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太“军舰外交”:走向危机管控
2016-07-11雷墨
雷墨
美国第七舰队在亚太几乎是“全年无休”,但3年来中美两军交流都没有中断。中美竞争加剧不至于引发军事冲突,海洋亚洲很可能从持续的危机走向危机管控。
6月18日,美国海军第七舰队的“斯坦尼斯号”航母战斗群与“里根号”航母战斗群,抵达菲律宾西部毗连南海的海域。这两个航母战斗群同时出现,是为了进行双航母飞行作业演练,展示“美海军近距离操作多重航母战斗群的独特能力”。
同一天,中国海军153舰艇编队抵达西太平洋大东诸岛以南海域,与美国海军“斯托克戴尔号”、“劳伦斯号”驱逐舰会合。中美舰艇组成编队后,共同开赴珍珠港,参加美国主导的2016年环太平洋多国联合军演。
两场军事集结发生在同一天,在时间上或是巧合,在性质上却完全不同。这样的“不同”,很容易推导出中美在海上既竞争又合作的结论。亚太地区的海军竞争与合作,中美两国是主角,但也有日本、印度,甚至澳大利亚这些配角。当然,还有俄罗斯这样的“友情客串”。比如,6月8日~9日中俄军舰“几乎同时”出现在钓鱼岛附近海域,被一些媒体解读为中俄联手向日本施压。
从中国角度看,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无论对象是谁,竞争都是赤裸裸的实力较量,而合作依然非常脆弱。
竞争加剧
还是在6月18日这一天,美国第七舰队将4架E/A-18“咆哮者”战机部署至菲律宾。此类战机是目前美国最先进的电子攻击机,据称这项部署是美菲《加强防御合作协议》的一项具体实践。
这项部署也是美国近年来军事部署向亚太倾斜的一部分。五角大楼公开的资料显示,美国目前最先进的两栖攻击舰“美利坚号”,将在2020年前部署在亚太。新一代隐形战机F-35将在2017年部署在日本岩国军事基地。此外,美国军方未来数年将采购395架F-35战机,其中相当一部分会部署在亚太。
与军事部署相配合的是频繁且密集的联合军演。就在美国两艘航母抵达菲律宾西部海域的前一天,6月10日在日本冲绳附近海域上演的美国、日本、印度“马拉巴尔”联合军演刚刚落下帷幕。5月20日~30日,美、日、澳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州举行了“南方新手”实弹演习。如果算上时间持续数月、对象涵盖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文莱、柬埔寨、孟加拉等七国的“卡拉特”年度双边联合军演,以及“金色眼镜蛇”、“肩并肩”等年度联合军演,美国第七舰队在亚太地区几乎是“全年无休”。
无论是军事部署重心转向亚太,还是多种形式的联合军演,都是为了凸显美军在亚太的存在感。从地理上说,存在感会制造“邻近性”,而“邻近性”能产生影响力。二战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核心逻辑是,以绝对的军事优势,将安全威胁解决在远离本土的海外。亚太再平衡战略,在军事层面正是这个逻辑的产物。
长期关注美国亚太战略的学者梅尔西·郭近期撰文称,这些政策并未对中国的强势起到威慑作用,反而制造了以牙还牙的“不安全螺旋”,比如美国的“航行自由”以及中国的回应。“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行为或政策都会被解读为零和战略竞争。”
中国最不愿看到美国在亚太打造针对中国的安全同盟和伙伴关系网。美国最担忧的则是,中国以所控岛礁为依托在南海构建军事支点网。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学者阿什利·唐斯亨德认为,在遥远的南海建立前哨站,配备雷达、防空导弹、机场跑道,将使中国有能力把地区军事平衡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印度防务分析师阿披实·辛格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透露,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情报显示,中国将扩充后的南海岛礁军事化,就使北京具备有效控制南海航行自由的能力。美国对中国在南海岛礁填海造地,感觉如芒刺在背,原因也在于此。
美国海军战争学院战略学教授彼特·达顿,2014年1月在美国国会作证时表示,中国人长期以来受到来自海上威胁的困扰,他们现在的海洋战略,意在通过延伸对周边海域的控制,缓解海上安全的脆弱性。从这个意义上说,面对美国的军事高压,中国不会有太大的退缩空间。正如澳大利亚卧龙岗大学教授山姆·贝特曼所说,随着中国海上实力的增强,以及地理上的邻近性,中国不可能被美国军事上的攻击性回应所恫吓住。不过他认为,这只会强化华盛顿与北京的安全困境,“最近南海局势的发展,增大了最终演变为悲观局面的风险”。
合作脆弱
6月17日,在纳土纳群岛海域捕鱼的中国渔船,遭多艘印尼海军舰艇袭扰和枪击,造成一位中国渔民中弹受伤。据称,事发海域属于中印尼双方海洋权益主张重叠海域。
渔业冲突是包括东海与南海在内整个东亚海域的一个顽疾。除了岛礁争议以及海洋权益划界悬而未决,相关国家在主权问题上的敏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以这次印尼海军舰艇枪击中国渔民来说,促使其下重手的显然不会是渔民渔网中的几条鱼,而是印尼方被触动的“主权神经”。近年来,印尼有着多起用炸沉他国渔船来彰显执法刚性和外交强硬的先例。
