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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

2016-07-11张淇铭

雨花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叶上路眼镜

张淇铭

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1

我没想到我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会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的故事是从我下定决心准备上路或者说跑路时开始的。那是个冬日的午后,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把我的心都下潮湿了。我的心潮湿了就想着拿出来晾晾,到哪儿晾呢?那得找个干燥的地方。古人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确信只有走才是上上策,也只有走了我的心才能慢慢干燥起来、轻松起来。尽管我知道春节就要到了,但我更知道春节越近对我的威胁就越大,对我的威胁越大我的心就收得越紧,心收得紧了会不会像拧湿毛巾那样挤出水来呢?这太可怕了。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当然,我还知道,我这一走肯定会在我的那些兄弟圈里留下太不上路的印象,岂止是太不上路啊,他们可能还恨得咬牙切齿呢。但我能怎样?我只能说对不住了兄弟们,我眼下必须走,我得赶紧出去晾晾我那颗潮湿的心哩!对我上不上路的评价,还是等以后再论吧。

其实,这个社会上太不上路的人多了去了,又岂止我鲍鱼呢?黄标车这狗日的上路吗?他更不上路!要不是他,我还落不到背井离乡的地步。他都跑了,我还能不跑?不跑,我那帮兄弟还不把我大卸八块?想想这就是一副多米诺骨牌,黄标车这张牌倒向我,我也只好倒向其他兄弟,当然最后一个被压住的,那就非死不可。可怕啊!

想到黄标车这狗日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那一米八五的个子却只有一百零八斤的体重,瘦骨嶙峋不说,脸上还坑坑洼洼地长着麻子,俨然一副被环境污染的样子,难怪兄弟们在他黄标的名字后面再加一个车字呢。啥意思?就是不达标要淘汰呗。只是可惜了,这个社会没有像淘汰黄标车那样早一点把他淘汰掉。

就要上路了。我透过窗户看着窗外昏暗的路灯下打着雨伞匆匆而过的行人,想着自己马上也要像他们一样融入到这个冬日的雨夜里,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惆怅,毕竟这一走还不知啥时能回呢。要不要去跟娟头作个简单的话别?算了,现在的女孩都很实际,大多属于《百家姓》去掉赵一开口就是钱的主,她要是知道我以后别说买不起兰博基尼就连买包九五至尊都困难,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即使她还像以前那样对我,我也不能再去坑人家,往后我能给人家什么呢?恐怕连顿饱饭都难给啊。要不给老鲍打个电话告诉一下我的去向?但很快也被我否决了,我觉得告诉他毫无意义,这倒不是我担心他会在我那帮兄弟们面前出卖我,而是怕他知道我走后把他正谈着的女朋友明目张胆地带回家来。说实在的,我讨厌那个女人,更讨厌老鲍在我老妈走后不久就急吼吼地谈起了恋爱,他做老子的不上路,就不能怪我做儿子的瞧不起他,我暂不让他知道我已离开这座城市,或许他还能收敛些,这是我现在惟一能帮老妈做的事了。

冬天的雨夜还真是有点冷,我裹了件前不久才花好几千块钱买的羊绒大衣,左手撑了把已断了两根伞骨的雨伞,右手拖了只拉杆箱,有几分狼狈地站在路灯下,企图拦辆的士去火车站,可该死的的士迟迟不来,不一会儿我就冻得瑟瑟发抖了。绵绵细雨不时随着风打到脸上,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考试没考好老妈抽我的巴掌,这巴掌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可我却像江姐一样从不屈服,而且她越抽我越顽强,最终她还是没能把我的成绩抽上去。但现在不一样,雨丝打在脸上竟让我十分难受,巴不得快快躲进车里,快快赶往车站,快快逃离这里。正想到一个逃字,终于有辆的士压着积水甩起一朵朵水花向我驶来,我吁了口气,等车刚停稳,就拎起拉杆箱钻了进去。车里打着空调,很是温暖,这又让我感到了有钱的好处,并很快像个有钱人一样,对司机下命令说:“走,去高铁站。”

司机是位与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而且与我一样也蓄着遮耳的长发。他应该早习惯了乘客的命令,丝毫没表露什么不快,反而向我套近乎说:“老板是要出差啊。”我仍然装着有钱人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接着,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包九五至尊,像真正的大款一样,抽出一支扔给司机,又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并很快点着,猛地吸了一口。在把烟呼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有种被解放了的感觉。

司机没点烟,也没再与我说话,他打开了车载音响,迅即车里响起了一首几乎老掉了牙的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靠,这是什么年代的歌啊,都快进博物馆了!不过,当我再次从鼻腔里呼出两缕青烟时,忽然觉得人这东西还就是各有各的秘密。比如,黄标车是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还回不回来,这是他的秘密,我根本不知道;而我在这个冬日的雨夜也拍拍屁股上路了,谁又知道我这个时候会走又走向何方呢?这是我的秘密!

兄弟们啊,你们就原谅我吧,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人之所以称为高级动物说白了也是因为他有秘密,这是必然的,也是没办法的,你们不能怪我不上路哦。

2

要说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除了上学不太上路外,其他应该还是蛮上路的。比如,我不爱上学,却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看书不能说不好吧;再比如,我不听家人的话,但对朋友还算讲义气,讲义气不就是上路吗?至于上学不上路,那也不能完全怪我,有一大半是被我老妈抽巴掌抽出来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老妈带我到城西的小瞎子家算命,小瞎子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又掐指算了一会儿后,对老妈说:“你这儿子啊,生来脑后就有反骨,你说什么他会拧着来对着干,长大以后呢,他不是大成必是大败,而这大成还是大败就得看他的运气喽。”小瞎子说着还让老妈在我脑后摸摸,看有没有反骨,我老妈摸了会儿,感觉我后脑勺好像是有块微微凸出的骨头。这下不得了,老妈相信了小瞎子的话,但又不相信在她的手下我能反到哪儿去,这就直接导致了她在对待我学习这个问题上没有循循善诱而是依靠抽巴掌,并企图依靠抽巴掌来把我的反骨抽回去,并由此逼使我进步、想让我大成。她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她不知道那反骨是天生的,是抽不回去的,她越抽我就越不想学习,久而久之我的学习就不上路了。唉,不知道老妈的在天之灵还会不会醒悟过来,不过醒悟过来也晚了,我现在正像小瞎子说的一样,已由大成转向大败。但我认了,我年纪轻轻毕竟也过了段锦衣玉食、开开心心的好日子,没事回忆回忆舌头都觉得是甜的。

说起来,那还是我高中毕业后的几年。那年,我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就干脆放弃高考回了家。老鲍在外吃喝玩乐从不管我,老妈看我根本不是块上学的料,就想让我去当兵,而我最反感的就是走别人给我设计的路。我没听老妈的话,吵着要开店做生意,虽然做生意与我和同学弯毛共同立下的号令一方的志向还相差很远,但做生意既自由又来钱,多好啊,号令一方完全可以等有了钱再慢慢来。我的反骨还真厉害,经我一吵二闹三威吓,老妈不得不同意了,还在装饰材料市场给我盘了个店铺,卖些地砖瓷砖之类装饰材料。那真是一段逍遥的日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每天的大部分光阴多用在了喝茶抽烟吹牛、上网看书聊天上,到了晚上还时不时地约几个兄弟到小酒馆撮一顿。别人取笑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我与老鲍是有种像种,一点也没走样。没走样就没走样吧,反正他老鲍没光宗耀祖,就不能逼着我去为鲍家争光添彩。我老妈尽管骂过我好几次,也哭过好几次,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脑后有反骨啊。那段时间,我一般是晚出晚归,我鲍鱼这个绰号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兄弟们叫出来的,叫着叫着他们就把我鲍俊杰这个大名给忘了,这帮狗日的兄弟还真不是东西,想我俊杰这个名字曾寄托着我老妈多少希翼啊,现在倒好,变成了人人都可以烹之哙之的美食了。

提起鲍鱼这个绰号的来历也很有意思,这与黄标车有关,也许这就是我与黄标车的一段恩怨,也注定我与黄标车要有点故事。

那天,做电线电缆生意的林胖子找到我说:“老鲍,晚上有人在海鲜城请客,你可得参加啊!”

我问:“谁请客?我连人都不认识参加合适吗?”

林胖子神秘地说:“是个做油漆生意的,钱多得像家里开了银行,为人也豪爽得一塌糊涂,你跟他交交朋友,兴许日后还能给你介绍些生意哩。”

我哦哦了两声算是首肯,天知道我对别人请吃饭请唱歌这类事,一般不会动用我的反骨来加以反对,说合适不合适是投石问路。后来去了我才知道,请客的是个高高瘦瘦且长了一脸麻子的叫黄标的人,这个叫黄标的人请客倒还蛮上路的,那晚他订了海鲜城最大的一个包厢,十来个兄弟一落座又每人发了包中华烟。

林胖子在向黄标介绍我时,只简单地指着我说是做瓷砖的老鲍,大概这狗日的也就只知道我的姓,俊杰这俩字根本没记。

黄标听说我姓鲍,装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反问:“包,是包公包大人包青天的包吗?怎么你是他后人?”

我马上接口解释说:“不、不,是鱼包鲍,鱼包鲍。”我说了两遍鱼包鲍,以为这样解释清楚了,可黄标这狗日的文化程度可能比我还低,他一脸狐疑,嘴里还念念有词:“鱼包鲍,鱼包鲍,这是什么字?有这个字吗?”

我看他那副苦思冥想、恨不得把一脸麻子都变成脑细胞来用的样子,觉得很有些滑稽。可就在这时,服务员进来了,她向黄标请示说:“黄总,你们要不要每人来只蒜泥蒸鲍,我们这儿的鲍鱼个大还新鲜。”

黄标经服务员这么一问,仿佛受了高人指点,没答服务员的腔,却一拍大腿,对我嚷了起来:“对,对,对,你是鲍鱼,你是鲍鱼,是不是?是不是?”

大家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等回过神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我没笑,心想黄标你这狗日的也太没水平了,你说我是鲍鱼的鲍还好接受,为什么非喊出鲍鱼这俩字来?要不是看他请客的面上,非跟他急不可。但覆水难收,经黄标这一闹我鲍鱼这个绰号就算叫出来了。

有次,我责问林胖子,黄标这狗日的是什么来路。林胖子摇头晃脑地说:“鲍鱼啊,黄标这小子是没文化有本事,他初中一毕业啥学也不愿上,就跟他老爸做生意,前些年接触了一些化工企业和油漆厂,赚了点钱。后来在一家油漆厂的鼓动下在我们这里弄了个门面,做了那家厂子的产品代理。俗话说得好啊,麻子点子多,黄标这小子还就是脑子活络,这些年交了不少朋友,只不过这小子长得太他妈对不起观众,立在那像根枯掉了的竹竿,而且那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像被人撒了一脸永远也洗不掉的泥浆。你知道背后兄弟们都叫他什么?叫他黄标车哩,黄标车是什么?是迟早要被淘汰的货。”林胖子这一解释把我逗乐了,比起要被淘汰的黄标车来,我这鲍鱼要好得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敢说,起码还是很昂贵的吧。

与黄标车接触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与我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不爱上学爱结交,这拉近了我俩的距离。交往中,我发现他还是蛮有意思的,尤其是说话办事有时候上路,有时候又不上路。说他上路,就是他从不占兄弟们的便宜,而且喜欢请客,喜欢买单,喜欢发烟。他发烟不是一支一支而是一包一包,而且一概是中华。黄标车爱抽中华,还吹嘘说这是爱国主义的表现,爱我中华嘛。他这一吹嘘就显得不上路了,我知道抽中华烟的人不是炫富就是摆阔,这与爱不爱国有关系吗?还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吹嘘说,前不久他乘坐豪华游轮从南京出发去重庆玩,半路上结识了一个在南京上大学回湖北老家的女大学生,说这个女大学生是如何如何地漂亮,比范冰冰、李冰冰还冰冰,他们在路上结识后,女大学生对他是相见恨晚,他们俩白天相识,晚上就在游轮上找了个偏静的地方做爱了。到了武汉后,女大学生更是不让他走,说要陪他好好玩玩,盛情难却,他只好在武汉住了两天,哪知这两天女大学生根本就没陪他逛街看景,而是在床上与他整整玩了两天,直玩得他眼冒金星、腿脚发软,离开武汉时身子像根煮熟了的面条立不起来,都不知道怎么上的路。黄标车说到这里,大家哄堂大笑了。黄标车这狗日的别看他文化程度不高,可吹起牛来口若悬河,尤其是他与女大学生发生两性关系的描述,绘声绘色,听得林胖子、小黑子一帮兄弟直流口水。黄标车这样胡吹乱侃,我觉得他不仅不上路,还有些可怕。

照理我与黄标车合作共事应该提防些,但他介绍我做成两笔生意后,我就被他彻底征服了。他上路,我不能不上路啊。这两笔生意对我来讲都是大笔生意,一笔是一家高档宾馆装修,经黄标车介绍,全用了我的瓷砖地砖,这一笔我净赚了十万元。还有一笔是一家工厂装修办公楼,就凭黄标车一顿饭的关系,我也赚了五六万。有这两笔生意,我一年都可以歇脚不干。

我赚了十几万,不能不给黄标车意思意思,不然就太不上路。意思什么呢?都是做生意的没必要拐弯抹脚,直接送钱最好,这年头嫌什么多也不会嫌钱多。于是,我在信封里塞了一万元,趁他在店里时,甩给了他。可哪知这狗日的还不干,他瞪着牛眼一样的两个大眼珠对我吼道:“兄弟,你这是干嘛?行贿吗?要是行贿,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我不会再给你介绍什么生意。”

我愣了,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真不要钱?还是嫌钱少?想了想,我觉得还是要向他掏心窝子,要有些过渡,有些表白,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就把钱奉上,便摆出一副虔诚样说:“标哥啊,啥贿赂不贿赂呢,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这点小钱权当兄弟给你的烟钱呗。”

黄标车听我这样一说哈哈笑了:“你小子还愁我没钱买烟?你快把信封收起来吧,往后你若信得过你标哥,就跟着你标哥干,我有的是机会让你赚钱,到时一定让你数钱数到手抽筋。”

话说得理直气壮,把我的英雄气也激发出来了。他真是太上路了,他这么上路,我还说什么?客气什么?

