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技术之上
2016-07-10陈平
陈平
当下,几乎所有的教育媒体、教育论坛都在谈论“互联网+”及信息化对教育的影响。未来教室、智慧学校、慕课、翻转课堂、在线学习、移动学习等让很多学校跃跃欲试,许多学校迫切地想去拥抱、实验它。一些地区已经制定未来二三年建成几十个“未来教室”的计划。我们似乎看到了新时期的学校改造运动开始了,正如有人呐喊的一样一新的教育革命到来了!
面对汹涌而来的新技术、新事物浪潮,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学校”建设,我们觉得有一些问题值得探讨。
建设的兴奋点在哪里?
在新技術、新事物面前,我们都会怦然心动,但是在动心之前需要考虑一下,我们拥有它的兴奋点在哪里?
追求“新”,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但要在自身条件许可的范围之内。作为学校组织,需要审慎考虑,学校组织并非一个真实的“生命体”,无法感知“新”给它带来的快感,也就是说从“快感”层面上讲,对学校无意义。所以,对学校来讲建设的兴奋点主要体现在“实用”及“有效”上。技术本身无好坏,只要能适用学校教学,能促进教学发展就是好技术。技术的新与旧不是学校建设的主要标准。
在教育现代化过程中,类似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多媒体教室的建设是必需的,因为这时候的多媒体,对于大部分教师来讲是一个“奢侈品”,它让教师们了解了这一新事物。但在建设中也确实存在着“赶潮流”“凑热闹”的现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学校几乎都要有一个天文馆,天文馆建成后,大多只是一个空壳;新世纪以后的学校开始时兴微格教室,设备越来越先进,教室环境却越来越封闭、昏暗,进教室上课的老师也寥寥无几。其实很多学校的多媒体教室使用也并不多,其设备最后不是用坏的而是自然淘汰的。很多时候,学校对于新技术、新事物的追求,其兴奋点在于“拥有”而不在于“使用”。
如今,学校发展到“互联网+”时代,与教育有关的新技术越来越多,课堂3.0、慕课、微课、翻转课堂等等,足以让我们兴奋不已。新一轮建设已经在很多地方展开,人们生怕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追求新技术与赶潮流式的建设和生活中人们追求时尚品是一个道理,它需要花很多经费。我购买过一款55英寸4K海信电视,2014年4月售价为7700多元,等6个月后再买,已经降到了5000元。2014年9月,苹果公司宣布iPhone6在香港上市,一个“果粉”愿意出上万元托人在香港购买,但一个月后,在大陆发售价格为6000多元。这就是时尚的代价。购买时尚品你付出的是远远高于产品本身的价值。时尚品很大一部分价值在“时尚”上,“时尚”的价值在于满足人们精神的需求。王尔德百年前吐槽时髦:时尚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丑陋,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每六个月就更改一次。追求时尚是一件“烧钱”的活儿。
追求时尚的消费心理应用到教育领域是不太合适的,因为教育不是私有品,公立学校的教育资源是公共品,动用的是公共经费。公共经费只能购买能惠及大部分人利益的产品,一般不会购买“时尚品”或者“奢侈品”。在这方面拥有更多财富的私立学校却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多年来教育技术的浪费,是一个不被人关注且不可小视的问题。
教育“弄潮”的代价不但很高,而且可能会发生方向性的偏差。
谁是未来?
因为向往,我们喜欢预测未来,但预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杰出人士也不例外:
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是不可能的。
——开尔文爵士,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英国皇家学会会长,1895年没有理由要每个人家里有一台电脑。
——肯·奥尔森,数字设备公司总裁,国际未来社会大会上发言,1977年640K对任何人来讲都是足够了。
比尔·盖茨,1981年要建设“未来”,首先涉及的问题是:未来是什么?谁来定义未来?
