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关连长》《钢铁战士》透视建国初期的英雄表演
2016-07-11丁宁
丁宁
在新中国电影的国家修辞中,以兵形象为主体的男性英雄在意识形态上被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并被作为召唤性的符号来利用。新中国电影亟需大量的男演员形塑英雄,于是国营电影制片厂纷纷招募部队文工团的文艺兵充实表演队伍,一批从未有过银幕表演经历、但有过解放区生活体验的年轻男演员开始了新中国的兵表演之旅。而在建国初的昆仑、文华等私营厂,“男演员现在除了在香港和国营厂的,人才实在不够分配,最近有一家公司已发电到香港,约韩非、冯喆、严俊他们回沪拍戏,据说韩非已有复电,准备买到船票后就回上海,预料明年春大批的留港演员都可能回到自己的祖国来工作了。”很快,未曾有过解放区生活经历的老上海演员也迈入了兵表演的行列,尝试以新的表演方式塑造不同于以往的男性形象。这些个性迥异、背景不一的男演员在兵表演中并非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们所塑造的兵形象也有着不同的面孔、身体和个性,这反映出的恰是主流意识形态操控下的理想男性气质的可能性。兵表演的目的是形塑英雄,英雄形象是理想的男性典范,成功的兵表演迎合并体现的是那些在社会中得到正式承认的价值,演员也会借此给观众造成某种理想化的印象。于是,新中国的男演员与其塑造的兵形象也就形成了银幕内外的互塑。
从1948年开始,诸多有着工农兵戏剧表演经验的解放区文艺工作者开始进入东北电影制片厂,以充实和加强人民电影的创作力量。1948年9月,“老延安”张平由东北文工一团调入东影,这位跨越老上海、延安与解放区表演场域的戏剧表演者终于开始了自己的银幕表演。1949年,张平在出演的第一部影片《光芒万丈》中担任主演,32岁的他扮演老工人周英明。有着丰富舞台表演经历的张平“第一次走到摄影机前,就是在长春市一个胡同里的破烂市进行实景拍摄;众目睽睽,没有一点舞台演出的气氛,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此刻,张平多么想回到熟悉的戏剧舞台上去。就在这进退之际,陈波儿和导演许珂热情地帮助他,使他开始了解了电影这门艺术首先要真实、自然、接近生活。”[1]1950年,张平在成荫导演的《钢铁战士》中扮演男主角张志坚,初涉银幕兵表演。《钢铁战士》是刚刚学习电影拍摄不久的成荫继纪录片《东影保育院》与故事片《回到自己队伍中来》后执导的第三部影片。
1949年上海解放时,34岁的文华公司演员兼导演石挥“亲眼看到人民解放军对待老百姓态度是那样的和气,作战是那样勇敢顽强,处处为着人民利益着想,真不愧为人民自己的队伍。因此,在上海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未开以前他就想下部队去体验生活……直到他看到‘人民文学上朱定同志的《关连长》小说之后,更引起他要拍一部以《关连长》为题材的电影,来表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们的英勇牺牲,忠诚为人民服务的那种伟大精神的电影并介绍给新解放区的人民”。[2]几乎与此同时,诸多加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上海男演员开始了兵表演。“金焰为了拍《大地重光》,留了满面胡髭,大有‘林冲夜奔中的林冲模样”①,他下部队体验生活,开始了不同于以往的表演方式,并撰文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在电影界工作了二十四年,但这样作比较有充分准备的演出是第一次,我觉得我的真正的演员生活现在方才开始。”[3]金焰身着军装、手握钢枪的兵形象(老沈)登上了1951年第7期《大众电影》的封面。冯喆为了出演《胜利重逢》中的耿林海,到三野部队及石家庄农村体验生活。这位昔日英俊小生在新中国银幕上的第一次亮相便是身着破衣、扛着锄头的光头农民形象,随着这个角色最终成为革命战士,冯喆也完成了第一次新中国兵表演。张伐通过《翠岗红旗》中的解放军师长江猛子开始了自己的兵表演之旅。作为私营厂的导演和演员,石挥的新中国兵表演并未落在后面。对于老上海明星而言,表演革命英雄自然是形塑自我全新形象的有效途径。