3

那段时间,黄标车特别有钱,这钱就像井里的水一样永远会冒出来。他不仅三天两头请客,还买了辆宝马X5越野车,整天耀武扬威的,而且每次聚会还总带着一两个美女,说是自己的秘书,狂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钱。我一直很想探寻这个秘密,甚至还很想参与到这个秘密之中,因为这肯定是一个关于财富的秘密。但怎样才能探究到这个秘密,打开这扇财富之门呢?

这天晚上,黄标车照理又在海鲜城请客,但吃完后他没安排去K歌,而是玩起了高雅,带着他的女秘,专门撇开其他兄弟带我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家叫清泉茶楼的高档茶室喝茶。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谈什么,但我却想好了一定要借着酒劲把他心中的那点秘密给掏出来,让芝麻开门。

坐下不久,我们喝着浓香的铁观音,我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他却好像早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对我说:“鲍鱼啊,我知道你开这个小破店一年也挣不了几个,我答应过帮你挣钱,也观察过你一段时间,我觉得你小子脑袋瓜比较好用,做事也上路,不像其他兄弟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说着,拿一双喝酒喝红了的眼睛看我,似乎在等我的反应。这狗日的文化程度不高,却他妈懂心理学,还很会察颜观色。

我听他这么看重我,心里就不免有些小激动,便也用一双喝酒喝红了的眼看着他对他表态说:“标哥,你只要看得起我,我就跟着你干,什么挣钱不挣钱的再说。”天晓得,后面这句话我完全是违心的,是所谓场面上的话,也是欲擒故纵的话,我生来最喜欢的就是挣钱了,不挣钱那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就成了一台造粪的机器?

黄标车对我这句表衷心的话很受用,但却装出一副不爱听的样,忙摆手说:“慢、慢,不挣钱可不行,凡是愿意跟我干的兄弟,我绝对不会让他白干!”说着,他呷了口茶,又慢条斯理地说:“鲍鱼啊,你知道我现在做什么生意吗?我现在做的是最赚钱的生意。你知道现在做什么生意最赚钱吗?告诉你吧,做金融、做投资最赚钱,而且不光赚得多还赚得快。美国华尔街这帮龟孙子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做金融、做投资吗?他们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你看着吧,要不了几年我就可以开一个大的投资公司,不是有专家说金融是杠杆吗?这话一点不错,我就是要用金融这根杠杆去慢慢撬动地球哩。”黄标车说得头头是道,而我却听得云里雾里,想这狗日的牛又吹大了,但尽管这样想却不能表露,仍用两只像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看着他,一副迫切需要讨教的样子。

黄标车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看着看着竟哈哈笑了,笑过后抹了抹眼,又对我说:“算了,跟你说什么金融投资的你也弄不明白,我就给你说形象一点吧,我现在做的生意用行内的说法叫‘放水。‘放水听说过吗?就是把钱像水一样放出去,水放出去了才能救活那些鱼。鱼是谁?鱼就是那些急需要资金又在银行贷不到款的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当然,我这水不是白放的,他们得付利息,我赚就赚点他们的利息钱,不过我的利息有按日结也有按月结的就是不按年结,什么意思?很简单,按日结就是要按日给,按月结就是要按月给。打个比方吧,你鲍鱼急需100万资金,这钱是用来调头的,说好了只用10天,那行我们谈好每天按2厘算息,就是每天2000块,每天给也行一次性付清也行;如果是长期借用,那就每月按3分算息,你每月得给我3万块,就这么简单。”

我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对黄标车的解释却听得十分仔细。天啊,那是什么“放水”?这不就是放高利贷嘛。我心里这么想,但却不免疑惑地问:“那放出去的钱,收不回咋办?”

黄标车又哈哈笑了:“鲍鱼啊鲍鱼,你小子还是嫩了点,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你没入这行就不懂这行的道道,我放钱那都是要看人看企业的,凡是我看不上的,从我这儿一个子也拿不到,哪怕他付再高的利息。这里面学问又深了去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这样,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尽管把钱给我,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我给你放出去,凭我俩兄弟之间的交情,我把人家给我的每月3分息全部给你,绝不再从中抽头。你哥我现在有上亿元在外,也不在乎你这点小钱。怎么样?这可是一个很好的发财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说完,黄标车看着我,等我回应。

我想了一小会儿就定了决心:“标哥,钱我来想办法,虽然我没你那么大魄力,一出手就几千万上亿的,但凑个上百万还是没问题,至于利息嘛你看着给就行,你赚还不等于我赚吗?”后面这句话又是我说的响话,说说而已,因为我料定黄标车他不会不给利息。

黄标车听我这么一说,一双发红的眼,瞬间有了光芒,他忙伸出右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高兴地说:“我说我没看错人嘛,行,兄弟,往后就跟着你标哥吃香的喝辣的吧。”说完,又招呼带来的两个女秘书小李子、小陆子:“来、来,我们以茶代酒,一起敬敬鲍鱼。”

那晚,我们在清泉茶楼喝了茶后,我心里再也没有一点点清泉了,我鬼使神差地跟着黄标车这狗日的做起了资金生意,也就是干起了“放水”的活。后来我知道,黄标车放出去的钱,月利一般在3分以上,有的甚至高达5分、6分,可怕啊!这样“放水”还不迟早被“水”淹死!

4

的士在冬日的雨夜一路吼着朝这座江南小城的高铁站开去。我在车里继续抽着烟,车内的烟味已有些重,司机不好意思阻止我,只好将车窗摇下一会儿再摇上。我不管这些,我觉得这时候烟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伴侣,我舍弃谁也不会舍弃这位朋友、这位伴侣。

的士开了十多分钟进了高铁站。这座高铁站建起才不到一年,据说它的建成通车标志着这座江南小城从没有火车一步跨入了高铁时代。其实说什么高铁时代?那都是报纸上电视上吹的,平头百姓才不去管是什么时代,只要有钱赚才是好时代。不过,为了感受一下高铁,我还是在高铁刚开通时特意带娟头坐了一次,那是趟去杭州的列车,感觉刚上车不久就到了,真是快。

那次娟头很高兴,她不仅第一次坐高铁很高兴,去杭州玩也很高兴,当然这些高兴都是由我用钱买的。娟头一高兴,就在西子湖畔的一家宾馆里把身子给了我。娟头肯把身子给我,我就肯在娟头身上砸钱,而我越在娟头身上砸钱,娟头就越对我温存,就连逛街时身子都紧紧地贴住我,恨不得钻进我肚里。想想这有钱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太妙了!

娟头应该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个子虽不是很高,但有一张立体感很强的脸,鼻子挺拔,嘴角微微上翘,眼眶又有些凹陷,眼睫毛还长长的,可以说这是一张少见的生动的脸;除此,她前凸后翘的身材,白如凝脂的肌肤,外加一头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的长发,可爱又性感得一塌糊涂。

我跟娟头是在网上认识的。有天我在店里上网,QQ开着,一个网名叫砖头的人闯了进来,想加我好友。我有些好奇,就与她聊了起来。一聊才知道是个开茶叶店的,我边聊边到她的空间里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空间里居然有几张女孩子的照片让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我问她空间里的照片是不是她自己,她说不是,是她闺蜜。我在短暂失望后,马上醒过神来跟她聊得更加热乎,那时候我就有点项庄舞剑的味道了。还好,砖头对我没什么反感,慢慢我发现她也在项庄舞剑,聊了半天她是想让我买她的茶叶。这太好了,有想头就有盼头。那会儿我已经有一百万资金放在黄标车那儿,也就是说按黄标车定好的利息标准,我每月有3万元的收入,而我给我上家的利息一般是月息1分,也就是说我除了店里的生意每月还有2万元的进账,有这么高的收入,买点茶叶算什么?我跟砖头说好,要她给我准备10斤上好的铁观音,到时现金交易。砖头高兴了,说要亲自送来;我也高兴了,让她把闺蜜一起带来,我请他们到海鲜城吃海鲜。

第二天下午,我店里果然来了两个女孩,一个是砖头QQ空间里的漂亮女孩,一个是长相普通的瘦高个女孩。我知道瘦高个女孩应该就是砖头,便有意找茬来刁难,并要压价,我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漂亮女孩来解围。这招果然很灵,漂亮女孩见我挑三拣四,就笑着介绍送来的这些铁观音是如何如何好,说着还把另带来的一筒茶叶打开,准备现场为我泡上一杯品尝,可就在她要泡茶时,瘦高个女孩对她说:“娟头,还是让我来吧。”瘦高个女孩这一说,我愣了,我看看瘦高个女孩,又看看漂亮女孩,问:“你们俩到底谁是砖头?”这时俩女孩都笑了,漂亮女孩笑得更凶。瘦高个女孩说漏了嘴,我就趁机刨根问底。原来漂亮女孩才是砖头,才是茶叶店老板,只是网名用了建筑材料的砖头,实际生活中因她的真实姓名带有个娟字,所以熟悉她的人都叫她娟头。

想想有些好笑,砖头与娟头读音完全一样,可意思却完全不一样,问问我身边的人,谁喜欢砖头?又谁不喜欢娟头?那天,我很高兴,晚上带着两个女孩,又约了几个兄弟,在海鲜城好好地撮了一顿。我没喊黄标车这狗日的,我怕他被娟头迷住又弄过去给他当秘书,毕竟我的实力还远不能与他比。那晚,美酒加美女,大家都很尽兴,酒喝了不少,都有了些醉意,倒是娟头酒量大,七八两下去没什么反应,最后竟是她把我送回店里的,而我与娟头的交往也就从这次茶叶交易开始了。

娟头真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美丽又大方。她与我熟识后,经常让我陪她逛街、下馆子,她也经常随我出入一些社交场合,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她也给我在兄弟们面前长了不少脸,包括在黄标车面前,这让我很受用。

记得有一次,林胖子请黄标车和我等几个兄弟吃饭,我本不想带娟头,但林胖子再三嘱咐我要把娟头带上,说什么只有娟头到了场面才热闹、喝酒才开心。出于林胖子的热情,我把娟头带上了。那晚,黄标车继续带了他的两个女秘书小李子和小陆子,我带了娟头,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没想到娟头会成为那场戏的主角,而且一演成名,当晚就成了众星捧月的明星,起因当然是由黄标车这狗日的挑动的。

黄标车在漂亮女孩面前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一见娟头,姿色和气质远在小李子、小陆子之上,就动起了念头。席间,他应急调整部署,让小李子、小陆子拿着酒壶频频向我发起进攻,自己则既绅士又豪迈地一杯一杯敬娟头。林胖子和小黑子一帮兄弟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都知道这酒喝起来就有好戏看了。

刚开始,我虽不会装绅士但却不能不豪迈,对小李子和小陆子的敬酒来者不拒。眼看我要吃亏,娟头站出来了,只见她在玻璃酒壶里满满地倒了一壶,走到黄标车面前说:“黄总,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为加深印象,干一壶如何?”话音一落,林胖子喊起来:“好样的娟头,就跟黄总来个‘拎壶冲。”

黄标车没办法了,他只能既绅士又豪迈地也在自己的玻璃酒壶里满满地倒了一壶,与娟头一干而尽。娟头这一“拎壶冲”,一下子把气氛点燃了。林胖子要小李子和小陆子也与我“拎壶冲”,但她们却似乎缺少些勇气。黄标车为挽回面子,给两个女秘下了命令。可就在这时,娟头又在自己壶里倒满酒对小李子和小陆子说:“你们都是黄总带来的,是黄总身边的人,我只敬黄总不敬你们就是不给黄总面子。来,我们仨姐妹也喝一壶。”说着,给小李子和小陆子也满上了酒。