具有很好市场潜力的新能源汽车,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里有技术问题,有成本问题,但更主要的是方向问题。目前市场上比较成熟的新能源汽车主要有两种:以特斯拉为代表的纯电动汽车和以丰田为代表的用燃料电池作为动力源的汽车。市场面对这两种新能源汽车显得犹豫不决,难以决断。因为这两款汽车都需要建无数充电基础设施,一个是充电,一个是充氢。面对巨大的资金投入,市场很有可能做单选题,最后能选谁呢?这就是一个方向问题,在没有选择前,很少人会贸然行动。
建设“未来教室”、“未来学校”同样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你能判断选择的这些技术就是被未来选择的技术?你能判断砸下重金建设的东西能使用几年?2000年国内电视行业面临着方向性的选择,当时有三种选择:等离子、液晶和背投电视。当时的长虹投巨资豪赌背投电视,结果市场无情地淘汰了长虹。原想抢占先机,再次领先电视业,但没有成功。如今,我们到一些学校还能看到这些笨重的、弃之可惜却不再使用的背投电视。
未来是一种诱惑,但盲目拥抱也隐含着某种风险。2014年10月26日,被称为“地平线之父”的莱瑞·约翰逊博士来到上海,看到上海一些学校的“电子书包”探索后,讲了这样一件事:洛杉矶的经验和你们正在做的“电子书包”有类似的地方,早先他们投入100万美元购买了30万台iPad给学生,很多人都看好项目启动,但它却没有成功。因为项目片面强调了技术,没有考虑到师生、学校、家长、社区的想法,没有注意互动,也没有平衡政府、公司、学校、市场的关系……
所以,技术方向尚未明朗之前,我们略微等一等,不然“先驱”很可能变成“先烈”。
是否所有的技术都要拥有?
一些学校已经在进行微课、翻转课堂的探索,但从展示的课例及家长反映来看,还是值得推敲的。课堂中播放着其他教师的“微课”,而教室里的老师却傻傻地站在一旁陪着学生看,这场面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因为要“课堂翻转”,学校把老师的课先拍成视频,让学生在家里观看。但这样一来家长有意见了,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装有宽带不说,本来孩子的课后作业很多、很辛苦,现在还要求在网上看视频,无形中增加了孩子的负担。家长为了保护孩子视力对上网时间有严格规定,但要“翻转学习”,孩子正好就有了长时间上网的理由。
对于新技术的追捧程度,国内教育界要比国外来得高。2013年9月,我参加了南京某中学组织的国际教育论坛,邀请了国内外著名教育人士畅谈教育。我观察到,国内学者、校长谈的基本是数字化时代的责任、慕课的意义等,国外学者、校长们谈的是“如何将增加教师工资与提高成绩结合起来”、“新教育改革与学生成绩不佳的关系”、“思维如何促进学生成长”等。
谈到“慕课”问题时,美国斯坦福大学本科招生与财务资助办公室主任讲道:斯坦福大学也有很多“慕课”,但只是课堂教学的补充,全球化發展、技术引领世界,但创新精神最重要,学校是创新的“孵化器”。
我不否认慕课、微课、翻转课堂等对于未来教育可能会产生的影响,但是不是一定要引人当下的中小学教学?这些技术和学习模式放在更有空间、更有选择性的大学教学中,是否更为恰当?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新技术、新事物也是如此,它们给学习带来的不全是积极、有利的影响。移动技术可以让学生实现随时随地学习,但移动设备未必只可以用来学习。设备在学生手中,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学习,也可以随时随地不学习。互联网学习的一个特点是“碎片化”,碎片化带来的问题是学习没有系统性,缺乏深度思考,这无助于孩子思考能力的提高。
如今进入了大数据时代,大家习惯用数据说话。大数据确实可以导人教育领域,如每次考试后可以进行数据统计及分析;对学生作业通过数据采集后进行学习分析,再给学生提出个性化的学习建议;学生的日常管理也可以进行量化考核等。但教育领域能够采集到的往往都是一些外化的、可量化的东西,教育是复杂的,它的绝大部分内容是不能被量化的、难于用数据来表达的,比如教学评价。在学生评价中,数据仅仅是一个方面,我们更多还应采用质性评价和描述性评价,这对学生的成长更有帮助。使用大数据,但不能迷信大数据。
我们所获取的对未来教育可能产生影响的技术,基本来自由地平线项目顾问委员会选定、由新媒体联盟每年发表的《地平线报告》。但《地平线报告》讲,他们发布的只是对教育领域有“潜在”影响,“可能”会被应用的“新兴技术”,其主要意义是供研究者研究及分析。这些技术及技术的实践模型都不是很清楚,远没有达到实践的层面。
如果对所有的新技术都表现出极大热诚,那么学校很有可能成为新技术的试验场。
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哲学教授唐·伊德在《技术与生活世界》一书中提出:我们生活在“由技术构造的生态体系”,“在如今生活世界的高科技结构中,可能性的激增是多种多样的、多元稳定的,通常既眼花缭乱,也危险重重”。我们正享受着最新技术带来的喜悦,但如果沉迷其中,就可能成为新技术的“囚徒”。
因此,不是所有的技术都能走向未来,不是所有的技术都有明天,也不是所有的技术都能为教育所用。
技术能改变教育什么?
