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在大湖(外一篇)
2016-07-11万福建
万福建
我的母亲很敬业,不管在哪个季节哪片水域,她总是在船上忙忙碌碌,不停地用梆子敲打船舷,为水里的鱼们奏乐。鱼们好像并不领情,常像潜水艇一样横冲直撞,结果难免自投罗网,成了我家船围上的装饰物,太阳除去它们的腥味,然后飘扬成冬天的鱼旗。
满船的鱼儿一旦晒干,我就知道这个秋天即将过去,这正是鱼肥蟹壮的季节,也是让人长精神的季节。可整天面对那数也数不清、司空见惯的鱼儿,我就变得慵懒了。把水草的慵懒分给湖水,把天空的慵懒分给阳光,把小舢板的慵懒分给母亲和姐姐们,让湖水拍打我的脚丫,让阳光晒黑我的身体,让母亲亲吻我古铜色的脸庞。
这个季节我是一头鱼,慵懒地躺在船板上,贪恋着草的清香和水的滋味,久久不愿起来。我的鱼朋友们走过来,它们在我的船边跳起动人的舞蹈。这片水域是我的家,这只小船是我的床,我对湖对蓝天包括对一头飞鱼的怀想,都是从这张梦一样的大床上温暖地开始的。
我赤身躺在船的怀里,就像蓝天敞开心扉面对着大湖,水草裸露着身体面对蓝天,这时能做的事只有倾诉和交流。阳光是一把手术刀,把我的身体剖碎。我吸收着太阳的光芒、蓝天的精华,心灵像水草柔放在湖的怀抱。我与大湖交融,这时有一种音乐流来,天空开始歌唱,阳光开始歌唱,浪花开始歌唱,水草开始歌唱,我只感知灵魂的歌唱,而那带着血肉带着骨头的躯体就像咸鱼一样,被晾晒在长长的围栏上,成为渔家生活鲜艳的旗帜。
晚上躺在透风的船舱里,我听风是怎样拖拽着浪花跑过大湖的。从天窗看见群星闪烁,大湖多么深沉,那古色古香的月亮也在唱歌,月亮的歌声里有一种让我顿生凄清的美感。我幼小的身体在歌声里拉长成丝丝水韭,感受到鱼群吞噬的痛快。
白天,我关心着那头受伤的鱼,它像惊弓之鸟嗖地穿过我的船舷。天空,大湖,水草,还有那些鱼们,和我的生命紧紧相连。像母亲的手托举起我的生命,打开我幼小的心灵,大湖有多广阔我的梦想就有多广阔,天空有多大我的梦想就有多大,我是浩渺大湖里的又一片天地。一朵浪花让我浮想联翩,一头鱼也是大湖野性的组成,许许多多的想法超过了我那时的体重,但我就是没有想过要走出这片水域。
大湖是我的身体或心脏,是我的心脏或身体的组合,我的生命和这片水域紧紧相连,构成我成长的最初过程。在这片水域,水韭是我青黑的头发,鱼群是我好动的身体,水韭成长的过程就是我生命成长的过程,大湖的一次滔滔巨浪就是我一次热血沸腾的喧响。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离不开这片圣水,它是那么柔润坚韧,那么无私从容,包容了一切荣誉或是错误。有时,我是沉浮于那片水草的一头鱼,我体内奔涌着生长的声音,水草的呼吸正在穿越我的喉咙,它就是我生命成长的一块肥硕的草地。鱼向大海鸟归林,世上的万物生灭都有循环,一种无法抵抗无法超越的生命力在我们之间成长,舒展,伸向远方广阔的水域。
我的鱼群走过来,用小嘴舔舐我伸到水里的脚,它们已经习惯了我的戏弄,把我当作它们的同类,无所顾忌地在我双脚边跑来跑去。本来嘛,我们是喝同一湖湖水长大的,拥抱着同一颗灿烂的太阳、同一片蔚蓝的天空,它们对我的信任就是大湖对我的信任,它们对我的抚爱就是大湖对我的抚爱,它们对我的亲昵就是大湖对我的亲昵,它们那小心翼翼的亲吻电击一样让我战栗,这是大自然与人类最真纯的爱。