我知道娟头是为我解围,就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我一鼓掌大家就跟着鼓掌,这掌声一半是赞赏娟头一半是鼓励小李子和小陆子,也是将小李子和小陆子的军,小李子和小陆子没了回旋余地。娟头两壶酒下去,也把火力点引向了自身。大家向黄标车起哄,要他回敬娟头一壶,他只好依了。你来我往,黄标车就喝多了,而娟头却越战越勇,给我挣足了面子。散场时,黄标车舌头都大了,结结巴巴地喊着下次一定要请我和娟头到全市最高档的五星级饭店吃饭。

那一次,娟头巩固了在我心中的女神地位,我在娟头身上也更舍得花钱了。现在想想,这漂亮女人真的很像鸦片,沾上了就戒不掉,还特烧钱。

5

钱是什么?钱是福?钱是祸?那他妈都是哲人们说的,在我看来钱就是个工具,通过这个工具你可以结识许多人,也可以驾驭许多人。拿我和娟头来说,我就是靠钱结识娟头、驾驭娟头的。

刚开始我在娟头身上花钱也不是太多,每月最多也就几千没上过万,从黄标车那里拿到的利息足够开销,但慢慢就紧了,因为我给娟头换了手机,买了几只名牌包包,还有时装和化妆品之类。当然,在娟头身上花的钱也只是一部分,我还要交际应酬,要抽名烟喝名酒。开销一大,钱就紧张,钱紧张了怎么办?黄标车是棵摇钱树,我只有继续在黄标车那里投入才能再从他那里找到产出。先前我投给他的一百万,都是从我身边的亲人那里筹的,这里面有我老妈30万、外婆10万、舅舅10万、小姨妈20万、姑妈10万、堂哥20万。我的亲戚都是些穷亲戚,这10万、20万已经是他们的全部积蓄,亲戚借光了再想要钱就只能向兄弟们伸手。我梳理了一下身边的兄弟,觉得最有钱的应该是林胖子,他做电线电缆生意这么多年,应该有不少积蓄。可当我向他开口时,没想到这狗日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他的钱全在他老婆手里,而他老婆又是那种为了省点水费连大小便都要跑到外边解决的主,钱到了她手里根本拿不出来,还举例说黄标车曾向他借钱并答应月息3分,这么好的条件他老婆都没把钱掏出来。在林胖子那里碰了壁,我调头又向小黑子借。小黑子是做地暖的,地暖这玩意利润高,我相信小黑子肯定赚了不少。小黑子人虽长得黑了点,但为人倒爽快,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脚,他听说我要借钱急用,就来了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直截了当地问给不给利息?我一听有门。为拿下小黑子,我立马决定把利息的大头给他,脑筋这样一闪,便伸出两个指头,说:月息2分。小黑子对着我两个指头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我这两个指头能点石成金似的,看了一会儿他终于点了点头,嘴里蹦出一个字:行。第二天,他把准备买房子的70万元一次性打到了我银行卡上。从小黑子身上我得出一条经验,那就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我舍得出血自然就有人愿意放钱。从小黑子撒开去,我干脆以2分的月息为诱饵,再加上软磨硬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又从做木地板生意的小耳朵那里借到了60万,从做灯具生意的赵大嘴那里借到了50万,从做五金水暖生意的孙猴子那里借到了30万,从经常介绍客户到我店里来买地砖瓷砖的泥瓦匠杨瘦子那里借到了40万,后来小黑子还在他朋友那里借了50万给我,我估计小黑子也在从中谋利。七七八八加起来,我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从兄弟们那里筹到了300万。就这样,我每月又多出了3万元的利息,加上先前的2万元利息,月利息总收入达到了5万元,这可是真金白银的纯收入啊,我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有一次,娟头来我店里送茶叶,扯着扯着就问我为什么不买辆车开开?我都没拿正眼看她,嘴里哼了一声说:“买车没问题啊,问题是现在这市场上有我看得上的车吗?”口气狂得一塌糊涂。

是的,在买车这事上,我有我的标准,我的标准就是必须超过黄标车,黄标车买的是宝马X5越野车,而我要买就买兰博基尼跑车。我想过,在钱的数量上我虽还一时超不了黄标车,但可以先在车上盖过他。对此娟头却很不解,她反问说:“现在市场上奔驰、宝马啥没有?你还想买什么车?”

我不跟她辩,只是淡淡地说:“明年吧,听说明年兰博基尼就会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开4S店了。”

“兰博基尼?”娟头有些吃惊。

我看她那吃惊的样子着实可爱,就搂住她给她作了番解释,说了一大套做生意要买就买豪车的理论。她听了频频点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娟头认为我年纪轻轻,既有能力又有魄力,将来必会大成。我告诉她,在我小的时候我老妈就带着我让城西的小瞎子算过命,说我长大了不是大成必是大败。娟头肯定地说,那一定是大成,现在不已经大成了吗?我反问她,如果将来大败了呢?大败了你还会不会对我好?娟头立马表态说,即使今后我大败了哪怕败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照样会对我好。我笑笑,心想谁信啊,现在这社会还有谁在玩海枯石烂这一套?不过,我感觉娟头这丫头除了消费欲强了点,总体还是蛮重情讲义的,她曾告诉我,自上次与黄标车喝过酒后,黄标车好几次打她电话或发短信约她单独出去吃饭唱歌甚至外出旅游都被她婉拒了,她向黄标车严正声明,要吃饭唱歌旅游可以,但必须与俊杰一起,否则免谈。乖乖,她叫我俊杰哩,在我的圈子里都叫我鲍鱼!就凭这一点,我在她身上花多少钱也值。

6

娟头是被我驾驭住了,但事实上有钱还真不是什么都可以驾驭得了的,我老妈的病就是这样。

我老妈得的是乳腺癌。老妈被查出癌症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那天我从黄标车那里第一次拿到了整12万元利息,刨去给别人的,我整整获利5万元。黄标车这狗日的有个怪毛病,他给钱从来不通过银行汇,而是直接给现金,他说这样既方便又刺激,我觉得这样也好,省得再去银行绕个弯。

那是下午临近下班时,黄标车开着他的宝马X5耀武扬威地停在了我的店门口。我出来相迎,他戴了副墨镜,穿一件黑色风衣,俨然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样子。他见我便大声地喊:“鲍鱼啊,我今天可是来兑现承诺的。”

我问:“什么承诺?”

他没理我,手里拎了个黑色塑料袋径直朝店里走,我跟在后面,掏出烟给他递了一支,他边接烟边把塑料袋很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说:“你数数吧,12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一听这话,开始还不太相信这破塑料袋里会装12万元钱,但打开一看,眼睛发绿了,一沓沓捆扎好的人民币横七竖八地躺在袋里。我的亲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钞,心里有些激动地说:“标哥,你老人家说到做到,真够意思!”说着,就要把钱收起来。

这时黄标车已经把烟点着,他深吸了一口后说:“慢、慢,鲍鱼,这袋里的12沓钞票,你得当着我的面拆开,然后一张一张地数清楚再放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数到手抽筋。”说完,哈哈笑了。

一听这话,我才知道这狗日的要兑现什么承诺了。数吧,人家钱都拿来了,我数数又何妨,况且数钱的感觉又是这样美妙。我撕掉捆扎纸条,手上沾了点唾沫,开始数钱,黄标车则在一旁跷着二郎腿吐着烟圈看,像看一只猴子在表演,脸上写满了得意。我也真没出息,当数到第九沓钞票时手还真有点抽筋了,数了三次都没数清。黄标车不失时机地取笑说:“鲍鱼啊鲍鱼,你他妈还真没见过太多的钱,数这点钱就数不动了?”

黄标车说到我妈时,恰巧我老妈来电话了,老妈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惊人的消息,迅即把我数钱时的美妙感觉驱赶得无影无踪。老妈说她被查出了乳腺癌,而且很快要住院手术,让我早点回家。我如五雷轰顶,我知道乳腺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是要人命的啊!黄标车知道了我老妈的情况,再没与我瞎闹,他拍了拍我肩膀说:“兄弟,赶紧把钱收起来回家,老妈身体要紧,有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吭声。”黄标车这话很暖心,也很上路,他看我急,还开车把我送了回去。

这个美好的春天,对我和我老妈来说一点也不美好,老妈经历了手术的痛苦,紧接着又经受了化疗的磨难,但病情却没有根本好转。这次我在老妈身上用钱是毫不犹豫、毫不在乎的。我有钱,为了老妈的生命我完全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收买了肿瘤医院的院长,让他出面请了上海的专家专程赶来为老妈手术,我又用了国际上最好的药给老妈化疗,还请了护工24小时陪护照顾老妈,但我无论怎么砸钱,老妈的病却一直没见好,最后我终于发现我再有钱也驾驭不了老妈的病了。老妈磕磕绊绊地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当一只脚刚跨入冬时,驾鹤西去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我有钱可以让老妈过上好日子了,老妈却撒手离我而去。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啊!

老妈生病的那段日子我那帮兄弟们倒还是蛮上路的,先是黄标车到医院看望,他有钱,一下子给老妈送了五盒精装的冬虫夏草。这让我很感动,也让老妈很感动。林胖子、小黑子他们也到医院来了,每人塞了一个2000元的红包。娟头也来了几次,每次都送一束不同品种的鲜花,让老妈养养眼。这丫头还真不错,自我老妈生病后,再没让我给她花过钱。

老妈看到我的朋友一个个很客气很仗义,交的女朋友也很体面很大方,深感安慰,她感到她儿子在做人做事上应该是成功的,她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后面已经隐藏了很大的风险。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一点没感觉到我做的事情会有什么风险。

7

危机的爆发是从平安夜开始的。

那天下午,我本想约黄标车出来吃饭,一起过平安夜,但没想到平安夜很不平安,我打黄标车手机,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稍后,我再拨,仍然是这句话。再稍后,还是这句话。我一下午拨了十几次,听了十几个“稍后”,真不知道这稍后该有多长?心想黄标车的手机是从来不关的啊,会不会正在飞机上?但不管我怎么安慰自己,心中的顾虑已开始疯长。我到他店里找,他的店不知什么时候已转让给了他人。这狗日的店转让怎么提都没提?到这时我才想起,我与他已经有近一个月没碰面了。

晚上,我不甘心接着打,但我的苹果手机里面传来的永远是这句话: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听着这话我恨不得把手机给砸了。我知道,黄标车的手机一旦打不通,人就很可能失联,而人一失联,那我放在他那的400万元就很可能落空。一想到这400万,我这平安夜还怎么平安?按约定,黄标车给我利息一般是在每月的5号左右,上下不超过两天,而我拿到钱后的一两天之内就会把利息再分下去。也就是说1月上旬我手里必须有钱,我拿不到钱,我的兄弟们就跟着拿不到钱,这就成了问题,成了大问题。

第二天,我继续打黄标车手机,但还是打不通。我急了,再没心思去店里,就七拐八拐地去找黄标车的两个女秘书小李子和小陆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小李子、小陆子时,问她们黄标车黄总的下落,没想到这两个人也在为找不着黄标车黄总而发愁。这个时候,我感到头上已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不祥的乌云,这乌云压得我几乎快喘不过气了。从12月25日,也就是圣诞节那天开始到1月5日,我一连用了10天时间,挖空心思想把黄标车从地下给挖出来,但十分失望,黄标车失联后音讯全无,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甚至连他的老婆孩子都找不到了。

黄标车隐身了,但事情却已然明朗,黄标车携家人逃跑了。黄标车这狗日的真的太不上路了,这跑也总得给个说法啊,不能不顾兄弟的钱就一跑了之吧。我气得一塌糊涂,恨黄标车这狗日的把我坑了害了,更恨这个社会为什么不把黄标车这样的人像黄标车一样早一点淘汰掉。

1月5号过去了,这5号一过就意味着要付我那些兄弟们的利息了,这可怎么办?那几天,我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头发白了好多,人也瘦了一圈,甚至想死的心都有。我不再去店里,也不再干任何事情,许多时候躺在床上不起来,有时候跑到城东的银湖边瞎转悠,还好我头脑终究没发热到一头扑进湖里。娟头打电话给我说想我了要见我,林胖子、小黑子、赵大嘴等也先后打我电话说要聚聚,我知道兄弟们在向我要钱哩,我骗他们说我在外出差,要春节前才回来。说这话时我连春节是哪一天都不知道,只晓得元旦一过春节总不远。

想到春节快到了,我的心越收越紧,这可怎么办啊?我深知,过年家家都在盼钱想钱,我那些穷亲戚是这样,我那帮做生意的兄弟们也是这样,我骗他们说我春节前回来,估计他们已经在算计着我哪一天到家哪一天给他们钱了,他们哪知道我快被钱逼疯逼死了呢?想想这都是被黄标车给害的,可再想想又是被自己的贪欲给害的,可眼下再如何悔恨都已无济于事,关键是要想办法找出路。