技术改变生活,技术也改变教育,但改变的是什么呢?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
科技再怎么发展,人类的关键问题,有关人类自身的问题最终还需要人去解决。
2011年,日本东部海域发生9.0级大地震,引发了大海啸,海啸导致了日本福岛核电站大规模核泄漏。这次核泄漏事故等级被认为与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漏事故等级相同。
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核电作为新型能源,被认为是节能环保,凝聚最新科技的能源,但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暴露出了它的脆弱,问题还不止于此。随着反应堆的爆炸,核泄漏越加严重,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需要进入厂区摸清情况并供水冷却。日本作为智能机器人研究及应用最先进的国家,当然首先想到了使用机器人进入厂区,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先进的机器人进入核泄漏严重的厂区活动不久就“罢工”了。最后东电公司不得不招募50位年纪稍大的志愿者参与抢险工作。科技再怎么发展,人类最核心的问题还是需要人去解决。而教育就是人类核心问题,是有关人与人的问题,人的合作精神、交流能力与学习体验需要在一个类似于学校的组织中完成。
技术确能让教育发生变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教育发展,如让教育手段变得更加多样,学习资源更加丰富,媒体形式更加多维,交往范围更加广大等。这些变化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学生学习的积极性,提高教师的教学质量。
但就目前而言,这些技术远没有能让教育发生本质变化。
所谓的“慕课”学习,也就是把原本在课上的预习提前到家里完成。到学校后,师生在教室里依然需要重新学习,从教学效率来讲不是提高,反而是降低了,因为学生的学习时间更长了。学习程序的颠倒,依然不能缺少师生之间面对面的交流。
呼声很高的在线学习,事实上是雷声大雨点小,难以成为学习的主流。由斯坦福大学的计算机科学教授吴恩达和达芙妮·科勒联合创建的教育科技公司Coursera与大学合作,开通在线免费教学。截至2014年,有200个国家超过400多万人注册,但结果完成率仅是7%-9%。
有人说“慕课”中上课的老师都是水平最高的老师,但这里有一个问题,生活中人们愿意花几千元到现场听二流歌手的演唱会,而不愿意花几十元听一流歌手的演唱视频。在教学中不也是这样吗?听合格教师在教室中上课,要远比听一流老师在视频中讲课来得有效。因为影响教学的因素很多。因此,不要迷信在线教育真的能消灭学校。
就当下的技术而言,技术对于教育的影响只能是改善或丰富教育形式、教育方法及教学资源,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教育的本质。
教育技术再先进,只要还存在物理意义上的学校,只要还有教师这个职业,师与生、教与学的关系就不可能改变,师生面对面的学习交流永远是最好的方式。当整个教育生态没有发生变化,单纯的技术改变难以推动教育的变革。所以,目前的教育改革还是要慎提“革命”。
在教育奔向未来的热潮中,我似乎像一个刚出土的“秦俑”。一些学校在谈及新技术对他们教学的影响时会感慨万分,但如果真正走进学校,走进常态的课堂,你会发现其实也没多少变化。
我们身边有许多科技“潮人”,能在第一时间拥有最新的科技成果,如谷歌眼镜(Google Project Glass)、Apple Watch、可弯曲触摸屏手机等等,仔细观察他们的举止行为、生活方式并没有太多改变,依然按点吃饭、照旧上下班、周末与朋友聚会……纵然装备了各种标示未来的东西,但他们本质上还是人,还过着人的生活。我于是觉得自己没有落后多少,也自信在关于类似人的生活与发展的基本问题上彼此还可以对话。技术对教育的影响大概也如此。
教育是一种文化,某种技术的变化难以改变其文化的本质。技术与教育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近。给人带来无限遐想的“未来”技术,极有可能只是你心中的“都教授”。
教育如何拥抱未来?
技术难以从本质上改变教育,并不意味着教育不需要技术,并不是说教育可以漠视技术。教育需要技术,教育也需要面向未来。那么教育应该如何对待技术?教育应如何拥抱未来呢?
