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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儿理论”视域下的《白蛇》

2016-07-12王梦瑶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名作欣赏 2016年12期
关键词:白蛇严歌苓规范

⊙王梦瑶[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酷儿理论”视域下的《白蛇》

⊙王梦瑶[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摘要:海外华人女作家严歌苓的中篇小说《白蛇》表现了特殊时代两个边缘人之间的同性之爱。本文从“酷儿理论”的视点切入,聚焦于小说中两个“酷儿”徐群珊与孙丽坤的人物形象,解读她们爱恨缠绵的另类人生,并由二者从酷儿世界向主流性别规范、性规范回归的分析,最终得出《白蛇》是一次非典型性的酷儿书写这一结论。

关键词:《白蛇》酷儿理论性别规范性规范酷儿书写

作为一位海外华人女作家,严歌苓以其女性特有的敏感对边缘人生存状态的描摹与精神世界的探索备受瞩目,她笔下“边缘人世界”中徘徊于同性之爱的人们在历史风暴的喧嚣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中篇小说《白蛇》正是这样一部表现特殊时代边缘人同性之爱的作品。《白蛇》中的女性舞蹈家孙丽坤因编演舞剧《白蛇传》倾倒众生,也因其出色的才貌与风流人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获罪,由天上人间自由来去的白娘子沦落为连上厕所都被严格看守的阶下囚,成为众人唾弃的“反革命美女蛇”,落难后的孙丽坤与一个从小就迷恋她的“假小子”舞迷徐群珊在窗内与窗外的偶遇,恰如千年前莎士比亚笔下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窗口的凝眸,引发了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爱恨纠葛的传奇故事。目前来看,学界对《白蛇》这一文本的解读多集中于“文革”叙事、神话同构、白蛇意象等方面,而对其中的同性之爱关注较少。笔者认为,《白蛇》的主题意蕴恰恰是超越于历史与神话之上的人性张力的表达,是严歌苓有意无意造就的一次非典型性“酷儿书写”。

“酷儿理论”(Queer Theory)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年轻理论,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西方世界,一般认为由美国女权主义者丽莎·德·罗丽蒂斯(Teresa de Lauretis)在1991年的《差异》杂志上首次明确提出,后由国内性学家李银河根据港台习惯音译为“酷儿理论”①。这一理论的主要内容:向自诩为“常态”的异性恋霸权发起挑战,质疑男性与女性的对立而将中心逻辑定义为解构二分结构,在彻底粉碎性别身份和性身份的基础上昭示了性多样化的图景,并因能够使边缘群体联合起来采取共同行动而具有重大的策略意义。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引起广泛关注的颠覆性理论并不是某种学科的独占,而是历史学、社会学以及文学等多种跨学科理论的综合表达,并以骄傲的姿态进入后现代女性主义批评的视野,因其中立的立场和超然的气质为文学创作中的酷儿书写正名。本文拟从“酷儿理论”的视点切入,聚焦于文本中“酷儿”的爱恨缠绵,解读她们的另类人生。

一、从“群珊”到“群山”的酷儿成长史

“酷儿理论”中的“酷儿”(Queer)一词原本是西方社会对男女同性恋者的贬义称呼,有“怪异”之意,后由同性恋解放运动积极分子转借来自我定义,骄傲地指称“所有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性别规范和性规范不符的人”②。《白蛇》中实为女儿身的假小子徐群珊正是作为一个游走于男性与女性世界之间的“酷儿”登场的,而她特立独行的酷儿特质随着故事的进程不断发展,一步步呈现在读者面前。

徐群珊是一个生活在寻常女孩世界之外的女孩,她从小酷爱穿哥哥们穿剩的衣服,酷爱剪短发,她轻蔑女孩的肤浅又鄙夷男孩的粗俗,可以说酷儿特质是她尚未成熟的身体里沉睡的一粒种子。在十二岁时看过六遍舞剧《白蛇传》之后,少年徐群珊对饰演白娘子的孙丽坤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恋,最终成为她终生的追随者。徐群珊对孙丽坤的这种迷恋始于对女性身体之美的倾慕与渴望,在日记中,她袒露了自己稚拙的心声:“我一直喜欢舞蹈,可自从见了她的舞蹈,我觉得我不是喜欢舞蹈,而是喜欢产生舞蹈的这个人体。”③她甚至渴望能够用手去触碰孙丽坤那雕塑般隆起的美丽胸部,而这种渴慕又是与对自己身体的自卑相伴而生的,她曾反复自问是否能够成长为像孙丽坤那样妖娆美丽的女人:“看看我自己已经发育的身体,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体多可怜啊。我会长得像她那样吗?”④徐群珊因为像男生一样短的头发而被孙丽坤误认成了“男娃娃”,可以说,正是孙丽坤曼妙如蛇的身姿催开了徐群珊心底酷儿特质的种子,在前者的妖娆美丽与自我的平凡无奇的对比中,徐群珊对性别身份的自我质疑开始生根发芽,而这种质疑与对孙丽坤的暧昧情愫两相牵绊,共同滋长。