那天,屋外下着细雨,老鲍自隔夜出去后一直没回家。我一个人赖在床上不愿起,听着外面嘀嗒嘀嗒的雨声,我的心逐渐变得湿漉漉的了。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我实在饿得不行才裹了件大衣起来煮方便面,可就在我潦潦草草地吃面时,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字:走!并很快找到了走的合理性和迫切性。黄标车不也走了吗?他不走能行吗?他走了我为什么不能走?不走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只有走了才能一走了之啊!古人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呢,我怎么就没想到?我走了,我的心不就可以慢慢放松了吗?还是黄标车狗日的聪明,玩失踪,想的到却抓不住,谁都拿他没办法。

吃完面,我不再饥饿,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并开始思谋这走要走到哪里去?我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就锁定了要去的地方,那就是伟大首都北京,不都说有北漂一族吗?我也要去漂一漂,何况我高中的死党同学弯毛就在北京,他高中毕业后不久就跟他父亲到北京做工程,投靠他应该没问题,他也曾打过几个电话让我去北京。去向一定,我马上在网上订票,还好春运尚未正式开始,去北京的高铁票不算紧张。订好票,我给弯毛打了个电话。开始他还不信,但当我把高铁的车次、到达的时间告诉他时他信了,并答应要亲自到火车站接我。打完电话,我没马上收拾行礼,而是迅速盘点一下自己的资金状况。天知道,这时候我他妈翻遍衣服的所有口袋和家里的所有抽屉居然没凑够3000元现金,还好我记得有张银行卡上大概有3万元,我想了想,咬咬牙把这3万元钱全在网上转给了舅舅,让他把这点钱分给我那些穷亲戚们,好先让他们过个安稳年。我再不上路,也不能让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揪心。

唉,我准备破釜沉舟了。

8

的士把我扔在高铁站又急急忙忙地去拉其他客人了。我忽然羡慕起这位同龄人来,他虽然辛苦,但至少每天过得踏踏实实,远不会像我这十多天这样过得紧张焦虑,也不会像我现在这样落荒而逃。不过,在他心里可能还很羡慕我呢,觉得我抽着高档烟,还乘高铁出差,那是多美的事啊。唉!这人就是你羡慕我、我羡慕你,全不知道自己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候车厅里零零落落地坐着几十个人,离发车还有段时间,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并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尽可能遮住些脸,以免碰着熟人。我两眼闭着,但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脑子里不断出现黄标车、小黑子、小耳朵、赵大嘴、孙猴子、杨瘦子他们的身影。黄标车看来是很难再见了,小黑子、小耳朵、赵大嘴、孙猴子、杨瘦子这帮兄弟怎么办?他们要是知道我也在人间蒸发,会爆发出怎样的愤怒啊!不过,我相信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它既能稀释掉兴奋、快乐,也能稀释掉愤怒、怨恨,他们过年前不见我的影子可能会恨得咬牙切齿,但过了年后他们的情绪就会慢慢平静下来,说不准他们也会像我最终理解黄标车那样理解我呢。当然,我不是黄标车,黄标车这狗日的在外借了上亿元资金,他几辈子不吃不喝也还不上,而我这三四百万元债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只要时来运转,就能慢慢还掉,等到我有能力还了就可以再杀回来,大不了给兄弟们来个负荆请罪。唉,不知道弯毛那边可有什么生意好做。想到弯毛,我自然就想到了与他上高中时的一些情境。

弯毛不是本地人,他是从外省转到我们这所高中的。听他说他父亲在我们这座小城有工程,为督促他高考能考个本二、本三什么的,就通过关系把他弄到了身边。弯毛是高二刚开学不久转来的,弯毛的名字不叫弯毛,叫徐自强,取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希望他自强不息,可天晓得他读书学习一点也没有自强不息,与我鲍俊杰是一个熊样,能混则混,混到哪算哪。我之所以叫他弯毛,是因为他有一头天生弯曲的头发。

我与弯毛对路,是因为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志向,我们的共同语言是:不求考上大学,但求高中毕业;我们的共同志向是:不求富甲天下,但求号令一方。哈哈,想想都兴奋,号令一方的感觉那可比考个本科、上个名牌什么不知要牛到哪去了。我们为了这两个共同,曾不止一次地从课堂上偷跑出来躲到厕所里抽烟胡侃。弯毛有钱,每次都是他发烟,我陪他一起抽。

记得有次上英语自习课,上了不到一半,弯毛就向我使了个眼色,不用猜他是想让我与他一起到厕所抽烟,我便欣然点了点头,我刚点头,他便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我也一刻没耽搁地跟了出去。一出门,弯毛老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中华烟,给我扔了一支,我没马上点上,而是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烟夹在了耳朵上,觉得这样很有风度。我们边走边聊,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浑不知这副样子已经被班主任老师、教物理的矮脚虎王英看在了眼里。

矮脚虎王英是我起的绰号,因为他的名字与《水浒传》里的王英一样,而且个子也不到一米六,还胖乎乎的,活脱脱一个矮脚虎王英。这边我与弯毛进了厕所,点起烟正起劲地聊我们以后如何号令一方,那边矮脚虎王英已迈着小碎步屁颠屁颠地向厕所走来。

弯毛吸了口烟说:“老鲍啊,我高中毕业后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农村竞选村长,我老爸有钱,他可以给我拉选票。”

我吐了口烟笑着说:“你当个村长能管几个人?”

弯毛振振有词:“不管管几个人,至少也算号令一方吧。”

弯毛刚说完,我们就听到了一声断喝:“鲍俊杰、徐自强,你们两个不去上课,躲在这儿抽烟,像什么话!”

我与弯毛大惊,我俩在厕所抽烟还从没遇到过什么人,这声断喝太可怕了,几乎让我们魂飞魄散,再扭头一看,竟是矮脚虎王英,吓得赶忙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便池。后果很严重,矮脚虎不仅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狠批了一顿,还向我们双方家长进行了告发。我们觉得矮脚虎实在有点不上路,批就批呗,向家长告什么发,弄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抽烟。

为报复矮脚虎,在一次上物理课前,我和弯毛趁大家都在室外做操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来了好几摞旧书本,把讲台整整垫高了几十公分,矮脚虎进教室时没在意讲台的高度,可走到讲台前忽然发现自己只露了个头,一下子十分尴尬,而我和弯毛则在下面起哄:“王老师、王老师,你能高一点吗?我们看不到你。”我们一起哄,不少同学就跟着大笑。矮脚虎十分恼怒,但又不便发作。我和弯毛看着矮脚虎尴尬的样子,心里乐翻了。对这次恶作剧,矮脚虎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我和弯毛干的,他下了课就把我俩叫到办公室训斥,但我和弯毛却死不承认。可偏偏这时物理课代表陈眼镜来办公室,他向矮脚虎检举了讲台垫高的事就是我和弯毛所为,他说他是在发作业本时,看到我和弯毛干的,起初他并不知道我和弯毛在干什么,等上了课才知道我和弯毛是在出老师的丑。陈眼镜检举的时候,我看他戴副眼镜瘦瘦弱弱的样子,心想这就是一副汉奸走狗的样,我和弯毛瞪大了眼对他怒目而视,但他丝毫没有一点胆怯和不安。放学后,我和弯毛在半路上截住陈眼镜,把他摔倒在地,并骑在他身上让他向我们认错求饶,可他居然不肯屈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错求什么饶,错的应该是我们,很有些宁死不屈的味道……

各位旅客,去北京的GXX次列车马上就要检票了,请大家到3号检票口准备检票上车。候车厅里的广播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回到了现实中。

9

弯毛是一早赶到北京南站接我的。

几年不见长出息了,他穿了件名贵的皮夹克,精精神神,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弯毛见到我有些激动地说:“老鲍啊老鲍,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狗日的给盼来了。”说着,向我伸出手来。

我握住弯毛的手也有些激动地说:“弯毛啊,几年不见想死兄弟啦。”说着,握住他的手,稍顷又拥抱了一下。

在车站出口处的见面,与电影电视里看到过的一样,我与弯毛拥抱完,弯毛拉着我的拉杆箱往外走,边走边说:“老鲍,以前打你电话想请你来,可你架子大请不动,这次不请自来,是不是在老家混不下去了?也好,你来了就不要走,跟我在北京一起干。”

我哈哈笑了,我说:“知我者弯毛也,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你太了解我了,我这次来是跟定你了,你得管我吃管我住,还得帮我挣钱哦。”

弯毛看我说得坦诚,英雄气又上来了,他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说:“老鲍,你放一百个心,往后有我弯毛吃的就饿不着你,有我弯毛挣的就少不了你。”

弯毛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有血有肉,我听了竟有些感动,我一感动就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弯毛也开了一辆与黄标车一样的宝马X5,看着这辆宝马X5,我就觉得他在北京肯定混得不错,或者说他老爸在北京肯定混得不错,不然不会买这么好的车,像黄标车一样开这样的车似乎成了成功的标志。

弯毛开着他的宝马X5,在车水马龙的北京街道上左冲右突,一边开着车还一边与我聊着天,他在北京城里开了多久我搞不大清了,等到车停稳我们下车时,才知已到了北京的一个郊区。中午,弯毛和我在食堂吃了个便饭后,就把我送到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也就是他们工程队搭建的临时工棚。弯毛说他下午有事要办,让我在房间休息,晚上再叫几个人一起为我接风,临走又说晚上叫的人里准有人会让我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我不以为然,心想在北京有什么人会让我大吃一惊、大喜过望呢?我跑到北京来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捱到下午下班,弯毛把我带到当地一家饭店包厢时,果然看到了一个人,让我吃惊不小,他怎么会在这儿?

弯毛看着我吃惊的样子哈哈大笑:“老鲍啊,你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北京见到陈眼镜吧?”

我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嗫嚅着:“陈,陈眼镜,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眼镜摘下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睛笑着说:“鲍俊杰,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

他这一说,我就想起这狗日的曾在矮脚虎王英面前出卖过我和弯毛,是我和弯毛的敌人而且是个没有屈服的敌人,马上缓过神来没好气地揶揄说:“你不是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了吗?像你这样的高材生不进中央机关起码也得进国家哪个部委啊,怎么?不会也是来投奔弯毛的吧?”

陈眼镜毫不在意地说:“哎,你还就说对了,我大学一毕业就来投奔徐总了,国家哪个部委我也不去。”

“行,你这应该也叫投笔从戎吧。”我立马跟了一句仍然不失揶揄也没什么道理的话。说完,心里笑了,这世界真不是我不懂而是变化实在快啊,陈眼镜这当初的物理课代表、学习尖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就来投奔一个高中毕业生了呢?

陈眼镜还要说什么,被弯毛打断了,弯毛挥挥手说:“行啦,你们现在不要较劲,等会儿喝酒的时候再较吧,今天我们三个同学在北京聚会,一定要喝个痛快,谁不喝谁就是怂包。”

我仗着与弯毛关系铁,马上附和着说:“行,弯毛,今天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喝我们就怎么喝。”

我本以为陈眼镜文质彬彬的不会像我这样说话,没想到他丝毫不服输,也附和着说:“对,今天徐总让喝多少就喝多少,喝不痛快不收兵。”

听到陈眼镜两次提到弯毛而不叫弯毛叫徐总,我心里明白了,他确实是在弯毛手下干了。在人家手下干最起码得尊重人家,看来我以后也要像陈眼镜一样,不能再把弯毛叫弯毛了。

晚上的饭局一共有八个人,除了我和弯毛、陈眼镜,还有弯毛的三个朋友、一个部下,另外还有一个漂亮女生。据弯毛介绍,他的三个朋友,一个姓章的是当地建设局的什么处长;其他两个都是老板,一个姓周,是做桩基的,一个姓蒋,是搞建材的,弯毛的那个部下姓吴;漂亮女生是个在校大学生,与陈眼镜是校友,算是陈眼镜的学妹,姓叶,大概二十出点头,身材很好,皮肤微黑,一副清纯可爱的样子,弯毛叫她小叶。八个人,场面不算大也不算小,关键是有美女在场,就热闹了许多。弯毛带去了5瓶五粮液,不到一小时就喝了个底朝天。弯毛嚷着要在酒店再拿一瓶,但建设局的章处长死活不肯,说是白酒喝不动了,要喝就拿些啤酒来漱漱口,弯毛只好依了他。我很纳闷,这大冬天的哪来啤酒?可这北京的饭店还就是奇怪,真备有啤酒。

席间,我一上来就把喝酒的目标对准了陈眼镜,陈眼镜也把目标对准了我,弯毛则主要应付章处长和周老板、蒋老板他们。小叶没喝酒,劝酒功夫也很一般,甚至很有些羞涩,她用饮料代酒礼节性地敬了大家,也礼节性地接受了大家的回敬。刚开始弯毛的几个朋友尤其是那个章处长不肯放过她,说不喝白的至少也得喝红的,但被弯毛挡住了,弯毛说人家小叶还在上学,年龄上又是我们的小妹,理应照顾。大家听弯毛这样说,就取笑他重色轻友,弯毛则辩解说他是保护妇女儿童。一阵说笑后,大家就没再强迫小叶喝酒。我一直以为小叶是陈眼镜带来的女朋友,没怎么多想,但吃着喝着就感觉不对劲,陈眼镜与小叶之间没一点暧昧举动,说话也比较淡,倒是弯毛对她呵护有加、热情有加。我发现弯毛不仅时不时给小叶搛菜,还时不时与小叶交头接耳,小叶则时不时抿着嘴笑。这让我怀疑小叶很可能是陈眼镜给弯毛介绍的女朋友,他这是要巴结弯毛啊。

有酒有菜有美女,这顿饭难免就吃得长,到近九点时还没有散场的意思,最后还是弯毛出来说话了。弯毛说:“今晚我看兄弟们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下面我们换个节目,到歌厅唱歌如何?”