凡是生活在大湖的生灵都是大湖的主人,都将受到大湖的呵护和爱。有时,那鱼眼睛眨也不眨,像个淘气的孩子,满含着真诚和友爱,没有一点虚伪和掩饰,大湖里的鱼也跟人一样充满了深沉的韵致。
天蓝,蓝天青;水清,清水蓝。蓝天碧绿,水草蔚蓝。在这肥美的水域里,人和鱼们都敞开心灵与天地对话,苍天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见证我们的坦诚。
我亲爱的鱼们追逐成大湖里一片又一片鱼阵,青幽的倩影舞动成大湖的火苗,凝结成一首首水淋淋的渔歌。有时电闪雷鸣般穿过粗犷大湖的鱼,就像我的思想开始奔驰。大湖里那些鱼是无私的,它们合力撕扯着水草。
其实,任何一头鱼的脚尖只要踩着这片水草就能感受到,大湖的博大就是人类的博大,大湖的浩气就是人类的浩气。看着这片水域,你没有理由心胸狭隘,没有理由贪得无厌,没有理由勾心斗角。人和自然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呢?我们应该付出和上帝同样的恩爱。
如同往年一样,母亲又在小船的围栏上晒起了鱼干,湿漉漉的鱼肉吊起来不久就被晒干,秋天像怀孕一样在大湖上丰富着我们的生活。水草不光是鱼们的乐园,它也是养育着我的母亲,被它生产和哺育的种子,都是阳光下最饱满的景致。
于是,我喝酒一样陶醉于这片水域,体悟到生命的旺盛和强大,听到了水草和鱼们的对话,我看到一棵棵水草膨胀成鱼的形象,伸展出飞天的翅膀,呼唤着缠绵的渔歌。我被牢牢地钉在一棵棵水草上,我和水草一起走过生命成长的过程。
鱼群跟着水草,我的亲人们跟着鱼群,这该有多幸福呵。湖是有灵性的,它与人合为一体时,会演奏一首传递福音的人间欢歌,这才是一个大湖少年和水草的秋日私语。
是一只托起太阳的巨手,去探知人类永无止境的边界。在这片光明的水域,一个又一个生灵在交汇,一种无敌的力量正从人类最原始、最厚重的视觉,进入这片最原始、最厚重的圣水,进入它的心灵。黄昏的夕阳正落入大湖,不管明天的太阳是否能照亮这片水域,我怎么能用船桨去击碎一片水韭的梦想呢?
牧 鱼
洪泽湖的每一朵浪花,每一片水草,每一头鱼,都有一种向人倾诉的渴望。
红艳艳的朝霞里,我赶着鱼群,迎着初升的太阳行走在大湖上。太阳是从我的桨声里一点一点升高的,大湖需要它的光明,我的鱼群需要在它的温暖里行走。这是秋天的大湖,天高气爽、水草肥美,饱满的阳光照耀着大湖,也照耀着我的鱼群。
我像一头鱼,裸露着身体,面对阳光,躺在我的小舢板上,一心一意仰望着蓝天。这片大湖是我的圣水,原先,它是世界上最纯真、最原始的一片水域。
我的鱼群在我周围安静地吃着水草,嘣嚓而有节奏的啃草声像风铃流进我的耳鼓。偶尔,也有鱼儿争斗吵闹,清脆的声音传过大湖飘向远方的湖岸,又折回来轻轻落在湖面上。吃饱了肚子,就有鱼不安分地想到另一片水域去散散心,去找几个小伙伴耍乐子。天边的水像积雪,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烁银镜似的光芒,于是受到蓝天的教诲,受到湖水的洗礼。躺在波动的小船上,我的心情开阔起来,像蓝天一样幽远,像湖水一样博大,大湖的灵魂在战栗中听到生命哭泣的声音,让我的心像风一样在大湖狂奔,又被阳光一次次揉碎、重组。
大湖是我成长的圣母,我满怀眷恋,清澈抑或浑厚的湖水,给了我多少对生命的思考和悲悯的情怀。只要一接触大湖,我的思想就紧紧贴进每一片水草,把自己幻想成一头鱼,用自己的生命去触摸湖水。
