。在维米尔早期风俗画《睡觉的少女》中我们已看到了这种倾向。“一位气质优雅的少女在桌前休息”很多现代人也许会这样描述这幅略带诗意的画。但大概谁也没有想到，1696年，在凡•蒂休斯的拍卖会上这位可爱的少女被描绘成“一个喝醉的，在桌子旁沉睡的懒惰女仆”。这幅画在当时的拍卖会上的名字为《女仆》。懒惰，醉酒的女仆是当时流行的题材，我们熟悉的很多画家雅各布•杜克，盖布瑞尔•迈楚，尼古拉•迈斯等都有对这一题材的创作。在迈斯的《懒惰的女佣》中，女仆丢下家务旁若无人的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醉酒）。女主人无奈的表情和展示式的姿势，混乱的餐具以及偷吃食物的猫都生动的暗示了女仆的不节制和懒惰。通常女主人为了显示自己的社会地位会贬低女仆，或许是下意识认为女仆是潜在的威胁。这也许正是《懒惰女仆》的题材如此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在维米尔的《女仆》中我们看不见任何混乱的迹象，也没有留下任何不节制女仆的印象。但当我们仔细观看桌子时，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点点讲故事的暗示。在美丽的红桌布上隐藏着两个玻璃杯和一个酒壶，女式的小玻璃杯放在这位女仆随手可得的正前方，翻倒的男式大玻璃杯放在画面前方酒壶的旁边。所有酒杯都是空的。画家有意隐藏女仆的酒杯，把它们溶解在漂亮的红桌布中。通过X光透视，我们发现在维米尔最初的画中包含了一位男士和一条狗。如果把男人，狗和酒联在一起，我们似乎揣测到了画家故意隐含的故事内容。狗象征忠诚和感性；酒和女人在荷兰绘画中频繁的出现，他们的含义很明显——象征罪恶。对于荷兰女性来说，酒是诱惑，是爱情毒药。17世纪荷兰著名的《象征之书》作者凯特提到过，女人应该完全戒酒，因为酒精是走向通奸的第一步。最后，男子的出现使这种含义更加明显。和迈斯一样，维米尔描绘了一个不节制，失职的女仆故事，但画家使用各种办法试图消解了故事的内容。使画面保持着优美宁静的视觉景象。

《睡觉的少女》是我们已知的维米尔的第二幅风俗画。显然，维米尔不想把注意力放在故事本身，他从来不是一味热衷讲故事的画家，过多地显示绘画的故事情节就会减弱画面自身的视觉魅力。比较迈楚的《读信的女人》和维米尔创作盛期的《读信的蓝衣女人》，我们就会感受到画家在削减故事情节方面不懈的努力。在迈楚画中，画家尽全力的讲着一个完整故事：在一个舒适明亮的房间里，一位漂亮女子正在家中专心致志地刺绣（体现女性娴淑守德）。这时，女仆走了进来，递给她一封信。女子急忙打开信件，面带微笑地读了起来了。女仆好像要等待答复，便顺手掀开帘子欣赏墙上的油画，一只狗也摆着尾巴兴奋得看着这幅画。再仔细看那幅画，一幅《海啸图》。我们似乎听到了著名象征大师扬﹒哈美兹﹒库尔在他的《爱的象征》中讲到的：“爱情的变化就像海洋，一会儿让你有希望，一会儿令你恐惧，就像人在海中航行，一天天气晴朗，一天则充满暴风雨。”依靠我们仅有的象征知识，充满暴风雨的海洋代表着被拒绝的爱。因此，我们预知了女主人信的内容以及看信后可能发生的反应。可惜我们所知的象征知识太少，画中很多明显象征道具如拖鞋，镜子，水壶的含义都不了解，要不然我们可以更加津津有味地阅读画家呈现的故事。再来看看维米尔的《穿蓝衣的读信女人》。画家仅仅刻画了一位读信的女子和周围再简单不过的家具。面对这幅画时，其他画家竭尽全力暗示的故事内容在我们眼前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影下清晰坚实的构图，统一对应的色彩以及它们所营造的略带忧伤的的氛围。在维米尔笔下，色彩，线条，构图，光线以自身的魅力吸引着观者的眼球，故事的内容和含义已变得无关紧要。维米尔的绘画成为一场真真正正的视觉盛宴。

维米尔对故事内容的削减在《提水罐的女人》达到了顶峰。在这幅画中我们根本搞不清这位女主人公要干什么，她也许要打开窗浇浇花，也许要清理窗户等等可以给出很多猜测。刚才所讨论荷兰绘画中清晰的故事线索，冲突，情节甚至象征都没有了，在这里也讲不通了。女主角动作本身已无关重要，讨论女主角要干什么更是没有意义。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停止了，我们的目光凝固在神圣气氛包围下的画面。北方文艺复兴大师精心地描绘画中每一个物体，每一道光影是因为它们是上帝的无所不在体现；黄金时代的荷兰画家生动表现物体的质感是出于征服可见世界，出于讲故事的渴望；而维米尔认真对待画面上每一个微小物体更多是由于它们是画面的组成部分，构成元素。作为一位17世纪的画家，认识到这些并在画面中实施是很不容易的。

如果把17世纪的画家比作是高明的剧作家，那么维米尔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仅仅在作品中提供意象，色彩和形状留给观者的飘忽不定的朦胧感受。作为17世纪的荷兰风俗画画家，维米尔很自然地从他的前辈和同伴中借来绘画的题材和含义的暗示。但他执著于自己的绘画关注，小心翼翼的消减荷兰画家极为关注的故事情节，仅仅留下故事必备的最基本的人物和道具。他以观众乐于或者已经习惯的接受的方式静悄悄地开始了他绘画语言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