1950年下半年,石挥率领《关连长》演员到吴淞某部队体验生活三四十天,与战士同宿同食。影片于1950年11月在吴淞外联合某部队拍摄外景,在内景拍摄时,也有部队进驻文华公司参与拍戏。石挥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关连长》的拍摄与表演中,他曾对记者说:“拍完了这一部戏,他等于从军了三年回来,因为他自从该片开拍前在部队中体验生活直到拍完《关连长》片后,对与他们的生活和勇敢作战的经验学习得非常丰富。”①由此可见《关连长》的拍摄对石挥的改造意义以及石挥对这部影片流露出的信心与希望。
1951年,诸多报刊杂志报道着私营厂第一部兵题材影片《关连长》的拍摄情况,而《钢铁战士》因为在1951年7月的第六届卡罗维·发利电影节荣获“和平奖”也成为被关注的热点。《钢铁战士》中的张排长登上了《大众电影》第16期的封面,《关连长》中的关连长形象也登上了《大众电影》第20期的封底。随着《关连长》的公映,关于这两部影片的评论纷纷见诸于《人民日报》《文艺报》《大众电影》《新电影》等报刊杂志,尤其是对张平扮演的张志坚和石挥扮演的关连长这两个兵形象的分析。然而,两部影片的境遇却是两重天,《钢铁战士》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而《关连长》却遭遇了意识形态的滑铁卢,除了1951年4月第20期《大众电影》刊登了赵涵的《评〈关连长〉》在肯定影片的同时较温和的指出影片的缺点及于丁的《团结就是力量——参加〈关连长〉摄制经过》详细介绍了影片拍摄过程之外,大多的评论文章都对这部影片及关连长的形象展开了的批判。原本并无关联的两部影片和两个男性形象无意间形成了对照,喧嚣的褒奖与批判开始为新中国的兵表演和英雄形象塑造导向,也促使电影人思索如何利用典型的英雄形象具化新中国的历史、精神和形象。
R.W.康奈尔认为:“在任何一个给定的时间内,总有一种男性气质为文化所称颂,即支配性男性气质。”[4]在战争年代,军人的形象受到推崇并成为男人日常行为的理想和典范,其气质也成为支配性男性气质。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这种男性气质依旧强势持续。就电影界来说,如张平一般亲历过战场的解放区文艺战士的气质在他们的工农兵表演中延续,而石挥这些长期浸染在都市生活的国统区演员则利用体验生活的方式努力改造,竭力靠近工农兵气质。“男性气质是男性终其一生不断被创造、学习、运用、强化以及重塑的产物。性别认同是一种主动的实践,透过沉浸于社会权力网络中的个体建构与维持。因此,男性气质并非先于社会行为、身体、性格存在,而是存在于人们的行为当中,如同社会实践的模式一般,在日常生活和组织生活中被实现;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援用各种可得的社会资源,主动地实践他们所相信所谓‘适合的男性气质。”[5]在这种意义上,新中国演员的工农兵生活体验所揭示的正是男性气质在国家话语下的操演。在银幕之上,新中国电影开始了以男性兵形象为主体的理想男性气质的建构。
在《吕梁英雄》《新儿女英雄传》为代表的农村娃的英雄传中,新中国电影已经开始讲述兵的故事,不过侧重讲述他们由农到兵的成长历程,因此,柱子、二娃、牛大水这些农村娃并非典型的兵形象,他们由男孩到男人的过渡中所表现出的个性与气质并非完美的男子气概。《钢铁战士》则将战争年代所推崇的军人形象及其男子气概成功升华,并浓缩在主人公张排长身上,使其成为建国伊始典型的英雄形象。《钢铁战士》是成荫根据苏里、武兆堤、吴茵创作的歌剧《钢骨铁筋》改编而成。据张平回忆:“这部片子一开始想叫《真正的人》或《不屈服的人》,但因都与苏联的影片同名,所以后来才命名为《钢铁战士》。”[6]钢、铁以及片中张排长的名字张志坚都彰显着一份矫饰的阳刚,由“人”到“钢铁战士”,影片最终也完成了一个男性神话的建构,而不是去讲述一个普通男性个体的故事。正如黄钢在评论中所说:“《钢铁战士》所叙述的不是普通的人物和普通的事情。”[7]张排长一出场即是一个成熟老兵,影片仅用一句“在家给人家扛了几十年长活”便交代了他曾是一个和二娃、牛大水一样的农村娃。战争是证明并展示男性气概的最佳舞台,影片前三十多分钟着力于表现张排长在战场上的英勇与成熟,后六十多分钟则通过张排长经受住了酷刑的考验、美女与金钱的诱惑以及骨肉之情的瓦解来打造“钢铁战士”,这个男性躯体所经受的暴力让其超越了身体的体验并被神圣化。从这种被抽象过、修辞过的身体中,观众可以见证英雄所具有的崇高理想和高贵的精神属性。影片以张排长获得上级授予的“钢筋铁骨”的锦旗完成了英雄的命名仪式。