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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日记二篇

2016-07-07周苏荣

椰城 2016年6期

周苏荣

2014年8月16夜至17日晨于柴河。晴,有星无月。

月亮小镇——柴河

太阳落山时,我到小镇的中街上,跳下车就看见墙根有一片格桑花。

临街的店家正在路边生火,泥糊的锅灶,乌黑的柴烟冒出来,还没升到高空就被风吹弯了。脚下的路通到山坡上,右拐就出了镇子,向右绕过墙角,看见一个小矮窗户,我挪不动脚了。那扇窗低到我胯部,和中原乡村五六十年代的窗户相像,像是那个年代缩小了的影子,木框上的油漆已经剥落,模糊不清的蓝如同上空的云看不出边界,就是这个窗上放了一盆红花,看那小窗,害怕花儿孤单似的,紧紧搂在怀里……方的窗,圆的花,我感觉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那里讲故事,这样想着时,仿佛听到她苍老的声音……

今晚就住这儿吧,就是它了。

推开虚掩的小木门,店家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

安顿好住处,走到街上。

这儿的人把他们以南的地方统称为南方、南方人,我暂且也这样称呼吧。南方的街巷是墙挤出来的,毛石也好,灰泥也罢,总给人寂寥生硬的感觉,青石尤其让人生寒。戴望舒的《雨巷》不知浸润了多少人的心,来到这儿我才知道,那条小巷是多么冷,走过他的巷子,谁不淋得浑身透湿?现在我在这儿想起它,就想打哆嗦。

这儿的房子小而且简陋,木片做的篱笆和圆木筑起的柴垛围起来就是一个院落,每个院落也不独立,一家一家连在一起就成一条街了。篱笆经年,风雨和时光的印痕已经深深渗入到木纹的肌里,黑如笔墨,但偏有紫红的牵牛花痴缠地攀在上面。那些圆木是他们寒冬取暖用的吧,砍下来没多久,在夕阳中竖起一堵堵金黄的墙。放眼望去,整个街巷都在它生命的余香里,散发着暖人的气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对着那墙跑过去,依偎着它。我想任何一个外地人来到这儿,都会如我这样朝着它扑过去吧?每个小院都有葵花,不多,也就三两棵,在暮色中格外动人。小门形同虚设,不管有人没人,一推就开,一家院里有果树,像苹果但比苹果小,那种红让人看见就忍不住流口水……

往山坡方向去时,路边堆放久了的桦树,厚皮撕裂,风在裂口打着抖,我伸手抚摸,猛然一个声音说:“看啥呢,没见过这么大的树吧?”这才看清,对着我的小窗里,一个约有三十岁的男人正朝着我笑呢!

面对我这外来人,他自豪。

晚上和店家坐着说话,她说这儿原是人迹罕至的深林,只有少数鄂伦春等族的猎户出没,七十年代设置柴河林业局之后这里才有人常住。这里很多人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住的房子是林场工人原来的宿舍。

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迟疑了一下说“漯河!”

你是河南人,怎么跑到这儿?我,我——不能说,不能说!说完她低下头,绞着双手,嗫嚅着,似乎在回忆。

我不知她生命里经历过什么,从她的口音已经听不出一点河南味儿,但她心里有,我看得出。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爬到窗户上朝外看,夜很静,那盆花还在,影子像一团浓墨。没有月亮,有星星,但星星也不多,远远地似乎能听见绰尔河的水流声……

绰尔河从大兴安岭深处来,一路穿山越岭,明明朝南流,到这儿突然东拐,北折,向西北回朔到北,硬是流成一个月牙环住柴河镇,在镇子西边接纳了从基尔果斯山下来的柴河,此刻它们在私语吧?