陈眼镜明显喝多了,他大着舌头嚷嚷:“不、不行,我与老鲍还、还有一个酒没喝,我们必须得再、再吹一、一瓶。”

我也早喝红了眼,接过陈眼镜的话说:“行、行,眼镜,我们就再吹一瓶。”

弯毛看我们俩这个样子也不阻止,让服务员又打开了两瓶啤酒放在了我们面前。

陈眼镜拿起酒瓶,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说:“老、老鲍,我、我在学校的时候,曾、曾向矮脚虎王英揭、揭发过你和弯毛,不、不,是徐总,这、这瓶酒算是兄弟我向你、你们赔罪了。”说着,要弯毛也端起杯子。

听陈眼镜这样说,我想到了酒后吐真言这句话,觉得这倒也上路了,当初我和弯毛揍他他都没低头屈服,现在喝酒喝到这个份上倒还记着来给我们赔罪,这未免让我有些小激动,我一激动不仅原谅了陈眼镜,还做起了自我批评,我对他说:“眼镜,你赔什么狗屁罪,当初是我和弯毛瞎胡闹呢。来、来,我们三个同学一起吹一瓶。我喝多了,当着大家的面还是对弯毛这个叫法脱口而出。”

弯毛倒没在意,他听我说三个同学要一起吹一瓶,也不含糊,自己打开了一瓶啤酒。哐的一声,我、弯毛、陈眼镜三个人同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下把一瓶啤酒喝了下去。

酒足饭饱,弯毛说到歌厅去唱歌,大家兴致很高,只有小叶说太晚了想早点回去。弯毛明显有点怜香惜玉,正犹豫着该不该答应小叶的请求,这时候酒都已喝高了的章处长、周老板、蒋老板一起起哄说,叶小姐酒不喝就算了,但唱歌是必须的,绝不能再网开一面。

弯毛似乎不好再驳这几个朋友的面子,朝小叶耸了耸肩,摊了摊双手,表示他没办法再满足小叶的请求。小叶没得到弯毛的同意,只好顾全大局,挤出一丝笑意,跟着我们一起去了歌厅。

10

由于春节近了,工程即将停工放假,弯毛就没安排我做什么具体工作,让我跟他跑跑工地,也算熟悉熟悉情况。我在弯毛这里安顿下来后,就向弯毛坦诚地叙述了我在老家“放水”放出的事。

对我的翻船也好,闯祸也好,弯毛表示理解,甚至还赞同我跑出来,说什么该跑的时候就是要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帮狗日的就让他们慢慢盼吧。我遇到了难处怎么就不能跑?也许这也是一种战术吧,我又自我安慰起来。

与弯毛接触多了,我慢慢了解到了他从学校出来后的更多情况,也慢慢知道了陈眼镜的一些事情。那年,弯毛回老家高考名落孙山,他老爸本想花重金通过点招让他进一所民办本三院校学土木工程,但弯毛实在不想上学,他觉得做什么事情懂不懂专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用懂专业的人,就像他佩服的刘备一样,刘备根本不会武艺也不会打仗,但他却通过使用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等一班能臣武将,照样三分天下有其一。他说上大学也就是混混文凭、谈谈恋爱,能学到什么呢?还不如早点回老家农村看看有没有机会竞选个村长干干,但他这样想却遭到了他老爸的一顿臭骂,他老爸骂他太没出息,不想上大学也就算了,居然想回老家农村,上大学至少还能开开眼界,可在农村能学到什么?即使当个芝麻绿豆大的村长又能有多大作为?结果较劲较到最后他和他老爸都作了妥协,他老爸同意他不再上学,他同意放弃回农村老家,到他老爸公司上班。也就是那年,他老爸的公司结束了在我那座小城的建筑工程,通过北京一位老战友的关系拿到了一个建设项目。在北京做工程很不易,需要协调的关系很多,弯毛喜欢与人打交道,就经常跟在他老爸后面办各种各样的事,像个贴身秘书。他老爸脾气耿直,重情讲义,他则善于融通,又重细节,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时间长了,他在交际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很大发挥,也得到了很大提升。后来,他老爸在北京做完第一个项目后,竟慢慢立住了脚,并接连中了几个标,项目越做越多,工程越做越大。

陈眼镜是在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求职处处碰了壁才去投奔弯毛的。按说像陈眼镜这样毕业于北京的名牌大学,回我们江南小城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他说他被北京皇城的强大气场给吸住了,一定要在北京扎下根来谋发展。天知道他怎么想的?我怀疑他不是被北京皇城的气场吸住了而是被某个女人吸住了。陈眼镜大学里学的是电子计算机专业,与弯毛所从事的建筑工程风马牛不相及,弯毛听说陈眼镜要在北京扎根又一时没找到工作后,就问他想不想到自己老爸公司干?不知陈眼镜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想投石问路,他竟放下身段一口答应了跟弯毛干。弯毛让父亲把陈眼镜安排在办公室工作,但又不负责具体事务,算是对老同学的照顾。弯毛邀陈眼镜加盟他老爸的公司,我听了后很有些想不通,这狗日的在上学时可是出卖过我和弯毛的啊,这样的人能用?可弯毛毕竟是弯毛,他说上学的时候都是小屁孩子,懂啥?现在能在一起干点事不是很好吗?他还说他看中的就是陈眼镜毕业于名牌大学这块金字招牌,把他养起来也没问题,从古至今的有识之士哪没几个门客呢?像战国时期的孟尝君就养了三千门客,秦代的吕不韦手下也有不少门客,弯毛脑子里装的东西是有点与众不同,但对陈眼镜这样一介书生能在弯毛老爸的建筑公司发挥什么作用,我不以为然。

在距春节还有不到十天的时候,建筑公司放假了,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大年。我自然不能回,同时也担心陈眼镜回去后会透露我的行踪,这是个问题,我得盯嘱几句、交待几句,但他能听我的吗?他会再出卖我吗?我心里没底。为搞定陈眼镜,我打算请他和弯毛一起吃个饭。我向弯毛说了我的打算,弯毛说没问题,还说客由我请单由他买,但我坚持客由自己请单也由自己买,弯毛见我说得真诚就同意了,还推荐去一家铜炉火锅店吃涮羊肉。

那是陈眼镜就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弯毛推荐的那家铜炉火锅店找了一个偏静的角落,请弯毛和陈眼镜喝酒,说是三个同学要一起吃个年夜饭。弯毛本要再带瓶五粮液去,但被我谢绝了,我说既然是我请客这酒自然也得由我出,还有既然是涮老北京火锅,就得喝地道的北京二锅头,弯毛说这个主意好,我们就尝尝北京味道。

三个人坐下,不再有什么客套。火锅端上来,服务生刚给炉内加了炭,不一会儿锅汤开了,咕嘟咕嘟向上冒着热气,这热气仿佛把我们的热情点燃了,我给三个酒盅里斟满酒,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没等火锅里的菜熟,三个人一仰脖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趁大家醉意还没上来,弯毛不慌不忙地把我离家出走的情况简要地向陈眼镜说了,末了又叮咛陈眼镜春节期间在老家对我的行踪务必守口如瓶,即使有人向他打听也一概回说不知道。弯毛说完,我又不失时机地端起酒杯,向陈眼镜单独敬酒,拜托他为我保密。

陈眼镜是聪明人,他一听弯毛的话,又看我敬酒,就知道了我为什么要请客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态说让我们尽管放心,他陈眼镜绝不会做出卖自家兄弟的事。我看陈眼镜表了态,算是落下了一块石头,可终究不太放心,心想陈眼镜上学时就曾出卖过我和弯毛,他回了老家果真能为我守口如瓶吗?但我不放心又能如何?也许这社会早已把读高中时的那个纯真较真的陈眼镜改造成了识时务懂世故的陈眼镜了吧?

但愿如此。

11

工地放假后,我被弯毛明确为负责留守工作。说是负责留守工作,其实就是留下来看管工地。弯毛天生是他妈当老板当领导的料,我留下看工地就看工地呗,还封我一个什么负责人头衔,我负责什么呢?就是负责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一起看管工地。老头姓钟,是他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老伴前些年得中风去世,子女又都成家,他回不回去根本无所谓。

过年、过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年就过了。弯毛是初十回到工地的。按计划,工程要过了正月十五开工,我问弯毛怎么不在家多待几天?弯毛在我右胸打了一拳,笑说:“想你呗,我不能自己在乡下老家吃香的喝辣的,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伟大的首都不管吧?”

弯毛真他妈会说话,每句话都说得让你心里热乎乎的,我明知他这是假话是哄人的话,心里却很受用,但受用归受用我也不能不调侃他几句。我取笑他说:“想我?你是想那个美女大学生小叶吧?”

弯毛不干了,他又用劲打了我一拳,继续笑着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说我不想你想小叶?小叶是什么?小叶只是我打牌时要出的一张牌而已,我会想她?”说着,他哈哈地笑出了声。

我看着他有些得意又有些放纵的笑,一头雾水,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小叶这么漂亮纯朴又有文化的女孩怎么会是他的一张牌呢?弯毛却不再理我,说了一句晚上一起喝酒,离开了。

从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弯毛还真里里外外地忙了几天,当然最忙的还是应酬,每天晚上他几乎都要设宴请人喝酒。他每次请客都会让我一起参加,说要让我熟悉人头,早点进入情况。对此,我心存感激,但陪了几次我发现弯毛带我出去也有他的道道,他作为老板总不能一个人在酒桌上冲冲杀杀,他需要人有给他陪衬、有人给他抬轿,甚至有人给他代酒,而我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当然我也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这让我多少有种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感觉。

弯毛请客很大方,不仅安排的档次高,而且酒足饭饱后还总要给那些客人送个厚厚的红包。我有点不解,为什么要天天请这帮人喝酒吃饭?工程不是已经在建了吗?

弯毛笑话我不懂时事,也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做人技巧,难怪会因做资金生意翻船。接着又给我解释了一番。弯毛这一说,又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时势造英雄,看来是一点不假。我回想,黄标车这狗日的就是这时势造出来的英雄;我也确信,弯毛这狗日的更是这时势造出来的英雄!而我呢不懂时势,就是一只狗熊!

陈眼镜回到工地已经是正月十六。他第一眼看到我时,神秘兮兮地对我笑了笑。我问他,春节在家过得怎么样?我问这样的问题,表面上是关心他,其实就是想了解家乡的那些兄弟们有没有在打听我的下落?

陈眼镜回说他这次在家过年过得十分开心,就是天天吃天天喝受不了。我看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很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又想着他对我神秘兮兮的笑,就干脆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有没有人在打听我的下落。

陈眼镜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老鲍啊,你别说,还真有人向我打听你呢。”

我一惊,忙问:“谁?”

陈眼镜笑了:“你紧张什么,又不是警察找你,只是我们几个高中同学在打听你,但我听说有人在花重金收买你的情报呢。”

“花重金收买我的情报?你别逗了,我有这么值钱?”我佯装镇定,进而又半开玩笑地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出高价把我卖了?”

“怎么会呢?我能出卖你吗?我骗那帮同学说我跟你高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联系过,怎么会知道你在哪?不过—”陈眼镜说到“不过”,停住了,脸上又露出了神秘的笑。

我追问:“不过什么?”

陈眼镜继续笑着说:“不过呢,听说有个美女特关心你,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还说什么不管是掘地三尺还是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找到。你听听,对你痴情得很啊,你好有艳福哦,我说给徐总听,徐总都对你羡慕嫉妒恨哩。”听陈眼镜这么一说,我感觉到了陈眼镜脸上这神秘的笑全是因为一个美女,而这个美女不用说,肯定就是娟头了。

我定了定神,又问:“那女的找你了吗?你对她说什么了?”