对主权的过度敏感,正是阻碍亚洲海洋合作的重要因素。正如美国智库东西方研究中心海洋问题专家马克·瓦伦西亚所说,当亚洲国家想到海洋议题时,它们首先考虑的是边界争议,而不是保护海洋环境、维护渔业资源等。在这种思维定式下,渔业纠纷这样的非传统安全,被赋予了与主权相关联的传统安全色彩。在山姆·贝特曼教授看来,东亚目前主权争议被过度关注了。他认为,对主权的迷思导致了这样一种局面,即主权问题不仅成为有效管理南海以及相关活动的障碍,同时也阻碍了在这个地区采取“去军事化”的任何努力。
中国海军连续两次受邀并参与美国主导的环太平洋联合军演(2014年和2016年),是亚太海上安全合作的积极迹象。但从演练科目来看,搜索救援、潜水、援潜救生、火炮射击、海上补给、损管救援等这些内容,与美国在亚太地区主导的其他系列实弹联合军演,还不在一个层次上。而且,在美国政界与学界,有种声音认为邀请中国参演是对中国的一种“奖赏”,或者说是对中国军事透明的“鼓励”。某种程度上说,中美的这类互动,反映的是两国在军事交流上更加务实,还谈不上安全合作迈上了新台阶。2013年以来,无论中美关系如何跌宕,两军交流都没有中断。
2014年4月,由中国首次承办的在青岛举行的西太平洋海军论坛上,包括中国、美国、日本、印度在内的25个亚太国家,共同签署了《海军意外相遇规则》。2015年9月,中美两国签署“重大军事行动相互通报机制”以及“空中意外相遇规则”。从技术层面上讲,这毫无疑问属于安全合作。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件”都是不具有约束力的,是否遵守全凭自愿,而且适用范围不包括主权争议区域。这与1972年美苏签订的《美苏防止海上事故协定》不是一回事,该 “协定”明确禁止挑衅性行为。也就是说,这些都是还处于较低水平的危机管控范畴,离“构建互信”这样较高水平的安全合作还有相当距离。
亚洲国家对主权的敏感,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共同塑造了目前亚洲海上竞争有余、合作不足的现状。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美国对任何双边主权争议的介入,都很可能引起中国的强烈反弹。这不仅会使地区局势更加复杂化,而且会给中国与其邻国之间的关系造成负面影响。韩国海洋战略研究所学者尹硕俊认为,就东亚地区来说,目前海洋安全对每个国家的安全都很重要,某些国家甚至视其为首要国家安全问题,“但这个地区似乎还没有为海洋合作做好准备,邻国之间陷入了针锋相对的博弈,影响了海洋的和平与秩序”。
未来走向
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今年初发布了一份报告,预言2030年南海将成为“中国湖”,就像如今的墨西哥湾之于美国那样。
这或许是危言耸听,但南海以及东海的局势与几年前不一样,却是不争的事实。澳大利亚学者阿什利·唐斯亨德认为,中国通过海空力量在南海、东海显示存在,已经使中国在不触发危机的前提下,改变了亚洲海洋的现状。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学者葛来仪,在一篇文章中针对中国在南海岛礁填海造地指出,中国想通过这种“切香肠”的战略,以被动式强硬的做法,在不挑起冲突的情况下强化其地缘政治地位。
判断亚洲海洋竞争与合作走向何方,必须立足于目前已经改变的现状。对于这个现状,中国所付出的代价是需要修补与相关主权争议国家之间的关系。美国借此强化了其亚太同盟体系,但也面临政策困境—盟国们也希望在不引发军事冲突的情况下,回到过去的“现状”。但那样的“现状”已不可能存在。美国学者埃利·拉特纳在论及中美关系战略竞争性时提到,美国很难做到缓解中国的不安全感,也没法向中国提供让其满意的地区安全环境。同样的道理,即便中国的航母不出现在南海,像游艇一样沿海岸线游弋,美国也不会感到安全。
近年来中美海军在亚太海域遭遇,以及针对对方的跟踪、监视的频率都增加了,但双方舰艇都保持了10海里以上的安全距离。用美国军方的话说,是表现“非常专业”。美军太平洋司令部司令马克·蒙哥马利,6月初就曾对媒体表示,中美军舰在南海争议水域意外遭遇“引发冲突的可能性非常低”。阿什利·唐斯亨德也认为,中国海空力量表现越来越专业,战术上也更加克制,更加遵守国际通行的海上安全行为规则,“这使得意外冲突的可能性,比几年前降低了”。
在山姆·贝特曼教授看来,中国经济和海上实力的崛起,将是未来亚洲海洋环境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他认为,为了使局势不至于走向悲观,美国、中国,以及日本和印度,都必须调整目前的政策,在思维上从竞争转向合作。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海洋亚洲的未来态势,很可能是从持续的危机走向危机管控。也就是说,竞争加剧但不至于引发军事冲突,合作存在但也不可能走向和谐。
针对亚洲安全的未来,彼特·达顿教授在一篇文章中强调了中美两国角色的重要性:如果存在某种找到新安全模式的路径,那么美国与中国都对彼此以及世界,负有找到这条路径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