都说到这儿,可以和月亮对语。今夜天上无月,我知道这是天上那个月亮让我和地上这个月亮单独说话呢。

早晨醒来,窗外已是浓雾弥漫,顺着窗下的小路到山跟,小镇和周围的山都在雾中,烟雾腾腾。

妇女赶着牛从镇里出来,她把两头牛娃子留到山下吃草,只和那头大牛顺着依稀可辨的小路上山,牛腹趟过布满露水的草坡,留下一道白茫茫的痕迹。

牛仰着头走在前面,露出倾斜的脊背,人在后面被草掩没得只能看见头,一前一后都像飘在一片青灰的水色中。

她们一走过去,草就又合拢起来。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不是亲眼所见她们从这里走上去,根本看不出来眼前的草坡中有路,我就是在找不着路的时候看见她的。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打消了上山的念头,这时候任何融入都是多余的枝节,甚至是破坏和扰乱,只有静静凝视才是对的。在我的凝视里,太阳出来了,照在斜坡上,地温随之升高,一种看不见的动力往上涌动,把低覆的白雾催升得咝咝往上窜,阳光好像把它们解析了似的,把那些丝缕的筋骨都照得通透闪亮,一根细丝的扭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些缭绕的云雾也是有筋骨的。整个山坡在丝缕闪光的升腾中变得清晰起来时,绰尔河也醒了。我还没到河边,就看见岸边有人,近了看清是一个穿绿色遮阳衣的少女在写生。她指指画板、指指河里,示意我们别出声,她在画鱼儿。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河边的水草里,两条小鱼咬着一根干草茎在水里游……

走时,那个河南老妇人把我们送到路口。

现在是八月,北国的冬天来得要早些,盯着她渐渐变小的身影,我想《林海雪原》中的夹皮沟就在这儿,大雪覆盖这片土地时,谁知道这茫茫林海雪原中还有这么一个小镇,还有一个远离故土的她?

一排排小矮房盖着厚雪,房顶上的小烟囱在她身后冒着烟,那时她也站在这儿,望着来时那条路……

告别绰尔河,我想起《追风筝的人》里的诗句:

将清晨化成钥匙,

扔到水井里去,

让朝阳忘记从东方升起,

慢慢走,我心爱的月亮,慢慢走……

(注:柴河位于内蒙古扎兰屯市,柴河是辽河支流,在镇西与南下的卓尔河交汇,柴河小镇,也叫月亮小镇。)

2014年8月18日夜,阿尔山

冰火交融的地方

翻过阿尔山朝北走,经过阿尔山市,打算在那住一晚。

地势自然降落中,周围的植被变化并不大,感觉到了平坦处时,面前一下子开阔了……

但视野中的城市,却把我的心收得紧紧的。

天近黄昏,夕阳已经坠落,灰云潮水般涌向粉红色的天边,即将到来的暗夜吞噬了地平线,残霞怒吼一声,从欺压它的黑云中突出,炸裂天空,从迸溅的断云残屑里射出,闪电般穿过苍穹……

一切欺压和反抗,都在这个城市的背后,悄然发生了。

在这个大背景里,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天一点点降压下来,没有见过这么低的天,好像要把大地捂住,让我感到战栗和窒息。它往下压时,残存的余光,把房顶和电线都照亮了。最东边的,不知什么建筑,还能看得清晰,风格有点怪异……

此刻在南方或者中原,这样的电线上会很诗意地立着一两只鸟,它们不歌唱,就把夜曲弹响了,大地安然进入时序,一切发生都像没有发生。有时候,几十只鸟儿站着,长长一排,把电线压弯了,在风中静候什么时刻到来似的,一动不动,那些小一点的稚鸟,眼看着掉下来了,一只爪子勾住电线,打个秋千,又站上去。

这儿的电线很长,路途太遥远,一只鸟也没有。

凭感觉应该就是阿尔山市。这个中国纬度最高、人口最少,也最小的城市,为什么以这样的情形与我相见?

它是辽阔的,它在四大草原的中心,为什么以辽阔将我束缚?

惨烈悲壮得让我不敢靠近。

师傅一个人开着车,去找住的地方了。我们满怀踌躇,一步步试探着进入。

最先经过的地方,就是前面说的那个有点怪异的建筑。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日本人,1937年建的火车站,至今还在使用着。太阳每天咿咿呀呀升起,照上这个城市,七十多年,接受第一缕阳光的是它?!它在中国的土地上,朝歌暮伫,已经迎来送往了两万多个日夜?