“找我?她要找到我就好了,现如今这样痴情的美女找到我哪还有你的份,哈哈。”此时,陈眼镜神秘的笑已变成了坏笑。

我看着陈眼镜一脸的坏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陈眼镜看我没再吭声,可能感觉开这样的玩笑既不着调也有失身份,就草草收起笑,换成一副认真样,又神秘地一字一顿说:“以我看啊,这女的迟早要找到这儿来。”

这句话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不知怎么忽然竟有些兴奋地问:“迟早要找到这儿来?为什么?”

陈眼镜缓缓地说:“老鲍啊,你是不懂女人,在对待男女关系上,男人重色,女人重情,这女人一旦要真看上一个人,那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他去爱他。你听过说孟姜女哭长城吗?孟姜女千里迢迢克服千难万险从老家跑到长城脚下找丈夫,没找着丈夫却愣他妈把一座长城给哭塌了,你看这爱的力量有多大啊!”

我听着陈眼镜的分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没有道理,孟姜女哭长城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能当真吗?还有我落魄成这样,娟头还能对我恋恋不舍?什么掘地三尺、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肯定是陈眼镜添油加醋编出来哄我的。这样一想,就对陈眼镜说:“算了吧,眼镜,你说女人重情,但我看现在的女人更重钱,我混到这个地步,都无脸回去见江东父老,哪还有女人会惦记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娟头如果真要找到这儿来,不嫌我背了一身债,肯与我好,那我他妈给她洗一辈子脚都乐意!

陈眼镜看我没被他说服,就又打趣说:“老鲍啊,我俩可说好了,她要是果真找这儿来,你不上,我可要上的啊。”说完,又坏笑起来。

12

日子过得舒坦,时间就滑得很快,仿佛还沉浸在冬日里没反应过来,路旁的柳树已发出了新芽,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春天。

这段时间,我跟着弯毛跑工地也跑市场,就是没正式的事做,我几乎也像陈眼镜那样成了弯毛的门客。仅当当下手,混吃混喝,那不是我的风格,而做门客更不是我的专长。那天,我找到弯毛,像部队的士兵向班长请求执行任务一样请求弯毛派我点重要的活干干。弯毛笑着劝说:“老鲍,你别急,现在的工程是我老爸负责,我不能插手太深,等几天我把一个装潢工程拿下后,你就到我新成立的装潢公司干,到时候有你忙的。”

“你要成立装潢公司,扩大业务?”我有点不大相信地问弯毛。

弯毛点了点头说:“没错,我的公司就快注册了,接下来能不能拿到这个大单就要看小叶的了?”

“小叶?你是说那个美女大学生?”我有点云里雾里,不知弯毛到底唱的是哪一曲。

弯毛就是弯毛,他不再向我解释,丢下一句晚上一起喝酒,就又忙他的事去了。

晚上的酒宴,我原以为又是弯毛生意场上的几个朋友一起聚聚,没想到弯毛竟请了区里一位分管城乡建设的胡姓副区长。能请这样一位高官吃饭,我原以为安排的档次一定很高,没想到弯毛竟安排在了一家农家乐。

临近下班,我与弯毛赶到那家农家乐时不解地问:“怎么?请胡区长这么大的官吃饭就在这么小的地方?”

弯毛瞥了我一眼说:“小归小玩技巧啊,我跟你说现在请客吃饭玩的就是技巧,技巧玩得好,花小钱办大事;技巧玩不好,花了钱也难办事。”

又是技巧。我一时不知道这请客吃饭到底有多少技巧。

弯毛不与我理论,我们在农家乐喝茶坐等贵客到来。过了一会儿,胡区长没来,倒是陈眼镜带着他那位学妹小叶到了。小叶变了,她的到来竟给这农家乐也带来了神采。我见她穿了双高统黑皮靴,着一套白色的羊绒套裙,白色的羊绒衫包裹着的一对高耸的乳房像两座雪山,看着很美却又高不可攀,而那一头披在肩上的乌黑长发又让人联想到了雪山融化后在山涧形成的一道瀑布。我没想到小叶会这么时尚靓丽,这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已判若两人。当然,小叶变的还不仅仅是外表,更大的变化应该是她的那双眼睛,她的那双眼睛虽然还是那样乌黑明亮,但却会飘移了也灵动了,甚至都会说话了。唉,这大都市真能改变人啊,女大十八变这话看来已经过时,现在的女人只要想变什么时候不能变呢?

小叶到了不一会儿,胡区长也到了。胡区长四十出头,身材瘦小,戴了副眼镜,白白净净的,不像个高官更像个书生。我原以为胡区长会带些随从,可我错了,胡区长不仅单刀赴会,还亲自开车,连司机都没叫。

弯毛与胡区长很熟,这毫无疑问,但没想到胡区长竟与小叶、陈眼镜也很熟,胡区长一见小叶还连连称赞她又长漂亮了,分明是要与春天比美。小叶则谦虚又不失老练地回了句哪里哪里是首长越来越帅了。我看着他们几个很亲热的样子,感到自己似乎是一个场外人,这就未免尴尬。弯毛很上路,一番说笑后,特意把我介绍给了胡区长,还特意解释说都是自家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没问题。有什么问题呢?不就是吃顿饭吗?我能怎样?我觉得弯毛这没问题的话才有问题哩。

有句话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请客吃饭有时候倒是革命,甚至还要拼命。我们一落座,我就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问弯毛喝什么酒,不料胡区长竟推托说不喝酒,只点了鲜榨果汁,这让我大跌眼镜。胡区长不喝,我们就不能造次,但无酒不欢,胡区长倒还开明,说他是因为胃不好不能喝,我们想喝什么尽管喝。弯毛看来是早知道胡区长不喝酒,也没带酒,可为了助兴他点了饭店自己泡的药酒。

农家乐条件一般,但弯毛安排的菜却很不一般,除家常的土菜外,不知店主从哪儿弄来了穿山甲、娃娃鱼等珍稀动物,这些我可从没见过。这是我到北京后与弯毛喝得最轻松的一场酒,没有相互之间的比拼,很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这倒反让我不习惯了,没了冲冲杀杀要我干什么?有两次我忍不住拿起小酒壶想与胡区长来个“拎壶冲”,以表达我的敬意,表达弯毛请客的诚意,但却被弯毛阻止了,弯毛说这药酒可不能多喝,多喝了会出问题。我问会出什么问题?至多不就是喝醉吗?陈眼镜笑着说,喝多了下身会出问题。陈眼镜这一说,弯毛哈哈笑了,胡区长也笑了,小叶不仅笑了,脸还微微有些发红。

席间,弯毛不时与胡区长扯上几句,但胡区长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小叶身上,不时与小叶扯上几句,甚至还不时开几句玩笑。我有些没趣,就悄悄观察胡区长的表现,我慢慢发现这胡区长不光是来吃饭的,应该还是来寻欢的,欢在哪?不用说欢在小叶身上,菜可口,色可餐,看看就知道小叶给这等晚宴带来了许多欢乐。可是,菜还没完全上完,大家还没完全尽兴,胡区长看了看表,竟说要走了。弯毛大概知道胡区长的意图,没再多浪费胡区长的时间,草草宣布了饭局结束。我有点遗憾,这酒没喝到位,菜也剩了一大半,这哪是什么宴请?分明是形式主义嘛。可胡区长不管这些,弯毛也不管这些。

胡区长边往外走边对小叶说:“小叶啊,今晚徐总要我当护花使者,你只好上我的车,由我送你回去了。”小叶不客气地说:“那我得好好谢谢胡哥。”乖乖,一等饭的工夫,小叶竟把胡区长当哥叫了。这个世界真不是我不懂,而是变化实在太快啊。

小叶回应着胡区长,却没紧跟上,我发现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明显补了妆,又抹了口红,喷了香水。农家乐的大门上挂着的两只大红灯笼,红色的灯光朦朦胧胧的,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地上也朦朦胧胧的,我看着这朦朦胧胧的灯光和朦朦胧胧的身影,就觉得这红灯笼很有几分暧昧和迷离。天已黑透,胡区长在门口与我们道过别,就跨上了车的驾驶员位置,小叶则上了另一侧的副驾驶员位置,车子吼了一声,驶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唉,有权真他妈的好啊!”陈眼镜看着驶去的车子,不,应该说看着驶去的权力和美色,嘴里感慨万千,不无羡慕。

我刻意反对说:“有权又怎样?连酒都不喝,这日子过得再好总也没什么乐趣?”

“乐趣?你的乐趣有他多?我告诉你,他不喝酒哪是什么胃不好,是想着造人哩。”陈眼镜很有点不服地回击我。

“造人?造什么人?”我不屑地问。

弯毛看着我们耍贫嘴,就打断说:“你们俩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打嘴仗了,今天的事大功告成,陈眼镜立了头功,我们兄弟仨再回去喝个痛快如何?”

“行,白居易老人家都说了添酒回灯重开宴,我们回去接着喝,喝他个一醉方休。”我感到弯毛心情不错,我心里的那点别扭也正想着通过酒来平复,我相信什么别扭的事只要醉了也都不是个事。

13

也就是在农家乐吃饭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弯毛果然拿下了一幢大楼的装潢业务。这幢大楼是政府投资建设的一家五星级宾馆,仅装潢预算就有好几千万。我真佩服没搞过装潢的弯毛一口吃了个螃蟹,竟拿下这么一大单业务,真不知他是怎么拿下的。弯毛说,这是技巧,做事就得靠技巧,没技巧就没饭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拿了别人的资质去投的标。

弯毛的公司很快开始运转了。弯毛封我和陈眼镜为他装潢公司的副总,我专门负责材料采购,陈眼镜协助弯毛抓管理、搞外交。我们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三兄弟,表示拼了小命也一定要把装潢公司搞得风声水起、赫赫有名,不久的将来要在伟大的首都北京占一席之地。

我以前开的就是卖地砖瓷砖的店,因此对采购装潢材料并不陌生,但弯毛还是专门找到我说,材料采购这个位置十分重要,他的公司能赚多少钱在很大程度上就要看我这个负责人在材料采购上能玩出什么技巧来。弯毛这狗日的说得很对,我让他放心,这个我懂。

真正忙起来了,我没想到这一忙起来就会跟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弯毛忙,我忙,陈眼镜也忙,尽管我们忙的内容不同,但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我们白天忙,晚上还经常碰头开小会,汇总情况,商量问题,研究对策,很多情况下我与弯毛的意见是一致的,但也有分歧的时候,而一旦产生分歧,陈眼镜这狗日的又总站在弯毛一边,二比一,结果总是我败。当然,弯毛是老板,我不败也不行,倒是陈眼镜聪明,他在什么事情上从不与弯毛争,这是他比我高明之处。

有一次,我从建材市场进一批卫生洁具外加装饰用的地砖瓷砖,这本是我的老本行,进出价心里都有谱,为提高公司利润,我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进价压到了最低,同时在工程报价上又准备高出进价的百分之三十,这百分之三十自然就是纯而又纯的利润了,而且没费一枪一弹、一兵一卒。晚上,我把想法告诉弯毛,原以为弯毛会赞赏我这技巧玩得不错,没想到他斜着眼看我说:“加价百分之三十?你以为这个项目是慈善项目?给我按市场零售价的百分之百往上加!”

“零售价的百分之百?这是不是太黑了点?”我对弯毛狮子大开口的做法持反对意见。

“我黑?告诉你老鲍,这世界上比我黑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你加上去的百分之三十是纯而又纯的利润?你太天真了,天真得像个刚会算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告诉你,生意场上的数学公式从来就没有一加一等于二的,都是一加一等于三、等于五、等于十,否则你会亏得连家都不认识。”弯毛没好气地对我说。弯毛的话我听的清但这账我却算不明了,什么生意会一加一等于三、等于五、等于十呢?我觉得弯毛这账算得有点不上路。

“加百分之三十,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三了啊,为什么非要一加一等于十呢?”我不明就里地继续与弯毛抬杠。

弯毛看我还不开窍,来气了,拍着桌子对我吼了起来:“你狗日的老鲍是诚心跟我作对吗?这公司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让你往上加百分之百就得百分之百!”