徐群珊性别意识的脱轨与历史车轮的脱轨几乎同步行进,在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她这种与常规性别规范相违背的认知被独特的下乡经历再次塑造:因为短短的头发与身穿哥哥的大号毛料子军装而在熟人眼中被看成是一个“假小子”,使得她能够在乡下拥有一个“不男不女”的身份从而保全自身的“安全”与“尊严”;而第一次被火车上的陌生人叫作“大兄弟”时,她突然间意识到这声“大兄弟”为她打开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大门,而这扇门是通向无限的可能性的:“我能否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⑤这种超然于两性特征之上的思考使得徐群珊的酷儿特质最终绽放出灿烂的花朵,如果说之前的徐群珊的生命中或明或暗的闪耀着酷儿精神的光华,那么这之后的徐群珊真正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大写的“酷儿”。最终,徐群珊以这样的姿态与身份出现在被囚禁的孙丽坤的世界中:她(或者说“他”)穿一身旧黄呢子军装,那身呢军装宽大沉重,由于军装的大和身体的小而显出一股独特的倜傥。在酷儿理论对各种身份分类的挑战中,超性别(Transgender)具有特殊的重要性,而异装正是其中的突出表现之一,男性装扮伴随着徐群珊的始终,在这里更是被凸显出来——在旁观者和孙丽坤眼中,她被戏称为“毛料子男青年”,而她在简洁的自我介绍中不仅为了伪饰自己的真名,更是郑重地重构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⑥在为完成对孙丽坤的援救中,她褪去了代表女性特质的“群珊”,而将颇能代表男性巍峨力量的“群山”附于自己的姓名符码之上,试图以一个超越男女二元对立的既温柔又刚毅的酷儿身份降临,解救孙丽坤走出实体的囚室和心灵的绝望。

二、从台上到台下的酷儿重生路

如果说徐群珊的酷儿特质产生于儿时的性别迷宫,那么舞蹈家孙丽坤的酷儿特质则萌芽于《白蛇传》的艺术世界,并在徐群珊的影响下波及了自己的艺术人生。可以说相较于徐群珊的性别规范的逾矩常规,孙丽坤的酷儿特质更多地体现在性规范的不同寻常上。

在艺术世界中,孙丽坤以酷儿精神打破了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两性二元对立结构,对非异性之爱做了精神上的探索。作为风靡一时的舞剧《白蛇传》的编演者,传统民间传说中白蛇与许仙动人的爱情故事并没有成为孙丽坤在舞台上艺术表现的主线,通过徐群珊1963年5 月16日的观舞日记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舞剧:青蛇爱恋白蛇,欲与白蛇成亲,而白蛇却提出了比武的要求,如果青蛇获胜,白蛇与之为妻,反之则青蛇变为女子做白蛇的侍女,青蛇应允比武的要求,却在比武中不敌白蛇,最终按约定化为侍女,侍奉和陪伴了白蛇终生。在孙丽坤的编演中,我们发现,传统爱情故事言说的还是爱情的主题,只是月老红线两端的人儿发生了令人咋舌的变换——白蛇与青蛇原本的姐妹情谊在聚光灯下笼罩了爱情的光环,民间千百年来流传的温柔儒雅的许仙形象反而成为了多余的“第三者”,传统许仙形象中固有的救小白蛇一命的救世主精神也统统消失不见了,可以说,在白蛇孙丽坤的艺术世界中,恋爱中的男性形象是缺席的,而由“女性”代偿。值得注意的是,孙丽坤所建构的青蛇形象开始是以男性代词“他”来指称的,而后青蛇战败才变成了女性代词“她”,由男性变为了女性,陪伴白蛇终生,可见在孙丽坤的世界中,性别规范与性规范都是异乎寻常而不“规范”的,这正是她的酷儿特质在艺术世界中的隐蔽体现。

孙丽坤的艺术世界与她的现实人生又是紧密相连的。在生活中她与蛇关系密切,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她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而在此基础上所独创的蛇步舞蹈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在外形上她的身材与蛇类颇为相似,有长蛇般的纤细脖颈,水蛇一般的曼妙腰肢,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而是像蛇一样随着心思游动;在命运上她与蛇休戚与共,由众生追捧的善良多情的蛇妖白娘子一夕沦落为万人唾弃的国际特务嫌疑反革命美女蛇,成也白蛇,败也白蛇。可以说,孙丽坤就是白蛇,白蛇就是孙丽坤,现实中的孙丽坤的传奇人生与舞蹈故事中白蛇的爱情故事也是合二为一的,而这种契合开始于孙丽坤和徐群珊眼神的交汇:“青年(徐群珊)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她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⑦事实上,徐群珊以女扮男装、性别不明的酷儿形象代替了“许仙”成为了孙丽坤恋爱的对象,而在对徐群“山”爱情力量的支撑下,落魄舞者于消极懈怠和自暴自弃的精神泥淖中得以翩然脱身,重拾美丽与希望,而徐群珊的这种拯救使得孙丽坤在获得“重生”的躯体中注入了异乎寻常性规范的酷儿特质,由艺术世界的酷儿构想真正走向了酷儿人生。