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

一路走来,大兴安岭使我心潮起伏,刚才的惨烈还有点悲壮的话,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是第一次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毫无防备的一击,让我感到眩晕,说不出那种痛楚。

火车从城中经过,我们住在道轨旁边的小旅馆里。放下行李,找地方吃饭,要横穿铁路。这条线不繁忙,城里人也少的缘故吧,这里没有灯,三三两两的人推着自行车、三轮车,或者像我们一样步行着经过,年月日久,把轨铁磨得发亮,在暗中也闪着寒光。夜幕下,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影影绰绰经过的身影,每一个都显得很孤单,不知怎么,我很想哭。站在道轨中间,背对东方看着蜿蜒的铁轨缓缓驶入,听着有人经过时,硬物碰撞道轨发出沉闷和尖利的叫声,猝然生出的愤怒,让我感到哭的念头是多么愚蠢和耻辱。

夜里躺在床上,从愤怒和悲哀转化来的忧郁,使我渐渐冷静,感到这个城市在呼唤,它让我理性深入和看待,要我梳理。

阿尔山,蒙语“热的圣泉”。这儿有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群,早在清朝就发现这儿的温泉,后来被俄罗斯占有,日本关东军因为北上和掠夺,修通吉林白城到阿尔山铁路后,在圣泉上修建大和宾馆,夜夜沐浴……

积雪裹压的寒冬,热气腾腾的浴场,是多大的盛况?从那里流出来的是鲜血和污血……

圣泉就在我隔壁。现在是一家疗养院,据说一度曾是有相当级别的人的疗养院,现在富人也可以来。富人来尚可说得过去,至于其他的人,他们是横着躺进去,还是竖着躺进去的,只要躺下,便是悲哀了,悲哀之至了。

白阿线上的南兴安隧道,是日本人监工、天津一对双胞胎姐妹设计的。三千多米长的隧道,从山坡两头挖,误差不到半米,那时没有仪器,真是奇才啊!可是,隧道开通后,她俩却被日军杀害了……

如果她们愚钝,或者是白痴呢?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吧。

如此想着,阿尔山就像一条鲜血和污浊汇成的激流,在我身体里碰撞,许多声音从遥远中走来,狞笑、讪笑和狂笑,呼喊和怒骂,咬牙和抽打,刺刀逼近了,火车哐咚哐咚压过来,炮火吸干雪的血,把它烧成发红的焦土……

有人倒下像是站着,有人站着,已经弯下腰,准备下跪。

此起彼伏,呼啸了一夜。

清晨,我揉着发红的眼睛,穿过街道去北边的山上。

路过广场,只有两个人在做晨操,几家小店门口,刚从山上采的野菇和野果,带着露珠,装在木条篮子和筐子里,摆着等人来买。他们在林中穿梭,筐子绊住树枝,拽下的青叶,夹在缝隙中,湿漉漉的,像翠绿的簪子别在筐沿或蓝底。时候尚早,小城静悄悄的,小店的主人是个中年妇人,她从那个裹着藏青头巾的老乡手中买了一筐,坐在门里的凳子上,像我老家人用针线穿辣椒串一样,低头穿起来,穿好挂在墙上,自然晾干,有人来买,掂一串就走。这样的小店,不管经营什么,必是挂满了这种没有涂脂抹粉的山货串串,小的野蘑指肚那么大,圆鼓鼓的,风干以后挂在那里,像姑娘们脖子上的项链,再大一点的,让人联想到僧人手中的念珠,只是这些来自山间的野物,吸取露、吸取月光、吸取天地之精华,经过那些粗糙的大手,更具佛性。