看到弯毛真生气了,又几乎要与我吵起来,陈眼镜出来打圆场,他既劝弯毛也劝我说:“算了,算了,徐总,老鲍根本不知道你为这个项目所投的精力和所下的本钱,也根本不知道你做事的手笔和气派,不知者不为罪嘛,你不必跟他较劲。老鲍呢,你也真是的,跟徐总抬什么杠?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以为在材料进价上加个百分之三十就真能净赚百分之三十?那是面上的账,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账哩,这钱能让你一个人赚吗?再说了你还欠着一屁股债呢,钱多了能咬你老人家的手?真是单纯得像个没开苞的小姑娘!”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说什么?识趣是我跟黄标车“放水”失败后的一大收获,也是我倒了霉后的一大感悟,我认定这个时候再不识趣就必然自找没趣。我脑筋一转,就干脆装起了嫩,换副面孔嘻嘻笑着说:“还是二位大人高明,我是在小县城里没见过大世面,小洞里爬不出大蟹,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担心这价格来去太大会出事。”

看我态度转了,弯毛没再吭声,陈眼镜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索性倚老卖老地继续开导我:“价报高了会出事?出什么事?你这是杞人忧天,告诉你咱徐总可是定海神针,有徐总在什么事也不会出,出什么事徐总也摆得平!”说着,他还拿眼看了一下弯毛,分明是想得到弯毛的赞许,但没想弯毛对这马屁话,没什么反应。

我听着陈眼镜这很有点肉麻的话,嘴里像飞进一只苍蝇,真不知道这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说话,说这样肉麻的话,是读书读多了才这样的?还是在北京这大地方混得时间长了才这样的?我弄不明白,只是心里想我是翻过船的,到时候真出了事可别管我没提醒你们。

14

进入深秋后,北京开始变得深沉起来,先是天气收敛了许多,不再吐着热辣辣的毒日头,把人晒得焦躁不安;慢慢地政治气氛又浓了,就连那些开装潢材料店的老板们、大街小巷的老头老太们多成了思想者,他们在思考着国家的人事变动和大政方针。这真让我大开眼界,也似乎明白了弯毛这些年在北京之所以这么快成熟的原因。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样的苗,弯毛能有今天这样的出息,那是得益于北京这样的土壤啊。可是,我对弯毛政治素质的新认识还没出半月,就真出事了,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对我和弯毛、陈眼睛兄弟仨来讲堪称惊天的大事。

起因是胡区长。那天,北京下起了第一场雪,一场秋雪。雪虽不大,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怪,仿佛这雪要喻意点什么,是喻意严冬要来了吗?雪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妆,也多多少少使深沉的北京有了些纯净。陈眼镜正是在这样的雪天里像一片飘舞的雪花一样飘到我了跟前,但他飘到我跟前时一点不深沉也一点不纯净,而是急吼吼地对我说:“老鲍,不好了,不好了,胡区长出事了。”

我看他狗日的像死了亲爹一样猴急的样子,有点不以为然:“胡区长出事?出什么事?难道走了?”我特意用一个走字来代替死字,相信陈眼镜是听得出的。说实话,我对那个也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印象并不好。

陈眼镜果然知道我的意思,解释说:“走倒没走,只是被双规了。”

“双规?双规你急什么?你一不靠他提拔,二不靠他吃饭。”我反问道。

陈眼镜看我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瞪起眼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错,我是不靠他提拔,不靠他吃饭,但老板靠他发财啊。你知道多米诺骨牌吗?我们与胡区长之间就是一副多米诺骨牌,胡区长这张牌一倒必然倒向徐总,而徐总一倒还不倒向你我?”

这下我怔了,怎么又是一副多米诺骨牌?怎么我又成了这副牌里的一张?陈眼镜的话让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也不由自主地急了起来:“那弯毛现在怎样?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商商对策 ”

陈眼镜两手一摊,说:“现在他手机关了,人也找不到,说不定也被叫走了呢。”

陈眼镜这话,让我吃惊不小。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口气,像用这口气定定神。过了会儿,我淡定了些,说:“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还是去找找弯毛的父亲老徐总吧,如果弯毛真出事,还得靠老徐总掌舵呢。”

我的主意得到了陈眼镜的认可。其实我与老徐总交往并不多,照过两次面,感觉他不苟言笑,既像个严父,又像个领导,而上了工地更像个军阀,常常骂骂咧咧,很难接近。我曾私下问弯毛,他这个老爸为什么这么凶?弯毛说得透彻,他说他老爸的脾气都是被刀长期浸淫出来的,他老爸当兵前玩过镰刀,当兵后玩的是刺刀,退了伍又先玩杀猪刀再玩泥瓦刀,刀玩的时间长了就养成了刀脾气,见什么不顺眼就想着去斩两刀。他还说正是这种刀脾气帮了他老爸的帮,靠着这种刀脾气,他老爸负责的工程都刀刮水线,保质又保量。想想也是,搞工程就像打仗,婆婆妈妈的还真不行。可当我与陈眼镜商量着去找老徐总时,心里就不免打起了鼓,说实在的我们真有些怕他的刀脾气哩。

见到老徐总,是我们去工地的路上。我们冒着飘舞的雪花找到他时,他正冒着飘舞的雪花往回赶,在路上不便说话,我们像两只跟屁虫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可当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们又很快成了两只飞蛾扑向了一团火。是的,老徐总在这个雪天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团火,变成了一团要把我们吞噬的火。老徐总把火气撒向我们,他对我们一句句的谩骂就像一粒粒的火星溅向我们。在骂声中我们领教了他的所谓刀脾气,也慢慢知道了他的儿子、我们的老板弯毛真被检察机关带走了。

我还第一次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发起火来竟这么会骂人,很有点刀刀见血的味道,可怕啊。他骂我和陈眼镜俩是十足的小王八蛋,是埋在他儿子身边的两颗定时炸弹,不到时候不炸,到时候一炸就要人命的;他骂我们俩年纪轻轻的竟不知羞耻,会给他儿子出这些馊主意坏主意,是我们把他儿子给带坏了;他还骂我们根本不是个良种,从小就缺少管教……他骂得我莫名其妙,骂得我恼羞成怒,骂得我不得不与他叫起了板。不是说无知者无畏吗?我不服气地对他说,他儿子是老板,平时对与不对我们都只能听他的,我甚至还提醒过他在装潢材料的报价上不能与实价来去太大,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我们有什么办法?像他这样又怎么会是我们把他带坏的呢?我说得振振有词,可没想到陈眼镜一点都不配合,站在那里耷拉个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老徐总看到我嘴还很硬,更加来气,就干脆偏过头指着我鼻子教训起来,说我是个鸭子嘴,肉煮烂了嘴还挺硬。他责问我,不是我们介绍那个女大学生干那破事的吗?还说要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把事情捅出去,胡区长就不会被双规,胡区长不双规,他儿子就不会被检察院带走!

我被骂得更加云里雾里,什么女大学生?与我八竿子都打不着。眼看我又要发作,陈眼镜赶忙拽着我的一只胳膊说:“老鲍,我们赶紧走吧,别再自讨没趣了。”我想甩开他再与老徐总理论几句,但却硬被他拽走了。

出了门,雪大了些,纷纷飘舞的雪花再次落在脸上,但瞬即化了,留给人的是一丝丝的冰冷,这冰冷忽然让我想起了离家出走时的那个晚上,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陈眼镜以为我还在生老徐总的气,自己先叹息起来:“唉,真是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

我的思绪被他这一声叹息拉了回来,看着他问:“当初,当初你们他妈的都干什么啦?”

陈眼镜没接话,而是抬头望着飘舞着雪花的天空,又叹息起来:“唉,这下可害苦小叶了,小叶啊你拿青春赌明天,可岂知这明天是赌不起的呢?”

陈眼镜这话,像是对天空中的雪花说的,也像是对小叶说的,可雪花听不懂,小叶听不到,只有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愣了一会儿,而就在这一会儿间我像做着梦一下子被人推醒了,我明白了陈眼镜话中的意思,也体悟到了老徐总为什么这样臭骂我们。我两手捧住陈眼镜的两腮,怒睁着两眼对着这张秀气的脸吼道:“你们这样做也太不上路了吧!”吼完,我捧着陈眼镜两腮的手用劲一夹,陈眼镜的脸一下子变了形,眼镜也跳出了耳朵的羁绊,掉在地上。

我夹住陈眼镜的脸有好几秒钟,他哇哇地叫了两声,像是委屈,也像是不满,但我丝毫没听进去。几秒钟后,我松开手又拽紧右拳,朝他胸口猛地打了一拳,我不知道这一拳是替他那清纯而漂亮的学妹小叶打的,还是为弯毛打的,也或许他早就该挨打。打完,我扭头走了,把这狗日的一个人撂在了雪地里。

15

看来人倒起霉来,躲哪儿都不行,就像雪落地后能一时遮住地上的杂物,但雪化了这些杂物又会重见天日。

弯毛被指控犯有行贿罪后,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老徐总全面接管了装潢公司。老徐总接管公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陈眼镜这两个他眼里的小王八蛋给开除了。

弯毛犯有行贿罪,这是陈眼镜走之前告诉我的。弯毛向胡区长行贿,不仅行贿钱,也行贿性。他通过陈眼镜物色到了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小叶,小叶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家里本来很穷,可偏偏屋漏又逢连阴雨,就在她大学快毕业时父亲被查出得了尿毒症。通过陈眼镜牵线,弯毛给了小叶一笔足够她父亲换肾的钱,但作为交换条件要她给胡区长生个儿子,小叶不负众望还真给胡区长怀了个男孩,可怀孕后小叶不能再上课了只好先请假,这一请假就请出了麻烦,她班上有个一直恋着她的男生发现她怀孕后,恋爱不成就向她敲诈要钱,这才逐步引发了矛盾,男生最后掌握了一些线索,向纪委进行了告发。我想,狗日的弯毛,这次技巧是玩大了也玩砸了,正应了秋后算账这句话。

弯毛出了事,陈眼镜就没了用武之地,不知是他感到没了盼头还是心存愧疚,被老徐总开除后就不再来公司。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来找弯毛?但我知道他与上中学时比已完全变了个人,很有些不上路了。我心里骂这狗日的算什么门客、算什么兄弟啊!

我惦着弯毛,心里总感到这不是个事。就在陈眼镜走后的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又独自去找了趟老徐总,想与老徐总商量商量有什么法子能把弯毛给捞出来。我到老徐总办公室时老徐总没在,我正纠结着是等还是不等,老徐总回来了,还好老徐总没再骂我,也没请我进他办公室,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样子。可我不管,我跟在他后面诚恳地说:“徐叔,我们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把自强给弄出来。”这次我没对老徐总叫徐总,而是叫了声叔。我想我已被他开除,已不是公司里的人,以弯毛同学的身份叫他声叔应该更合适些。不知是我这声叫触动了他,还是他掌握了真实情况改变了想法,他不但没再骂我,还心平气和地告诉我他刚去了检察院,也疏通了些关系,他说自强的事可能会有些眉目,最好的结果是取保候审。我对取保候审一知半解,想再问问这取保候审到底什么意思?还算不算犯罪?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老徐总却递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自强给我的。我一下子有些感动,想想弯毛都这样了,还惦着我,真不枉兄弟一场。可当我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的文字时,心里又不免想笑了,弯毛这狗日在纸条上没对我交待什么,竟写了一首打油诗:

小归小玩技巧,

技巧其实是和调,

调来调去调啥了,

害得朋友进去了。

做人做事玩技巧,

翻船出事跑不了,

要问创业啥重要,

诚实守信最牢靠。

在诗的落款处,弯毛还郑重地写下了“致鲍俊杰”四字。我看了几遍越看越想笑,弯毛在诗里把技巧说成是和调,和调是我老家的土话,意思是说话做事空对空、不着调,弯毛调到我老家那所中学上学,想不到别的没学会,倒把这句土话给记住了。我看着这首像诗又不像诗的诗,慢慢又感受到了弯毛在里边的所思所想所悟。是啊,弯毛玩技巧最终玩出了事,既害了胡区长、害了小叶,也害了自己,看来这次是撞了南墙知道回头了。可我再看“致鲍俊杰”四字,又觉得弯毛分明在以自己的教训启发我哩,我扔下借钱给我的兄弟们不管,躲债跑出来,不是也在和调吗?这样一直和调下去又会怎样?这一思忖,心里就有些堵、有些沉了。

我惦着弯毛,想等他出来后再从长计议。但惦了几天的人没见着影儿,根本没惦的人却一下出现在了眼前,这很让我始料不及,也十分惊讶。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曾经的女朋友娟头。是的,我做梦也没想到娟头这个时候会像山里的一棵竹笋一样忽然从地里冒出来,我几乎快把她淡忘了。

这天是步入深秋后又一次大幅度降温,仿佛一下子掉进了隆冬,呼呼的北风把树上的叶子吹落了一地,太阳像生了病一样没有精神,灰灰地挂在天上。大幅下降的气温和呼呼刮着的北风,让不少人穿上了冬衣。

临近中午时,我百无聊赖,不想在食堂混饭,准备到街上转转,可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拉着拉杆箱的漂亮女孩在与看工地的老钟说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漂亮女孩是谁?我对老钟喊:“老钟,谁啊?有什么事吗?”我不喊不要紧,一喊喊出了个惊喜。女孩循声扭过头,稍稍定了几秒钟就既惊又喜地说:“啊,俊杰,你在这里,我总算找到你啦!”这口气很像电影里看到的失散了的士兵找到了队伍一样。

我听到女孩叫我,一下子愣了傻了,这不会是做梦吧?