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张志坚手握钢枪、胸挂勋章、满脸刚毅的镜头,“全副武装、夸张矫饰的男性躯体限制了这个躯体所具有的自我意识,”[8]使其最终成为被神圣化、超人化和完美化的男性符号,从而对银幕外的观众进行着有力的询唤。战争片表现出的故事情节基本都是将朝向胜利的男性斗争壮丽化,充满对男性力量的幻想和对英雄之死的描写,这类影片与新中国意识形态的内涵是一致的。《钢铁战士》得到了新中国观众的欢迎,成为建国初期映出场次、观众人数最突出的影片之一。在文化部举行的1949-1955年优秀影片评选中,《钢铁战士》获得一等奖。《钢铁战士》也为新中国电影在国际上赢得了声誉,不仅在卡罗维·发利电影节上荣获“和平奖”,而且在苏联热映。“钢铁战士”和“白毛女”分别以男性的英雄神话和女性的重生故事向世界展示了初生的新中国。
《关连长》是由石挥的哥哥杨柳青根据朱定的同名小说改编。朱定在写这篇小说时只有20岁,他是在上海解放后才参军的富家少爷。①朱定和石挥一样,都是在上海解放时为解放军的形象和气质所感染,由此萌动书写兵的热情。然而《关连长》最终没有完成英雄神话的打造,关连长在影片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影片以极大的篇幅来表现关连长和八连战士在整修待命期间的一些琐碎故事,如学文化、关连长给战士倒尿盆、指挥演习、跟文化教员谈家史、请示战斗任务等,直到影片最后才展现关连长率领连队同国民党军队的英勇对峙。同样是老兵,一口山东方言的关连长却不能像张排长那样满口的革命大道理,时常冒出“我日他个奶奶的”“他娘的”“我日你个奶奶”这样的口头禅。关连长及那些战士的形象、气质是演员们根据体验生活时的所见所闻所感在银幕上的艺术化表现,然而却成为当时的评论批评《关连长》“丑化”“歪曲”战士形象的佐证。张默的评论颇有代表性:
在整个影片中对人民军队士兵形象是歪曲的、丑化的……把我们的指战员处理成流里流气、兵油子式的丑角型的人物。作者捡到了一些人民军队已经唾弃了的东西,以为奇货可居,如获至珍的突出来表现……尽管影片作者在拍摄前及拍摄当时曾一度在部队中体验生活,但透过影片作者(编、导、演)的具体作品——影片《关连长》,却发觉这种体验未能深入。影片作者以小资产阶级的观点、方法去观察生活,去理解士兵,去创造角色,迎合小市民低级趣味,偏爱地摄取了部队生活中极个别的、非本质的、非人民军队气质的落后现象,尽情地加以渲染;而忽略了普遍的、全体的、本质的向上急剧进展的积极事物,这样就必然发生了上述的一些现象。这样就使得原来是最可爱的人物——我们的战士被丑化了。[9]
这篇评论不仅否定了影片中的兵形象,也否定了编、导、演深入部队的生活体验。从中可以看出,“极个别的”的男性形象是不能表征“我们的战士”,即便他们在现实中真实存在。《钢铁战士》中的张排长已经彰显了革命战争英雄的身体修辞,“革命通过服装改变身体的外观,对身体进行直接的‘革命化,使身体成为革命‘装置。但是仅仅有对身体外观的装修还是不够的,同时革命也通过‘外貌描述对身体本身——尤其是面貌进行‘改造,使其更符合革命的要求。”[10]如果以此为标准,光头、背个斗笠、脾气大、爱骂人的关连长自然不能为官方所期待的革命英雄代言,他的气质与理想男性气质相距甚远。在新中国电影中,反面角色可以被竭力丑化、漫画化,但作为主角的英雄形象必须具备被主流意识形态所认同的男性气质,不允许变形、夸张等随心所欲的描画。《钢铁战士》的被褒奖与《关连长》的被批判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对男性气质的着力建构及严格规训。在R.W.康奈尔看来:“一个集团可以凭借支配性男性气质来声称和拥有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11]因此,英雄首先要以其支配性男性气质为国家、集体代言。
然而,在《钢铁战士》备受好评的缝隙中也可以窥见对张平饰演的张排长的一些意见:
当然,这个人物的塑造还是成功的,只是不及老王和小刘那样使观众觉得自然亲切。[12]
