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的神话原型解读
2016-07-12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张 歆 李 莹[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酒国》的神话原型解读
⊙张歆李莹[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摘要:在莫言的《酒国》这个世界中,人类的各种欲望都被无限放大和异化。人类的感官世界发生了彻底的颠覆与新生。人们妄图通过虚妄的献祭来回溯已死的仪式意蕴。
关键词:《酒国》欲望感官献祭
文本中所蕴含的神话世界本身便是一个完整的隐喻,其中任何事物都能等同于其他事物,仿佛一切都处在一个无限整体之中。在莫言的《酒国》中,他构建了一个处处充满痛苦、迷惘、肮脏、污秽的世界。路面是“坑坑洼洼的”,周围是“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的死寂”,甚至连接吻的唇都是“凉飕飕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弹性,异常怪诞,如同一块败絮”。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一种原型意识的力量。莫言通过这种废墟式语言的呈现,回溯无意识的神话原型情境,把它从深藏的潜意识中挖掘出来。
一、欲望的狂欢
文学作为移位的神话,其中对于种种意象的描写,也可以看作是作为古代人类信仰和心理经验的神话和宗教仪式。在《酒国》中,被欲望充斥的人们正在狂欢于莫言所建构的世界,重复着神们的同样的经历和结局。
“这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极为崇高的东西:在这优美的形象里体现的是饮食原则,整个世界正是依靠它才生存的,它贯穿整个自然界。”①而《酒国》中则充斥了吃、喝、吸纳形象。这一点恰恰是对于世界初始欲念的观照。食欲的异常旺盛带来的是失衡的地狱式原型意味。人的形象与地狱中的魔怪等同起来。《神曲》中但丁笔下关于人间地狱的最后景象,便是乌戈利诺在啃着折磨但丁的那个人的脑壳。这种富于“肢解”意味的吃人景象描写在《酒国》中更是屡见不鲜。“丁钩儿射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迸到墙壁上。”“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伸出舌头,舔食了溅到手背上的婴孩脑浆。”②这种撕裂婴孩身体的描写即为一种对神话意象的魔怪式仿作。这种神话仪式消亡后的复活,给人们带来一种死亡——吞噬相连的意蕴。文中的丁钩儿在吃下婴孩的一片胳膊后,立即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中,扔掉筷子,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这种对于食欲的异化书写带给人们一种原型的情境之感,在仪式中发生的分食祭祀品的情境再一次在《酒国》中得到了复活。婴孩与吞噬者的关系代表着一种诞生——死亡——吞噬的循环往复的链条。在这里,原型意味十分强烈。“在这一瞬间,我们仿佛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了,全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
甚至在对人的描写中,莫言也以一种食用性眼光去看待:“我的老婆又黑又瘦,头发焦黄,满脸铁锈,嘴巴里有一股臭鱼的味道。”“我的岳母则肌肉丰满,皮肤白嫩,头发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向外释放着烤肉的香气。”仿佛人的价值也可以用“吃”来判断。在这里,人的口腹之欲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切割、死亡、杀戮、诅咒、辱骂充满着这个狂欢的时代。酒国市在进行毁灭的同时又生育着,它不让任何事物得以永存,并不停地产生着事物。
而与生育、诞生密切相关的是人们狂欢的情欲。“邪恶的两性关系变成一种摧残人性的残暴情欲。”《酒国》中关于情欲的书写是异常的,首先表现在对于女性的降格化处理。在莫言笔下,女性是一种狡诈、耽于肉欲、丑恶的形象。女司机是“双眼黑里透绿,头发很短,很粗,很黑,很亮”,红色服务小姐是“生了有三根黄色细毛的红痦子”。但即使是不带有丝毫的美感,丁钩儿仍旧会对她们产生想要抚摸的欲望。这种对于女性的原始欲望充斥于此。在经历与女司机的情事后,丁钩儿感到“镶着金色边角的地狱之门,发着隆隆的巨响打开了。他惊奇地发现,地狱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黑暗无光,而是金碧辉煌。红色的太阳和蓝色的月亮同时放射光芒。一群群身披盔甲的、饰着艳丽条纹的、生着柔软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飘摇不定的身体周围游荡。”丁钩儿感受到的是生命初始的慰藉,一种生于母腹时的回忆。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洪水神话,最有名的当属《圣经》中的挪亚方舟,人们于淹没世界的洪水中得以存活,繁衍生命。人们视水为世界万物的起源,一种沟通生死的媒介。丁钩儿的这种感受正是人性疲惫后的寻求灵魂得以休息的处所。这种心态正是对人类先天心理现象的投射。
《酒国》中对欲望缺失美感的过度书写,将女性的身体同一化,体现了对于女性的一种原初恐惧感。在这里,女性是丑恶的“青蛙”、“难缠的女强盗”诸如此类的描写不胜枚举。女性在酒国市中的作用如同一个个容器,她们的生育能力被发挥到了极致,但是被剥夺了养育的使命,带来了灵魂的残缺不全。这使得酒国中的女性被异化为兽一样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又构成了整个酒国的混乱之基点。
二、异化的感官
神话是一个总体隐喻的世界,其中的一切的一切都潜在地统一,好像它们都处在单一无限的整体之中。③莫言的《酒国》存在着两组异化的感官体验,它们彼此之间潜在统一,互为表里,代表着不断循环的世界。
1.冷——热
《酒国》中当丁钩儿到了矿场的传达室时,“屋子里酷热难当,铁炉子里响着熊熊的火声。半截烟筒和整个炉体被恶毒的火焰烧得通红”。而看门人却哆嗦着喊冷。其后丁钩儿走进煤矿党委保卫部“这间办公室里也生着大炉子,火势虽不如门房里盛,但屋里温度仍然很高”,小伙子却更劝丁钩儿喝酒暖身子。文中这种冷与热的倒置,异化的感官体验实质上也是狂欢的一种表现形式。丁钩儿更是对这种奇怪的、有违常理的现象不置一词,他“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这种环境对于个人的异化的忧虑同样出现在《宋书》中:
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任其苦,遂至狂泉所酌水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
丁钩儿并没有受到如《狂泉》中的国主一般被“火艾针药,莫不毕具”的折磨。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之中被酒国市中的人们所同化。所不同的是狂泉为国中自然之造物,而酒国中的“狂泉”却是人们自造的各种名酒“绿蚁重叠”“十八里红”“东方佳人”等等。酒国中的人们自己自设深渊,这实际上包含了作者对当下人的精神状态的一种观照。
2.口腔——肛门
在《酒国》中,我们时时能感受到口腔与肛门的混同为一。在筵席中,丁钩儿呕吐后,党委书记或是矿长说了一句颇有意味的话:“人类需要呕吐,呕吐有利于健康。”这是一种对于上部的降格,呕吐为一种倒置,排泄物再回入作为肛门存在的口腔。这种口腔——肛门的置换反复被提出和强调。“一股难闻的酒臭直冲上来,熏得我想呕吐。我的肉体抽搐着,我的裤子湿了,惭愧。”在女司机疯狂自虐的时候丁钩儿通过尿裤子解除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一张臭嘴,不是肛门,胜似肛门。”莫言在《小说九段》的《井台》中也运用了相同的意蕴。当文中的两个人为男女之事想要争辩时,“接着他就把驴粪掩到嘴巴里,呜呜噜噜地说:‘我不争辩了,一切听你的,你说吧。’那女人摇摇头,道:‘你连驴粪都吃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不说了。”而《酒国》中的这种口腔和肛门的混同更带有了一种深层的意味,当丁钩儿掉入粪坑时,在呕出来的酒肉与各种脏东西之间,他的理想、正义、尊严、荣誉、爱情等等诸多神圣的东西,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层。其中,莫言自由地把庸俗和神圣、崇高和卑微、精神和物质的东西搅拌在一起。
3.爱——恨
丁钩儿作为一名侦察员应当是对金刚钻怀着愤恨与距离的,他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哪怕你盘根错节,哪怕你天罗地网,落到我的手里你别想好过”。但是当金刚钻喝完三十杯酒后,“丁钩儿双眼湿润,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进了碧绿的深潭,他开始爱这个人”。而《酒国》的最后莫言这样描写:“听着酒水沿着自己的喉咙往下流淌发出的声音,嗅着从王副市长胳膊上散出来的肉香说出:‘我好像在恋爱。’”酒作为引导人们感情发生变化的媒介,使人们由于血液的突然加大,情感及寓于其中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于是人们把现在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净,对未来的幸福寄予莫大的希望。
而这三者的转化与对立都发生在筵席中。《酒国》本身便是一场大的筵席行为。在初始,丁钩儿感受到的冷——热颠倒为外部世界接触中的异化,而口腔——肛门的混同为一是作为人个体的异化,而爱——恨的转化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异化。三种异化的催发物均为酒这种事物。人们于世界中不断追寻着的神性发展在莫言的《酒国》中得到了异质同构的书写。由外部——自身——精神的循环体现了人在世俗世界中的无奈与彷徨。这是神话书写中的永久母题。
三、虚妄的献祭
《酒国》作为一部活的神话,其中充满着已死的仪式意蕴。
《肉孩》中孩子的父亲在将孩子卖到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之前到土地庙为孩子烧黄表纸完成注销户口的工作。作为文本中得以详细描写的神,土地爷爷与土地奶奶仅仅是由玉石匠创造的,模样难看的,露出冰冷微笑的神。这里的祭祀为一种麻木的惯性,神的形象的降格无法引起人体内的神性生命。最终,人只能作为走兽般存活于世间。
而在《采燕》中提到的杀生祭祀仪式依稀还残留着对于神灵的敬畏。在荒岛祭祀时,作为祭品的牛“心甘情愿地成为献给洞中神灵的牺牲。我岳母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岩洞中的燕窝是洞中神灵的私有财产”。这个时候的“我的岳母”还拥有着人类的感情,能够感受到恐惧、怜悯。当她的叔叔的脑浆溅到那只燕窝上时,带给岳母的是深刻的伤痛。但是自从酒国市独创了烹食肉孩的惊人业绩后,关于燕与人的芥蒂便从岳母的心中消失。甚至将女学员们对肉孩表露出来的温情斥为不健康的感情。在她的烹饪课上,一个处理肉孩的过程具有独特的仪式意蕴。就是处理肉孩的第一步:放血。“放出肉孩体内的血,放得越干净、肉的色泽越好。”放血时“一丝宝石一样艳丽的红血,美丽异常地悬挂下来,与他脚下的那只玻璃缸联系在一起”,而“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深涧中的溪流”。血液是灵魂的另一个所在,从外界看来。鲜血就是灵魂本身。当血液流出,生命耗尽,灵魂也就逃逸了。所以灵魂与内在于血液中的神圣本源是混同为一的。这种处理行为实质上是将灵魂从肉孩体内驱除,只留存肉体,这才是岳母口中的人造的小兽。在这两次献祭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神的消失。伴随着这一点,人性也渐渐消失。而肉孩作为一种献祭品满足的是人自身的欲望,这时,众神已死。
①[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钱中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21页。
②莫言:《酒国》,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页。
③[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358页。
参考文献:
[1] [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2] [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 [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莫言.酒国[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作者:张歆,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李莹,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史。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