娟头发现我之后,扔下老钟朝我奔来。我也缓过神,朝娟头走去,我又看到了那张生动的立体的脸,激动地问:“娟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娟头像找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也很激动,激动中又有些自得地回说:“哼,只要我想找的人还能找不到?”说完,情绪又回到激动上去了,我看到她眼角渗出了泪。

我不知道娟头为什么还要找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在北京又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我知道娟头不远千里而来肯定是为了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钱?还是情?我又不知道了。

娟头看我傻愣愣地站着不说话,又挖苦起来:“怎么?鲍大官人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听娟头这一说,我看她身上还只穿了件薄薄的外套,才发现她嘴唇已冻得发紫,就赶紧让她进屋。娟头一进屋,没顾及屋子的简陋,一下扑到了我怀里,这让我猝不及防。我握住她冰冷的手,亲着她冰冷的脸,此刻我能给她的就只有我那微弱的体温。我们抱了一会儿,我感觉娟头还在微微发抖,就松开她翻出了我那件羊绒大衣披在了她身上。

娟头饿了,我也饿了,我说要好好请她吃个饭,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带娟头去了我年前和弯毛、陈眼镜一起去过的那家铜炉火锅店,我给娟头接风,感觉那家火锅店不仅有正宗的北京涮羊肉,可以感受北京味道,而且火锅热乎乎的,能给人热情,给人温暖。

在火锅店坐下,趁菜还没上桌,我又看着娟头发愣。大半年时间不见,我发现娟头除了那张立体感很强的脸一点没变,并继续保持着她漂亮的外表外,也有了些许的变化,比较明显的是她的皮肤好像没以前细腻了,一头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的长发也剪成了齐耳短发。

“怎么啦?你是不是做梦也没想到我来找你而且居然找到了你,对不对?”娟头看我在想心事,对我发起了问。

呵呵。我先笑了两声,接着又说:“你这丫头还真不简单啊,能找到北京来,到了北京还能找到工地来,是不是陈眼镜告诉了你我的下落?”我想起了年前在这里吃火锅时与陈眼镜的约定,我想肯定是陈眼镜违约了,出卖了我。不过这样的出卖,让我心生欢喜。

娟头盯着我说:“我不认识什么陈眼镜,我只相信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我问:“你想做什么?”

娟头说:“我想让你给我一个交待,你一声不吭地跑掉,未免太不上路。”

我不服气地说:“我不上路?我不告诉你,不让你知道我那些破事,那才叫上路呢。”

娟头有些气恼地回击说:“这叫上路?你这叫自私、狭隘、看不起人!你知道我这大半年来怎么过的吗?啊?”

说到这里,娟头眼里又闪出了泪花,刚才的气恼又变成了委屈。说实话,我这个人除了有反骨外还有点吃软不吃硬,娟头一委屈我的心就软了。

火锅里的汤早烧开,不断向上冒着热气,很能给人以蒸蒸日上的感觉。点的菜已经上桌,我搛了几片羊肉在锅里涮了涮转而又放进了娟头面前的小碟子里,劝她先吃点东西。娟头用纸巾抹了抹泪,几片羊肉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也许真是憋得太久太久,娟头向我说起我离开老家后的事情一发而不可收,好在这家店下午并不打烊,我时而搛些菜送进嘴里,时而也给娟头碟子里搛些菜,但更多的时候是倾听娟头的诉说,我从娟头的娓娓道来中知道了我出走后的一切。可怕啊!

16

说真的,我想到了我的失联会引起一些反应,但没想到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且有的反应还相当激烈。

就在我走后不久,春节快到的时候,我那帮兄弟见不着我的影、打不通我的电话就炸开了锅,他们联合起来找到我家,逼我父亲老鲍供出我的下落,还威吓老鲍说要住下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在老鲍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来家一次就报警一次,他们逼了几次见逼不出什么也只好放弃。老鲍那边不行,他们就调过头来逼娟头,说我过去在娟头身上花的钱都是他们的,要娟头偿还,弄得娟头店都开不了。他们要钱也很有战略战术,有分有合,各怀鬼胎。他们见集体逼钱逼不到,又偷偷地独自找老鲍找娟头,诉说自己如何缺钱,又如何穷得连年也过不了,能要到多少算多少。老鲍是个玩主,也是块老姜,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要钱的人给打发了。可惜娟头嫩了点,她还真的被第一个向她哭诉的做灯具生意的赵大嘴给说服了。赵大嘴嘴大会说话,他说他父亲遭遇了车祸,急需用钱,无论如何要娟头帮个忙,给他凑个十万八万,还说有了钱一定还。娟头一听吓了一跳,她上哪儿去凑这十万八万?但娟头毕竟是女孩心软,赵大嘴逼到最后把娟头股市里的5万元钱给逼了出来。其实,赵大嘴的父亲在好几年前就得肝癌去世了,娟头哪知道呢 第二个找娟头的是做木地板生意的小耳朵,小耳朵虽没有赵大嘴会说,但也有一套,他带了把杀猪刀去见娟头,没想到娟头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根本没把杀猪刀放眼里,娟头把脖子伸向杀猪刀时倒把小耳朵给吓跑了。除了赵大嘴、小耳朵外,孙猴子、杨瘦子也都单独向娟头要过钱,唯独我借钱最多的小黑子没有单独找娟头。但小黑子却是我失联后引起连锁反应中最激烈的一个。

小黑子共借给了我120万元,其中50万元还是他借别人的钱。我失联后,他没了利息,连本金也有了悬念,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急自然是为了钱,由钱又派生出另一急,那就是与他谈了三年恋爱的未婚妻跟他急了。想想也是,买房子的钱都打了水漂,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那时候,小黑子忙得焦头烂额,他一边要想方设法把他那120万元的损失补回来,一边又要与未婚妻周旋。我猜想,小黑子这狗日的之所以没找娟头要钱,可能认为从娟头那边根本要不到钱,也可能忙得把娟头给忽略了。但小黑子绝不是省油的灯,他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打听我名下有没有财产,他最后一招就是把我告上了法庭,很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这是过完年开春以后的事了,小黑子终于通过朋友的关系在房产处查到了我们家房子的产权证上写着我鲍俊杰的大名,这他妈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可又因为我出不了庭,这案子就一直拖着。

我听到这些破事,心里面一阵发紧。唉,幸亏跑了,不跑还真要被我那些兄弟们大卸八块。尤其是小黑子太不上路,居然要与我对簿公堂,唉!

我问娟头,黄标车可有消息?这是我最关心的。黄标车是我这条河的上游,上游有水下游流,只要找到他,相信总能让流出去的水再回流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娟头告诉我黄标车回是回去了,可他最后选择了上路。上路?他还上路?我根本没理解娟头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根本没往死的方面想。是的,上路在老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死。娟头说黄标车上路了也就是说黄标车死了。黄标车是怎么死的?娟头说黄标车死得很悲壮,甚至在小城引起了很大轰动,我根本没想到黄标车会选择这样的死法。娟头说,那是春夏之交吧,具体日子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天气已经很有些热了,人们穿衣服都是乱的,有短袖,有长袖,还有穿西装的,而黄标车正是穿着西装上路的。那是个午后,太阳暖暖的,娟头在她的茶叶店里打瞌睡,忽然就听外边有人喊图书馆有人跳楼,娟头一激灵,出屋打听,才发现不少人跑图书馆那边看热闹去了。娟头也爱看热闹,她关了店门拔腿就往图书馆方向跑。图书馆离娟头的茶叶店本就两三站路,但娟头赶到时,120急救车已经把跳楼的人拉走,不过现场的人并没散去,大家议论纷纷。有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绘声绘色地说,他是在图书馆看书时,听到了门外嘭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吓了一大跳,还没缓过神,接着就听到了有人跳楼的大喊,他扔下书本往外跑,果然在图书馆门前的水泥地上侧趴着一个人,那人穿了身黑色西服打了个红色领带,个子很高身子很瘦,只是人形已经弯曲,穿的一双皮鞋也已脱落,掉在了离脚有三四十公分的地方,那弯曲的人形和掉下的皮鞋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压在了水泥地上。看到这一幕,现场的人都惊呆了,只有他在惊悸之余分别拨打了110和120,警察率先赶到时,从跳楼者身上搜出了身份证,那人叫黄标……

这狗日的怎么会这样?我张大嘴听娟头说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而眼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泪。我承认我对黄标车又恨又怨,但当得知他以那种几近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心里还是迅速涨起了潮水,把我对他所有不满和怨恨全部淹没了。

黄标车是穿戴得体体面面上的路,这符合他的风格。但为什么要选择图书馆的顶楼纵身一跃呢?是他在人生的最后反思到了不读书没文化的可悲可恨?黄标车啊黄标车你上路都上路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你是在向大地叫屈吗?还是在向大地发问?真是麻子点子多啊,想不到你死都要死出些花样来。

黄标车的跳楼自杀在我老家的那座小城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娟头更是受了刺激,她知道黄标车是为什么死的,她从黄标车身上举一反三想到了我,我会步黄标车的后尘、重蹈黄标车的覆辙吗?娟头急了,娟头一急就关了店门,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我给挖出来……

娟头的到来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她让我感到这世上除了金钱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值钱的东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又彻夜难眠了。我脑子里整夜整夜地放着电影,循环地放着电影,而黄标车、赵大嘴、小黑子、娟头、弯毛、小叶、陈眼镜等等,都成了我电影里的主人公,喜与悲、情与仇、忠贞与背叛、生离与死别,这是怎样的一幕人间活剧啊?我的两个亲密朋友也曾经是我的前后两个老板,一个死掉了,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留下的不知是无奈还是责问;一个被抓了,送了我一首打油诗:做人做事玩技巧,翻船出事跑不了……想到后来我头都炸开了,我的头一炸开就把胆子也炸开了,而胆子一炸开也就什么都敢豁出去,我什么都敢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不能面对呢?这就直接引发了我再次想上路或者跑路的念头。不过,这次上路或跑路的目的地不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我的老家!

是的,我要杀回老家。弯毛说得对啊,做人做事玩技巧,翻船出事跑不了,往后我不回家还能跑哪去呢?我想,黄标车最后画在地上的那个大大的问号,也是对我的发问,我必须回去回答他留下的疑问。

我向娟头摊牌,已是娟头到北京后的第五天晚上。那天我炸开的头已恢复正常,不再头晕脑涨、眼花缭乱,似乎一切已复归平静。心里平静了,我就带娟头到雄伟的天安门广场转了转,还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在天安门城楼下的纪念品小商店里,我看到一个菱形沙漏蛮有意思,就特意买下送给了她。这是我认识娟头后给她买的最廉价的一个礼物,娟头倒也喜欢。带着沙漏,回到宾馆,我郑重地告诉娟头,我决定回家了,不再等弯毛出来,也不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娟头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问:“真的吗?那你回去后如何面对你那些啥事都做得出来的这帮兄弟?”

我用双手揉住娟头的双肩,仿佛要给她些力量似的,坚定地告诉她:“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这几天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个理,做什么都可以迁就对付,惟独做人不能不上路,做人不上路,出事也就是迟早的事!黄标车是这样,弯毛也是这样。往后,我必须去面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任何逃避,逃掉的只能是信誉,浪掷的只能是生命,最后倒霉的终归还是自己。这就像我给你买的那个沙漏,看着这些沙子在不经意地往下漏,可用不了多久上面那层就空空的一无所有了。可怕啊!

娟头又追问说:“那你欠下的这些钱怎么还呢?”

我还是坚定地说:“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叫‘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路远,现在想来我是到了要选择方向的时候了,先把方向选对了,还债的事可以慢慢来。我的初步设想是,回去后劝我老爸把房子卖掉,能给小黑子多少算多少,接下来就踏踏实实办个装潢公司,我欠那些兄弟们的钱,他们如果愿意把债权变股权,可以享受我公司的分红;如果不愿意,就等我赚到钱后再慢慢还给他们。这段时间我跟弯毛干装潢,学到了悟到了不少东西,深感现在搞装潢虽然竞争激烈,但市场很乱,价格虚高,信誉扫地,许多装潢公司很不上路,而我要搞的装潢公司一定要上路,必须以诚信为前提,我相信诚信是最好的营销。当然,不管做什么,我坚信只要活着总有出路,尿憋不死人,憋死人的是迫于某种压力而不敢把那泡尿撒出来的想法。”

娟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也许她在怀疑像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居然还能说出这样有道道的话。她不知道,我这几天想问题想得头都炸开了。

娟头眨巴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后,轻轻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后脑勺长反骨的人,不过我相信你今后还会是个大成的人。”娟头声音很轻,但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听到她薄薄的嘴唇里吐出这两句曾经是那个算命的小瞎子提到的话,嘿嘿笑了。

那晚,我与娟头又住在了一起。我拥着娟头,平生第一次感到能踏踏实实、敞敞亮亮地过日子,做人做事不和调,不骗自己也不骗别人,该是多么地幸福和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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