在这部优秀的影片中,和小刘、伙夫老王这两个人物比较起来,张排长就显得不够生动多彩。这个人物其所以使人感觉不及小刘和老王那样真实、动人,主要就是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的坚强不屈、对革命无限忠诚的高贵品质,仅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例如受刑时闪现出动人的火花,没有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和各种不同的情境里,通过各种不同的形式显示出来,缺乏应有的和必要的变化与开展,因而在观众心目中造成了一种单调的感觉。[13]
虽然钢铁战士张排长是被主流认同的一个角色,但不够自然亲切、不够生动光彩、不及配角小刘和老王真实动人是这个英雄形象所存在的问题。吊诡的是,过于“钢铁”的张排长所欠缺的恰恰是被批判的关连长身上所体现出的人性及个体性。这两部影片和两个男性形象在建国伊始便为新中国电影设置了一个需要去弥合的缝隙:个体男性的气质如何与英雄的理想男性气质共谋。张排长这样的英雄形象也存在问题,这说明新中国的英雄表演还存在着可能性空间,理想的男性形象及气质是一个需要去无限靠近的目标。
《钢铁战士》和《关连长》的不同遭遇似乎也预兆了两位主演在新中国迥然不同的电影路。“当一个人在扮演一个角色时,他必定期待着他的观众们认真对待自己在他们面前所建立起来的表演印象。他想要他们相信,他们眼前的这个角色确实具有他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本身具有的品性,他的表演不言而喻也将是圆满的,总之,要使他们相信,事情就是它所呈现的那样。”[14]因此,演员与角色是一种互塑共生关系。《钢铁战士》的成功让英雄张排长的饰演者张平成为十七年工农兵表演的绝对主力,他在随后的《风暴》《粮食》《北大荒人》《停战以后》等影片中尽展理想的工农兵气质。初涉兵表演的石挥则因《关连长》的被批判遭到重创,关连长没有为其正面塑形,影片也成为石挥在整风运动中检讨的重点。当时也有评论对石挥充满希望:“我们所以指出以上的错误和缺点,绝不是说影片《关连长》的编导者今后就再也不可能搞出代表人民战士思想情感的好作品出来,而是说,目前他们的努力,还没有把自己表现工农兵的意图变成实际的效果。要求他们认真地向工农兵学习,从实践中在思想情感和创作态度上加以改变,人民正欢迎他们今后能有良好的作品出现。”[15]然而,《关连长》却终结了石挥在新中国银幕上的兵表演,昔日的“话剧皇帝”沦为新中国银幕上的配角,淡出了新中国的工农兵表演行列,最终未能通过银幕上的理想男性形象重塑自我形象。
附1:张平的“十七年”银幕形象
1949年《光芒万丈》周明英
1949年《白衣战士》院部政委
1949年《无形的战线》张永
1950年《赵一曼》老曹
1950年《钢铁战士》张志坚
1950年《辽远的乡村》王汉龙
1950年《内蒙古人民的胜利》步赫部长
1950年《在前进的道路上》局党委书记
1953年《丰收》王县委
1954年《沙家店粮店》石得富
1958年《探亲记》三儿
1959年《无名岛》我军指挥员
1959年《风暴》孙玉良
1959年《粮食》康洛太
1960年《五彩路》聂金爷爷
1960年《耕云播雨》县委书记
1960年《革命家庭》医生
1960年《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县委书记郝世山
1961年《北大荒人》高建民
1962年《停战以后》张平
1963年《汾水长流》周富有
1963年《小兵张嘎》钟亮
1963年《怒潮》邱金
1964年《千万不要忘记》丁海宽
1965年《烈火中永生》李敬原
附2:石挥的“十七年”银幕形象
1950年《太平春》刘金发
1950年《我这一辈子》我
1950年《腐蚀》张小昭
1951年《姐姐妹妹站起来》马三
1951年《关连长》关连长
1952年《美国之窗》肯脱
1955年《宋景诗》僧格林沁
1957年《情长谊深》老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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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成荫,冼群,伊琳.试谈电影导演处理人物和环境的问题[N].文艺报,1953(9):4.
[14](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5.
[15]冯征.应该正确地塑造人民解放军的英雄形象!——评影片《关连长》[N].人民日报,1951-06-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