天长地久,我年年望着大湖,望着太阳,望着无边无际的水草和成群的鱼,算一算吧,我的祖先至少在这里生活了一万年。春去秋来,我们也和鱼群的脚步一起行走,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这片大湖,也走不出我们温暖的家园。我划着祖先曾经荡起涟漪的船来创建我自己的岁月,就像我的先辈一代一代在这片大湖赶着鱼,就像我现在赶着自己的鱼群一样,可惜这群鱼不会是先辈赶过的那一群鱼,甚至也不是那群鱼的后裔。
现在是秋天了,是整个大湖最丰满美丽的时候,太阳普照着水草、鱼群。看着风的手催绿了水草,阳光的笑容烤熟了大湖的营养,也喂肥了我的鱼群。望着每天都是新鲜的太阳新鲜的蓝天,望着一天天肥美的鱼群,弄船人的历史又从我这一代开始了。
这会儿我的鱼群和我一样,深刻地体悟着大湖赐予的温暖和关怀,鱼群是我的宝贝,行走在大湖的怀抱里,它最终成为美味,成全或者成就了人类,这是鱼的宿命。船头升起晚餐的缕缕青烟,我的母亲在烧一头肥美的鱼。像祖辈一样,我无法改变自己的饮食爱好,没有鱼的日子,也便没有了大湖人的生活。我们习惯了大湖,习惯了自己的饮食文化,就像一个伟大的女性,她生育了儿女,她的儿女又接着去生儿育女,我们就是这片大湖的儿女,大湖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血肉相连怎么分也分不开。
那些吃饱喝足的小鱼儿在安静地睡眠,它们睡眠也保持着一种行走的姿势。那头大鱼呢,是它们的父亲还是母亲,正张望着自己的孩子,卧在不远处的水草边。在大湖慷慨的养育中,这些生灵被丰富柔曼的水草喂养得很强壮。阳光下的大湖不仅喂养了鱼群,也喂养着靠鱼生存的生命。
秋天的鱼像我的孩子一样听话,就像我也一样听妈妈的话,妈妈从前老是这样对我说。我没有理由不去和鱼群在一起,像我的祖辈没有理由离开这片大湖一样,静守着大自然最纯真最原始的水域,静守着它的神秘贵重,也静守着它的牢靠和朴实。
白天,我躺在阳光照出渔歌的小舢板上放牧鱼群,倾听大湖对鱼群讲述水草的故事,我和鱼群交流着,和大湖交流着,血肉与水草相融,我就是大湖的一头鱼,也许是从淮河源头的高山峡谷中,一直游遍千里长淮的山山水水,才游进养育万物的大湖。
清风送爽,波涛轰鸣。白色的云朵流淌出高山流水的仙乐,我在云朵的音乐里飘上天空又落到船上,每一根骨头都被大湖的浪花诠释,每一缕思想都被天空的云朵净化,并接受世俗的拷打和磨炼。这就是我的心灵敲打大湖发出的玄乐。我听着这样的乐音,听着大湖的渔歌泪水一样从我的眼中澎湃而出,让我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情绪。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流泪,而每一次流泪都会溅起我心中的怅惘和沉思。就是从那时开始,泪水也和鱼群一样伴随着我的成长。
鱼最肥美的时候,我开始撒网,那薄如蝉翼的大网旋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母亲把收获的鱼儿挂满小船四周的围杆,就像一幅幅惹人喜爱的招贴画,在阳光里晒成燃烧我们冬日的火苗。
狩猎,放牧,种植,捕鱼,人类在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的祖先行走在这片水域上,用鱼群,用大湖里最有生命力的欲望来酿造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