三、酷儿们该往何处去

严歌苓曾经说过,她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探究,“看看爱情究竟是不是存在,爱情是不是人本性中的东西……超越性欲的,凌驾于性爱之上的,高于一切的爱情”⑧。在小说《白蛇》中,“爱情”已经不再是局限于性别桎梏之内的男女游戏,而是因酷儿因素的介入升华为普遍人性之中对于爱与美的共同追求。

然而,《白蛇》中的两个酷儿主角经历了性别身份的怀疑与探寻,同性之间的亲近与受挫之后,结尾仿佛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严歌苓让她们各自选择了与平庸至极的正常男性结婚,恢复到正常轨道,回归到主流所能接纳的异性恋当中,并最终以一场并非本愿而显得笨手笨脚的婚礼和一座充满多重指涉意味的玉雕隐喻般的结束了这个偏执的故事:“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孙丽坤)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⑨当读者怀着百转柔肠为这两个特立独行的女性形象的归宿费尽思量时,作者有意或无意间构建起的两个曾经于性别规范与性规范的潮水中舞蹈的酷儿弄潮儿形象却因这“回归”而定格于“曾经”的过去时态,酷儿爱情戛然而止,而使得《白蛇》成为一次“非典型性”的酷儿书写。

那么这种由酷儿世界向主流性别规范以及性规范的回归是否能够得到幸福呢?这在作品中男性世界的构建以及男性形象的塑造上可见一斑,而《白蛇》中男性世界与男性形象一直处于被湮没或者失声的状态。在孙丽坤最辉煌的日子里,她曾生活在众多男性的追求中,然而那些男性所爱的只是她身上所呈现的世俗标准本身:“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的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⑩当孙丽坤在“文革”时期遭受迫害而失去了外在拥有的一切美丽的资本时,过去那些男人的“爱”也随之无影无踪了,甚至对她加以迫害。在孙丽坤落魄之后,居住在孙丽坤囚室烂场院中的建筑工人是以一种近似动物的欲望对孙丽坤调戏、偷窥,甚至愚弄的。总之,她们逃离之前的男性世界几乎成为了禽兽、虚情假意甚至无情无义的代名词。当徐群珊变成了“珊珊”,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再是个造作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当孙丽坤变成了“孙姐”,在平反后有了新的称呼,叫“前著名舞蹈家”。将为人妻的珊珊和同样将为人妻的孙姐都努力挣扎着回到男性的怀抱:珊珊丈夫是个三十五岁的助教,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子,珊珊天性中的钟情仿佛可以被这样教科书般的男人纠正;孙姐丈夫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并不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总之,她们回归之后的男性世界虽然是安定的、安全的,却是麻木的、冷淡的,缺少二者一直苦苦追寻的生命中的美好,甚至可以说是无爱的精神荒原。可见,由酷儿世界向主流性别规范以及性规范的回归并不能带给曾经的酷儿真正的幸福。也许是对现实的妥协,严歌苓在《白蛇》的酷儿书写中并没有为她笔下的酷儿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酷儿乌托邦世界。

在李银河的《酷儿理论面面观》的结尾,这位女性主义性学家总结道:“按照酷儿理论的理想,在一个男人不压迫女人的社会中,性的表达可以跟着感觉走,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分类将最终归于消亡;男性和女性的分类也将变得模糊不清。这样,性别和性倾向的问题就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⑪然而理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始终难于并存,恰如理论的万事俱备与创作的只欠东风,作为一名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挣扎求生的新移民作家,也许固有的传统母语文化使得严歌苓在潜意识中排斥过分亲密的同性之爱,也许独特的现实语境使得严歌苓对同性之爱的相伴白头信心不足,从而使得《白蛇》的创作不能将“酷儿”进行到底。但通过酷儿理论的透视我们还是不难发现作者对酷儿这一现实生活中边缘群体的诗意关爱和对酷儿们自身情感的沉静思考。

①②⑪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国外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第23-29页.

③④⑤⑥⑦⑨⑩[美]严歌苓:《白蛇》,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第23页,第31页,第17页,第12页,第55页,第13页。

⑧[美]严歌苓:《波西米亚楼》,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

作者:王梦瑶,中国海洋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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