我要了一串挂在脖子上,让那清香时时贴近我的灵魂,拂去那时聚时散的尘埃,和繁华的文明的污垢以及浊水。

上山的路很不分明,依稀看出曾经走过人,野草很深,零星开几朵小花。露水很重,裤子和鞋也被打湿了,天阴沉着,没到山顶就开始起雾,黑烟似的雾从地上冒出,让人沉郁。

铺天盖地的雾,不知从天而降,还是从地底涌出,周围一片混沌。我们在山顶,面对面站着,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谁也看不见谁。除了雾,除了声音,除了自己像是悬在空中的身体和已经脱离了肉体的呼吸,没有其他的存在。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接着他们发出怪叫,以此证明自己还存在,以此问询世界是不是还存在。我只是捧起脖子上的蘑串捻着,放到了鼻子下面。

这样续了二十几分钟,太阳出来了,灼眼的光束从东山所在的天边射出,穿透迷雾,我看见漫山遍野的花,从我们脚下延伸到山下……

花丛中,似旧日车辙的山道,顺岭通到山下。

从路中稀疏挺立的花朵看,很少没人经过。

路两边的山上,没有一棵树,和其它杂草,只有这蓝白两种野菊盛开着。这季节,即便菊花在草原,在其它地方,应是姹紫嫣红的,在这片土地却如此单纯宁静地开着。踏遍花丛,难见那么一朵嫣红或赤红。

因为这片土地,流过太多的血,见过太多的流血吗?

这时候,从上下来两个人。前面的女人,着军绿上衣,和此刻阳光的颜色差不多,胸前挂着一个长焦相机,背后的三脚架高出头顶。距她大约五十米的,是个穿天蓝色运动衣的中年男人,略微有点胖,走路的姿势比女人匍匐些,他俩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往上走。

他们一踏上这条小路,有了参照物,生命的层次一下子活了。

我与他们之间的地带,阳光像个初生的孩子,俯在花草上,亲吻这片曾经鲜血浸染的土地,和这土地之上的每一朵花接吻,把这土地上升腾着的每一缕白雾照耀得筋骨分明,扶摇直上,而此时我也骇然看见了阳光的骨骼,花草的骨骼,和土地的灵魂,它们在我面前挺立着,绰约而且灼灼,我爱它们,我愿意和这鲜血之上的诞生亲吻……

我抚着这片土地的前生,凝视着今天的阳光,撒在七十多年后的天地间,像一条河,晃动着透明的薄绿,从山顶流到山脚,漫过花草,漫过他们的头和身体,在这青苹果般的清甜气息里,向我挪步,靠近,再靠近……

死的痛,被生的喜悦,瓦解了。

她举着相机,一会拐弯左,一会拐往右,发丝闪着果绿的光泽,而他不管她如何磨蹭,总和她保持着初上路时的距离,一步不停地跟在她后面,步伐和节奏,双臂的摆动和低头颔首的姿势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们和我一样,也想这样永远走下去吧?

她上来了,五十多岁。

“您好,是本地人吗?”

“不,我是从北京来的。”

他也上来了,一个人从山西自驾来的。他说“没想到啊,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寒暄一会,开始下山。离山脚还有三分二的地方,往北拐有台阶,顺台阶没下几步,看见一座寺庙的房顶。路从山墙下经过,两个僧人正在往墙上垛柴火。年纪大的看着也不到六十岁,穿着僧衣,一头乌发,宽阔的脸上架着眼镜。他在木梯子上站着,柴垛已到半墙高,给他往上递柴的年轻僧人,穿着常人衣服,很青春的脸,一问才十八岁。听见我问话,他左腿在上弓着,右腿在下,斜着身子在梯子上看我,镜片后那双大眼,能把人的魂魄望穿,看到五脏六腑里,厚嘴唇蠕动时,像是要启口,但终究只是直视着,没有发出声音。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到僧人的仁慈和面善,学者的沧桑和深厚,睿智和苦痛,在坚毅的表情中,隐隐有所感知。

年轻僧人说,阿尔山市四万多人,四分之三都是流动人口,出生比死亡的人少,教师不到二百人。

我的心不由一沉。

这个背靠大兴岭,东临锡林郭勒草原,西接呼伦贝尔草原,北连蒙古大草原,南通科尔沁草原的边境小城市,美得让人酸楚。

往下走时,寺庙里的钟声响了,木鱼敲击的声音让我驻足,回头对着台阶上的屋顶,与这块土地作揖告别……