第一,学校发展重点应该放在基础建设上
巴黎是一个多雨的城市,因此我们看到老电影中的巴黎人往往要带上一把伞。据报道,巴黎从未因暴雨成灾,也从未因暴雨而影响城市的交通。究其原因,巴黎地下有宏大的、密如蛛网的下水道。自19世纪中叶开始,巴黎花了20年时间修建了2300公里的下水道。修建下水道的时间、财力和物力,并不输于巴黎城的建设。这样的建设,很难被一般人所理解。但它恰恰保护了巴黎,保护了巴黎的民众,让巴黎有了未来,让巴黎民众有了未来。这就是城市发展的基础。学校建设及学校发展也需要这样的基础。
学校发展应把重点放在基础建设上。教育技术的基础应该具有前瞻性及可拓展性,如学校服务器、机房、网线、班班通、无线网络等的建设,要有超前眼光,保证日后能可持续性发展。重视基础建筑,要围绕“学习”与“教室”展开,建设让师生能用、愿意用的技术与设备。
一些学校斥巨资购买高端产品后,种种困惑也随之而来:一是因为高端,怕用坏,大家都不舍得用;二是有些产品华而不实,缺少实用价值。结果这些“好”东西反而束之高阁,几年以后也就自然淘汰。有学校舍得花大钱建“高大上”的样板课堂,却不舍得花小钱更新教室里老旧不堪的设备。有教师讲:花百万建一个教师们并不怎么去用的“样板教室”,不如给每间教室投两三万,这样一来可以提高所有班级的现代化水平。科学的建设应该是能让好技术走进教室,为一线教学服务,为常态课堂服务。
基础性建设给学生不必是最高端、最先进的。学校建设不必“赶潮流”,潮流是你跟上了这一波,不一定会跟上下一波,技术投入稍微落伍一点不是坏事。
《微软的秘密》(迈克尔·科索马罗等著)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微软有一个法宝,就是用于开发产品的計算机不是市场上“带着许多RAM和硬盘存储空间的高性能机型”,而往往是普通客户所使用的机子,这样开发出的产品,一出厂就能适应千家万户。他们有一个经验,“只要哪一项目中开发员用的硬件设备比客户要优越,产品推出后准保会出现问题%
越是给孩子最好的技术与条件,那么孩子适应未来的能力可能会越差。这就是基础教育的意义。
第二,教育技术要引入相对成熟的产品
我们这个时代每天都会有新技术、新产品诞生,但大多数产品会昙花一现,新技术也面临迅速淘汰的危险。真正好的产品需要时间检验。多年前,随着聊天技术的发展,视频聊天也被高度重视,有的教育行政部门要求每一所学校都建视频会议室,开了几次会议后,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了,这些设备也就自然淘汰了
投入巨大不说,新技术还可能存在漏洞和不确定因素。北京儿童医院推出了“挂号APP”,原本想方便百姓挂号,没想到这个新技术让票贩子更容易抢到票了,成了票贩子牟利的“利器”。教育技术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需要时间去完善。
技术需要市场来检验,但学校与企业不同,它是非营利组织,并不能允许学校成为新技术的试验场。每个学生在学校的受教育机会只有一次,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并不成熟技术的试验品。因此,学校建设没有必要追赶潮流,没有必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者,首先要考虑的是产品的成熟度及可靠性。
第三,教育要培养的是具有未来意识,而不是急于拥有“未来技术”的人
被国内一些媒体称为“美国最难进的大学”美国幽泉学院,坐落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与内华达州交界处的沙漠深处。这所学校并不是一所现代化学校,学校并不提倡学生看电视,网络及电话也会经常因天气原因中断。学校把整个校园建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牧场,在牧场里学生要放牛、挤奶、种地、养鸡、盖房子以供给自己的日常生活。学院学制为两年,两年后大部分学生会转入耶鲁、哈佛、康奈尔等常青藤名校。这所学校有着自己鲜明的办学理念:“劳动·学术·自治”,而这些恰恰是现代人需要的基本素养。
办学条件的好坏,教学技术的先进与否,与能否培养未来所需要的人才没有必然的关系。2014年,《大数据时代》一书的作者舍恩伯格来到上海,他讲了这样一件事:在欧洲的一所大学里,曾经让一群学建筑的学生设计出2050年学校的样子。这些年轻人在25岁至30岁之间,他们设计的学校作品都包括教室、黑板、图书馆、实验室,甚至还有一间专门的电脑室,但却没有平板电脑。社会再怎么变,学校的一些基本特征不会变;教室再怎么变,师生之间角色关系不会变。人们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教育技术落后了一步,而在以后的发展中会步步落后。教育是否有未来,重要的是学校是否能培养出具有现代素养、未来意识·及创新能力的人。
“互联网+”时代,重要的不是要拥有互联网技术,而是要有“互联网思维”。最早提出互联网思维的百度公司创始人李彦宏说:可能你做的事情不是互联网,但你的思维方式要逐渐用互联网的方式去想问题。马云说自己不懂IT技术,不懂互联网,但他成为了互联网时代的领袖。这些都说明思想比技术更重要。
最好的教育可以诞生在“未来教室”中,也可以诞生在只有一位老师几个学生的村小中,最好的教育可以依靠最先进的技术,也可以依靠一本书、一支粉笔。
因为这也是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